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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卷 卢太学诗酒傲王侯

    槛相掩映,湘帘绣幕两交辉。
    卢楠日夕吟花课鸟,笑傲其间,虽南面至乐,亦不是过。凡朋友去相访,必
    留连尽醉方止。倘遇着个声气相投,知音的知己,便兼旬累月,款留在家,不肯
    轻放出门。若有人患难来投奔的,一一都有赍发,决不令其空过。因此四方慕名
    来者,络绎不绝,真个是:座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
    卢楠只因才学高广,以为掇青紫如拾针芥。那知文福不齐,任你锦绣般文章,
    偏生不中试官之意,一连走上几次,不能勾飞黄腾达。他道世无识者,遂绝意功
    名,不图进取。惟与骚人剑客,羽士高僧,谈禅理,论剑术,呼卢浮白,放浪山
    水,自称浮丘山人。曾有五言古诗云:“逸翮奋霄汉,高步蹑天关。褰衣在椒涂,
    长风吹海澜。琼树系游镳,瑶华代朝餐。恣情戏灵景,静啸喈鸣鸾。浮世信淆浊,
    焉能濡羽翰!”
    话分两头。却说濬县知县,姓汪,名岑,少年连第,贪酷无比,性复猜刻。
    又酷好杯中之物,若擎着酒杯,便直饮到天明。自到濬县,不曾遇着对手。平昔
    也晓得卢楠是个才子,当今推重,交游甚广;又闻得邑中园亭,推他家为最;酒
    量又推尊第一。因这三件,有心要结识他,做个相知。差人去请来相会。你道有
    这般好笑的事么?别个秀才要去结交知县,还要捱风缉缝,央人引进,拜在门下,
    认为老师。四时八节,馈送礼物,希图以小博大。若知县自来相请,便似朝廷征
    聘一般,何等荣耀!还把名帖粘在壁上,夸炫亲友。这虽是不肖者所为,有气节
    的未必如此;但知县相请,也没有不肯去的。偏有卢楠比他人不同,知县一连请
    了五六次,只当做耳边风,全然不睬,只推自来不入公门。你道因甚如此?那卢
    楠才高天下,眼底无人,天生就一副侠肠傲骨,视功名如敝蓰,等富贵犹浮云。
    就是王侯卿相不曾来拜访,要请去相见,他也断然不肯先施,怎肯轻易去见个县
    官?真个是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绝品的高人。这卢楠已是个清奇古怪的主
    人,撞着知县又是个耐烦琐碎的冤家,请人请到四五次不来,也只索罢了,偏生
    只管去缠帐。见卢楠决不肯来,却到情愿自去就教。又恐卢楠他出,先差人将帖
    子订期。差人领了言语,一直径到卢家,把帖子递与门公,说道:“本县老爷有
    紧要话,差我来传达你相公,相烦引进。”门公不敢怠慢,即引到园上,来见家
    主。
    差人随进园门,尽目看时,只见水光绕绿,山色送青,竹木扶疏,交相掩映。
    林中禽鸟,声如鼓吹。那差人从不曾见这般景致,今日到此,恍如登了洞天仙府,
    好生欢喜,想道:“怪道老爷要来游玩,原来有恁地好景!我也是有些缘分,方
    得至此观玩这番,也不枉为人一世。”遂四下行走,恣意饱看。湾湾曲曲,穿过
    几条花径,走过数处亭台,来到了个所在。周围尽是梅花,一望如雪,霏霏馥馥,
    清香沁人肌骨。中间显出一座八角亭子,朱甍碧瓦,画栋雕梁,亭中悬一个扁额,
    大书“玉照亭”三字。下边坐着三四个宾客,赏花饮酒,旁边五六个标致青衣,
    调丝品竹,按板而歌。有高太史《梅花诗》为证:“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
    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渔郎无好韵,东风愁寂几回开!”
    门公同差人站在门外,候歌完了,先将帖子禀知,然后差人向前说道:“老
    爷令小人多多拜上相公,说既相公不屑到县,老爷当来拜访。但恐相公他出,又
    不相值,先差小人来期个日子,好来请教。二来闻府上园亭甚好,顺便就要游玩。”
    大凡事当凑就不起,那卢楠见知县频请不去,恬不为怪,却又情愿来就教,未免
    转过念头,想:“他虽然贪鄙,终是个父母官儿,肯屈己敬贤,亦是可取。若又
    峻拒不许,外人只道我心胸褊狭,不能容物了。”又想道:“他是个俗吏,这文
    章定然不晓得的。那诗律旨趣深奥,料必也没相干。若论典籍,他又是个后生小
    子,徼幸在睡梦中偷得这进士到手,已是心满意足,谅来还未曾识面。至于理学、
    禅宗,一发梦想所不到了。除此之外,与他谈论,有甚意味,还是莫招揽罢。”
    却又念其来意惓惓,如拒绝了,似觉不情。正沉吟间,小童斟上酒来。他触境情
    生,就想到酒上,道:“倘会饮酒,亦可免俗。”问来人道:“你本官可会饮酒
    么?”答道:“酒是老爷的性命,怎么不会饮?”卢楠又问:“能饮得多少?”
    答道:“但见拿着酒杯,整夜吃去,不到酩酊不止,也不知有几多酒量。”卢楠
    心中喜道:“原来这俗物却会饮酒,单取这节罢!”随教童子取个帖儿,付与来
    人道:“你本官既要来游玩,趁此梅花盛时,就是明日罢!我这里整备酒盒相候。”
    差人得了言语,原同门公一齐出来,回到县里,将帖子回覆了知县。知县大喜。
    正要明日到卢楠家去看梅花,不想晚上人来报新按院到任,连夜起身往府,不能
    如意,差人将个帖儿辞了。知县到府,接着按院,伺行香过了,回到县时,往还
    数日,这梅花已是:纷纷玉瓣堆香砌,片片琼英绕画栏。
    汪知县因不曾赴梅花之约,心下怏怏,指望卢楠另来相邀。谁知卢楠出自勉
    强,见他辞了,即撇过一边,那肯又来相请。看看已到仲春时候,汪知县又想到
    卢楠园上去游春,差人先去致意。那差人来到卢家园中,只见园林织锦,堤草铺
    茵,莺啼燕语,蝶乱蜂忙,景色十分艳丽。须臾,转到桃蹊上,那花浑如万片丹
    霞,千重红锦,好不烂熳!有诗为证:桃花开遍上林春,耀服繁华色艳浓。含笑
    动人心意切,几多消息五更风。卢楠正与宾客在花下击鼓催花,豪歌狂饮,差人
    执帖子上前说知。卢楠乘着酒兴对来人道:“你快回去与本官说,若有高兴,即
    刻就来,不必另约。”众宾客道:“使不得!我们正在得趣之时,他若来了,就
    有许多文㑇㑇,怎能尽兴?还是改日罢。”卢楠道:“说得有理,便是明日。”
    遂取个帖子,打发来人,回复知县。
    你道天下有这样不巧的事!次日汪知县刚刚要去游春,谁想夫人有五个月身
    孕,忽然小产起来,晕倒在地,血污浸渍身子。吓得知县已是六神无主,还有甚
    心肠去吃酒,只得又差人辞了卢楠。这夫人一病直至三月下旬,方才稍可。
    那时卢楠园中牡丹开放,冠绝一县。真是好花!有《牡丹诗》为证:洛阳千
    古斗春芳,富贵真夸浓艳妆。一自《清平》传唱后,至今人尚说花王。汪知县为
    夫人这病,乱了半个多月,情绪不佳,终日只把酒来消闷,连政事也懒得去理。
    次后闻得卢家牡丹茂盛,想要去赏玩,因两次失约,不好又来相期,差人送三两
    书仪,就致看花之意。卢楠日子便期了,却不肯受这书仪。璧返数次,推辞不脱,
    只得受了。那日天气晴爽,汪知县打帐早衙完了就去,不道刚出私衙,左右来报:
    “吏科给事中某爷告养亲归家,在此经过。”正是要道之人,敢不去奉承么?急
    忙出郭迎接,馈送下程,设宴款待。只道一两日就行,还可以看得牡丹,那知某
    给事,又是好胜的人,教知县陪了游览本县胜景之处,盘桓七八日方行。等到去
    后,又差人约卢楠时,那牡丹已萎谢无遗,卢楠也向他处游玩山水,离家两日矣!
