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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卷 吴衙内邻舟赴约

    元合是汝子潘遇,因做了欺心之事,天帝命
    削去前程,另换一人也!”潘朗惊醒,将信将疑。未几揭晓,潘朗阅登科记,状
    元果是梦中所迎扁上姓名,其子落第。待其归而叩之,潘遇抵赖不过,只得实说。
    父子叹嗟不已。潘遇过了岁馀,心念此女,遣人持金帛往聘之,则此女已适他人
    矣!心中甚是懊悔。后来连走数科不第,郁郁而终。因贪片刻欢娱景,误却终身
    富贵缘。
    说话的,依你说,古来才子佳人,往往私谐欢好,后来夫荣妻贵,反成美谈,
    天公大算盘,如何又差错了?看官有所不知,大凡行奸卖俏,坏人终身名节,其
    过非小。若是五百年前合为夫妇,月下老赤绳系足,不论幽期明配,总是前缘判
    定,不亏行止。听在下再说一件故事,也出在宋朝,却是神宗皇帝年间,有一位
    官人,姓吴,名度,汴京人氏,进士出身,除授长沙府通判。夫人林氏,生得一
    位衙内,单讳个彦字。年方一十六岁,一表人才,风流潇洒,自幼读书,广通经
    史,吟诗作赋,件件皆能。更有一件异处,你道是甚异处?这等一个清标人物,
    却吃得东西,每日要吃三升米饭,二斤多肉,十馀斤酒,其外饮馔不算。这还是
    吴府尹恐他伤食,酌中定下的规矩。若论起吴衙内,只算做半饥半饱,未能趁心
    像意。是年三月间,吴通判任满,升选扬州府尹。彼处吏书差役,带领马船,直
    到长沙迎接。吴度即日收拾行装,辞别僚友起程。下了马船,一路顺风顺水,非
    止一日,将近江州。昔日白乐天赠商妇《琵琶行》云“江州司马青衫湿”,便是
    这个地方。吴府尹船上正扬着满帆,中流稳度。倏忽之间,狂风陡作,怒涛汹涌,
    险些儿掀翻。莫说吴府尹和夫人们慌张,便是篙师舵工无不失色,急忙收帆拢岸。
    只有四五里江面,也挣了两个时辰。回顾江中往来船只,那一只上不手忙脚乱,
    求神许愿。挣得到岸,便谢天不尽了。这里吴府尹马船至了岸旁,抛锚系缆。
    那边已先有一只官船停泊,两下相隔约有十数丈远。这官船舱门上帘儿半卷,
    下边站着一个中年妇人,一个美貌女子。背后又侍立三四个丫鬟。吴衙内在舱中
    帘内,早已瞧见。那女子果然生得娇艳。怎见得?有诗为证:秋水为神玉为骨,
    芙容如面柳如眉。分明月殿瑶池女,不信人间有异姿。吴衙内看了,不觉魂飘神
    荡,恨不得就飞到他身边,搂在怀中。只是隔着许多路,看得不十分较切。心生
    一计,向吴府尹道:“爹爹,何不教水手移去,帮在这只船上,到也安稳。”吴
    府尹依着衙内,分付水手移船。水手不敢怠慢,起锚解缆,撑近那只船旁。吴衙
    内指望帮过了船边,细细饱看,谁知才傍过去,便掩上舱门。把吴衙内一团高兴,
    直冷淡到那脚指尖上。
    你道那船中是甚官员?姓甚名谁?那官人姓贺,名章,祖贯建康人氏,也曾
    中过进士。前任钱塘县尉,新任荆州司户。带领家眷前去赴任,亦为阻风,暂驻
    江州。三府是他同年,顺便进城拜望去了。故此家眷开着舱门闲玩。中年的便是
    夫人金氏,美貌女子乃女儿秀娥。元来贺司户没有儿子,止得这秀娥小姐。年才
    十五,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女工针指,百伶百俐,不教自能。兼
    之幼时,贺司户曾延师教过,读书识字,写作俱高。贺司户夫妇,因是独养女儿,
    钟爱胜如珍宝。要赘个快婿,难乎其配,尚未许人。当下母子正在舱门口观看这
    些船只慌乱,却见吴府尹马船帮上来,夫人即教丫鬟下帘掩门进去。
    吴府尹是仕路上人,便令人问是何处官府。不一时回报说:“是荆州司户,
    姓贺讳章,今去上任。”吴府尹对夫人道:“此人昔年至京应试,与我有交。向
    为钱塘县尉,不道也升迁了。既在此相遇,礼合拜访。”教从人取帖儿过去传报。
    从人又禀道:“那船上说,贺爷进城拜客未回。”正说间,船上又报道:“贺爷
    已来了。”吴府尹教取公服穿着,在舱中望去,贺司户坐着一乘四人轿,背后跟
    许多人从。元来贺司户去拜三府,不想那三府数日前丁忧去了,所以来得甚快,
