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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卷 独孤生归途闹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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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成了这头亲事。不意遐叔父母连丧,丈人丈母亦相继 弃世,功名未遂,家事日渐零落,童仆也无半个留存,刚刚剩得几间房屋。那白 行简的儿子叫做白长吉,是个凶恶势利之徒。见遐叔家道穷了,就要赖他的婚姻, 将妹子另配安陵富家。幸得娟娟小姐是个贞烈之女,截发自誓,不肯改节。白长 吉强他不过,只得原嫁与遐叔。却是随身衣饰,并无一毫妆奁,止有从幼伏侍一 个丫鬟翠翘从嫁。白氏过门之后,甘守贫寒,全无半点怨恨。只是晨炊夜绩,以 佐遐叔读书。那遐叔一者敬他截发的志节,二者重他秀丽的词华,三者又爱他娇 艳的颜色。真个夫妻相得,似水如鱼。白氏亲族中,到也怜遐叔是个未发达的才 子,十分尊敬。止有白长吉一味趋炎附热,说妹子是穷骨头,要跟恁样饿莩,坏 他体面。见了遐叔就如眼中之刺,肉内之钉。遐叔虽然贫穷,却又是不肯俯仰人 的。因此两下遂绝不相往。 时值贞元十五年,朝廷开科取士,传下黄榜,期于三月间诸进士都赴京师殿 试。遐叔别了白氏,前往长安,自谓文才,必魁春榜。那知贡举的官,是礼部侍 郎同平章事郑馀庆,本取遐叔卷子第一。岂知策上说着:“奉天之难,皆因奸臣 卢杞窃弄朝权,致使泾原节度使姚令言与太尉朱泚,得以激变军心,劫夺府库。 可见众君子共佐太平而不足,一小人作乱天下而有馀。故人君用舍,不可不慎。” 元来德宗皇帝心性最是猜忌,说他指斥朝廷,讥讪时政,遂将头卷废弃不录。那 白氏两个族叔,一个叫做白居易,一个叫做白敏中,文才本在遐叔之下,却皆登 了高科。单单只有遐叔一人落第,好生没趣!连夜收拾行李东归。白居易、白敏 中知得,齐来饯行,直送到十里长亭而别。遐叔途中愁闷,赋诗一首。诗云: “童年挟策赴西秦,弱冠无成逐路人。时命不将明主合,布衣空惹上京尘。” 在路非止一日,回到东都,见了妻子,好生惭赧。终日只在书房里发愤攻书, 每想起落第的光景,便凄然泪下。那白氏时时劝解道:“大丈夫功名终有际会, 何苦颓折如此!”遐叔谢道:“多感娘子厚意,屡相宽慰。只是家贫如洗,衣食 无聊。纵然巴得日后亨通,难救目前愁困,如之奈何?”白氏道:“俗谚有云: 十访九空,也好省穷。我想公公三十年宦游,岂无几个门生故旧在要路的?你何 不趁此闲时,一去访求?倘或得他资助,则三年诵读之费有所赖矣!”只这句话 头,提醒了遐叔,答道:“娘子之言,虽然有理,但我自幼攻书,未尝交接人事; 先父的门生故旧,皆不与知。止认得个韦皋,是京兆人,表字仲翔。当初被丈人 张之赏逐出,来投先父,举荐他为官,甚是有恩。如今他现做西川节度使,我若 去访他,必有所助。只是东都到西川,相隔万里程途,往返便要经年。我去之后, 你在家中用度,从何处置?以此抛撇不下。”白氏道:“既有这个相识,便当整 备行李,送你西去。家中事体,我自支持。总有缺乏,姑姊妹家,犹可假贷,不 必忧虑。”遐叔欢喜道:“若得如此,我便放心前去。”白氏道:“但是路途跋 涉,无人跟随,却怎的好?”遐叔道:“总然有人,也没许多盘费,只索罢了。” 遂即拣了个吉日,白氏与遐叔收拾了寒暑衣装,带着丫鬟翠翘,亲至开阳门外一 杯饯送。 夫妻正在不舍之际,骤然下起一阵大雨,急奔入路傍一个废寺中去躲避。这 寺叫做龙华寺,乃北魏时广陵王所建。殿宇十分雄壮,阶下栽种名花异果。又有 一座钟楼,楼上铜钟,响闻五十里外,后被胡太后移入宫中去了。到唐太宗时, 有胡僧另铸一钟在上,却也响得二十馀里。到玄宗时,还有五百僧众,香火不绝。 后遭安禄山贼党史思明攻陷东都,杀戮僧众, 将钟磬毁为兵器,花果伐为樵苏,以此寺遂颓败。遐叔与白氏看了,叹道: “这等一个道场,难道没有发心的重加修造?”因向佛前祈祷:“阴空保佑,若 得成名时节,誓当捐俸,再整山门。”雨霁之后,登途分别。正是: 蝇头微利驱人去,虎口危途访客来。 不题白氏归家。且说遐叔在路,晓行夜宿,整整的一个月,来到荆州地面。 下了川船,从此一路都是上水。除非大顺风,方使得布帆,风略小些,便要扯着 百丈。你道怎么叫做“百丈”?