    不觉春尽夏临,倏忽间又早六月中旬,汪知县打听卢楠已是归家,在园中避
    暑,又令人去传达,要赏莲花。那差人径至卢家,把帖儿教门公传进。须臾间,
    门公出来说道:“相公有话,唤你当面去分付。”差人随着门公,直到一个荷花
    池畔,看那池团团约有十亩多大,堤上绿槐碧柳,浓阴蔽日;池曲红妆翠盖,艳
    色映人。有诗为证:凌波仙子斗新妆,七窍虚心吐异香。何似花神多薄幸,故将
    颜色恼人肠。原来那池也有个名色,唤做“滟碧池”。池心中有座亭子,名曰
    “锦云亭”。此亭四面皆水,不设桥梁,以采莲舟为渡,乃卢楠纳凉之处。门公
    与差人下了采莲舟,荡动画桨,顷刻到了亭边,系舟登岸。差人举目看那亭子,
    周围朱栏画槛,翠幔纱窗;荷香馥馥,清风徐徐;水中金鱼戏藻,梁间紫燕寻巢;
    鸥鹭争飞叶底,鸳鸯对浴岸旁。去那亭中看时,只见藤床湘簟,石榻竹儿,瓶中
    供千叶碧莲,炉内焚百和名香。卢楠科头跣足,斜据石榻。面前放一帙古书,手
    中执着酒杯。旁边冰盘中,列着金桃雪藕,沉李浮瓜,又有几味案酒。一个小厮
    捧壶,一个小厮打扇。他便看几行书,饮一杯酒,自取其乐。差人未敢上前,在
    侧边暗想道:“同是父母生长,他如何有这般受用!就是我本官中过进士,还有
    许多劳碌,怎及得他的自在!”卢楠抬头看见,即问道:“你就是县里差来的么?”
    差人应道:“小人正是。”卢楠道:“你那本官到也好笑,屡次订期定日,却又
    不来。如今又说要看荷花,恁样不爽利,亏他怎地做了官!我也没有许多闲工夫
    与他缠帐,任凭他有兴便来,不奈烦又约日子。”差人道:“老爷多拜上相公,
    说久仰相公高才,如渴思浆,巴不得来请教,连次皆为不得已事羁住,故此失约。
    还求相公期个日子,小人好去回话。”卢楠见来人说话伶俐,却也听信了他,乃
    道:“既如此,竟在后日。”差人得了言语,讨个回帖,同门公依旧下船,撶
    到柳阴堤下上岸,自去回复了知县。那汪知县至后日早衙,发落了些公事,约莫
    午牌时候,起身去拜卢楠。谁想正值三伏之时,连日酷热非常,汪知县已受了些
    暑气,这时却又在正午,那轮红日犹如一团烈火,热得他眼中火冒,口内烟生。
    刚到半路,觉道天旋地转,从桥上直撞下来,险些儿闷死在地。从人急忙救起,
    抬回县中,送入私衙,渐渐苏醒。分付差人辞了卢楠,一面请太医调治。足足里
    病了一个多月,方才出堂理事,不在话下。
    且说卢楠一日在书房中查点往来礼物,检着汪知县这封书仪,想道:“我与
    他水米无交,如何白白里受他的东西?须把来消豁了,方才干净!”到八月中,
    差人来请汪知县中秋夜赏月。那知县却也正有此意,见来相请,好生欢喜。取回
    帖打发来人,说:“多拜上相公,至期准赴。”那知县乃一县之主,难道刚刚只
    有卢楠请他赏月不成?少不得初十边,就有乡绅同僚中相请,况又是个好饮之徒,
    可有不去的理么?定然一家家捱次都到,至十四这日,辞了外边酒席,于衙中整
    备家宴,与夫人在庭中玩赏。那晚月色分外皎洁,比寻常更是不同。有诗为证:
    玉宇淡悠悠,金波彻夜流。最怜圆缺处,曾照古今愁。风露孤轮影,山河一气秋。
    何人吹铁笛?乘醉倚南楼。夫妻对酌,直饮到酩酊,方才入寝。
    那知县一来是新起病的人,元神未复;二来连日沉酣糟粕,趁着酒兴,未免
    走了酒字下这道儿;三来这晚露坐夜深,着了些风寒。三合凑又病起来。眼见得
    卢楠赏月之约,又虚过了。调摄数日,方能痊可。那知县在衙中无聊,量道卢楠
    园中桂花必盛,意欲借此排遣。适值有个江南客来打抽丰,送两大坛惠山泉酒,
    汪知县就把一坛,差人转送与卢楠。卢楠见说是美酒,正中其怀,无限欢喜,乃
    道:“他的政事文章,我也一概勿论,只这酒中,想亦是知味的了。”即写帖请
    汪知县后日来赏桂花。有诗为证:凉影一帘分夜月,天宫万斛动秋风。淮南何用
    歌《招隐》?自可淹留桂树丛。
    自古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像汪知县是个父母官,肯屈己去见个士人,
    岂不是件异事。谁知两下机缘未到,临期定然生出事故,不能相会。这番请赏桂
    花,汪知县满意要尽竟日之欢,罄夙昔仰想之诚。不料是日还在眠床上,外面就
    传板进来报:“山西理刑赵爷行取入京,已至河下!”恰正是汪知县乡试房师,
    怎敢怠慢?即忙起身梳洗,出衙上轿,往河下迎接,设宴款待。你想两个得意师
    生,没有就相别之理,少不得盘桓数日,方才转身。这桂花已是:飘残金粟随风
    舞,零乱天香满地铺。
    却说卢楠索性刚直豪爽,是个傲上矜下之人,见汪知县屡次卑词尽敬,以其
    好贤,遂有俯交之念。时值九月末旬,园中菊花种数甚多,内中惟有三种为贵。
    那三种?鹤翎、剪绒、西施。每一种各有几般颜色,花大而媚,所以贵重。有
    《菊花诗》为证:不共春风斗百芳,自甘篱落傲秋霜。园林一片萧疏景,几朵依
    稀散晚香。卢楠因想汪知县几遍要看园景,却俱中止,今趁此菊花盛时,何不请
    来一玩?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即写帖儿,差人去请次日赏菊。家人拿着帖子,
    来到县里,正值知县在堂理事,一径走到堂上跪下,把帖子呈上,禀道:“家相
    公多拜上老爷,园中菊花盛开,特请老爷明日赏玩。”汪知县正想要去看菊,因
    屡次失约,难好启齿;今见特地来请,正是挖耳当招,深中其意。看了帖子,乃
    道:“拜上相公,明日早来领教。”那家人得了言语,即便归家回覆家主道:
    “汪老爷拜上相公,明日绝早就来。”那知县说“明日早来”,不过是随口的话,
    那家人改做“绝早就来”,这也是一时错讹之言。不想因这句错话上,得罪于知
    县,后来把天大家私弄得罄尽,险些儿连性命都送了。正是:
    舌为利害本,口是祸福门。
    当下卢楠心下想道:“这知县也好笑,那见赴人筵席,有个绝早就来之理。”
    又想道:“或者慕我家园亭,要尽竟日之游。”分付厨夫:“大爷明日绝早就来,
    酒席须要早些完备。”那厨夫听见知县早来,恐怕临时误事,隔夜就手忙足乱收
    拾。卢楠到次早分付门上人:“今日若有客来,一概相辞,不必通报!”又将个
    名帖,差人去邀请知县。不到朝食时,酒席都已完备,排设在燕喜堂中。上下两
    席,并无别客相陪。那酒席铺设得花锦相似!正是:
    富家一席酒,穷汉半年粮。
    且说知县那日早衙,投文已过,也不退堂,就要去赴酌。因见天色太早,恐
    酒席未完,吊一起公事来问。那公事却是新拿到一班强盗,专在卫河里打劫来往
    客商,因都在娼家宿歇,露出马脚,被捕人拿住。解到本县,当下一讯都招。内
    中一个叫做石雪哥,又扳出本县一个开肉铺的王屠,也是同伙,即差人去拿到。
    知县问道:“王屠!石雪哥招称你是同伙,赃物俱窝顿你家,从实供招,免受刑
    罚。”王屠禀道:“老爷!小人是个守法良民,就在老爷马足下开个肉铺生理,
    平昔间就街市上不十分行走,那有这事。莫说与他是个同伙,就是他面貌,从不
    曾识认。老爷不信,拘邻里来问平日所行所为,就明白了。”知县又叫石雪哥道:
    “你莫要诬陷平人,若审出是扳害的,登时就打死你这奴才!”石雪哥道:“小
    的并非扳害,真实是同伙。”王屠叫道:“我认也认不得你,如何是同伙?”石
    雪哥道:“王屠!我与你一向同做伙计,怎么诈不认得?就是今日,本心原要出
    脱你的,只为受刑不过,一时间说了出来,你不可怪我!”王屠叫屈连天道:
    “这是那里说起?”知县喝交一齐夹起来。可怜王屠夹得死而复苏,不肯招承。
    这强盗咬定是个同伙,虽夹死终不改口。是巳牌时分,夹到日已倒西,两下各执
    一词,难以定招。此时知县一心要去赴宴,已不耐烦,遂依着强盗口词,葫芦提
    将王屠问成斩罪,其家私尽作赃物入官。画供已毕,一齐发下死囚牢里,即起身
    上轿,到卢楠家去吃酒不题。
    你道这强盗为甚死咬定王屠是个同伙?那石雪哥当初原是个做小经纪的人,
    因染了时疫症,把本钱用完,连几件破家伙也卖来吃在肚里。及至病好,却没本
    钱去做生意,只存得一只锅儿,要把去卖几十文钱来营运度日。旁边却又有些破
    的,生出一个计较,将锅煤拌着泥儿涂好,做个草标儿,提上街去卖。转了半日,
    都嫌是破的,无人肯买。落后走到王屠对门开米铺的田大郎门首,叫住要买。那
    田大郎是个近觑眼,却看不出损处,一口就还八十文钱。石雪哥也就肯了。田大
    郎将钱递与石雪哥,接过手刚在那里数明,不想王屠在对门看见,叫道:“大郎!
    你且仔细看看,莫要买了破的!”这是嘲他眼力不济,乃一时戏谑之言。谁知田
    大郎真个重新仔细一看,看出那个破损处来,对王屠道:“早是你说,不然几乎
    被他哄了,果然是破的。”连忙讨了铜钱,退还锅子。石雪哥初时买成了,心中
    正在欢喜;次后讨了钱去,心中痛恨王屠,恨不得与他性命相博。只为自己货儿
    果然破损,没个因头,难好开口,忍着一肚子恶气,提着锅子转身。临行时,还
    把王屠怒目而视,巴不能等他问一声,就要与他厮闹。那王屠出自无心,那个去
    看他。石雪哥见不来招揽,只得自去。不想心中气闷,不曾照管得,脚下绊上一
    交,把锅子打做千百来块,将王屠就恨入骨髓。思想没了生计,欲要寻条死路,
    诈那王屠,却又舍不得性命。没甚计较,就学做夜行人,到也顺溜,手到擒来。
    做了年馀,嫌这生意微细,合入大队里,在卫河中巡绰,得来大碗酒、大块肉,
    好不快活!那时反又感激王屠起来。他道是:“当日若没有王屠这一句话,卖成
    这只锅子,有了本钱,这时只做小生意过日,那有恁般快活!”及至恶贯满盈,
    被拿到官,情真罪当,料无生理,却又想起昔年的事来:“那日若不是他说破,
    卖这几十文钱做生意度日,不见致有今日。”所以扳害王屠,一口咬定,死也不
    放。故此他便认得王屠,王屠却不相认。后来直到秋后典刑,齐绑在法场上,王
    屠问道:“今日总是死了,你且说与我有甚冤仇,害我致此?说个明白,死也甘
    心!”石雪哥方把前情说出。王屠连喊冤枉,要辨明这事。你想此际有那个来采
    你?只好含冤而死。正是:
    只因一句闲言语,断送堂堂六尺躯。
    闲话休题。且说卢楠早上候起,已至巳牌,不见知县来到,又差人去打听,
    回报说在那里审问公事。卢楠心上就有三四分不乐,道:“既约了绝早就来,如
    何这时候还问公事?”停了一回,还不见到,又差人去打听,来报说:“这件公
    事还未问完哩,”卢楠不乐有六七分了,想道:“是我请他的不是,只得耐这次
    罢。”俗语道得好,等人性急。略过一回,又差人去打听,这人行无一箭之远,
    又差一人前去,顷刻就差上五六个人去打听。少停一齐转来回覆说:“正在堂上
    夹人,想这事急切未得完哩。”卢楠听见这话,凑成十分不乐,心中大怒道:
    “原来这俗物一无可取,却只管来缠帐,几乎错认了!如今幸尔还好。”即令家
    人撤开下面这桌酒席,走上前居中向外而坐,叫道:“快把大杯洒热酒来,洗涤
    俗肠!”家人都禀道:“恐大爷一时来到。”卢楠睁起眼喝道:“唗!还说甚
