细思之，从政者，不贪污腐败已属不易，他当年是广东省省长，却能“不二色”，“不蓄私财”，连孙逸仙都自叹弗如。案有经世稿，家无宿日粮。他临终的时候：家人问以家事，陈氏作半苦笑状，对其长女言：『吾家事无可语！』人再问以国事，则连呼『共和！』而终。无棺成殓，不得已乃借用其母杨太夫人之棺，他死之后，其子自上海奔丧，竟追随父亲而去……陈氏死后的待遇，令人惋惜。我读到：“陈氏在漳州卧薪尝胆三年，以弹丸之地，『尚需供应上海公寓之同志，如中山每月受漳州汇款一千元，以下有五百元级三百元级者，汪（精卫）、胡（汉民）、廖（仲凯）、与居正、戴季陶等俱在内”犹为悲愤，他实是对国民党倾尽能力的，可惜-，将人基本的感情都抹杀，为权利，不惜置朋友于死地。

       陈炯明先生有言：真正革命者，至少条件：第一牺牲自己，不求私欲之满足；第二独立精神，不倚外援之成功；第三酷爱真理，不为偶像之支配，第四为全民求自由，不为一党树威福；第五言行必须一致，不为事实之矛盾。能合此五者，革命者之条件始立；否则自身不成革命者，而犹冒充革命，唁人之不革命、反革命，殊为未可也。今日细思此言，仍是公正清晰，具独立智慧，不盲动，没有浮夸，为民请命，为百姓谋福利，且要求于行为实践，严格谨慎，此语说在70多年前的中国，陈公的智慧显然超出那个时代。

      读读他的文字，更惊诧于他思维的开阔眼界的明亮，他实在那个时代难得的清醒之人：南方固以革命自豪，实则于外部建设绝无丝毫可纪，而内部破坏，使男女青年皆借革命之神圣掩护其纵欲败度之行为。他看到那时节的败坏，如那些年文学家写的恋爱小说，年轻人想当然地从恋爱开始革命，以为革命就是自由恋爱，与人私奔，不知道恋爱之后，仍要过日子发展家计。

        他对-有些理想主义：以自由换束缚，以平等换压迫，以公道换强暴，以秩序换紊乱，以安居乐业换流离失所。我们为之奋斗的，又何尝不如此呢？他比我们更有现实主义的能力，着手写了一本书，将中国的现状解析得清清楚楚，又将自己的建国之道建构得头头是道。他的现实主义在于他明白那时代诸多人不明白的道理：所谓本务者何？至低条件，民族的道德不可不注意提高也，民族的智慧不可不注意浚辟也，民族的能率不可不注意增进也，民族的优种不可不注意培养也，民族的生活不可不注意改善也。能知此本务者，则中华民族之优点日多，而民国可以长进，否则日言改造，终无济也。故行政教育之方针，当以务本为重。而一切毛皮的抄袭，制度的粉饰，思想的贩殖，皆无补实际之改善。他发展经济的谋略，50多年后，被邓先生采用，若是不耽误那些年，中国远非今日之中国

      可能因为陈炯明是法政学堂的优等生，他分析问题的时候总有严密的逻辑与理性，以下，我摘录一些竞存先生的话，我将自己的感慨附在括弧后，供你思考：

世人为着生活闹到天昏地暗，却误在把手段来做目的，又把目的误做手段。（今日的世人，此病更甚）政府组织必打破分赃制度，自居于洁白无瑕之地，而后弊绝风清，-乃有清明之可望。（此为先生的理想，也是先生一生所追求的）民国主权，在民而不在军，尤不在党，此理甚明。何以南北当局死而不悟，而缺乏-常识，即属倒行逆施，故北方现状（民国以来皆）成为军权无限下的官僚-，南方现状（此次重加彩色）成为党权无限下的暴民-。一丘之貉，无所轩轾。现状如斯，安能忍与之终古也。吾人为国努力，唯有根据约法之精神，希图以自由替代压制，以秩序替代紊乱，以公平替代强暴，建设民权无限下的良民-，乃为可久而可通也。（可见他的悲愤，与屈子无异）