原来就是纤子。只那川船上的有些不同,用着一 寸多宽的毛竹片子,将生漆绞着麻丝接成的,约有一百多丈,为此川中人叫做百 丈。在船头立个辘轳,将百丈盘于其上。岸上扯的人,只听船中打鼓为号。遐叔 看了,方才记得杜子美有诗道:“百丈内江船。”又道:“打鼓发船何处郎。” 却就是这件东西。又走了十馀日,才是黄牛峡,那山形生成似头黄牛一般,三四 十里外,便远远望见。这峡中的水更溜,急切不能勾到。因此上有个俗谚云: “朝见黄牛,暮见黄牛;朝朝暮暮,黄牛如故。”又走了十馀日,才是瞿塘峡。 这水一发急紧。峡中有座石山,叫做滟滪堆。四五月间水涨,这堆止留一些些在 水面上。下水的船,一时不及回避,触着这堆,船便粉碎,尤为利害。遐叔见了 这般险路,叹道:“万里投人,尚未知失得如何,却先受许多惊恐!我娘子怎生 知道?”原来巴东峡江一连三个:第一是瞿塘峡,第二是广阳峡,第三是巫峡。 三峡之中,唯巫峡最长。两岸都是高山峻岭,古木阴森,映蔽江面,止露得中间 一线的青天。除非日月正中时分,方有光明透下。数百里内,岸上绝无人烟,惟 闻猿声昼夜不断。因此有个俗谚云:“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断客肠。” 这巫峡上就是巫山,有十二个山峰,山上有一座高唐观。相传楚襄王曾在观 中夜寝,梦见一个美人愿荐枕席。临别之时,自称是伏羲皇帝的爱女,小字瑶姬, 未行而死,今为巫山之神。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那襄王 醒后,还想着神女,教大夫宋玉做《高唐赋》一篇,单形容神女十分的艳色。因 此,后人立庙山上,叫做巫山神女庙。遐叔在江中遥望庙宇,掬水为浆,暗暗的 祷告道:“神女既有精灵,能通梦寐。乞为我特托一梦与家中白氏妻子,说我客 途无恙,免其恩念。当赋一言相谢,决不敢学宋大夫作此-亵之语,有汙神女香 名。乞赐仙鉴。”自古道的好:有其人,则有其神。既是祷告的许了做诗做赋, 也发下这点虔诚,难道托梦的只会行云行雨,再没有别些灵感?少不得后来有个 应验。正是: 祷祈仙梦通闺阁,寄报平安信一缄。 出了巫峡,再经由巴中、巴西地面,都是大江。不觉又行一个多月,方到成 都。城外临着大江,却是濯锦江。你道怎么叫做濯锦江?只因成都造得好锦,朝 廷称为“蜀锦”。造锦既成,须要取这江水再加洗濯,能使颜色倍加鲜明,故此 叫做濯锦江。唐明皇为避安禄山之乱,曾驻跸于此,改成都为南京。这便是西川 节度使开府之处。真个沃野千里,人烟凑集,是一花锦世界。遐叔无心观玩,一 径入城,奔到帅府门首,访问韦皋消息。岂知数月前,因为云南蛮夷反叛,统领 兵马征剿去了,须待平定之后,方得回府。你想那征战之事,可是期得日子定的 么?遐叔得了这个消息,惊得进退无措,叹口气道:“常言鸟来投林,人来投主。 偏是我遐叔恁般命薄!万里而来,却又投人不着。况一路盘缠已尽,这里又无亲 识,只有来的路,没有去的路。天那!兀的不是活活坑杀我也!”自古道:吉人 自有天相。遐叔正在帅府门首叹气,傍边忽转过一个道士问道:“君子何叹?” 遐叔答道:“我本东都人氏,覆姓独孤,双名遐叔。只因下第家贫,远来投谒故 人韦仲翔,希他资助。岂知时命不济,早已出征去了。欲待候他,只恐奏捷无期, 又难坐守;欲待回去,争奈盘缠已尽,无可图归。使我进退两难,是以长叹。” 那道士说:“我本道家,专以济人为事。敝观去此不远,君子既在穷途,若不嫌 粗茶淡饭,只在我观中权过几时,等待节使回府,也不负远来这次。”遐叔再三 谢道:“若得如此,深感!深感!只是不好打搅。”便随着道士径投观中而去。 我想那道士与遐叔素无半面,知道他是甚底样人,便肯收留在观中去住?假饶这 日无人搭救,却不穷途流落,几时归去?岂非是遐叔不遇中之遇? 当下遐叔与道士离了节度府前,行不上一二里许,只见苍松翠柏,交植左右, 中间龟背大路,显出一座山门,题着“碧落观”三个簸箕大的金字。这观乃汉时 刘先主为道士李寂盖造的。到唐明皇时,有个得道的叫做徐佐卿,重加修建。果 然是一尘不到,神仙境界。遐叔进入观中,瞻礼法像了。道士留入房内,重新叙 礼,分宾主而坐。遐叔举目观看这房,收拾得十分清雅。只见壁上挂着一幅诗轴, 你道这诗轴是那个名人的古迹?却就是遐叔的父亲司封独孤及送徐佐卿还蜀之作。 诗云:“羽客笙歌去路催,故人争劝别离杯。苍龙阙下长相忆,白鹤山头更不回。” 元来昔日唐明皇闻得徐佐卿是个有道之士,用安车蒲轮,征聘入朝。佐卿不愿为 官,钦赐驰驿还山。