    抬到船边下轿。看见又有一只座船,心内也暗转:“不知是何使客?”走入舱中,
    方待问手下人,吴府尹帖儿早已递进。贺司户看罢,即教相请。恰好舱门相对,
    走过来就是。见礼已毕,各叙间阔寒温。吃过两杯茶,吴府尹起身作别。不一时,
    贺司户回拜。吴府尹款留小酌,唤出衙内相见,命坐于旁。贺司户因自己无子,
    观见吴彦仪表超群,气质温雅,先有四五分欢喜。及至问些古今书史,却又应答
    如流。贺司户愈加起敬,称赞不绝。暗道:“此人人材学识,尽是可人。若得他
    为婿,与女儿恰好正是一对。但他居汴京,我住建康,两地相悬,往来遥远,难
    好成偶,深为可惜!”此乃贺司户心内之事,却是说不出的话。吴府尹问道:
    “老先生有几位公子?”贺司户道:“实不相瞒,止有小女一人,尚无子嗣。”
    吴衙内也暗想道:“适来这美貌女子,必定是了。看来年纪与我相仿。若求得为
    妇,平生足矣!但他止有此女,料必不肯远嫁,说也徒然!”又想道:“莫说求
    他为妇,今后要再见一面,也不能勾了。怎做恁般痴想!”吴府尹听得贺司户尚
    没有子,乃道:“原来老先生还无令郎,此亦不可少之事。须广置姬妾,以图生
    育便好。”贺司户道:“多承指教!学生将来亦有此意。”彼此谈论,不觉更深
    方止。临别时,吴府尹道:“傥今晚风息,明晨即行,恐不及相辞了。”贺司户
    道:“相别已久,后会无期,还求再谈一日。”道罢,回到自己船中。夫人小姐
    都还未卧,秉烛以待。贺司户酒已半酣,向夫人说起吴府尹高情厚谊,又夸扬吴
    衙内青年美貌,学问广博,许多好处,将来必是个大器。明日要设席请他父子。
    因有女儿在旁,不好说出意欲要他为婿这一段情来。那晓得秀蛾听了,便怀着爱
    慕之念。
    至次日,风浪转觉狂大,江面上一望去,烟水迷濛,浪头推起约有二三丈高,
    惟闻澎湃之声。往来要一只船儿做样,却也没有。吴府尹只得住下。贺司户清早
    就送请帖,邀他父子赴酌。那吴衙内记挂着贺小姐,一夜卧不安稳。早上贺司户
    相邀,正是挖耳当招,巴不能到他船上,希图再得一觑。偏这吴府尹不会凑趣,
    道是父子不好齐扰。吴府尹至午后,独自过去,替儿子写帖辞谢。吴衙内难好说
    得,好不气恼!幸喜贺司户不听,再三差人相请。吴彦不敢自专,又请了父命,
    方才脱换服饬,过去相见入坐饮酒。早惊动后舱贺小姐,悄悄走至遮堂后门缝中
    张望。那吴衙内妆束整齐,比平日愈加丰采飘逸。怎见得?也有诗为证:何郎俊
    俏颜如粉,荀令风流坐有香。若与潘生同过市,不知掷果向谁傍。
    贺小姐看见吴衙内这表人物,不觉动了私心。想道:“这衙内果然风流俊雅。
    我若嫁得这般个丈夫,便心满意足了。只是怎好在爹爹面前启齿?除非他家来相
    求才好。但我便在思想,吴衙内如何晓得?欲待约他面会,怎奈爹妈俱在一处,
    两边船上,耳目又广,没讨个空处。眼见得难就,只索罢休!”心内虽如此转念,
    那双眼却紧紧觑定吴衙内。大凡人起了爱念,总有十分丑处,俱认作美处。何况
    吴衙内本来风流,自然转盼生姿,愈觉可爱。又想道:“今番错过此人,后来总
    配个豪家宦室,恐未必有此才貌兼全!”左思右想,把肠子都想断了,也没个计
    策与他相会。心下烦恼,倒走去坐下。席还未暖,恰像有人推起身的一般,两只
    脚又早到屏门后张望。看了一回,又转身去坐。不上吃一碗茶的工夫,却又走来
    观看。犹如走马灯一般,顷刻几个盘旋,恨不得三四步辇至吴衙内身边,把爱慕
    之情,一一细罄。说话的,我且问你,在后舱中,非止贺小姐一人,须有夫人丫
    鬟等辈,难道这般着迷光景,岂不要看出破绽?看官,有个缘故。只因夫人平素
    有件毛病,刚到午间,便要熟睡一觉,这时正在睡乡,不得工夫。那丫头们,巴
    不得夫人小姐不来呼唤,背地自去打伙作乐,谁个管这样闲帐。为此并无人知觉。
    少顷,夫人睡醒,秀娥只得耐住双脚,闷坐呆想。正是: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际难为情。
    且说吴衙内身虽坐于席间,心却挂在舱后。不住偷眼瞧看,见屏门紧闭,毫
    无影响,暗叹道:“贺小姐,我特为你而来,不能再见一面,何缘分浅薄如此!”
