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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卷四十上 班彪列传第三十上(自东都主人以下分为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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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四十九 王充王符仲长统列传第三十九

    泽及草木,仁被率土,是以福祚流衍,本支百世。季世之臣,以谄媚主,不思顺
    天,专杖杀伐。白起、蒙恬,秦以为功,天以为贼;息夫、董贤,主以为忠,天
    以为盗。《易》曰:“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鲜不及矣。”是故德不称,其
    祸必酷;能不称,其殃必大。夫窃位之人,天夺其鉴。虽有明察之资,仁义之志,
    一旦富贵,则背亲捐旧,丧其本心,疏骨肉而亲便辟,薄知友而厚犬马,宁见朽
    贯千万,而不忍贷人一钱,情知积粟腐仓,而不忍贷人一斗,骨肉怨望于家,细
    人谤讟于道。前人以败,后争袭之,诚可伤也。
    历观前政贵人之用心也,与婴儿子其何异哉?婴儿有常病,贵臣有常祸,父
    母有常失,人君有常过。婴儿常病,伤于饱也;贵臣常祸,伤于宠也。哺乳多则
    生痫病,富贵盛而致骄疾。爱子而贼之,骄臣而灭之者,非一也。极其罚者,乃
    有仆死深牢,衔刀都市,岂非无功于天,有害于人者乎?夫鸟以山为埤而增巢其
    上,鱼以泉为浅而穿穴其中,卒所以得者饵也。贵戚愿其宅吉而制为令名,欲其
    门坚而造作铁枢,卒其所以败者,非苦禁忌少而门枢朽也,常苦崇财货而行骄僣
    耳。
    不上顺天心,下育人物,而欲任其私智,窃弄君威,反戾天地,欺诬神明。
    居累卵之危,而图太山之安;为朝露之行,而思传世之功。岂不惑哉!岂不惑哉!
    《浮侈篇》曰:
    王者以四海为家,兆人为子。一夫不耕,天下受其饥;一妇不织,天下受其
    寒。今举俗舍本农,趋商贾,牛马车舆,填塞道路,游手为巧,充盈都邑,务本
    者少,浮食者众。“商邑翼翼,四方是极。”今察洛阳,资末业者什于农夫,虚
    伪游手什于末业。是则一夫耕,百人食之,一妇桑,百人衣之,以一奉百,孰能
    供之!天下百郡千县,市邑万数,类皆如此。本末不足相供,则民安得不饥寒?
    饥寒并至,则民安能无奸轨?奸轨繁多,则吏安能无严酷?严酷数加,则下安能
    无愁怨?愁怨者多,则咎征并臻。下民无聊,而上天降灾,则国危矣。
    夫贪生于富,弱生于强,乱生于化,危生于安。是故明王之养民,忧之劳之,
    教之诲之,慎微防萌,以断其邪。故《易》美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七
    月》之诗,大小教之,终而复始。由此观之,人固不可恣也。
    今人奢衣服,侈饮食,事口舌而习调欺。或以谋奸合任为业,或以游博持掩
    为事。丁夫不扶犁锄,而怀丸挟弹,携手上山邀游,或好取土作丸卖之,外不足
    御寇盗,内不足禁鼠雀。或作泥车瓦狗诸戏弄之具,以巧诈小儿,此皆无益也。