夫所谓良民者，非道德观也，非人才观也，亦非贤人-之类。乃第一别于官僚，第二别于暴民，第三廓清一切之流氓地痞、土豪劣绅、政客党棍之谓也。如斯之民，如何选出，则视选举制度如何改良，-组织如何改善以为断也。选举制度如有去莠择良之可能性，则良民自出。-组织如有化萎为良之适应性，则一切公务员自有相观而善之余地。（看看陈大将军对良民的要求，严格得令两党汗颜）

        人类有这个戡天的本能（荀子的哲学），就有那配天的价值（孟子的哲学）。但是在生活方面，是不能创造这些价值的。唯在生趣方面，才配有这个力量，并且人类生趣尚有两方面不可不知：第一：是精神作用的生趣（科学的），第二：是精神生活的生趣（哲学的）。两个生活的范围程度仍是不同，唯视人类努力，吸收对象的精神，去发达生活的本能，到了什么范围，什么程度罢了。（此是先生对生活与生趣的要求，对照马斯洛的心理学，尤其有趣中国只知口要吃，不知我的智识也是要吃的；只知身要穿，不知我的意志也是要穿的；只知我要住，不知我的情感也是要住的。（近代心理学不取智情意三分法，此为譬喻利便之故）。为什么呢？肚子怕饿，所以要求食料来营养；智识也是怕饿，所以要求学问来营养；身体怕受外寒，所以要求衣穿；意志也是怕受外诱，所以要求道德去做防闲；身体不得休息的地方，就要安身无所；情感不得寄托的地方，就要立命无所。我们中国人却不自知，天天不把学问来养智识，智识就不能发达了；天天不把道德来护意志，意志就要受外诱了；天天不把人类社会来寄托情感，情感就要漂薄无归了。所以弄到生趣破产，比生活破产还要利害。（说到底，是先生对智性的要求与德性的要求，还有情感，他实在是十分人性又十分理性现在救济的方法：第一，是要觉悟人生不可没有生活，并不可没有生趣。生活为第一生命，故不能有破产的危险；生趣为第二生命，尤不能有破产的状态。第二，是要努力救济生活问题。若把个人主义或是自由主义去做生活就要弄糟了，应该拿人类主义平等主义的一个群性去做工夫，各为互助的协力，没有独占的利益，人人平等生活，这个问题就可以解决了。（方法可敬，但未必可行，而如果不去行，则又难免分化矛盾，日见尖锐）

国民党创业之始，有无假借外力，柄政之后，是否厉民之甚，年来党内分裂，互相摘发，早已不留余地，无俟国人之喋喋。积此丛戾，酿成内乱，予敌以隙，遂丧边陲，寻求厉阶，追原祸本，岂非推翻民国，一党独裁之所赐哉？（他1931年就看到的国民党的后来）

政愈专则民愈散，权愈集则争愈多，前车可监，勿谓金陵恶政，唯蒋为然，非蒋则否。（真正以民为本的人，总是集权者的大敌）

第一，须取消党治，恢复民国，遵奉临时约法，回复五色国徽，以期不再造五族共和的大决心；第二，须统一国军，废除现行私兵制及地盘给养之恶习，由中央设立国防院，将各省区现有部队，按早规定标准及额数，分别改编，统归中央管辖及给养，完成国防军制，所有全国军人，集中于国防，由院支配，使得各尽其心思材力，为报国之贡献；第三，须建立联治，全国-组织，采取联治民主制，以区域团体、职业团体，分配代表，为各级自治构成之单位, 由乡治联成区治、由区治联成县治、由县治联成省治、由省治联成一国统治，此其大概也；第四，须解决财政，划分中央地方之财政，各别收支，各别整理，尤以厉行预算制度，为公开财政，监督财政之枢纽。（配合这几条，参考他当年谋划的军事、-、财务、外交等策略，经济的分配，民众的权利，全国各区域的发展等等，都在陈公胸中，了如指掌，若无经世纬国之才，写不出他那样的著作，惜乎当时无人采用，而今日我们所行的，也不过证实他当年所想的确有先见之明，而德性建设与民权的尊重，又远远不及当年的他）