满朝公卿大夫,赋诗相赠,皆不如独孤及这首。以此观中相 传,珍重不啻拱璧。遐叔看了父亲遗迹,不觉潸然泪下。道士道:“君子见了这 诗,为何掉泪?”遐叔道:“实不相瞒,因见了先人之笔,故此伤感。”道士闻 知遐叔即是独孤及之子,朝夕供待,分外加敬。光阴迅速,不觉过了半年。那时 韦皋降服云南诸蛮,重回帅府。遐叔连忙备礼求见。一者称贺他得胜而回,二者 诉说自己穷愁,远来干谒的意思。正是: 故人长望贵人厚,几个贵人怜故人。 那韦皋一见遐叔,盛相款宴,正要多留几日,少尽阔怀。岂知吐蕃赞普,时 常侵蜀,专恃云南诸蛮为之向导。近闻得韦皋收服云南,失其羽翼,遂起雄兵三 十馀万,杀过界来,要与韦皋亲决胜负。这是烽火紧切的事。一面写表申奏朝廷, 一面兴师点将,前去抵敌。遐叔叹道:“我在此守了半年,才得相见,忽又有此 边报,岂不是命!”便向节度府中告辞。韦皋道:“吐蕃入寇,满地干戈,岂还 有路归得!我已分付道士好生管待。且等杀退番兵,道途宁静,然后慢慢的与仁 兄饯行便了。”遐叔无奈,只得依允,照旧住在碧落观中。不在话下。 且说韦皋统领大兵,离了成都,直到葭萌关外,正与吐蕃人马相遇。先差通 使与他打话道:“我朝自与你邦和亲之后,出嫁公主做你国质婆,永不许兴兵相 犯。如今何故背盟,屡屡扰我蜀地?”那赞普答道:“云南诸夷,元是臣伏我国 的,你怎么辄敢加兵,侵占疆界?好好的还我云南,我便收兵回去。半声不肯, 教你西川也是难保!”韦皋道:“圣朝无外,普天下那一处不属我大唐的?要战 便战,云南断还不成!”原来吐蕃没有云南夷人向导,终是路径不熟。却被韦皋 预在深林穷谷之间,偏插旗帜,假做伏兵,又教步军舞着藤牌,伏地而进,用大 刀砍其马脚。一声炮响,鼓角齐鸣,冲杀过去。那吐蕃一时无措,大败亏输,被 韦皋追逐出境,直到赞普新筑的王城,叫做末波城,尽皆打破。杀得吐蕃尸横遍 野,血染成河。端的这场厮杀,可也功劳不小!韦皋见吐蕃远遁,即便下令班师, 一面差牌将赍捷书飞奏朝廷。一路上:喜孜孜鞭敲金凳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声。 话分两头。却说独孤遐叔久住碧落观中,十分郁郁。信步游览,消遣客怀, 偶到一个去处,叫做升仙桥,乃是汉朝司马相如在临邛县窃了卓文君回到成都, 只因家事消条,受人侮慢,题下两行大字在这桥柱上,说道:“大丈夫不乘驷马 高车,不过此桥。”后来做了中郎,奉诏开通云南道径,持节而归,果遂其志。 遐叔在那桥上,徘徊东望,叹道:“小生不愧司马之才,娘子尽有文君之貌。只 是怎能勾得这驷马高车的日子?”下了桥,正待取路回观。此时恰是暮春天气, 只听得林中子规一声声叫道:“不如归去!”遐叔听了这个鸟声,愈加愁闷,又 叹道:“我当初与娘子临别,本以一年半载为期。岂知担阁到今,不能归去。天 那!我不敢望韦皋的厚赠,只愿他早早退了番兵,送我归家,却也免得娘子在家 朝夕悬望。”不觉春去夏来,又过一年有馀,才等候得韦皋振旅而还。那时捷书 已到朝中,德宗天子知道韦皋战退吐蕃,成了大功,龙颜大喜。御笔加授兵部尚 书太子太保,仍领西川节度使。回府之日,合属大小文武,那一个不奉牛酒拜贺! 直待军门稍暇,遐叔也到府中称庆。自念客途无以为礼,做得《蜀道易》一篇。 你道为何叫做《蜀道易》?当时唐明皇天宝末年,安禄山反乱,却是郑国公严武 做西川节度。有个拾遗杜甫,避难来到西川,又有丞相房绾也贬做节度府属官。 只因严武性子颇多猜狠,所以翰林供奉李白,做《蜀道难》词。其尾特云:“锦 城虽云乐,不如早归家。”乃是替房、杜两公忧危的意思。遐叔故将这难字改作 易字,翻成乐府,一者称颂韦皋功德,远过严武;二者见得自己侨遇锦城,得其 所主,不比房、杜两公。以此暗暗打动他。词云:“吁嗟蜀道,古以为难。蚕丛 开国,山川郁盘。秦置金牛,道路始刊。天梯石栈,勾接危峦。仰薄青霄,俯挂 飞湍。猿猱之捷,尚莫能干。使人对此,宁不悲叹!自我韦公,建节当关。荡平 西寇,降服南蛮。风烟宁息,民物殷繁。四方商贾,争出其间。匪无跋涉,岂乏 跻攀。若在衽席,既坦而安。蹲鸱疗饥,筒布御寒。是称天府,为利多端。寄言 客子,可以开颜。锦城甚乐,何必思还!” 韦皋看见《蜀道易》这一篇,不胜叹服。便对遐叔说:“往时李白所作《蜀 道难》词,太子宾客贺知章称他是天上谪下来的仙人。今观仁兄高才,何让李白! 老夫幕府正缺书记一员,意欲申奏取旨,借重仁兄为礼部员外,权充西川节度府 记室参军,庶得朝夕领教,不识仁兄肯曲从否?”遐叔答道:“我朝最重科目。 凡士子不繇及第出身,便做到九棘三槐,终久被人欺侮。