    《诗》刺“不绩其麻,市也婆娑”。又妇人不修中馈,休其蚕织,而起学巫
    祝,鼓舞事神,以欺诬细民,荧惑百姓妻女。羸弱疾病之家,怀忧愤愤,易为恐
    惧。至使奔走便时,去离正宅,崎岖路侧,风寒所伤,奸人所利,盗贼所中。或
    增祸重崇,至于死亡,而不知诬所欺误,反恨事神之晚,此妖妄之甚者也。
    或刻画好缯,以书祝辞;或虚饰巧言,希致福祚;或糜折金彩,令广分寸;
    或断截众缕,绕带手腕;或裁切绮縠,缝紩成幡。皆单费百缣,用功千倍,破
    牢为伪,以易就难,坐食嘉谷,消损白日。夫山林不能给野火,江海不能实漏卮,
    皆所宜禁也。
    昔孝文皇帝躬衣弋绨,革舄韦带。而今京师贵戚,衣服饮食,车舆庐第,奢
    过王制,固亦甚矣。且其徒御仆妾,皆服文组彩牒,锦锈绮纨,葛子升越,筩中
    女布。犀象珠玉,虎魄玳瑁,石山隐饰,金银错镂,穷极丽靡,转相夸咤。其嫁
    娶者,车軿数里,缇帷竟道,骑奴侍童,夹毂并引。富者竞欲相过,贫者耻其不
    逮,一飨之所费,破终身之业。古者必有命然后乃得衣缯丝而乘车马,今虽不能
    复古,宜令细民略用孝文之制。
    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
    棺椁,桐木为棺,葛采为缄,下不及泉,上不泄臭。中世以后,转用楸梓槐柏
    杶樗之属,各因方土,栽用胶漆,使其坚足恃,其用足任,如此而已。今者京
    师贵戚,必欲江南檽、梓、豫章之木。边远下土,亦竞相放效。夫檽、梓、
    豫章,所出殊远,伐之高山,引之穷谷,入海乘淮,逆河溯洛,工匠雕刻,连累
    日月,会众而后动,多牛而后致,重且千斤,功将万失,而东至乐浪,西达郭煌,
    费力伤农于万里之地。古者墓而不坟,中世坟而不崇。仲尼丧母,冢高四尺,遇
    雨而崩,弟子请修之,夫子泣曰:“古不修墓。”及鲤也死,有棺无椁。文帝葬
    芷阳,明帝葬洛南,皆不臧珠宝,不起山陵,墓虽卑而德最高。今京师贵戚,郡
    县豪家,生不极养,死乃崇丧。或至金缕玉匣,檽、梓、楩、楠,多埋珍宝
    偶人车马,造起大冢,广种松柏,庐舍祠堂,务崇华侈。案鄗毕之陵,南城之
    冢,周公非不忠,曾子非不孝,以为褒君爱父,不在于聚财,扬名显亲,无取于
    车马。昔晋灵公多赋以雕墙,《春秋》以为不君;华元、乐举厚葬文公,君子以
    为不臣。况于群司士庶,乃可僣侈主上,过天道乎?
    《实贡篇》曰:
    国以贤兴,以谄衰;君以忠安,以佞危。此古今之常论,而时所共知也。然
    衰国危君,继踵不绝者,岂时无忠信正直之士哉,诚苦其道不得行耳。夫十步之
    间,必有茂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是故乱殷有三仁,小卫多君子。今以大汉
    之广土,士民之繁庶,朝廷之清明,上下之修正,而官无善吏,位无良臣。此岂
    时之无贤,谅由取之乖实。夫志道者少与,逐俗者多畴,是以朋党用私,背实趋
    华。其贡士者,不复依其质干,准其才行,但虚造声誉,妄生羽毛。略计所举,
    岁且二百。览察其状,则德侔颜、冉,详核厥能,则鲜及中人,皆总务升官,自
    相推达。夫士者贵其用也,不必求备。故四友虽美,能不相兼;三仁齐政,事不
    一节。高祖佐命,出自亡秦;光武得士,亦资暴莽。况太平之时,而云无士乎!