    大爷?我这酒可是与俗物吃的么?”家人见家主发怒,谁敢再言,只得把大杯斟
    上,厨下将肴馔供出。小奚在堂中宫商迭奏,丝竹并呈。卢楠饮了数杯,又讨出
    大碗,一连吃上十数多碗。吃得性起,把巾服都脱去了,跣足蓬头,踞坐于椅上,
    将肴馔撤去,止留果品案酒,又吃上十来大碗。连果品也赏了小奚,惟饮寡酒,
    又吃上几碗。卢楠酒量虽高,原吃不得急酒,因一时恼怒,连饮了几十碗,不觉
    大醉,就靠在桌上齁齁睡去。家人谁敢去惊动,整整齐齐,都站在两旁伺候。里
    边卢楠便醉了,外面管园的却不晓得。远远望见知县头踏来,急忙进来通报。到
    了堂中,看见家主已醉,到吃一惊道:“大爷已是到了,相公如何先饮得这个模
    样?”众家人听得知县来到,都面面相觑,没做理会,齐道:“那桌酒便还在,
    但相公不能勾醒,却怎好?”管园的道:“且叫醒转来,扶醉陪他一陪也罢。终
    不然特地请来,冷淡他去不成!”众家人只得上前叫唤,喉咙都喊破了,如何得
    醒?渐渐听得人声喧杂,料道是知县进来,慌了手脚,四散躲过,单单撇下卢楠
    一人。只因这番,有分教:佳宾贤主,变为百世冤家;好景名花,化作一场春梦。
    正是:
    盛衰有命天为主,祸福无门人自生。
    且说汪知县离了县中,来到卢家园门首,不见卢楠迎接,也没有一个家人伺
    候。从人乱叫:“门上有人么?快去通报,大爷到了!”并无一人答应。知县料
    是管门的已进去报了,遂吩咐:“不必呼唤!”竟自进去。只见门上一个扁额,
    白地翠书“啸圃”两个大字。进了园门,一带都是柏屏,转过湾来,又显出一座
    门楼,上书“隔凡”二字。过了此门,便是一条松径。绕出松林,打一看时,但
    见山岭参差,楼台缥缈,草木萧疏,花竹围环。知县见布置精巧,景色清幽,心
    下暗喜道:“高人胸次,自是不同。”但不闻得一些人声,又不见卢楠相迎,未
    免疑惑。也还道是园中径路错杂,或者从别道往外迎我,故此相左。一行人在园
    中,任意东穿西走,反去寻觅主人。次后来到一个所在,却是三间大堂。一望菊
    花数百,霜英灿烂,枫叶万树,拥若丹霞,橙橘相亚,累累如金。池边芙蓉千百
    株,颜色或深或浅,绿水红葩,高下相映,鸳鸯、凫鸭之类,戏狎其下。汪知县
    想道:“他请我看菊,必在这个堂中了。”径至堂前下轿。走入看时,那里见甚
    酒席,惟有一人蓬头跣足,居中向外而坐,靠在桌上打齁,此外更无一个人影。
    从人赶向前乱喊:“老爷到了,还不起来!”汪知县举目看他身上服色不像以下
    之人,又见旁边放着葛巾野服,吩咐且莫叫唤,看是何等样人。那常来下帖的差
    人,向前仔细一看,认得是卢楠,禀道:“这就是卢相公,醉倒在此!”汪知县
    闻言,登时紫涨了面皮,心下大怒道:“这厮恁般无理!故意哄我上门羞辱。”
    欲得教从人将花木打个希烂,又想不是官体,忍着一肚子恶气,急忙上轿,分付
    回县。轿夫抬起,打从旧路,直至园门首,依原不见一人。那些皂快,没一个不
    摇首咋舌道:“他不过是个监生,如何将官府恁般藐视?这也是件异事!”知县
    在轿上听见,自觉没趣,恼怒愈加。想道:“他总然才高,也是我的治下,曾请
    过数遍,不肯来见,情愿就见,又馈送银酒,我亦可为折节敬贤之至矣!他却如
    此无理,将我侮慢。且莫说我是父母官,即便平交,也不该如此!”到了县里,
    怒气不息,即便退入私衙不题。
    且说卢楠这些家人、小厮,见知县去后,方才出头,到堂中看家主时,睡得
    正浓,直至更馀方醒。众人说道:“适才相公睡后,大爷就来,见相公睡着,便
    起身而去。”卢楠道:“可有甚话说?”众人道:“小人们恐难好答应,俱走过
    一边,不曾看见。”卢楠道:“正该如此!”又懊悔道:“是我一时性急,不曾
    分付闭了园门,却被这俗物直至此间,践污了地上。”教管园的明早快挑水,将
    他进来的路径扫涤干净。又着人寻访常来下帖的差人,将向日所送书仪,并那坛
    泉酒,发还与他。那差人不敢隐匿,遂即到县里去缴还。不在话下。
    却说汪知县退到衙中,夫人接着,见他怒气冲天,问道:“你去赴宴,如何
    这般气恼?”汪知县将其事说知。夫人道:“这都是自取,怪不得别人!你是个
    父母官,横行直撞,少不得有人奉承;如何屡屡卑污苟贱,反去请教子民。他总
    是有才,与你何益?今日讨恁般怠慢,可知好么!”汪知县又被夫人抢白了几句,
    一发怒上加怒,坐在交椅上,气愤愤的半晌无语。夫人道:“何消气得,自古道:
    破家县令。”只这四个字,把汪知县从睡梦中唤醒,放下了怜才敬士之心,顿提
    起生事害人之念。当下口中不语,心下踌躇,寻思计策安排卢生:“必置之死地,
    方泄吾恨!”当夜无话。
    汪知县早衙已过,次日唤一个心腹令史进衙商议。那令史姓谭,名遵,颇有
    才干,惯与知县通赃过付,是一个积年滑吏。当下知县先把卢楠得罪之事叙过,
    次说要访他过恶参之,以报其恨。谭遵道:“老爷要与卢楠作对,不是轻举妄动
    的。须寻得一件没躲闪的大事,坐在他身上,方可完得性命。那参访一节,恐未
    必了事,在老爷反有干碍。”汪知县道:“却是为何?”谭遵道:“卢楠与小人
    原是同里,晓得他多有大官府往来,且又家私豪富。平昔虽则恃才狂放,却没甚
    违法之事。总然拿了,少不得有天大分上到上司处挽回,决不至死的田地。那时
    怀恨挟仇,老爷岂不反受其累?”汪知县道:“此言虽是,但他恁般放肆,定有
    几件恶端。你去细细访来,我自有处!”谭遵答应出来,只见外边缴进原送卢楠
    的书仪、泉酒,知县见了,转觉没趣。无处出气,迁怒到差人身上,说道:“不