小生虽则三番落第,壮 气未衰。怎忍把先世科名,一朝自废?如今叨寓贵镇,已过岁馀,寒荆白氏在家, 久无音信。朝夕萦挂,不能去怀。巴得旌旄回府,正要告辞。伏乞俯鉴微情,勿 嫌方命!”韦皋谢道:“既是仁兄不允,老夫亦不敢相强。只是目下岁暮,冰雪 载途,不好行走。不若少待开春,治装送别,未为晚也。”遐叔一来见韦皋意思 殷勤,二来想起天气果然寒冷,路上难行,又只得住下。 捱过残腊,到了新年,又早是上元佳节。原来成都府地沃人稠,本是西南都 会。自唐明皇驻跸之后,四方朝贡,皆集于此,便有京都气象。又经严郑公镇守 巴蜀,专以平静为政,因此闾阎繁富,库藏充饶。现今韦皋继他,降服云南诸夷, 击破吐蕃五十万众,威名大振。这韦皋最是豪杰的性子,因见地方宁定,民心归 附,预传号令,分付城内城外都要点放花灯,与民同乐。那道令旨传将出去,谁 敢不依。自十三到十七,共是五夜,家家门首紥缚灯棚,张挂新奇好灯,巧样烟 火,照耀如同白昼。狮蛮社火,鼓乐笙箫,通宵达旦。韦皋每夜大张筵宴,在散 花楼上,单请遐叔庆赏元宵。刚到下灯之日,遐叔便去告辞。韦皋再三苦留,终 不肯住。乃对遐叔说道:“仁兄归心既决,似难相强。只是老夫还有一杯淡酒, 些小资装,当在万里桥东,再与仁兄叙别,幸勿固拒。”即传令拨一船只,次日 在万里桥伺候,送遐叔东归。又点长行军士一名护送。到明早,韦皋设宴在万里 桥饯别遐叔,亲举金杯,说道:“此桥最古,昔诸葛孔明送费祎使吴,道是万里 之行,实始于此,这桥因以得名。今仁兄青云万里,亦由今始,愿努力自爱。老 夫蝉冠虽敝,拱听泥金佳报,特为仁兄弹之!”一连的劝了三杯,方才捧出一个 锦囊,说道:“老夫深荷令先公推荐之力,得有今日。止因王事鞅掌,未得少酬 大恩。有累远临,岂不惭汗!但今盗贼生发,势难重挈。老夫聊备三百金,权充 路费。此外别有黄金万两,蜀锦千端,俟道路稍宁,专人奉送。勿谓老夫轻薄, 为负恩人也!”又唤过军士分付道:“一路小心服事,不可怠慢!”军士叩头答 应。遐叔再三拜谢道:“不才受此,已属过望,敢烦后命!”领了锦囊,军士跟 随上船。那韦皋还在桥上,直等望不见这船,然后回府。不在话下。 且说遐叔别了韦皋,开船东去。原来下水船,就如箭一般急的,不消两三日, 早到巫峡之下。远远的望见巫山神女庙,想起:“当时从此经过,暗祈神女托梦 我白氏娘子,许他赋诗为谢。不知这梦曾托得去不曾托得去?我岂可失信。”便 口占一首以偿宿愿。诗云:“古木阴森一线天,巫峰十二锁寒烟。襄王自作风流 梦,不是阳台云雨仙。” 题毕,又向着山上作礼称谢。过了三峡,又到荆州。不想送来那军士,忽然 生起病来,遐叔反要去服事他。又行了几日,来到汉口地方。自此从汝宁到洛阳, 都是旱路。那军士病体虽愈,难禁鞍马驰骤。遐叔写下一封书信,留了些盘费, 即令随船回去。独自个收拾行李登岸,却也会算计,自己买了一头生口,望东都 进发。约莫行了一个月头,才到洛阳地面,离着开阳门只有三十馀里。是时天色 傍晚,一心思量赶回家去,策马前行。又走了十馀里路,早是一轮月上。趁着月 色,又走了十来里,隐隐的听得钟鸣鼓响。想道:“城门已闭,纵赶到也进城不 及了。此间正是龙华古寺,人疲马乏,不若且就安歇。”解囊下马,投入山门。 不争此一夜,有分教:蝴蝶梦中逢佚女,鹭鸶杓底听娇歌。 话说两头。且说白氏自龙华寺前与遐叔分别之后,虽则家事荒凉,衣食无措, 犹喜白氏女工精绝,翰墨傍通;况白姓又是个东京大族,姑姊妹间也有就他学习 针指的,也有学做诗词的,少不得具些礼物为酬谢之资,因此尽堪支给。但时时 记念丈夫临别之言,本以一年为约,如何三载尚未回家?况闻西川路上有的是一 线天、人鲊瓮、蛇倒退、鬼见愁,都这般险恶地面。所以古今称说途路艰难,无 如蜀道。想起丈夫经由彼处,必多惊恐。别后杳元书信,知道安否如何?“教我 这条肚肠,怎生放得!”欲待亲往西川,体访消息,“只我女娘家,又是个不出 闺门的人,怎生去得?除非梦寐之中,与他相见,也好得个明白!”因此朝夕悬 念,睡思昏沉,深闺寂寞,兀坐无聊,题诗一首。诗云:“西蜀东京万里分,雁 来鱼去两难闻。深闺只是空相忆,不见关山愁-。” 那白氏一心想着丈夫,思量要做个梦去寻访。想了三年有馀,再没个真梦。 一日正是清明佳节,姑姊妹中,都来邀去踏青游玩。白氏那有恁样闲心肠!推辞 不去。到晚上对着一盏孤灯,凄凄惶惶的呆想。坐了一个黄昏,回过头来,看见 丫鬟翠翘已是齁齁睡去。白氏自觉没情没绪,只得也上床去睡卧。翻来覆去,那 里睡得安稳。想道:“我直恁命薄!要得个梦儿去会他也不能勾!”又想道: “总然梦儿里会着了他,到底是梦中的说话,原作不得准。