内政努力修明，表示自助之决心，始可得外助之同情，若能一一见诸实行，则中国统一之基础, 得以确立，然后对外抵抗暴力，收回国权，对内发展经济，充实文化，以及图强雪耻，一切准备乃有进行之余地。（此为忍辱负重之语，惜乎当时无人肯听）

窃国而藏，死权为夸，只知有党，不知有国；只知有党中之派，不知有党外之民；只知以诸葛自居，不知以周处自处，以此谋国，国乌得而不覆也。（此语惊心，当谨记）

到了今日，-的罪恶一天暴露一天，奴隶的责任，一天加大一天，虽然大家觉得痛苦，却不知痛苦在那方面。有人说是官僚未尽铲除，-不上轨道，这些话都是观察误错。试问辛亥革命，就是把官僚尽数铲除，新官僚就不会作恶吗？-快上了轨道，即政客就不能作恶吗？（他势必疾恶如仇，又太早看到-的罪恶，怎能不被人排挤？另，我已托我大学时候的哲学教授自复旦给我寄《-的罪恶》，读后与你详谈）

所以中国一部“人-”的历史，就是“人食人”的历史。换一句话来，就是在那个罪恶圈里面各去抡个奴隶勾当来做生活，此外就没有什么事业了。这是数千年来印板的状态。到了民国八年当中，这个把戏越弄越糟。人心方面，越弄越险。恶“官僚”“武人’“政客”劫夺的手段，更加恶劣，只管自己劫夺，不管他人死活。变乱多一次，他们劫夺的欲望，就要满足多一次。他们奴隶的头衔就要高升多几级，“勋章酱料”都是他们劫夺的功牌。那么，中国闹到这样纷乱，人生这样痛苦，都是蛀虫式的经验派，流氓式的优秀分子，绿林式的军队，为了劫夺金钱制造出来的。他们何以要劫夺金钱呢？大概为了自己嗜欲做牛马，或为了妻子做牛马，或为了一党派阶级做牛马，自然要去劫夺金钱，做他们第一生命了。（鲁迅写狂人日记的时候，可曾如陈炯明这般直接？）

总括起来，社会里面的恶制度。恶习惯。恶心理，都是构成恶劣社会的好材料。恶制度不解放，恶习惯不打破，恶心理不改造，这个社会就要天长地久做了一个罪恶圈，牢禁我们一生不能自拔。若要去解放恶制度，去打破恶习惯，去改造恶心理，单是靠少数觉悟的人也是不能行的。所谓革国家的命容易，革社会的命很难。但是人人能够晓得社会里面所有恶制度，就是奴隶制度。所有恶习惯，就是奴隶习惯，所有恶心理，就是奴隶心理。能够这样猛醒，大家耻为奴隶，就要努力去推翻去创造，这是不怕不能革命的。

无如乱者四起，旋即摧残，比年以来，知识阶级，又发生两种毛病，一为『主义毒』，一为『名词疫』，流行盛极一时，-甚于微菌。』（此语说在他那个年代，却好似在说若干年之后的共党，他的智慧实非当时的人所能比）

有人评：陈炯明起自乡里，由晚清『谘议员』之尊，投身『黄花岗』起义。文革武斗，力行实践，身当军政艰任，面对桑梓疾苦，陈氏本人及其率领的粤军官兵，对前述租界公寓内高谈阔论的革命领袖的所做所为，是颇难心悦诚服的，此为孙陈以后分裂原因之四也。而他写给孙中山的挽联，慷慨赤诚，文字中有刀兵之像，掷地作金石之声：

惟英雄能活人-，功罪是非，自有千秋青史在。

与故交曾一战再战，公仇私谊，全凭一寸赤心知。

读读他的散文与现代诗，不由得要感叹他的文韬武略，而他给蔡元培的信，字字见出他忧国忧民的赤胆忠心，尽管他才是真正力行还政于民恢复宪法的人，我却唯有叹息陈炯明做了-的牺牲品。英雄无价，天地有边，陈大将军有用武之处，无藏身之法，有养虎之财，无葬身之地。惜乎风起云涌的地球，容不下80年前顶天立地的陈炯明，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