    夫明君之诏也若声,忠臣之和也如响。长短大小,清浊疾徐,必相应也。且
    攻玉以石,洗金以盐,濯锦以鱼,浣布以灰。夫物固有以贱理贵,以丑化好者矣。
    智者弃短取长,以致其功。今使贡士必核以实,其有小疵,勿强衣饰,出处默语,
    各因其方,则萧、曹、周、韩之伦,何足不致,吴、邓、梁、窦之属,企踵可待。
    孔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爱日篇》曰:
    国之所以为国者,以有民也。民之所以为民者,以有谷也。谷之所以丰殖者,
    以有民功也。功之所以能建者,以日力也。化国之日舒以长,故其民闲暇而力有
    余;乱国之日促以短,故其民困务而力不足。舒长者,非谓羲和安行,乃君明民
    静而力有余也。促短者,非谓分度损减,乃上暗下乱,力不足也。孔子称“既庶
    则富之,既富乃教之”。是故礼义生于富足,盗窃起于贫穷;富足生于宽暇,贫
    穷起于无日。圣人深知力者民之本,国之基也,故务省徭役,使之爱日。是以尧
    敕羲和,钦若昊天,敬授民时。明帝时,公车以反支日不受章奏,帝闻而怪曰:
    “民废农桑,远来诣阙,而复拘以禁忌,岂为政之意乎!”于是遂蠲其制。今冤
    民仰希申诉,而令长以神自畜,百姓废农桑而趋府廷者,相续道路,非朝餔不得
    通,非意气不得见。或连日累月,更相瞻视;或转请邻里,馈粮应对。岁功既亏,
    天下岂无受其饥者乎?
    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从此言之,中才以上,足议曲直,乡亭部吏,
    亦有任决断者,而类多枉曲,盖有故焉。夫理直则恃正而不桡,事曲则谄意以行
    赇。不桡故无恩于吏,行赇故见私于法。若事有反复,吏应坐之,吏以应坐之故,
    不得不枉之于庭。以羸民之少党,而与豪吏对讼,其势得无屈乎?县承吏言,故
    与之同。若事有反复,县亦应坐之,县以应坐之故,而排之于郡。以一民之轻,
    而与一县为讼,其理岂得申乎?事有反复,郡亦坐之,郡以共坐之故,而排之于
    州。以一民之轻,与一郡为讼,其事岂获胜乎?既不肯理,故乃远诣公府,公府
    复不能察,而当延以日月。贫弱者无以旷旬,强富者可盈千日。理讼若此,何枉
    之能理乎?正士怀怨结而不见信,猾吏崇奸轨而不被坐,此小民所以易侵苦,而
    天下所以多困穷也。
    且除上天感痛致灾,但以人功见事言之。自三府州郡,至于乡县典司之吏,
    辞讼之民,官事相连,更相检对者,日可有十万人。一人有事,二人经营,是为
    日三十万人废其业也。以中农率之,则是岁三百万人受其饥者也。然则盗贼何从
    而销,太平何由而作乎?《诗》云:“莫肯念乱,谁无父母?”百姓不足,君谁
    与足?可无思哉!可无思哉!
    《述赦篇》曰:
    凡疗病者,必知脉之虚实,气之所结,然后为之方,故疾可愈而寿可长也。
    为国者,必先知民之所苦,祸之所起,然后为之禁,故奸可塞而国可安也。今日
    贼良民之甚者,莫大于数赦赎。赦赎数,则恶人昌而善人伤矣。何以明之哉?夫
    勤敕之人,身不蹈非,又有为吏正直,不避强御,而奸猾之党横加诬言者,皆知
    赦之不久故也。善人君子,被侵怨而能至阙庭自明者,万无数人;数人之中得省
    问者,百不过一;既对尚书而空遣去者,复什六七矣。其轻薄奸轨,既陷罪法,
    怨毒之家冀其辜戮,以解畜愤,而反一概悉蒙赦释,令恶人高会而夸咤,老盗服
    臧而过门,孝子见仇而不得讨,遭盗者睹物而不敢取,痛莫甚焉!