如今也说不得了,须 是亲往蜀中访问他回来,也放下了这条肠子。”却又想道:“我家姊妹中晓得, 怎么肯容我去!不如瞒着他们,就在明早悄悄前去。”正想之间,只听得喔喔鸡 鸣,天色渐亮。即忙起身梳裹,扮作村庄模样。取了些盘缠银两,并几件衣服, 打个包裹,收拾完备。看翠翘时,睡得正熟。也不通他知道,一路开门出去。离 了崇贤里,顷刻出了开阳门,过了龙华寺,不觉又早到襄阳地面,有一座寄锦亭。 原来苻秦时,有个安南将军窦滔,镇守襄阳,挈了宠妾赵阳台随任,抛下妻子苏 氏。那苏氏名蕙,字若兰,生得才貌双绝。将一幅素锦,长广八寸,织成回文诗 句,五色分章,计八百四十一字,诗三千七百五十二首,寄与窦滔。窦滔看见, 立时送还阳台,迎接苏氏到任,夫妻恩爱,比前更笃。后人遂为建亭于此。那白 氏在亭子上眺望良久,叹道:“我虽不及若兰才貌,却也粗通文墨。纵有织锦回 文,谁人为寄,使他早整归鞭,长谐伉俪乎?”乃口占《回文词》一首,题于亭 柱上。词云:“阳春艳曲,丽锦夸文。伤情织怨,长路怀君。惜别同心,膺填思 悄。碧凤香残,青鸾梦晓。”若倒转来,又是一首好词:“晓梦鸾青,残香凤碧。 悄思填膺,心同别惜。君怀路长,怨织情伤。文夸锦丽,曲艳春阳。” 白氏题罢,离了寄锦亭,不觉又过荆州,来到夔府。恰遇天晚,见前面有所 庙宇,遂入庙中投宿。抬头观看,上面悬一金字扁额,写着“高唐观”三个大字, 乃知是巫山神女之庙。便于神座前撮土为香,祷告道:“我白氏小字娟娟,本在 东京居住。只为儿夫独孤遐叔去访西川节度韦皋,一别三年,杳无归信,是以不 辞跋涉,万里相寻。今夕寄宿仙宫,敢陈心曲。吾想神女曾能通梦楚王,况我同 是女流,岂不托我一梦。伏乞大赐灵感,显示前期,不胜虔恳之至!”祷罢而睡, 果然梦见神女备细说道:“遐叔久寓西川,平安无恙。如今已经辞别,取路东归。 你此去怎么还遇得他着?可早早回身家去,须防途次尚有虚惊。保重!保重!” 那白氏飒然觉来,只见天已明了。想起神女之言,历历分明,料然不是个春梦。 遂起来拜谢神女,出了庙门,重寻旧径,再转东都。在路晓行暮止,迤逦望东而 来。此时正值暮春天气,只见一路上有的是红桃绿柳,燕舞莺啼。白氏贪看景致, 不觉日晚,尚离开阳门二十馀里。便趁着月色,趱步归家。忽遇前面一簇游人, 笑语喧杂,渐渐的走近。你道是甚么样人?都是洛阳少年,轻薄浪子。每遇花前 月下,打伙成群,携着的锦瑟瑶笙,挈着的青尊翠幕,专惯窥人妇女,逞己风流。 白氏见那伙人来得不三不四,却待躲避。原来美人映着月光,分外娇艳,早被这 伙人瞧破。便一圈圈将转来,对白氏道:“我们出郭春游,步月到此,有月无酒, 有酒无人,岂不孤负了这般良夜!此去龙华古寺不远,桃李大开。愿小娘子不弃, 同去赏玩一回何如?”那白氏听见,不觉一点怒气,从脚底心里直涌到耳朵根边, 把一个脸都变得通红了,骂道:“你须不是史思明的贼党,清平世界,谁敢调弄 良家女子!况我不是寻常已下之人,是白司农的小姐,独孤司封的媳妇,前进士 独孤遐叔的浑家,谁敢罗唣!”怎禁这班恶少,那管甚么宦家良家,任你喊破喉 咙,也全不作准。推的推,拥的拥,直逼入龙华寺去赏花。这叫做铁怕落炉,人 怕落套。正是: 分明绣阁娇闺妇,权做征歌侑酒人。 且说遐叔因进城不及,权在龙华寺中寄宿一宵。想起当初从此送别,整整的 过了三年,不知我白氏娘子安否何如?因诵襄阳孟浩然的诗,说道:“近家心转 切,不敢问来人。”吟咏数番,潸然泪下。坐到更深,尚未能睡。忽听得墙外人 语喧哗,渐渐的走进寺来。遐叔想道:“明明是人声,须不是鬼。似这般夜静, 难道有甚官府到此?”正惶惑间,只见有十馀人,各执苕帚粪箕,将殿上扫除干 净去讫。不多时,又见上百的人,也有铺设茵席的,也有陈列酒肴的,也有提着 灯烛的,也有抱着乐器的,络绎而到,摆设得十分齐整。遐叔想道:“我晓得了, 今日清明佳节,一定是贵家子弟出郭游春,因见月色如昼,殿庭下桃李盛开,烂 熳如锦,来此赏玩。若见我时,必被他赶逐,不若且伏在壁后佛棹下,待他酒散, 然后就寝。只是我恁般晦气,在古庙中要讨一觉安睡,也不能勾!”即起身躲在 后壁,声也不敢则。又隔了一回,只见六七个少年,服色不一,簇拥着个女郎来 到殿堂酒席之上,单推女郎坐在西首,却是第一个坐位。诸少年皆环向而坐,都 属目在女郎身上。遐叔想道:“我猜是富贵家游春的,果然是了。只这女郎不是 个官妓,便是个上妓,何必这般趋奉他?难道有甚良家女子,肯和他们到此饮宴? 莫不是强盗们抢夺来的?或拐骗来的?”只见那女郎侧身西坐,攒眉蹙额,有不 胜怨恨的意思。