    该收他的回来!”打了二十毛板,就将银、酒都赏了差人。正是劝君莫作伤心事,
    世上应多切齿人。
    话分两头。却说浮邱山脚下有个农家,叫做钮成,老婆金氏。夫妻两口,家
    道贫寒,却又少些行止,因此无人肯把田与他耕种,历年只在卢楠家做长工过日。
    二年前,生了个儿子,那些一般做工的,同卢家几个家人,斗分子与他贺喜。论
    起钮成恁般穷汉,只该辞了才是。十分情不可却,称家有无,胡乱请众人吃三杯,
    可也罢了。不想他却弄空头,装好汉,写身子与卢楠家人卢才,抵借二两银子,
    整个大大筵席,款待众人。邻里尽送汤饼,热烘烘倒像个财主家行事。外边正吃
    得快活,那得知孩子隔日被猫惊了,这时了帐,十分败兴,不能勾尽欢而散。
    那卢才肯借银子与钮成,原怀着个不良之念。你道为何?因见钮成老婆有三
    四分颜色,指望以此为繇,要勾搭这婆娘。谁知缘分浅薄,这婆娘情愿白白里与
    别人做些交易,偏不肯上卢才的桩儿,反去学向老公说卢才怎样来调戏。钮成认
    做老婆是贞节妇人,把卢才恨入骨髓,立意要赖他这项银子。卢才踅了年馀,见
    这婆娘妆乔做样,料道不能勾上钩,也把念头休了,一味索银。两下面红了好几
    场,只是没有。有人教卢才个法儿道:“他年年在你家做长工,何不耐到发工银
    时,一并扣清,可不干净?”卢才依了此言,再不与他催讨。等到十二月中,打
    听了发银日子,紧紧伺候。那卢楠田产广多,除了家人,顾工的也有整百。每年
    至十二月中预发来岁工银。到了是日,众长工一齐进去领银。卢楠恐家人们作弊,
    短少了众人的,亲自唱名亲发,还赏一顿酒饭,吃个醉饱,叩谢而出。刚至宅门
    口,卢才一把扯住钮成,问他要银。那钮成一则还钱肉痛,二则怪他调戏老婆,
    乘着几杯酒兴,反撒赖起来,将银塞在兜肚里,骂道:“狗奴才!只欠得这丢银
    子,便生心来欺负老爷!今日与你性命相博!”当胸撞个满怀。卢才不曾提防,
    踉踉跄跄,倒退了十数步,几乎跌上一交。恼动性子,赶上来便打。那句“狗奴
    才”却又犯了众怒,家人们齐道:“这厮恁般放泼!总使你的理直,到底是我家
    长工,也该让我们一分。怎地欠了银子,反要行凶?打这狗亡八!”齐拥上前乱
    打。常言道,双拳不敌四手。钮成独自一个,如何抵当得许多人,着实受了一顿
    拳脚。卢才看见银子藏在兜肚中,扯断带子,夺过去了。众长工再三苦劝,方才
    住手,推着钮成回家。不道卢楠在书房中隐隐听得门首喧嚷,唤管门的查问。他
    的家法最严,管门的恐怕连累,从实禀说。卢楠即叫卢才进去,说道:“我有示
    在先,不许擅放私债,盘算小民。如有此等,定行追还原券,重责逐出。你怎么
    故违我法,却又截抢工银,行凶打他?这等放肆可恶!”登时追出兜肚银子并那
    纸文契,打了三十,逐出不用。分付管门的:“钮成来时,着他来见我,领了银
    券去。”管门的连声答应出来。出来不题。
    且说钮成刚吃饱得酒食,受了这顿拳头脚尖,银子原被夺去,转思转恼,愈
    想愈气。到半夜里火一般发热起来,觉道心头胀闷难过,次日便爬不起来。到第
    二日早上,对老婆道:“我觉得身子不好,莫不要死?你快去叫我哥哥来商议。”
    自古道无巧不成书。元来钮成有个嫡亲哥子钮文,正卖与令史谭遵家为奴。金氏
    平昔也曾到谭遵家几次,路径已熟,故此教他去叫。当下金氏听见老公说出要死
    的话,心下着忙,带转门儿,冒着风寒,一径往县中去寻钮文。
    那谭遵四处察访卢楠的事过,并无一件;知县又再三催促,到是个两难之事。
    这一日正坐在公廨中,只见一个妇人慌慌张张的走入来,举目看时,不是别人,
    却是家人钮文的弟妇。金氏向前道了万福,问道:“请问令史,我家伯伯可在么?”
    谭遵道:“到县门前买小菜就来,你有甚事恁般惊惶?”金氏道:“好教令史得
    知:我丈夫前日与卢监生家人卢才费口,夜间就病起来,如今十分沉重,特来寻
    伯伯去商量。”潭遵闻言,不胜欢喜。忙问道:“且说为甚与他家费口?”金氏
    即将与卢才借银起,直至相打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谭遵道:“原来恁地!你丈
    夫没事便罢,有些山高水低,急来报知,包在我身上,与你出气!还要他一注大
    财乡,彀你下半世快活。”金氏道:“若得令史张主,可知好么。”正说间,钮
    文已回。金氏将这事说知,一齐同去。临出门,谭遵又嘱付道:“如有变故,速
    速来报!”钮文应允。离了县中,不消一个时辰,早到家中。推门进去,不见一
    些声息。到床上看时,把二人吓做一跳。元来直僵僵挺在上面,不知死过几时了。
    金氏便号淘大哭起来。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那些东邻西舍听得哭声,都来观看,齐道:“虎一般的后生,活活打死了。
    可怜!可怜!”钮文对金氏说道:“你且莫哭,同去报与我主人,再作区处。”
    金氏依言,锁了大门,嘱付邻里看觑则个,跟着钮文就走。那邻里中商议道:
    “他家一定去告状了!地方人命重情,我们也须呈明,脱了干系。”随后也往县
    里去呈报。其时远近村坊尽知钮成已死,早有人报与卢楠。那卢楠原是疏略之人,
    两日钮成不去领这银券,连其事却也忘了,及至闻了此信,即差人去寻获卢才送
    官。那知卢才听见钮成死了,料道不肯干休,已先逃之夭夭。不在话下。
    且说钮文、金氏,一口气跑到县里,报知谭遵。谭遵大喜,悄悄的先到县中
    禀了知县。出来与二人说明就里,教了说话,流水写起状词,单告卢楠强占金氏