    怏怏不乐,连酒也懒得去饮。抵暮席散,归到自己船中,没情没绪,便向床上和
    衣而卧。这里司户送了吴府尹父子过船,请夫人、女儿到中舱夜饭。秀娥一心忆
    着吴衙内,坐在旁边,不言不语,如醉如痴,酒也不沾一滴,箸也不动一动。夫
    人看了这个模样,忙问道:“儿,为甚一毫东西不吃,只是呆坐?”连问几声,
    秀娥方答道:“身子有些不好,吃不下。”司户道:“既然不自在,先去睡罢!”
    夫人便起身,叫丫鬟掌灯,送他睡下,方才出去。停了一回,夫人又来看觑一番,
    催丫鬟吃了夜饭,进来打铺相伴。
    秀娥睡在帐中,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忽闻舱外有吟咏之声,侧耳听时,
    乃是吴衙内的声音。其诗云:“天涯犹有梦,对面岂无缘。莫道欢娱暂,还期盟
    誓坚。”秀娥听罢,不胜欢喜道:“我想了一日,无计见他一面。如今在外吟诗,
    岂非天付良缘!料此更深人静,无人知觉,正好与他相会。”又恐丫鬟们未睡,
    连呼数声,俱不答应,量已熟睡。即披衣起身,将残灯挑得亮亮的,轻轻把舱门
    推开。吴衙内恰如在门首守候的一般,门启处便钻入来,两手搂抱。秀娥又惊又
    喜。日间许多想念之情,也不暇诉说,连舱门也不曾闭上,相偎相抱,解衣就寝,
    成其云雨。正在酣美深处,只见丫鬟起来解手,喊道:“不好了,舱门已开,想
    必有贼!”惊动合船的人,都到舱门口观看。司户与夫人推门进来,教丫鬟点火
    寻觅。吴衙内慌做一堆,叫道:“小姐,怎么处?”秀娥道:“要不着忙,你只
    躲在床上,料然不寻到此。待我打发他们出去,送你过船。”刚抽身下床,不想
    丫鬟照见了吴衙内的鞋儿,乃道:“贼的鞋也在此,想躲在床上!”司户夫妻便
    来搜看,秀娥推住,连叫没有。那里肯听,向床上搜出吴衙内。秀娥只叫得:
    “苦也!”司户道:“叵耐这厮,怎来点污我家?”夫人便说:“吊起拷打!”
    司户道:“也不要打,竟撇入江里去罢!”教两个水手,扛头扛脚,抬将出去,
    吴衙内只叫饶命。秀娥扯住叫道:“爹妈!都是孩儿之罪,不干他事!”司户也
    不答应,将秀娥推上一交,把吴衙内扑通撇在水里。秀娥此时也不顾羞耻,跌脚
    捶胸,哭道:“吴衙内,是我害着你了!”又想道:“他既因我而死,我又何颜
    独生?”遂抢出舱门,向着江心便跳。可怜嫩玉娇香女,化作随波逐浪魂!
