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吕梁山里教书那些年，我最爱读的是古文名篇。


    常常是，早上去教室检查完毕，孩子们在教室里念书，我呢，就在自己住的窑洞里念，不远，就在隔壁，有时我的声音比他们的还要高。


    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中，家里是什么样的景况，一点也不知道，知道的只有一点，家里正在受磨难。这也是有原因的，刚毕业那一年，我回到家里，爷爷不在了，一开始母亲还说下地去了，后来就跟我说了，你爷爷受不了这样的熬煎，几个月前在门口的槐树上上吊了。从此之后，我每次去了山里，总是提心吊胆，怕家里再出个什么事儿。在这种境遇下读书，最容易让人产生悲苦、悲壮的感情。有时书中的一句话，会让你掷书长叹，有时书中一个情景，会让你哽咽不止。那几年，常读的是韩愈的《祭十二郎文》，到后来几乎都能背下来了。每读一次，都有种痛不欲生的感觉。


    韩愈幼年丧父，靠兄嫂抚养成人。他跟侄儿的年龄差不了多少，少年时常在一起，历经患难，感情特别深厚。成年以后，韩愈官运不佳，四处漂泊，两人很少见面。正当韩愈官运好转，有可能与十二郎再次相聚的时候，突然传来十二郎去世的噩耗。韩愈悲痛欲绝，写下这篇祭文。哪些地方最让我动情呢，是这样几句：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逝。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读这样的文字，不由你不往自己身上想。我是个近视眼，可说是“视茫茫”，有一颗牙掉了，安了个假牙，也可说是“齿牙动摇”，瞻念前程，一片苍茫，一念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就不由得苦从中来，涕泗滂沱。还有几句，也让我动情：


    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耶！其不知也耶！


    这几句中，“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一念到这儿，顿时有种天崩地裂、生不如死的感觉。


    后来读书多了，才知道这篇文章，前人评价很高。南宋谢枋得《文章轨范》引用安子顺的话说：“读《出师表》不哭者不忠，读《陈情表》不哭者不孝，读《祭十二郎文》不哭者不慈。”《古文观止》上的说法是：“读此等文，须想其一面哭，一面写，字字是血，字字是泪。未尝有意为文，而文无不工。”


    柳宗元有篇《送薛存义序》，也是我最爱读的文章。最后一段是：


    存义假令零陵二年矣，早作而夜思，勤力而劳心，讼者平，赋者均，老弱无怀诈暴憎，其为不虚取直也的矣，其知恐而畏也审矣。吾贱且辱，不得与考绩幽明之说，于其往也，故赏以酒肉而重之以辞。


    让我感慨的是“吾贱且辱”这几个字。我这一生，可说是既贱且辱。前两年，还当刊物主编时，知道退休在即，在刊物上登了我写的一首诗，毛笔写的，没有把释文刊出，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自己一生的总结，也是自己一生最大的感慨。不叫诗，只能说是俚句，是这样的：


    既贱且辱此一生，敢将热血污汗青，
    有种诸公皆贵富，无能数我亦不穷。


    最近《人民文学》上发表了我写的自传文章，就叫《既贱且辱此一生》。“既贱且辱”可说是我对自己一生的定位，正是这样的定位，让我什么时候都不敢懈怠，不敢存侥幸之心。做人上谨慎小心，读书上废寝忘食，写起文章来务求尽善尽美。有人说我还算得上是个成功的作家，要叫我说，这跟我付出的辛苦还是不成比例的。只能说，上苍也还有稍许的公正吧。


    最近有年轻人问我，该常读些什么文章，他以为我会说沈从文的小说、郁达夫的散文、徐志摩的诗，没料到，我会说多读些古文名篇。见他有些疑惑，便说了上面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