    夫养稂莠者伤禾稼,惠奸轨者贼良民。《书》曰:“文王作罚,刑兹无赦。”
    先王之制刑法也,非好伤人肌肤,断人寿命也;贵威奸惩恶,除人害也。故经称
    “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诗》刺“彼宜有罪,汝
    反脱之”。古者唯始受命之君,承大乱之极,寇贼奸轨,难为法禁,故不得不有
    一赦,与之更新,颐育万民,以成大化。非以养奸活罪,放纵天贼也。夫性恶之
    民,民之豺狼,虽得放宥之泽,终无改悔之心。旦脱重梏,夕还囹圄,严明令尹,
    不能使其继绝。何也?凡敢为大奸者,才必有过于众,而能自媚于上者也。多散
    诞得之财,奉以谄谀之辞,以转相驱,非有第五公之廉直,孰不为顾哉?论者多
    曰:“久不赦则奸轨炽而吏不制,宜数肆眚以解散之。”此未昭政乱之本源,不
    察祸福之所生也。
    后度辽将军皇甫规解官归安定,乡人有以贷得雁门太守者,亦去职还家,书
    刺谒规。规卧不迎,既入而问:“卿前在郡食雁美乎?”有顷,又白王符在门。
    规素闻符名,乃惊遽而起,衣不及带,屣履出迎,援符手而还,与同坐,极欢。
    时人为之语曰:“徒见二千石,不如一缝掖。”言书生道义之为贵也。符竟不仕,
    终于家。
    仲长统字公理,山阳高平人也。少好学,博涉书记,赡于文辞。年二十余,
    游学青、徐、并、冀之间,与交友者多异之。并州刺史高幹,袁绍甥也。素贵有
    名,招致四方游土,士多归附。统过幹,幹善待遇,访以当时之事。统谓幹曰:
    “君有雄志而无雄才,好士而不能择人,所以为君深戒也。”幹雅自多,不纳其
    言,统遂去之。无几,幹以并州叛,卒至于败。并、冀之士皆以是异统。
    统性俶傥,敢直言,不矜小节,默语无常,时人或谓之狂生。每州郡命召,
    辄称疾不就。常以为凡游帝王者,欲以立身扬名耳,而名不常存,人生易灭,优
    游偃仰,可以自娱。欲卜居清旷,以乐其志,论之曰:
    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匝,竹木周布,场圃筑前,果园树后。
    舟车足以代步涉之艰,使令足以息四体之役。养亲有兼珍之膳,妻孥无苦身之劳。
    良朋萃止,则陈酒肴以娱之;嘉时吉日,则亨羔豚以奉之。蹰躇畦苑,游戏平林,
    濯清水,追凉风,钓游鲤,弋高鸿。讽于舞雩之下,咏归高堂之上。安神闺房,
    思老氏之玄虚;呼吸精和,求至人之仿佛。与达者数子,论道讲书,俯仰二仪,
    错综人物。弹《南风》之雅操,发清商之妙曲。消摇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
    不受当时之责,永保性命之期。如是,则可以陵霄汉,出宇宙之外矣。岂羡夫入
    帝王之门哉!
    又作诗二篇,以见其志,辞曰:
    飞鸟遗迹,蝉蜕亡壳。腾蛇弃鳞,神龙丧角。至人能变,达士拔俗。乘云无
    辔,骋风无足。垂露成帏,张霄成幄。沆瀣当餐,九阳代烛。恒星艳珠,朝霞润
    玉。-之内,恣心所欲。人事可遗,何为局促?
    大道虽夷,见几者寡。任意无非,适物无可。古来绕绕,委曲如琐。百虑何
    为,至要在我。寄愁天上,埋忧地下。叛散《五经》,灭弃《风》、《雅》。百
    家杂碎,请用从火。抗志山栖,游心海左。元气为舟,微风为柂。敖翔太清,
    纵意容冶。
    尚书令荀彧闻统名,奇之,举为尚书郎。后参丞相曹操军事。每论说古今及
    时俗行事,恒发愤叹息。因著论名曰《昌言》,凡三十四篇,十余万言。
    献帝逊位之岁,统卒,时年四十一。友人东海缪袭常称统才章足继西京董、
    贾、刘、杨。今简撮其书有益政者,略载之云。
    《理乱篇》曰:
    豪杰之当天命者,未始有天下之分者也。无天下之分,故战争者竞起焉。于
    斯之时,并伪假天威,矫据方国,拥甲兵与我角才智,程勇力与我竞雌雄,不知
    去就,疑误天下,盖不可数也。角知者皆穷,角力者皆负,形不堪复伉,势不足
    复校,乃始羁首系颈,就我之衔绁耳。夫或曾为我之尊长矣,或曾与我为等侪矣,
    或曾臣虏我矣,或曾执囚我矣。彼之蔚蔚,皆匈詈腹诅,幸我之不成,而以奋其
    前志,讵肯用此为终死之分邪?