    秀娥刚跳下水,猛然惊觉,却是梦魇,身子仍在床上。旁边丫鬟还在那里叫
    喊:“小姐苏醒!”秀娥睁眼看时,天已明了,丫鬟俱已起身。外边风浪,依然
    狂大。丫鬟道:“小姐梦见甚的?恁般啼哭,叫唤不醒。”秀娥把言语支吾过了。
    想道:“莫不我与吴衙内没有姻缘之分,显这等凶恶梦兆?”又想道:“若得真
    如梦里这回恩爱,就死亦所甘心!”此时又被梦中那段光景在腹内打搅,越发想
    得痴了。觉道睡来没些聊赖,推枕而起。丫鬟们都不在眼前,即将门掩上,看着
    舱门,说道:“昨夜吴衙内明明从此进来,楼抱至床,不信到是做梦。”又想道:
    “难道我梦中便这般侥幸,醒时却真个无缘不成?”一面思想,一面随手将舱门
    推开。用目一觑,只见吴府尹船上舱门大开,吴衙内向着这边船上呆呆而坐。原
    来二人卧处,都在后舱,恰好间壁,只隔得五六尺远。若去了两重窗槅,便是一
    家。那吴衙内也因夜来魂颠梦到,清早就起身,开着窗儿,观望贺司户船,这也
    是癞虾蟆想天鹅肉吃的妄想!那知姻缘有分,数合当然。凑巧贺小姐开窗而下,
    正打个照面。四目相视,且惊且喜。恰如识熟过的,彼此微微而笑。秀娥欲待通
    句话儿,期他相会,又恐被人听见。遂取过一幅桃花笺纸,磨得墨浓醮得笔饱,
    题诗一首,折成方胜,袖中摸出一方绣帕包裹,卷做一团,掷过船去。吴衙内双
    手承受,深深唱个肥喏,秀娥还了个礼。然后解开看时,其诗云:“花笺栽锦字,
    绣帕裹柔肠。不负襄王梦,行云在此方。”傍边又有一行小字道:“今晚妾当挑
    灯相候,以剪刀声响为号,幸勿爽约。”吴衙内看罢,喜出望外,暗道:“不道
    小姐又有如此秀美才华,真个世间少有!”一头赞羡,即忙取过一幅金笺,题诗
    一首,腰间解下一条锦带,也卷成一块,掷将过来。秀娥接得看时,这诗与梦中
    听见的一般,转觉骇然!暗道:“如何他才题的诗,昨夜梦中倒见了?看起来我
    二人合该为配,故先做这般真梦。”诗后边也有一行小字道:“承芳卿雅爱,敢
    不如命。”看罢,纳诸袖中。
    正在迷恋之际,恰值丫鬟送面水叩门。秀娥轻轻的上槅子,开放丫鬟。随后
    夫人也来询视,见女儿已是起身,才放下这片愁心。那日乃是吴府尹答席,午前
    贺司户就去赴宴。夫人也自昼寝。秀娥取出那首诗来,不时展玩,私心自喜,盼
    不到晚。有恁般怪事!每常时,翣翣眼便过了一日;偏生这日的日子,恰像有条
    绳子系住,现不能勾下去。心下好不焦躁!渐渐捱至黄昏,忽地想着这两个丫鬟
    碍眼,不当稳便,除非如此如此。到夜饭时,私自赏那贴身伏侍的丫鬟一大壶酒,
    两碗菜蔬。这两个丫头,犹如渴龙见水,吃得一滴不留。少顷贺司户筵散回船,
    已是烂醉。秀娥恐怕吴衙内也吃醉了,不能赴约,反增忧虑。回到后舱,掩上门
    儿,教丫鬟将香儿熏好了衾枕,分付道:“我还要做些针指,你们先睡则个。”
    那两个丫鬟正是酒涌上来,面红耳热,脚软头旋,也思量干这道儿,只是不好开
    口。得了此言,正中下怀,连忙收拾被窝去睡。头儿刚刚着枕,鼻孔中就祼风箱
    般打鼾了。秀娥坐了更馀,仔细听那两船人声静悄,寂寂无闻。料得无事,遂把
    剪刀向桌儿上厮琅的一响。那边吴衙内早已会意。原来吴衙内记挂此事,在席上
    酒也不敢多饮。贺司户去后,回至舱中,侧耳专听。约莫坐了一个更次,不见些
    影响,心内正在疑惑。忽听得了剪刀之声,喜不自禁,连忙起身,轻手轻脚,开
    了窗儿,跨将出去,依原推上。耸身跳过这边船来,向窗门上轻轻弹了三弹。秀
    娥便来开窗,吴衙内钻入舱中,秀娥原复带上。两下又见了个礼儿,吴衙内在灯
    下把贺小姐仔细一观,更觉千娇百媚。这时彼此情如火热,那有闲工夫说甚言语。
    吴衙内捧过贺小姐,松开钮扣,解卸衣裳,双双就枕。酥胸紧贴,玉体轻偎,这
    场云雨,十分美满。但见:舱门轻叩小窗开,瞥见犹疑梦里来。万种欢娱愁不足,
    梅香熟睡莫惊猜。
    一回儿云收雨散,各道想慕之情。秀娥又将梦中听见诗句,却与所赠相同的
    话说出。吴衙内惊讶道:“有恁般奇事!我昨夜所梦,与你分毫不差。因道是奇
    异,闷坐呆想。不道天使小姐也开窗观觑,遂成好事。看起来,多分是宿世姻缘,
    故令魂梦先通。明日即恳爹爹求亲,以图偕老百年。”秀娥道:“此言正合我意。”
    二人说到情浓之际,阳台重赴,恩爱转笃,竟自一觉睡去。不想那晚夜半,风浪
    平静,五鼓时分,各船尽皆开放。贺司户、吴府尹两边船上,也各收拾篷樯,解
    缆开船。众水手齐声打号子起锚,早把吴衙内、贺小姐惊醒。又听得水手说道:
    “这般好顺风,怕赶不到蕲州!”吓得吴衙内暗暗只管叫苦,说道:“如今怎生
    是好?”贺小姐道:“低声!傥被丫鬟听见,反是老大利害。事已如此,急也无
    用,你且安下,再作区处。”吴衙内道:“莫要应了昨晚的梦便好!”这句话却
    点醒了贺小姐。想梦中被丫鬟看见鞋儿,以致事露。遂伸手摸起吴衙内那双丝鞋
    藏过。贺小姐踌躇了千百万遍,想出一个计来,乃道:“我有个法儿在此。”吴
    衙内道:“是甚法儿?”贺小姐道:“日里你便向床底下躲避,我也只推有病,
    不往外边陪母亲。吃饭竟讨进舱来。待到了荆州,多将些银两与你,趁起岸时人
    从纷纭,从闹中脱身,觅个便船回到扬州,然后写书来求亲。爹妈若是允了,不
    消说起。傥或不肯,只得以实告之。爹妈平日将我极是爱惜,到此地位,料也只
    得允从。那时可不依旧夫妻会合!”吴衙内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
    到了天明,等丫鬟起身出舱去后,二人也就下床。吴衙内急忙钻入床底下,
    做一堆儿伏着。两旁俱有箱笼遮隐,床前自有帐幔低垂。贺小姐又紧紧坐在床边,
    寸步不离。盥漱过了,头也不梳,假意靠在桌上。夫人走入看见,便道:“呵呀!