遐叔凝着双睛,悄地偷看,宛似浑家白氏。吃了一惊,这身子就 似吊在冰桶里,遍体冷麻,把不住的寒颤。却又想道:“呸!我好十分懞憧, 娘子是个有节气的,平昔间终日住在房里,亲戚们也不相见,如何肯随这班人行 走?世上面貌厮像的尽多,怎么这个女郎就认做娘子?”虽这般想,终是放心不 下。悄地的在黑影子里一步步挨近前来,仔细再看,果然声音举止,无一件不是 白氏,再无疑惑。却又想道:“莫不我一时眼花错认了?”又把眼来擦得十分明 亮,再看时节,一发丝毫不差。却又想道:“莫不我睡了去,在梦儿里见他?” 把眼霎霎,把脚踏踏,分明是醒的,怎么有此诧异的事!“难道他做闺女时尚能 截发自誓,今日却做出这般勾当!岂为我久客西川,一定不回来了,遂改了节操? 我想苏秦落第,嗔他妻子不曾下机迎接。后来做了丞相,尚然不肯认他。不知我 明早归家,看他还有甚面目好来见我?”心里不胜忿怒,磨拳擦掌的要打将出去。 因见他人多伙众,可不是倒捋虎须。且再含忍,看他怎生的下场。 只见一个长须的,举杯向白氏道:“古语云:一人向隅,满坐不乐。我辈与 小娘子虽然乍会,也是天缘。如此良辰美景,亦非易得,何苦恁般愁郁?请放开 怀抱,欢饮一杯。并求妙音,以助酒情!”那白氏本是强逼来的,心下十分恨他。 欲待不歌,却又想:“这班乃是无籍恶少,我又孤身在此,怕触怒了他,一时撒 泼起来,岂不反受其辱?”只得拭干眼泪,拔下金雀钗,按板而歌。歌云:“今 夕何夕?存耶?没耶?良人去兮天之涯,园树伤心兮三见花!”自古道:词出佳 人口。那白氏把心中之事,拟成歌曲,配着那娇滴滴的声音,呜呜咽咽歌将出来, 声调清婉,音韵悠扬,真个直令高鸟停飞,潜鱼起舞,满座无不称赞。长须的连 称: “有劳,有劳!”把酒一吸而尽。遐叔在黑暗中看见浑家并不推辞,就拔下 宝钗按拍歌曲,分明认得是昔年聘物,心中大怒,咬碎牙关,也不听曲中之意, 又要抢将出去厮闹。只是恐众寡不敌,反失便宜,又只得按捺住了,再看他们。 只见行酒到一个黄衫壮士面前,也举杯对白氏道:“聆卿佳音,令人宿酲顿醒, 俗念俱消。敢再求一曲,望勿推却!”白氏心下不悦,脸上通红,说道:“好没 趣!歌一曲尽勾了,怎么要歌两曲?”那长须的便拿起巨觥说道:“请置监令, 有拒歌者,罚一巨觥。酒到不干,颜色不乐,并唱旧曲者,俱照此例。”白氏见 长须形状凶恶,心中害怕,只得又歌一曲。歌云:“叹衰草,络纬声切切,良人 一去不复返,今日坐愁鬓如雪。” 歌罢,众人齐声喝采。黄衫人将酒饮干,道声:“劳动!”遐叔见浑家又歌 了一曲,愈加忿 恨。恨不得眼里放出火来,连这龙华寺都烧个干净。那酒却行到一个白面少 年面前,说道:“适来音调虽妙,但宾主正欢,歌恁样凄清之曲,恰是不称!如 今求歌一曲有情趣的。”众人都和道:“说得有理!歌一个新意儿的,劝我们一 杯!”白氏无可奈何,又歌一曲云:“劝君酒,君莫辞!落花徒绕枝,流水无返 期。莫恃少年时,少年能几时?”白氏歌还未毕,那白面少年便嚷道:“方才讲 过要个有情趣的,却故意唱恁般冷淡的声音,请监令罚一大觥!”长须人正待要 罚,一个紫衣少年立起身来说道:“这罚酒且谩着。”白面少年道:“却是何为?” 紫衣人道:“大凡风月场中,全在帮衬,大家得趣。若十分苛罚,反觉我辈俗了。 如今且权寄下这杯,待他另换一曲,可不是好?”长须的道:“这也说得是。” 将大觥放下,那酒就行到紫衣少年面前。白氏料道推托不得,勉强挥泪又歌一曲 云:“怨空闺,秋日亦难暮。夫婿绝音书,遥天雁空度。” 歌罢,白衣少年笑道:“到底都是那些凄怆怨暮之声,再没一毫艳意。”紫 衣人道:“想是他传派如此,不必过责。”将酒饮尽。行至一个卓帽胡人面前, 执杯在手,说道:“曲理俺也不十分明白,任凭小娘子歌一个儿侑这杯酒下去罢 了。但莫要冷淡了俺。”白氏因连歌几曲,气喘声促,心下好不耐烦!听说又要 再歌,把头掉转,不去理他。长须的见不肯歌,叫道:“不应拒歌!”便抛一巨 觥。白氏到此地位,势不容已,只得忍泣含啼,饮了这杯罚酒。又歌云:“切切 夕风急,露滋庭草湿。良人去不回,焉知掩闺泣!” 皂帽胡人将酒饮罢,却行到一个绿衣少年,举杯请道:“夜色虽阑,兴犹未 浅。更求妙音,以尽通宵之乐。”那白氏歌这一曲,声气已是断续,好生吃力! 见绿衣人又来请歌,那两点秋波中扑簌簌泪珠乱洒。众人齐笑道:“对此好花明 月,美酒清歌,真乃赏心乐事,有何不美?却恁般凄楚,忒煞不韵。该罚!该罚!” 白氏恐怕罚酒,又只得和泪而歌。歌云:“萤火 穿白杨,悲风入荒草。疑是梦中游,愁迷故园道。” 白氏这歌,一发前声不接后气,恰如啼残的杜宇,叫断的哀猿。满座闻之, 尽觉凄然。