    及继体之时,民心定矣。普天之下,赖我而得生育,由我而得富贵,安居乐
    业,长养子孙,天下晏然,皆归心于我矣。豪杰之心既绝,士民之志已定,贵有
    常家,尊在一人。当此之时,虽下愚之才居之,犹能使恩同天地,威侔鬼神。暴
    风疾霆,不足以方其怒;阳春时雨,不足以喻其泽;周、孔数千,无所复角其圣;
    贲、育百万,无所复奋其勇矣。
    彼后嗣之愚主,见天下莫敢与之违,自谓若天地之不可亡也,乃奔其私嗜,
    聘其邪欲,君臣宣-,上下同恶。目极角之观,耳穷郑、卫之声。入则耽于妇
    人,出则驰于田猎。荒废庶政,弃亡人物,澶漫弥流,无所底极。信任亲爱者,
    尽佞谄容说之人也;宠贵隆丰者,尽后妃姬妾之家也。使饿狼守庖厨,饥虎牧牢
    豚,遂至熬天下之脂膏,斫生人之骨髓。怨毒无聊,祸乱并起,中国扰攘,四夷
    侵叛,土崩瓦解,一朝而去。昔之为我哺乳之子孙者,今尽是我饮血之寇仇也。
    至于运徙势去,犹不觉悟者,岂非富贵生不仁,沉溺致愚疾邪?存亡以之迭伐,
    政乱从此周复,天道常然之大数也。
    又政之为理者,取一切而已,非能斟酌贤愚之分,以开盛衰之数也。日不如
    古,弥以远甚,岂不然邪?汉兴以来,相与同为编户齐民,而以财力相君长者,
    世无数焉。而清洁之士,徒自苦于茨棘之间,无所益损于风俗也。豪人之室,连
    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船车贾贩,周于四方;废居积贮,满
    于都城。琦赂宝贷,巨室不能容;马牛羊豕,山谷不能受。妖童美妾,填乎绮室;
    倡讴伎乐,列乎深堂。宾客待见而不敢去,车骑交错而不敢进。三牲之肉,臭而
    不可食;清醇之酎,败而不可饮。睇盼则人从其目之所视,喜怒则人随其心之所
    虑。此皆公侯之广乐,君长之厚实也。苟能运智诈者,则得之焉;苟能得之者,
    人不以为罪焉。源发而横流,路开而四通矣。求士之舍荣乐而居穷苦,弃放逸而
    赴束缚,夫谁肯为之者邪!夫乱世长而化世短。乱世则小人贵宠,君子困贱。当
    君子困贱之时,跼高天,蹐厚地,犹恐有镇厌之祸也。逮至清世,则复入于矫枉
    过正之检。老者耄矣,不能及宽饶之俗;少者方壮,将复困于衰乱之时。是使奸
    人擅无穷之福利,而善士挂不赦之罪辜。苟目能辩色,耳能辩声,口能辩味,体
    能辩寒温者,将皆以修洁为讳恶,设智巧以避之焉,况肯有安而乐之者邪?斯下
    世人主一切之愆也。
    昔春秋之时,周氏之乱世也。逮乎战国,则又甚矣。秦政乘并兼之势,放虎
    狼之心,屠裂天下,吞食生人,暴虐不已,以招楚、汉用兵之苦,甚于战国之时
    也。汉二百年而遭王莽之乱,计其残夷灭亡之数,又复倍乎秦、项矣。以及今日,
    名都空而不居,百里绝而无民者,不可胜数。此则又甚于亡新之时也。悲夫!不
    及五百年,大难三起,中间之乱,尚不数焉。变而弥猜,下而加酷,推此以往,
    可及于尽矣。嗟乎!不知来世圣人救此之道,将何用也?又不知天若穷此之数,
    欲何至邪?