    为何不梳头,却靠在此?”秀娥道:“身子觉道不快,怕得梳头。”夫人道:
    “想是起得早些,伤了风了。还不到床上去睡睡。”秀娥道:“因是睡不安稳,
    才坐在这里。”夫人道:“既然要坐,还该再添件衣服,休得冻了,越加不好!”
    教丫鬟寻过一领披风,与他穿起,又坐了一回。丫鬟请吃早膳,夫人道:“儿,
    身子不安,莫要吃饭,不如教丫鬟香香的煮些粥儿调养,倒好。”秀娥道:“我
    心里不喜欢吃粥,还是饭好。只是不耐烦走动,拿进来吃罢。”夫人道:“既恁
    般,我也在此陪你。”秀娥道:“这班丫头,背着你眼,就要胡做了,母亲还到
    外边去吃。”夫人道:“也说得是。”遂转身出去,教丫鬟将饭送进摆在桌上。
    秀娥道:“你们自去,待我唤时方来。”打发丫鬟去后,把门顶上,向床底下招
    出吴衙内来吃饭。那吴衙内爬起身,把腰伸了一伸,举目看桌上时,乃是两碗荤
    菜,一碗素菜,饭只有一吃一添。原来贺小姐平日饭量不济,额定两碗,故此只
    有这些。你想吴衙内食三升米的肠子,这两碗饭填在那处?微微笑了一笑,举起
    箸两三超,就便了帐。却又不好说得,忍着饿原向床下躲过。秀娥开门,唤过丫
    鬟又教添两碗饭来吃了。那丫鬟互相私议道:“小姐自来只用得两碗,今日说道
    有病,如何反多吃了一半,可不是怪事!”不想夫人听见,走来说道:“儿,你
    身子不快,怎地反吃许多饭食?”秀娥道:“不妨事,我还未饱哩。”这一日三
    餐俱是如此。司户夫妇只道女儿年纪长大,增了饭食。正不知舱中,另有个替吃
    饭的,还饿得有气无力哩!正是:
    安排布地瞒天谎,成就偷香窃玉情。
    当晚夜饭过了。贺小姐即教吴衙内先上床睡卧,自己随后解衣入寝。夫人又
    来看时,见女儿已睡,问了声自去。丫鬟也掩门歇息。吴衙内饥馁难熬,对贺小
    姐说道:“事虽好了,只有一件苦处。”秀娥道:“是那件?”吴衙内道:“不
    瞒小姐说,我的食量颇宽。今日这三餐,还不勾我一顿。若这般忍饿过日,怎能
    捱到荆州?”秀娥道:“既恁地,何不早说?明日多讨些就是。”吴衙内道:
    “十分讨得多,又怕惹人疑惑。”秀娥道:“不打紧,自有道理。但不知要多少
    才勾?”吴衙内道:“那里像得我意!每顿十来碗也胡乱度得过了。”到次早,
    吴衙内依旧躲过。贺小姐诈病在床,呻吟不绝。司户夫人担着愁心,要请医人调
    治。又在大江中,没处去请。秀娥却也不要,只叫肚里饿得慌。夫人流水催进饭
    来,又只嫌少,共争了十数多碗,倒把夫人吓了一跳。劝他少吃时,故意使起性
    儿,连叫:“快拿去!不要吃了,索性饿死罢。”夫人是个爱女,见他使性,反
    陪笑脸道:“儿,我是好话,如何便气你。若吃得尽意,吃罢了,只不要勉强。”
    亲自拿起碗箸,递到他手里。秀娥道:“母亲在此看着,我便吃不下去。通出去
    了,等我慢慢的,或者吃不完,也未可知。”夫人依他言语,教丫鬟一齐出外。
    秀娥披衣下床,将门掩上。吴衙内便钻出来,因是昨夜饿坏了,见着这饭,也不
    谦让,也不抬头,一连十数碗,吃个流星赶月。约莫存得碗馀,方才住手,把贺
    小姐到看呆了。低低问道:“可还少么!”吴衙内道:“将就些罢,再吃便没意
    思了。”泻杯茶漱漱口儿,向床下飕的又钻入去了。贺小姐将馀下的饭吃罢,拽
    开门儿,原到床上睡卧。那丫鬟专等他开门,就奔进去。看见饭儿、菜儿,都吃
    得精光。收着家伙,一路笑道:“原来小姐患的却是吃饭病!”报知夫人,夫人
    闻言,只把头摇,说道:“亏他怎地吃上这些,那病儿也患得蹊跷!”急请司户
    来说知,教他请医问卜。连司户也不肯信,分付午间莫要依他,恐食伤了五脏,
