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呢(以下简称田):“千文万华，纷然不可胜识”，曾经中国漆艺的辉煌灿烂被这样形容不为过，现今，为什么很多人却不知漆为何物？  


    乔十光(以下简称乔):在过去，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漆啊，我看过大量精美的彝族漆器，酒壶、酒杯，还有饭碗、菜盆甚至小小的汤勺；盾牌、马鞍，还有葫芦琴和号角；漆不仅被髹涂装饰在口弦的竹筒上，还髹饰在刀鞘上；不仅用在生活用品上，而且还用在建筑斗拱的彩画上；不仅土司头人用，而且平民百姓也用……在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中发掘出的朱漆木碗，是距今7000年新石器时代的漆器了，漆艺的历史大概要追溯到那时。 


    现今不少人不知漆为何物，把漆与合成涂料混同起来，这是令人遗憾的事。天然漆，也称大漆、生漆，它是来自漆树自然分泌的树汁，本身是半透明的红棕色，稍一厚涂即近黑色。所以漆与黑是连在—起的。等漆干燥后形成光亮的涂层，所以过去人们使用这种天然涂料保护和装饰许多器具，抗潮防腐，又有美丽的光泽。漆的光泽是很柔和内敛、淳厚朴素的，髹涂于器物之上，无论口触、手摸都给人亲切温润的感觉。那种光泽的凝重华贵，含蓄，神秘，是其他材料所不能企及的。后来我们中国人又发现了天然矿石银朱入漆，于是红就成了漆器的第二大色彩。我想中国人崇尚红与黑，大概和漆艺有关，它契合着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和美学修养。 


    田:谈到漆，您有抑制不住的兴奋，如今漆器不被大众所熟知，是否因为生活中使用的少了？ 


    乔:我爱漆，连做梦都是漆，想起1994年，带着学生实习，在湖北省博物馆参观了曾侯乙墓出土漆器，又去江陵参观了荆州博物馆，那些粗率简练的线条，黑红互置的色彩，流动飞扬，充满灵性。虽然都是墓葬品，却也说明这些漆器走进了当时的人民生活。两千多年后的今天，在人民生活中漆器却太少了。“国际风格”成为全球追求的风尚，这对民族文化、地域文化无疑是一种严重的打击。地域性、民族性文化的消失，不仅是该地区、该民族的损失，也是全世界、全人类的损失。现在，“世界主义”给世界文化带来的单一性弊端，已逐渐为世人所认识。保护传统文化，像保护生态环境一样，逐渐成为人们的共识。 


    现代工业的发展一度使机器代替了手工，舶来品代替了土特产。物极必反，高度规格化的工业产品，满足不了人们求丰富求变化的精神审美需要；机械的、冷静的工业品代替不了带着手的温暖注入人的感情的手工艺品。木、陶、棉、麻、丝、漆等天然材质重新为人们所青睐，回归自然、回归乡土、回归传统，这为振兴中华的漆文化带来新的契机。希望艺术媒体也要多向人们宣传漆艺的魅力。 


    漆器要回归生活。漆器，顾名思义是漆的器物。是器即为实用，不能实用，何以称器?彝族漆器之所以延续至今，就是因为结合实用。楚汉漆器之所以发达，就在于结合生活。中国漆艺的衰弱，原因之一就在于脱离了实用、脱离了生活，不惜工本，盲目堆砌的淫巧滥施，不仅丧失了实用功能，也丧失了审美价值。技术上的精工细刻不等于艺术的完美，材料的堆砌不等于价值的高贵。很多漆器从造型、纹样到风格，多年一贯制，现在仍然生产18、19世纪风格的作品，这怎么行？时代变了，人的生活习惯变了，审美趣味也变了，漆器也要跟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现代漆器要结合现代人的生活。 


    田:漆艺的复兴主要靠漆器的回归生活吗？ 


    乔:漆器只能说是漆艺的主要形态，在漆器上还往往同时运用画和塑的手法，所以说漆艺是包括了器、塑和画三种要素的综合艺术形式。你看战国的“鸳鸯形漆盒”，整体是一个鸳鸯形，是塑；腹空，上有盖，打开可以注水，是器；鸳鸯两侧绘有宴乐图和撞钟图，又是画。还有南北朝时的“人物故事漆画屏风”，屏风是器，人物故事是画，这是器和画的结合，战国的“透雕双鹿漆座屏”则又是塑和画的结合了。漆艺的复兴应该是全面的，它还要有漆画和漆塑的独立发展。 


    田:当代漆艺，有可能随着技法、形式的变化，保留不了多少漆的痕迹，或是多种材料的综合运用了。 


    乔:天然大漆的可塑性是很强的，流动中透着灵性。有灵性的技艺能使作品生气盎然。漆本身也有丰富的髹饰技法。它可以髹涂于木、皮、竹、陶、骨、纸、布、等不同的材料上，又可以调合银朱、钛白等颜料成为彩漆，我们还可以利用漆的黏性，粘贴贝壳、蛋壳、金属、骨石……。漆液厚涂可以形成堆漆。漆液干后还可以镌刻，稀释后，互相流动渗化，可以泼洒，或是覆盖金银或朱漆上，形成罩漆。干后的漆液有硬度，耐打磨，于是又可以磨漆……这么丰富多彩的技法，是难得的财富，看你如何在创作当中利用了。 


    漆画作为绘画是近几十年来的事。它既是传统漆艺现代化的一个分支，又是绘画领域的一个新品种。漆画是画不易，画是漆画也难。强化漆画语言有它的艰巨性。但漆画之所以立足画坛的关键在于它既区别于油画、也区别于国画的材料的独特性。 


    现代漆艺比较发达的日本和韩国，发展了没有实用价值、纯欣赏性的立体作品，笼统地称为漆立体造型，我认为也可以称为漆塑。在中国漆艺史上，雕塑性的表现比绘画性的表现还要早，而且还要彻底，它可以利用天然漆与柔软的布、麻、绸相结合而自由造型，可以兼用漆艺的各种髹饰方法，成为彩塑。可以和木、石、金属等其他材料相结合。这些在当代漆艺中都会大有施展的天地。 


    田:目前国内研习漆艺的院校及专业并不多，职业的漆艺家也寥寥无几，漆艺如何传承似乎还有不少问题。 


    乔:中国漆艺的传承，主要是靠师傅带徒弟的方式。目前我国高等学校的漆艺教育在逐步好转，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漆艺专业招收本科生、研究生，北京工业大学艺术设计学院、四川美术学院也设有漆艺专业。福州工艺美术学校、扬州工艺美术学校等等也是重要的力量。但愿这个好的势头发展下去。 


    对照我们的东邻日本和韩国，日本东京艺术大学漆艺科的历史和学校一样长，已有100多年。日本现代许多著名漆艺家大都毕业于该校。韩国目前有十几所综合大学有漆艺设置，这大概是日本和韩国的现代漆艺比较发达的一个原因吧。 


    职业漆艺家者，专门以漆艺创作为生也。中国漆艺教育所遇到的困难多是学生毕业后的选择。我就鼓励他们，要有以漆艺为生、作职业漆艺家的理想。在日本长野的木曾漆器村，有一个漆艺家送儿子上大学，毕业回来帮助经营自家的漆艺店。还有女大学生也自己独立经营以首饰为主的漆艺店。我相信，随着漆文化的发展，中国也会出现职业的漆艺家，这是中华漆文化走向振兴的标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