    《损益篇》曰:
    作有利于时,制有便于物者,可为也。事有乖于数,法有玩于时者,可改也。
    故行于古有其迹,用于今无其功者,不可不变。变而不如前,易而多所败者,亦
    不可不复也。汉之初兴,分王子弟,委之以士民之命,假之以杀生之权。于是骄
    逸自恣,志意无厌。鱼肉百姓,以盈其欲;报蒸骨血,以快其情。上有篡叛不轨
    之奸,下有暴乱残贼之害。虽借亲属之恩,盖源流形势使之然也。降爵削土,稍
    稍割夺,卒至于坐食奉禄而已。然其洿秽之行,-昏之罪,犹尚多焉。故浅其根
    本,轻其恩义,犹尚假一日之尊,收士民之用,况专之于国,擅之于嗣,岂可鞭
    笞叱咤,而使唯我所为者乎?时政凋敝,风俗移易,纯朴已去,智惠已来。出于
    礼制之防,放于嗜欲之域久矣,固不可授之以柄,假之以资者也。是故收其奕世
    之权,校其从横之势,善者早登,否者早去,故下土无壅滞之士,国朝无专贵之
    人。此变之善,可遂行者也。
    井田之变,豪人货殖,馆舍布于州郡,田亩连于方国。身无半通青纶之命,
    而窍三辰龙章之肥;不为编户一伍之长,而有千室名邑之役。荣乐过于封君,势
    力侔于守令。财赂自营,犯法不坐。刺客死士,为之投命。至使弱力少智之子,
    被穿帷败,寄死不敛,冤枉穷困,不敢自理。虽亦由网禁疏阔,盖分田无限使之
    然也。今欲张太平之纪纲,立至化之基趾,齐民财之丰寡,正风俗之奢俭,非井
    田实莫由也。此变有所败,而宜复者也。
    肉刑之废,轻重无品,下死则得髡钳,下髡钳则得鞭笞。死者不可复生,而
    髡者无伤于人。髡笞不足以惩中罪,安得不至于死哉!夫鸡狗之攘穷,男女之-
    奔,酒醴之赂遗,谬误之伤害,皆非值于死者也。杀之则甚重,髡之则甚轻。不
    制中刑以称其罪,则法令安得不参差,杀生安得不过谬乎?今患刑轻之不足以惩
    恶,则假臧货以成罪,托疾病以讳杀。科条无所准,名实不相应,恐非帝王之通
    法,圣人之良制也。或曰:过刑恶人,可也;过刑善人,岂可复哉?曰:若前政
    以来,未曾枉害善人者,则有罪不死也,是为忍于-,而不忍于刑人也。今令
    五刑有品,轻重有数,科条有序,名实有正,非-逆乱鸟兽之行甚重者,皆勿
    杀。嗣周氏之秘典,续吕侯之祥刑,此又宜复之善者也。
    《易》曰:“阳一君二臣,君子之道也;阴二君一臣,小人之道也。”然则
    寡者,为人上者也;众者,为人下者也。一伍之长,才足以长一伍者也;一国之
    君,才足以君一国者也;天下之王,才足以王天下者也。愚役于智,犹枝之附干,
    此理天下之常法也。制国以分人,立政以分事,人远则难绥,事总则难了。今远
    州之县,或相去数百千里,虽多山陵洿泽,犹有可居人种谷者焉。当更制其境界,
    使远者不过二百里。明版籍以相数阅,审什伍以相连持,限失田以断并兼,定五
    刑以救死亡,益君长以兴政理,急农桑以丰委积,去末作以一本业,敦教学以移
    情性,表德行以厉风俗,核才艺以叙官宜,简精悍以习师田,修武器以存守战,
    严-以防僣差,信赏罚以验惩劝,纠游戏以杜奸邪,察苛刻以绝烦暴。审此十
    六者以为政务,操之有常,课之有限,安宁勿懈堕,有事不迫遽,圣人复起,不
    能易也。
    向者,天下户过千万,除其老弱,但户一丁壮,则千万人也。遗漏既多。又
    蛮夷戎狄居汉地者尚不在焉。丁壮十人之中,必有堪为其什五之长,推什长已上,
    则百万人也。又十取之,则佐史之才已上十万人也。又十取之,则可使在政理之