    便难医治。那知未到午时,秀娥便叫肚饥。夫人再三把好言语安慰时,秀娥就啼
    哭起来。夫人没法,只得又依着他。晚间亦是如此。司户夫妻,只道女儿得了怪
    病,十分慌张。
    这晚已到蕲州停泊,分付水手,明日不要开船。清早差人入城,访问名医,
    一面求神占卦。不一时,请一个太医来。那太医衣冠济楚,气宇轩昂。贺司户迎
    至舱中,叙礼看坐。那太医晓得是位官员,礼貌甚恭。献过两杯茶,问了些病缘,
    然后到后舱认脉。认过脉,复至中舱坐下。贺司户道:“请问太医,小女还是何
    症?”太医先咳了一声嗽,方才答道:“令爱是疳膨食积!”贺司户道:“先生
    差矣!疳膨食积乃婴儿之症,小女今年十五岁了,如何还犯此症?”太医笑道:
    “老先生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令爱名虽十五岁,即今尚在春间,只有十四岁之
    实。傥在寒月所生,才十三岁有馀。老先生,你且想,十三岁的女子,难道不算
    婴孩。大抵此症,起于饮食失调,兼之水土不伏,食积于小腹之中,凝滞不消,
    遂至生热,升至胸中,便觉饥饿。及吃下饮食,反资其火。所以日盛一日。若再
    过月馀不医,就难治了!”贺司户见说得有些道理,问道:“先生所见,极是有
    理了。但今如何治之?”太医道:“如今学生先消其积滞,去其风热,住了热,
    饮食自然渐渐减少,平复如旧矣!”贺司户道:“若得如此神效,自当重酬!”
    道罢,太医起身拜别。贺司户封了药资,差人取了药来,流水煎起,送与秀娥。
    那秀娥一心只要早至荆州,那个要吃什么汤药。初时,见父母请医,再三阻当不
    住,又难好道出真情,只得繇他慌乱。晓得了医者这班言语暗自好笑。将来的药,
    也打发丫鬟将去,竟泼入净桶。求神占卦,有的说是星辰不利,又触犯了鹤神,
    须请僧道禳解,自然无事。有的说在旷野处遇了孤魂饿鬼,若设蘸追荐,便可痊
    愈。贺司户夫妻一一依从。见服了几剂药,没些效验,吃饭如旧,又请一个医者。
    那医者更是扩而充之,乘着轿子,三四个仆从跟随。相见之后,高谈阔论,也先
    探了病源,方才认脉。问道:“老先生可有那个看过么?”贺司户道:“前日曾
    请一位看来。”医者道:“他看的是何症?”贺司户道:“说是疳膨食积。”医
    者呵呵笑道:“此乃痨疗之症,怎说是疳膨食积?”贺司户道:“小女年纪尚幼,
    如何有此症候?”医者道:“令爱非七情六欲痨怯之比,他本秉气虚弱,所谓孩
    儿痨便是。”贺司户道:“饮食无度,这是为何?”医者道:“寒热交攻,虚火
    上延,因此容易饥饿。”夫人在屏后打听,教人传说,小姐身子并不发热。医者
    又道:“这乃内热外寒骨蒸之症,故不觉得。”又讨前日医者药剂看了,说道:
    “这般克罚药,削弱元气,再服几剂,便难救了。待学生先以煎药治其虚热,调
    和脏腑,即进饮食。那时,方以滋阴降火养血补元的丸药,慢慢调理,自当痊可。”
    贺司户称谢道:“全仗神力!”遂辞别而去。少顷,家人又请一个太医到来。那
    太医却是个老者,须鬓皓然,步履蹒跼。刚坐下,便夸张善识疑难怪异之病。某
    官府亏老夫救的,某夫人又亏老夫用甚药奏效。那门面话儿就说了一大派。又累
    累问了病者起居饮食,才去诊脉。贺司户被他大话一哄,认做有意思的,暗道:
    “常言老医少卜,或者这医人有些效验,也未可知。”医者认过了脉,向贺司户
    道:“还是老先生有缘,得遇老夫。令爱这个病症,非老夫不能识。”贺司户道:
    “请问果是何疾?”医者道:“此乃有名色的,谓之膈病。”贺司户道:“吃不
    下饮食,方是膈病。目今比平常多食几倍,如何是这症候?”医者道:“膈病原