    不遂,将钮成擒归打死。教二人击鼓叫冤。钮文依了家主,领着金氏,不管三七
    念一,执了一块木柴,把鼓乱敲,口内一片声叫喊:“救命!”衙门差役,自有
    谭遵分付,并无拦阻。汪知县呼得击鼓,即时升堂,唤钮文、金氏至案前。才看
    状词,恰好地邻也到了。知县专心在卢楠身上,也不看地邻呈子是怎样情繇,假
    意问了几句,不等发房,即时出签,差人捉卢楠立刻赴县。公差又受了谭遵的叮
    嘱,道:“大爷恼得卢楠要紧,你们此去,只除妇女、孩子,其馀但是男子汉,
    尽数拿来。”众皂快素知知县与卢监生有仇,况且是个大家,若还人少,进不得
    他家大门,遂聚起三兄四弟,共有四五十人,分明是一群猛虎。此时隆冬日短,
    天已傍晚,彤云密布,朔风凛冽,好不寒冷!谭遵要奉承知县,陪出酒浆,与众
    人先发个兴头。一家点起一根火把,飞奔至卢家门首,发一声喊,齐抢入去,逢
    着的便拿。家人们不知为甚,吓得东倒西歪,儿啼女哭,没奔一头处。卢楠娘子
    正同着丫头们,在房中围炉向火,忽闻得外面人声鼎沸,只道是漏了火,急叫丫
    鬟们观看。尚未动步,房门口早有家人报道:“大娘,不好了!外边无数人执着
    火把,打进来也!”卢楠娘子还认做强盗来打劫,惊得三十六个牙齿矻磴磴的相
    打,慌忙叫丫鬟快闭上房门。言犹未了,一片火光,早已拥入房里。那些丫头们
    奔走不迭,只叫:“大王爷饶命!”众人道:“胡说!我们是本县大爷差来拿卢
    楠的。什么大王爷!”卢楠娘子见说这话,就明白向日丈夫怠慢了知县,今日寻
    事故来摆布。便道:“既是公差,难道不知法度的?我家总有事在县,量来不过
    户婚田土的事罢了,须不是大逆不道,如何白日里不来,黑夜间率领多人,明火
    执杖,打入房帷,乘机抢劫?明日到公堂上去讲,该得何罪?”众公差道:“只
    要还了我卢楠,但凭到公堂上去讲!”遂满房遍搜一过,只拣器皿宝玩,取勾像
    意,方才出门。又打到别个房里,把姬妾们都惊得躲入床底下去。
    各处搜到,不见卢楠,料想必在园上,一齐又赶入去。卢楠正与四五个宾客,
    在暖阁上饮酒,小优两傍吹唱,恰好差去拿卢才的家人,在那里回话,又是两个
    乱喊上楼报道:“相公,祸事到也!”卢楠带醉问道:“有何祸事?”家人道:
    “不知为甚,许多人打进大宅抢劫东西,逢着的便被拿住,今已打入相公房中去
    了!”众宾客被这一惊,一滴酒也无了,齐道:“这是为何?可去看来!”便要
    起身。卢楠全不在意,反拦住道:“由他自抢,我们且吃酒,莫要败兴,快斟热
    酒来!”家人跌足道:“相公!外边恁般慌乱,如何还要饮酒!”说声未了,忽
    见楼前一派火光闪烁,众公差齐拥上楼。吓得那几个小优满楼乱滚,无处藏躲。
    卢楠大怒,喝道:“甚么人,敢到此放肆!”叫人快拿。众公差道:“本县大爷
    请你说话,只怕拿不得的!”一条索子,套在颈里,道:“快走!快走!”卢楠
    道:“我有何事,这等无礼!偏不去!”众公差道:“老实说:向日请便请你不
    动,如今拿到要拿去的!”牵着索子,推的推,扯的扯,拥下楼来。家人共拿了
    十四五个。众人还想连宾客都拿,内中有人认得,俱是贵家公子,又是有名头秀
    才,遂不敢去惹他。一行人离了园中,一路闹炒炒直至县里。这几个宾客,放心
    不下,也随来观看。躲过的家人,也自出头,奉着主母之命,将了银两,赶来央
    人使用打探。不在话下。
    且说汪知县在堂等候,堂前灯笼火把,照辉浑如白昼,四下绝不闻一些人声。
    众公差押卢楠等,直至丹墀下。举目看那知县,满面杀气,分明坐下个阎罗天子。
    两行隶卒排列,也与牛头夜叉无二。家人们见了这个威势,一个个胆战心惊。众
    公差跑上堂禀道:“卢楠一起拿到了!”将一干人带上月台,齐齐跪下。钮文、
    金氏另跪在一边。惟有卢楠挺然居中而立。汪知县见他不跪,仔细看了一看,冷
    笑道:“是一个土豪!见了官府,犹恁般无状!在外安得不肆行无忌。我且不与
    你计较,暂请到监里去坐一坐。”卢楠倒走上三四步,横挺着身子说道:“就到
    监里去坐也不妨。只要说个明白,我得何罪,昏夜差人抄没?”知县道:“你强
    占良人妻女不遂,打死钮成,这罪也不小!”卢楠闻言,微微笑道:“我只道有
    甚天大事情,原来为钮成之事。据你说止不过要我偿他命罢了,何须大惊小怪。
    但钮成原系我家佣奴,与家人卢才口角而死,却与我无干;即使是我打死,亦无
    死罪之律。若必欲借彼证此,横加无影之罪,以雪私怨,我卢楠不难屈承,只怕
    公论难泯!”汪知县大怒道:“你打死平人,昭然耳目,却冒认为奴,污蔑问官,
    抗拒不跪。公堂之上,尚敢如此狂妄,平日豪横,不问可知矣!今且勿论人命真
    假,只抗逆父母官,该得何罪?”喝都教拿下去打。众公差齐声答应,赶向前一
    把揪翻。卢楠叫道:“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卢楠堂堂汉子,何惜一死,却要用刑?
    任凭要我认那一等罪,无不如命,不消责罚!”众公差那里繇他做主,按倒在地,
    打了三十。知县喝教住了,并家人齐发下狱中-。钮成尸首着地方买棺盛殓,
    发至官坛候验。钮文、金氏干证人等,召保听审。
    卢楠打得血肉淋漓,两个家人扶着,一路大笑走出仪门。这几个朋友上前相
    迎,家人们还恐怕来拿,远远而立,不敢近身。众友问道:“为甚事,就到杖责?”
    卢楠道:“并无别事,汪知县公报私仇,借家人卢才的假人命,装在我名下,要
    加个小小死罪!”众友惊骇道:“不信有此等奇冤!”内中一友叫道:“不打紧!