    位者万人也。以筋力用者谓之人,人求丁壮,以才智用者谓之士,士贵耆老。充
    此制以用天下之人,犹将有储,何嫌乎不足也?故物有不求,未有无物之岁也;
    士有不用,未有少士之世也。夫如此,然后可以用天性,究人理,兴顿废,属断
    绝,网罗遗漏,拱柙天人矣。
    或曰:善为政者,欲除烦去苛,并官省职,为之以无为,事之以无事,何子
    言之云云也?曰:“若是,三代不足摹,圣人未可师也。君子用法制而至于化,
    小人用法制而至于乱。均是一法制也,或以之化,或以之乱,行之不同也。苟使
    豺狼牧羊豚,盗跖主征税,国家昏乱,吏人放肆,则恶复论损益之间哉!夫人待
    君子然后化理,国待蓄积乃无忧患。君子非自农桑以求衣食者也,蓄积非横赋敛
    以取优饶者也。奉禄诚厚,则割剥贸易之罪乃可绝也;畜积诚多,则兵寇水旱之
    灾不足苦也。故由其道而得之,民不以为奢;由其道而取之,民不以为劳。天灾
    流行,开仓库以禀贷,不亦仁乎?衣食有余,损靡丽以散施,不亦义乎?彼君子
    居位为士民之长,固宜重肉累帛,朱轮四马。今反谓薄屋者为高,藿食者为清,
    既失天地之性,又开虚伪之名,使小智居大位,庶绩不咸熙,未必不由此也。得
    拘洁而失才能,非立功之实也。以廉举而以贪去,非士君子之志也。夫选用必取
    善士。善士富者少而贫者多,禄不足以供养,安能不少营私门乎?从而罪之,是
    设机置阱以待天下之君子也。
    盗贼凶荒,九州代作,饥馑暴至,军旅卒发,横税弱人,割夺吏禄,所恃者
    寡,所取者猥,万里悬乏,首尾不救,徭役并起,农桑失业,兆民呼嗟于昊天,
    贫穷转死于沟壑矣。今通肥饶之率,计稼穑之入,令亩收三斛,斛取一斗,未为
    甚多。一岁之间,则有数年之储,虽兴非法之役,恣奢侈之欲,广爱幸之赐,犹
    未能尽也。不循古法,规为轻税,及至一方有警,一面被灾,未逮三年,校计骞
    短,坐视战士之蔬食,立望饿殍之满道,如之何为君行此政也?二十税一,名之
    曰貊,况三十税一乎?夫薄吏禄以丰军用,缘于秦征诸侯,续以四夷,汉承其业,
    遂不改更,危国乱家,此之由也。今田无常主,民无常居,吏食日禀,班禄未定。
    可为法制,画一定科,租税十一,更赋如旧。今者土广民稀,中地未垦;虽然,
    犹当限以大家,勿令过制。其地有草者,尽曰官田,力堪农事,乃听受之。若听
    其自取,后必为奸也。
    《法诫篇》曰:
    《周礼》六典,冢宰贰王而理天下。春秋之时,诸侯明德者,皆一卿为政。
    爰及战国,亦皆然也。秦兼天下,则置丞相,而贰之以御史大夫。自高帝逮于孝
    成,因而不改,多终其身。汉之隆盛,是惟在焉。夫任一人则政专,任数人则相
    倚。政专则和谐,相倚则违戾。和谐则太平之所兴也,违戾则荒乱之所起也。光
    武皇帝愠数世之失权,忿强臣之窍命,矫枉过直,政不任下,虽置三公,事归台
    阁。自此以来,三公之职,备员而已;然政有不理,犹加谴责。而权移外戚之家,
    宠被近习之竖,亲其党类,用其私人,内充京师,外布列郡,颠倒贤愚,贸易选
    举,疲驾守境,贪残牧民,挠扰百姓,忿怒四夷,招致乖叛,乱离斯瘼,怨气并
    作,阴阳失和,三光亏缺,怪异数至,虫螟食稼,水旱为灾,此皆戚宦之宦所致
    然也。反以策让三公,至于死免,乃足为叫呼苍天,号滕泣血者也。又中世之选
    三公也,务于清悫谨慎。循常飞故者。是妇女之检柙,乡曲之常人耳,恶足以居
    斯位邪?势既如彼,选又如此,而欲望三公勋立于国家,绩加于生民,不亦远乎?