    有几般,像令爱这膈病,俗名唤做老鼠膈。背后尽多尽吃,及至见了人,一些也
    难下咽喉。后来食多发涨,便成蛊胀。二病相兼,便难医治。如今幸而初起,还
    不妨得。包在老夫身上,可以除根。”言罢,起身。贺司户送出船头方别。那时
    一家都认做老鼠膈,见神见鬼的,请医问卜。那晓得贺小姐把来的药,都送在净
    桶肚里,背地冷笑。贺司户在蕲州停了几日,算来不是长法,与夫人商议,与医
    者求了个药方,多买些药材,一路吃去,且到荆州另请医人。那老儿因要他写方,
    着实诈了好些银两,可不是他的造化!有诗为证:医人未必尽知医,却是将机便
    就机。无病妄猜云有病,却教司户折便宜。
    常言说得好,少女少郎,-相当。贺小姐初时,还是个处子,云雨之际,
    尚是逡巡畏缩。况兼吴衙内心慌胆怯,不敢恣肆,彼此未见十分美满。两三日后,
    渐入佳境,姿意取乐,忘其所以。一晚夜半,丫鬟睡醒,听得床上唧唧哝哝,床
    棱戛戛的响。隔了一回,又听得气喘吁吁,心中怪异。次早报与夫人。夫人也因
    见女儿面色红活,不像个病容,正有些疑惑。听了这话,合着他的意思。不去通
    知司户,竟走来观看,又没些破绽。及细看秀娥面貌,愈觉丰采倍常,却又不好
    开口问得,倒没了主意。坐了一回,原走出去。朝饭已后,终是放心不下,又进
    去探觑,把远话挑问。秀娥见夫人话儿问得蹊跷,便不答应。耳边忽闻得打齁之
    声,原来吴衙内夜间多做了些正经,不曾睡得,此时吃饱了饭,在床底下酣睡。
    秀娥一时遮掩不来,被夫人听见,将丫鬟使遣开去,把门顶上,向床下一望。只
    见靠壁一个蓬头孩子,曲着身体,睡得好不自在。夫人暗暗叫苦不迭!对秀娥道:
    “你做下这等勾当,却诈推有病,吓得我夫妻心花儿急碎了!如今羞人答答,怎
    地做人!这天杀的,还是那里来的?”秀娥羞得满面通红,说道:“是孩儿不是,
    一时做差事了,望母亲遮盖则个!这人不是别个,便是吴府尹的衙内。”夫人失
    惊道:“吴衙内与你从未见面,况那日你爹在他船上吃酒,还在席间陪侍,夜深
    方散,四鼓便开船了,如何得能到此?”秀娥从实将司户称赞留心,次日屏后张
    望,夜来做梦,早上开窗订约,并熟睡船开,前后事细细说出。又道:“不肖女
    一时情痴,丧名失节,玷辱父母,罪实难逭。但两地相隔数千里,一旦因阻风而
    会,此乃宿世姻缘,天遣成配,非繇人力。儿与吴衙内誓同生死,各不更改。望
    母亲好言劝爹曲允,尚可挽回前失。倘爹有别念,儿即自尽,决不偷生苟活。今
    蒙耻禀知母亲,一任主张。”道罢,泪如雨下。这里母子便说话,下边吴衙内打
    齁声越发雷一般响了。此时夫人又气又恼。欲待把他难为,一来娇养惯了,那里
    舍得;二来恐婢仆闻知,反做话靶。吞声忍气,拽开门走往外边去了。
    秀娥等母亲转身后,急下床顶上门儿,在床下叫醒吴衙内,埋怨道:“你打
    齁,也该轻些儿,惊动母亲,事都泄漏了!”吴衙内听说事露,吓得浑身冷汗直
    淋,上下牙齿,顷刻就吃蹬蹬的相打,半句话也挣不出。秀娥道:“莫要慌!适
    来与母亲如此如此说了。若爹爹依允,不必讲起。不肯时,拚得学梦中结局,决
    不教你独受其累!”说到此处,不觉泪珠乱滚。
    且说夫人急请司户进来,屏退丫鬟,未曾开言,眼中早已簌簌泪下。司户还
    道愁女儿病体,反宽慰道:“那医者说,只在数日便可奏效,不消烦恼。”夫人
    道:“听那老光棍花嘴!什么老鼠膈!论起恁般太医,莫说数日内奏效,就一千
    日还看不出病体!”司户道:“你且说怎的?”夫人将前事细述。把司户气得个
    发昏章第十一。连声道:“罢了!罢了!这等不肖之女,做恁般丑事,败坏门风,