    待小弟回去,与家父说了,明日拉合县乡绅孝廉,与县公讲明,料县公难灭公论,
    自然开释。”卢楠道:“不消兄等费心,但凭他怎地摆布罢了!只有一件紧事,
    烦到家间说一声,教把酒多送几坛到狱中来。”众友道:“如今酒也该少饮。”
    卢楠笑道:“人生贵在适意,贫富荣辱,俱身外之事,于我何有!难道因他要害
    我,就不饮酒了?这是一刻也少不得的!”正在那里说话,一个狱卒推着背道:
    “快进狱去,有话另日再说!”那狱卒不是别人,叫做蔡贤,也是汪知县得用之
    人。卢楠睁起眼喝道:“唗!可恶!我自说话,与你何干?”蔡贤也焦躁道:
    “呵呀!你如今是个在官人犯了,这样公子气质,且请收起,用不着了。”卢楠
    大怒道:“什么在官人犯,就不进去,便怎么!”蔡贤还要回话,有几个老成的,
    将他推开,做好做歹,劝卢楠进了监门,众友也各自回去。卢楠家人自归家回覆
    主母。不在话下。
    原来卢楠出衙门时,谭遵紧随在后察访,这些说话,一句句听得明白,进衙
    报与知县。知县到次早只说有病,不出堂理事。众乡官来时,门上人连帖也不受。
    至午后忽地升堂,唤齐金氏一干人犯,并忤作人等,监中吊出卢楠主仆,径去检
    验钮成尸首。那忤作人已知县主之意,轻伤尽报做重伤,地邻也理会得知县要与
    卢楠作对,齐咬定卢楠打死。知县又哄卢楠将出钮成佣工文券,只认做假的,尽
    皆扯碎,严刑拷逼,问成死罪。又加二十大板,长枷手扭,下在死囚牢里。家人
    们一概三十,满徒三年,召保听候发落。金氏、钮文干证人等,发回宁家。尸棺
    俟详转定夺。将招繇叠成文案,并卢楠抗逆不跪等情,细细开载在内,备文申报
    上司。虽众乡绅力为申理,知县执意不从。有诗为证:县令从来可破家,冶长非
    罪亦堪嗟。福堂今日容高士,名圃无人理百花。
    且说卢楠本是贵介之人,生下一个脓窠疮儿,就要请医家调治的,如何经得
    这等刑杖?到得狱中,昏迷不醒。幸喜合监的人,知他是个有钱主儿,奉承不暇,
    流水把膏药末药送来。家中娘子又请太医来调治,外修内补,不勾一月,平服如
    旧。那些亲友,络绎不绝,到监中候问。狱卒人等,已得了银子,欢天喜地,繇
    他们直进直出,并无拦阻。内中单有蔡贤是知县心腹,如飞禀知县主,魆地到监
    点闸,搜出五六人来,却都是有名望的举人秀士,不好将他难为,教人送出狱门。
    又把卢楠打上二十。四五个狱卒,一概重责。那狱卒们明知是蔡贤的缘故,咬牙
    切齿!因是县主得用之人,谁敢与他计较。那卢楠平日受用的高堂大厦,锦衣玉
    食,眼内见的是竹木花卉,耳中闻的是笙箫细乐;到了晚间,娇姬美妾,倚翠偎
    红,似神仙般散诞的人。如今坐于狱中,住的却是钻头不进半塌不倒的房子;眼
    前见的无非死犯重囚,言事嘈杂,面目凶顽,分明一班妖魔色怪;耳中闻的不过
    是脚鐐手扭铁链之声;到了晚间,提铃喝号,击柝鸣锣,唱那歌儿,何等凄惨!
    他虽是豪迈之人,见了这般景像,也未免睹物伤情。恨不得胁下顷刻生出两个翅
    膀来,飞出狱中。又恨不得提把板斧,劈开狱门,连众犯也都放走。一念转着受
    辱光景,毛发倒竖,恨道:“我卢楠做了一世好汉,却送在这个恶贼手里!如今
    陷于此间,怎能勾出头日子。总然挣得出去,亦有何颜面见人!要这性命何用?
    不如寻个自尽,到得干净!”又想道:“不可!不可!昔日成汤文王,有夏台羑
    里之囚;孙膑、马迁有刖足腐刑之辱。这几个都是圣贤,尚忍辱待时,我卢楠岂
    可短见!”却又想道:“我卢楠相知满天下,身列缙绅者也不少,难道急难中就
    坐观成败?还是他们不晓得我受此奇冤?须索写书去通知,教他们到上司处挽回。”
    遂写起若干书启,差家人分头投递那些相知。也有见任,也有林下,见了书札,
    无不骇然;也有直达汪知县,要他宽罪的;也有托上司开招的。那些上司官,一
    来也晓得卢楠是当今才子,有心开释,都把招详驳下县里。回书中又露个题目,
    教卢楠家属前去告状,转批别衙门开招出罪。卢楠得了此信,心中暗喜,却教家
    人往各上司诉冤,果然都批发本府理刑勘问。理刑官先已有人致意。不在话下。
    却说汪知县几日间连接数十封书札,都是与卢楠求解的。正在踌躇,忽见各
    上司招详,又都驳转。过了几日,理刑厅又行牌到县,吊卷提人。已明知上司有
    开招放他之意,心下老大惊惧,想道:“这厮果然神通广大,身子坐在狱中,怎
    么各处关节已是布置到了?若此番脱漏出去,如何饶得我过!一不做,二不休,
    若不斩草除根,恐有后患。”当晚差谭遵下狱,教狱卒蔡贤拿卢楠到隐僻之处,
    遍身鞭朴,打勾半死,推倒在地,缚了手足,把土囊压住口鼻。那消一个时辰,
    呜呼哀哉!可怜满腹文章,到此冤沉狱底。正是:
    英雄常抱千年恨,风木寒烟空断魂。
    话分两头。却说濬县有个巡捕县丞,姓董,名绅,贡士出身,任事强干,用
    法平恕,见汪知县将卢楠屈陷大辟,十分不平。只因官卑职小,不好开口。每下
    狱查点,便与卢楠谈论,两下遂成相知。那晚恰好也进监巡视,不见了卢楠。问
    众狱卒时,都不肯说。恼动性子,一片声喝打,方才低低说:“大爷差谭令史来
    讨气绝,已拿向后边去了。”董县丞大惊道:“大爷乃一县父母,那有此事?必
    是你们这些奴才,索诈不遂,故此谋他性命!快引我去寻来!”众狱卒不敢违逆,
    直引至后边一条夹道中。劈面撞着谭遵、蔡贤,喝教拿住。上前观看,只见卢楠
    仰在地上,手足尽皆绑缚,面上压个土囊。董县丞叫左右提起土囊,高声叫唤,
    也是卢楠命不该死,渐渐苏醒。与他解去绳索,扶至房中,寻些热汤吃了,方能
    说话。乃将谭遵指挥蔡贤打骂谋害情繇说出。董县丞安慰一番,教人伏事他睡下。
    然后带谭遵,二人到于厅上。思想这事虽然是县主之意,料今败露,也不敢承认;
    欲要拷问谭遵,又想他是县主心腹,只道我不存体面,反不为美。单唤过蔡贤,
    要他招承与谭遵索诈不遂,同谋卢楠性命。那蔡贤初时只推县主所遣,不肯招承。
    董县丞大怒,喝教夹起来。那众狱卒因蔡贤向日报县主来闸监,打了板子,心中