    昔文帝之于邓通,可谓至爱,而犹展申徒嘉之志。夫见任如此,则何患于左
    右小臣哉?至如近世,外戚宦竖请托不行,意气不满,立能陷入于不测之祸,恶
    可得弹正者哉!曩者任之重而责之轻,今者任之轻而责之重。昔贾谊感绛侯之困
    辱,因陈大臣廉耻之分,开引自裁之端。自此以来,遂以成俗。继世之主,生而
    见之,习其所常,曾莫之悟。呜呼,可悲夫!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刎其喉,愚
    者犹知难之,况明哲君子哉!光武夺三公之重,至今而加甚,不假后党以权,数
    世而不行,盖亲疏之势异地。母后之党,左右之人,有此至亲之势,故其贵任万
    世。常然之败,无世而无之,莫之斯鉴,亦可痛矣。未若置丞相自总之。若委三
    公,则宜分任责成。夫使为政者,不当与之婚姻;婚姻者,不当使之为政也。如
    此,在位病人,举用失贤,百姓不安,争讼不息,天地多变,人物多妖,然后可
    以分此罪矣。
    或曰:政在一人,权甚重也。曰:人实难得,何重之嫌?昔者霍禹、窦宪、
    邓骘、梁冀之徒,籍外戚之权,管国家之柄;及其伏诛,以一言之诏,诘朝而决,
    何重之畏乎?今夫国家漏神明于媟近,输权重于妇党,算十世而为之者八九焉。
    不此之罪而彼之疑,何其诡邪!
    论曰:百家之言政者尚矣。大略归乎宁固根柢,革易时敝也。夫遭运无恒,
    意见偏杂,故是非之论,纷然相乖。尝试妄论之,以为世非胥、庭,人乘鷇饮,
    化迹万肇,情故萌生。虽周物之智,不能研其推变;山川之奥,未足况其纡险。
    则应俗适事,难以常条。如使用审其道,则殊涂同会;才爽其分,则一豪以乖。
    何以言之?若夫玄圣御世,则天同极,施舍之道,宜无殊典。而损益异运,文朴
    递行。用时居晦,回泬于曩时;兴戈陈俎,参差于上世。及至戴黄屋,服絺衣,
    丰薄不齐,而致化则一;亦有宥公族,黥国储,宽惨巨隔,而防非必同。此其分
    波而共源,百虑而一致者也。若乃偏情矫用,则枉直必过。故葛屦履霜,敝由崇
    俭;楚楚衣服,戒在穷赊;疏禁厚下,以尾大陵弱;敛威峻罚,以苛薄分崩。斯
    《曹》、《魏》之刺,所以明乎国风;周、秦末轨,所以彰于微灭。故用舍之端,
    兴败资焉。是以繁简唯时,宽猛相济。刑书镌鼎,事有可详;三章在令,取贵能
    约。太叔致猛政之褒,国子流遗爱之涕,宣孟改冬日之和,平阳循画一之法。斯
    实弛张之弘致,可以征其统乎!数子之言当世失得皆究矣,然多谬通方之训,好
    申一隅之说。贵清静者,以席上为腐议;束名实者,以柱下为诞辞。或推前王之
    风,可行于当年;有引救敝之规,宜流于长世。稽之笃论,将为敝矣。如以舟无
    推陆之分,瑟非常调之音,不限局以疑远,不拘玄以防素,则化枢各管其极,理
    略可得而言与?
    赞曰:“管视好偏,群言难一。救朴虽文,矫迟必疾。举端自理,滞隅则失。
    详观时蠹,成昭政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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