    要他何用?趁今晚都结果了性命,也脱了这个丑名!”这两句话惊得夫人面如土
    色,劝道:“你我已在中年,止有这点骨血。一发断送,更有何人?论来吴衙内
    好人家子息,才貌兼全,招他为婿,原是门当户对。独怪他不来求亲,私下做这
    般勾当。事已如此,也说不得了。将错就错,悄地差人送他回去,写书与吴府尹,
    令人来下聘,然后成礼,两全其美。今若声张,反妆幌子。”司户沉吟半响,无
    可奈何,只得依着夫人。出来问水手道:“这里是甚地方?”水手答道:“前边
    已是武昌府了。”司户分付就武昌暂停,要差人回去。一面修起书札,唤过一个
    心腹家人,分付停当。不一时到了武昌,那家人便上涯写下船只,旁在船边。贺
    司户与夫人同至后舱,秀娥见了父亲,自觉无颜,把被蒙在面上。司户也不与他
    说话,只道:“做得好事!”向床底下,呼唤吴衙内。那吴衙内看见了贺司户夫
    妇,不知是甚意儿,战兢兢爬出来,伏在地上,口称死罪。司户低责道:“我只
    道你少年博学,可以成器。不想如此无行,辱我家门!本该撇下江里,才消这点
    恶气。今姑看你父亲面皮,饶你性命,差人送归。若得成名,便把不肖女与你为
    妻;如没有这般志气,休得指望!”吴衙内连连叩头领命。司户原教他躲过,捱
    至夜深人静,悄地教家人引他过船,连丫鬟不容一个见面。彼时两下分别,都还
    道有甚歹念,十分凄惨,又不敢出声啼哭。秀娥又扯夫人到背后,说道:“此行
    不知爹爹有甚念头,须教家人回时,讨吴衙内书信覆我,方才放心!”夫人真个
    依着他,又叮嘱了家人。次日清早开船自去。贺司户船只也自望荆州进发。贺小
    姐诚恐吴衙内途中有变,心下忧虑,即时真个倒想出病来!正是:
    乍别冷如冰,动念热如火。三百六十病,唯有相思苦。
    话分两头。且说吴府尹自那早离了江州,行了几十里路,已是朝膳时分,不
    见衙内起身,还道夜来中酒。看看至午,不见声息,以为奇怪。夫人自去叫唤,
    并不答应。那时着了忙,吴府尹教家人打开观看,只有一个空舱。吓得府尹夫妻,
    魂魄飞散,呼天怆地的号哭!只是解说不出。合船的人都道:“这也作怪!总来
    只有只船,那里去了?除非落水里。”吴府尹听了众人,遂泊住船,寻人打捞。
    自江州起至泊船之所,百里内外,把江也捞遍了,那里罗得尸首。一面招魂设祭,
    把夫人哭得死而复苏。吴府尹因没了儿子,连官也不要做了。手下人再三苦劝,
    方才前去上任。不则一日,贺司户家人送吴衙内到来。父子一见,惊喜相半。看
    了书札,方知就里。将衙内责了一声,款留贺司户家人,住了数日。准备聘礼,
    写起回书,差人同去求亲。吴衙内也写封私书寄与贺小姐。两下家人领着礼物,
    别了吴府尹,直至荆州,参见贺司户。收了聘礼,又做回书,打发吴府尹家人回
    去。那贺小姐正在病中,见了吴衙内书信,然后渐渐痊愈。那吴衙内在衙中,日
    夜攻书,候至开科,至京应试,一举成名,中了进士。凑巧除授荆州府湘潭县县
    尹。吴府尹见儿子成名,便告了致仕,同至荆州上任。择吉迎娶贺小姐过门成亲,
    同僚们前来称贺。两个花烛下新人,锦衾内一双凤友。
    秀娥过门之后,孝敬公姑,夫妻和顺,颇有贤名。后来贺司户因念着女儿,
    也入籍汴京,靠老终身。吴彦官至龙图阁学士,生得二子,亦登科甲。这回书唤
    做《吴衙内邻舟赴约》。诗云:佳人才子貌相当,八句新诗暗自将。百岁姻缘床
    下就,丽情千古播词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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