只见绿衣人将酒饮罢,长须的含着笑说道:“我音律虽不甚妙,但礼 无不答。信口诌一曲儿,回敬一杯,你们休要笑话!”众人道:“你又几时进了 这桩学问?快些唱来。”长须的顿开喉咙,唱道:“花前始相见,花下又相送。 何必言梦中,人生尽如梦!”那声音犹如哮虾蟆、病老猫,把众人笑做一堆,连 嘴都笑歪了。说道:“我说你晓得什么歌曲!弄这样空头。”长须人到挣得好副 老脸,但凭众人笑话,他却面不转色。直到唱完了,方答道:“休要见笑,我也 是好价钱学来的哩。你们若学得我这几句,也尽勾了。”众人闻说,越发笑一个 不止。长须的由他们自笑,却执起一个杯儿,满满斟上,欠身亲奉白氏一杯,直 待饮干,然后坐下。 遐叔起初见浑家随着这班少年饮酒,那气恼到包着身子,若没有这两个鼻孔, 险些儿肚子也胀穿了。到这时见众人单逼着他唱曲,浑家又不胜忧恨,涕泣交零, 方才明白是逼勒来的,这气到也略平了些。却又想:“我娘子自在家里,为何被 这班杀才劫到这个荒僻所在?好生委曲不下,我且再看他还要怎么。”只见席上 又轮到白面饮酒,他举着金杯,对白氏道:“适劳妙歌,都是忧愁怨恨的意思, 连我等眼泪不觉吊将下来,终觉败兴。必须再求一风月艳丽之曲,我等洗耳拱听, 幸勿推辞!”遐叔暗道:“这些杀才,劫掠良家妇女,在此歌曲,还有许多嫌好 道歉!”那白氏心中正自烦恼,况且连歌数曲,口干舌燥,声气都乏了,如何肯 再唱!低着头,只是不应。那长须的叫道:“违令!”又抛下一巨觥。这时遐叔 一肚子气怎么再忍得住!暗里从地下摸得两块大砖橛子,先一砖飞去,恰好打中 那长须的头。再一砖飞去,打中白氏的额上。只听得殿上一片嚷将起来,叫道: “有贼!有贼!”东奔西散,一眼间蚤不见了。那遐叔走到殿上,四下打看,莫 说一个人,连这铺设的洒筵器具,一些没有踪迹。好生奇怪!吓得眼跳心惊,把 个舌头伸出,半晌还缩不进去。 那遐叔想了一会,叹道:“我晓得了!一定是我的娘子已死,他的魂灵游到 此间,却被我一砖把他惊散了!”这夜怎么还睡得着?等不得金鸡三唱,便束装 上路。天色未明,已到洛阳城外。捱进开阳门,经奔崇贤里,一步步含着眼泪而 来,遥望家门,却又不见一些孝事。那心儿里就是十五六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 的跳一个不止。进了大门,走到堂上,撞着梅香翠翘,连忙问道:“娘子安否如 何?”口内虽然问他,身上却担着一把冷汗,诚恐怕说出一句不吉利的话来。只 见翠翘不慌不忙的答道:“娘子睡在房里,说今蚤有些头痛,还未曾起来梳洗哩!” 遐叔听见翠翘说道娘子无恙,这一句话就如分娩的孕妇,底一声,孩子头 落地,心下好不宽畅。只是夜来之事,好生疑惑。忙忙进到卧房里面问道:“夜 来做甚不好睡!今蚤走不起?”白氏答道:“我昨夜害魇哩!只因你别去三年, 杳无归信,我心中时常忧忆。夜来做成一梦,要亲到西川访问你的消息。直行到 巫山地面,在神女庙里投歇。那神女又托梦与我,说你已离巴蜀,蚤晚到家,休 得途中错过,枉受辛苦。我依还寻着旧路而回,将近开阳门二十馀里,踏着月色, 要赶进城。忽遇一伙少年,把我逼到龙华寺玩月赏花。饮酒之间,又要我歌曲, 整整的歌了六曲,还被一个长须屡次罚酒。不意从空中飞下两块砖橛子,一块打 了长须的头,一块打了我的额角上,瞥然惊醒,遂觉头痛。因此起身不得,还睡 在这里。”遐叔听罢,连叫:“怪哉!怪哉!怎么有恁般异事!”白氏便问有何 异事?遐叔把昨夜寺中宿歇,看见的事情,从头细说一遍。白氏见说,也称奇怪, 道:“元来我昨夜做的却是真梦?但不知这伙恶少是谁?”遐叔道:“这也是梦 中之事,不必要深究了。” 说话的,我且问你:那世上说谎的也尽多,少不得依经傍注,有个边际,从 没有见你恁样说瞒天谎的祖师!那白氏在家里做梦,到龙华寺中歌曲,须不是亲 身下降,怎么独孤遐叔便见他的形象?这般没根据的话,就骗三岁孩子也不肯信, 如何哄得我过?看官有所不知,大凡梦者,想也,因也,有因便有想,有想便有 梦。那白氏行思坐想,一心记挂着丈夫,所以梦中真灵飞越,有形有像,俱为实 境。那遐叔亦因想念浑家,幽思已极,故此虽在醒时,这点神魂,便入了浑家梦 中。此乃两下精神相贯,魂魄感通,浅而易见之事,怎说在下掉谎!正是: 只因别后幽思切,致使精灵暗往回。 当下白氏说道:“梦中之事,所见皆同,这也不必说了。且问你:一去许久, 并无音耗,虽则梦中在巫山庙祈梦,蒙神女指示,说你一路安稳,干求称意。我 想蜀道艰难,不知怎生到得成都?便到了成都,不知可曾见韦皋?便见了韦皋, 不知赠得你几何?”遐叔惊道:“我当初经过巫峡,听说山上神女颇有灵感,曾 暗祈他托汝一梦,传个平安消息。不道果然梦见!真个有些灵感。只是我到得成 都,偶值韦皋两次出征,因此在碧落观整整的住了两年半,路上走了半年,遂至 担搁,有负初盟。犹喜得韦皋故人情重,相待甚厚。若不是我一意告辞,这蚤晚 还被他留住,未得回来。”将那路途跋涉,旅邸凄凉,并韦皋款待赠金,差人远 送,前后之事,一一细说。夫妻二人感叹不尽。把那三百金日逐用度,遐叔埋头 读书。 约莫半年有馀,韦皋差两员将校,赍书送到黄金一万两,蜀锦一千匹。遐叔 连忙写了谢书,款待来使去后,对白氏道:“我先人出仕三十馀年,何尝有此宦 橐!我一来家世清白,二来又是儒素,只前次所赠,以足度日,何必又要许多! 且把来封好收置,待我异日成名,另有用处。”白氏依着丈夫言语,收置不题。 且说唐朝制科,率以三岁为期。遐叔自贞元十五年下第,西游巴蜀,却错了 十八年这次。直到二十一年,又该殿试时分,打叠行囊,辞别白氏,上京应举。 那知贡举官乃是中书门下侍郎崔群,素知遐叔才名,有心检他出来取作首卷。呈 上德宗天子,御笔亲题状元及第。那遐叔有名已久,榜下之日,那一个不以为得 人。旧例游街三日,曲江赐宴,雁塔题名。钦除翰林修撰,专知制诰。谢恩之后, 即写家书,差人迎接白氏夫人赴京,共享富贵。 且说白氏在家,掐指过了试期,眼盼盼悬望佳音。一日,正在闺房中,忽听 得堂前鼎沸。连忙教翠翘出去看时,恰正是京中走报的来报喜。白氏问了详细, 知得丈夫中了头名状元,以手加额,对天拜谢。整备酒饭,款待报人。顷刻就嚷 遍满城,白氏亲族中俱来称贺。那白长吉昔日把遐叔何等奚落,及到中了,却又 老着脸皮,备了厚礼也来称贺。那白氏是个记德不记仇的贤妇,念着同胞分上, 将前情一笔都勾。相见之间,千欢万喜。白长吉自捱进了身子,无一日不来掇臀 捧屁。就是平日从不往来,极疏冷的亲戚,也来殷勤趋奉,到教白氏应酬不暇。 那赍书的差人,星夜赶到洛阳,叩见白氏,将书呈上。白氏拆开,看到书后有诗 一首,云:“玉京仙府献书人,赐出宫袍似烂银。寄语机中愁苦妇,好将颜面对 苏秦。”白氏看罢,微微笑道:“原来相公要迎我至京。”遂留下差人,择吉起 程。那时府县拨送船夫,亲戚都来饯送。白长吉亲送妹子至京。遐叔接入衙门, 夫妻相见,喜从天降。白长吉向前请罪,遐叔度量宽弘,全无芥蒂。即便摆设家 筵,款待不题。 不想那年德宗皇帝晏驾,百官共立顺宗登位。不上半年,顺宗也就崩了。又 立宪宗登位,改元元和元年。到四月间,遐叔蚤升任翰林院学士,知制诰如故。 你道他为何升得恁骤?元来大行皇帝的遗诏与新帝登极的诏书,前后四篇,都出 遐叔之作。这是朝廷极大手笔,以此累功,不次迁擢。恰好五月间,有大赦天下 诏书,遐叔乘这个机会,就讨了宣赦的差,夫妻二人,衣锦还乡。亲戚们都在十 里外迎接,府县官也出郭相迎。遐叔回到家中,焚黄谒墓,杀猪宰羊,做庆喜筵 席,遍请亲邻。饮酒中间,说起龙华寺曾许下愿心,要把韦皋送来的黄金万两, 蜀锦千匹,都舍在寺里,重修宝殿,再整山门。即便选择吉辰,兴动工役。其时 白敏中以中书侍郎请告归家。白居易新授杭州府太守,回来赴任。两个都到遐叔 处贺喜。见此胜缘,各各布施。那州县官也要奉承遐叔,无一个不来助工。眼见 得这龙华寺不日建造起来,比初时越觉齐整。但见:宝殿嵯峨侵碧落,山门弘敞 压阎浮。 却说韦皋久镇蜀中,自知年纪渐老,万一西番南夷,有些决撒,恐损威名。 上表固请赅骨,因荐遐叔自代。奉圣旨:“韦皋镇蜀多年,功劳积著,可进光禄 大夫、右丞相、同平章事,封襄国公,驰驿回朝。独孤遐叔累掌丝纶,王言无忝, 访之舆望,佥谓通材;可加兵部侍郎,领西川节度使。仍着走马赴任,无得迟误。 钦此。”遐叔接了诏书,恐怕违了钦限,便同白氏夫人乘传而去。未到半路,蚤 有韦皋差官迎接,约定在夔府交代。恰好巫山神女庙正在夔府地方。遐叔与白氏 乘此便道,先往庙中行香,谢他托梦的灵感。然后与韦皋相见,叙过寒温,送过 敕印,把大小军政一一交盘明白,才吃公宴。当日遐叔就回了席。明蚤,点集车 骑队伍,护送韦皋还朝。从此上任之后,专务镇静,军民安堵,威名更胜。朝廷 累加褒赏,直做到太保兼吏兵二部尚书,封魏国公。白氏诰封魏国夫人。夫妻偕 老,子孙荣盛。有诗为证:梦中光景醒时因,醒若真时梦亦真。莫怪痴人频做梦, 怪他说梦亦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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