    怀恨,寻过一副极短极紧的夹棍,才套上去,就喊叫起来,连称:“愿招!”董
    县丞即便教住了。众狱卒恨着前日的毒气,只做不听见,倒务命收紧,夹得蔡贤
    叫爹叫娘,连祖宗十七八代尽叫出来。董县丞连声喝住,方才放了。把纸笔要他
    亲供,蔡贤只得依着董县丞说话供招。董县丞将来袖过,分付众狱卒:“此二人
    不许擅自释放,待我见过大爷,然后来取。”起身出狱回衙,连夜备了文书。次
    早汪知县升堂,便去亲递。汪知县因不见谭遵回覆,正在疑惑;又见董县丞呈说
    这事,暗吃一惊,心中虽恨他冲破了网,却又奈何他不得。看了文书,只管摇头:
    “恐没这事!”董县丞道:“是晚生亲眼见的,怎说没有?堂尊若不信,唤二人
    对证便了。那谭遵犹可恕,这蔡贤最是无理,连堂尊也还污蔑;若不究治,何以
    惩戒后人!”汪知县被道着心事,满面通红,生怕传扬出去,坏了名声,只得把
    蔡贤问徒发遣。自此怀恨董县丞,寻两件风流事过,参与上司,罢官而去。此是
    后话不题。
    再说汪知县因此谋不谐,遂具揭呈,送各上司;又差人往京中传送要道之人。
    大抵说卢楠恃富横行乡党,结交势要,打死平人,抗送问官,营谋关节,希图脱
    罪。把情节做得十分利害,无非要张扬其事,使人不敢救援。又教谭遵将金氏出
    名,连夜刻起冤单,遍处粘帖。布置停当,然后备文起解到府。那推官原是没担
    当懦怯之辈,见汪知县揭帖并金氏冤单,果然恐怕是非,不敢开招,照旧申报上
    司。大凡刑狱,经过理刑问结,别官就不敢改动。卢楠指望这番脱离牢狱,谁道
    反坐实了一重死案。依旧发下浚县狱中-。还指望知县去任,再图昭雪。那知
    汪知县因扳翻了个有名富豪,京中多道他有风力,到得了个美名,行取入京,升
    为给事之职。他已居当道,卢楠总有通天摄地的神通,也没人敢翻他招案。有一
    巡按御史樊某,怜其冤枉,开招释罪。汪给事知道,授意与同科官,劾樊巡按一
    本,说他得了贿赂,卖放重囚,罢官回去。着府县原拿卢楠下狱。因此后来上司
    虽知其冤,谁肯舍了自己官职,出他的罪名。光阴迅速,卢楠在狱不觉又是十有
    馀年,经了两个县官。那时金氏、钮文,虽都病故,汪给事却升了京堂之职,威
    势正盛,卢楠也不做出狱指望。不道灾星将退,那年又选一个新知县到任。只因
    这官人来,有分教:此日重阴方启照,今朝甘露不成霜。
    却说浚县新任知县姓陆,名光祖,乃浙江嘉兴府平湖县人氏。那官人胸藏锦
    绣,腹隐珠玑;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术。出京时,汪公曾把卢楠的事相
    嘱,心下就有些疑惑,想道:“虽是他旧任之事,今已年久,与他还有甚相干?
    谆谆教谕,其中必有缘故!”到任之后,访问邑中乡绅,都为称枉,叙其得罪之
    繇。陆公还恐卢楠是个富家,央浼下的,未敢全信。又四下暗暗体访,所说皆同。
    乃道:“既为民上,岂可以私怨罗织,陷人大辟?”欲要申文到上司,与他昭雪。
    又想道:“若先申上司,必然行查驳勘,便不能决截了事;不如先开释了,然后
    申报。”遂吊出那宗卷来,细细查看,前后招繇,并无一毫空隙。反复看了几次,
    想道:“此事不得卢才,如何结案?”乃出百金为信赏钱,立限与捕役要拿卢才。
    不一月,忽然获到,将严刑究讯,审出真情。遂援笔批云:“审得钮成以领工食
    银于卢楠家,为卢才叩债,以致争斗,则钮成为卢氏之雇工人也明矣。雇工人死,
    无家翁偿命之理。况放债者才,叩债者才,厮打者亦才,释才坐楠,律何称焉?
    才遁不到官,累及家翁,死有馀辜,拟抵不枉。卢楠久陷于狱,亦一时之厄也!
    相应释放。云云。”当日监中取出卢楠,当堂打开枷璟,释放回家。合衙门人无
    不惊骇,就是卢楠也出自意外,甚以为异。陆公备起申文,把卢才起衅根繇,并
    受枉始末,一一开叙,亲至府中,相见按院呈递。按院看了申文,道他擅行开释,
    必有私弊,问道:“闻得卢楠家中甚富,贤令独不避嫌乎?”陆公道:“知县但
    知奉法,不知避嫌。但知问其枉不枉,不知问其富不富。若是不枉,夷齐亦无生
    理。若是枉,陶朱亦无死法。”按院见说得词正理直,更不再问,乃道:“昔张
    公为廷尉,狱无冤民,贤令近之矣!敢不领教。”陆公辞谢而出。不题。
    且说卢楠回至家中,合门庆幸,亲友尽来相贺。过了数日,卢楠差人打听陆
    公已是回县,要去作谢,他却也素位而行,换了青衣小帽。娘子道:“受了陆公
    这般大德大恩,须备些礼物去谢他便好!”卢楠说:“我看陆公所为,是有肝胆
    的豪杰,不比那龌龊贪利的小辈。若送礼去,反轻亵他了。”娘子道:“怎见得
    是反为轻亵?”卢楠道:“我沉冤十馀载,上官皆避嫌不肯见原。陆公初莅此地,
    即廉知枉,毅然开释,此非有十二分才知,十二分胆识,安能如此!今若以利报
    之,正所谓故人知我,我不知故人也,如何使得!”即轻身而往。陆公因他是个
    才士,不好轻慢,请到后堂相见。卢楠见了陆公,长揖不拜。陆公暗以为奇,也
    还了一礼。遂教左右看坐。门子就扯把椅子,放在傍边。看官,你道有恁样奇事!
    那卢楠乃久滞的罪人,亏陆公救拔出狱,此是再生恩人,就磕穿头,也是该的,
    他却长揖不拜。若论别官府见如此无礼,心上定然不乐了。那陆公毫不介意,反
    又命坐,可见他度量宽洪,好贤极矣!谁想卢楠见教他傍坐,倒不悦起来,说道:
    “老父母,但有死罪的卢楠,没有傍坐的卢楠。”陆公闻言,即走下来,重新叙
    礼,说道:“是学生得罪了!”即逊他上坐。两下谈今论古,十分款洽,只恨相
    见之晚,遂为至友。有诗为证:昔闻长揖大将军,今见卢生抗陆君。夕释桁阳朝
    上坐,丈夫意气薄青云。
    话分两头。却说汪公闻得陆公释了卢楠,心中不忿,又托心腹,连按院劾上
    一本。按院也将汪公为县令时挟怨诬人始末,细细详辩一本。倒下圣旨,将汪公
    罢官回去,按院照旧供职,陆公安然无恙。那时谭遵已省察在家,专一挑写词状。
    陆公廉访得实,参了上司,拿下狱中,问边远充军。卢楠从此自谓馀生,绝意仕
    进,益放于诗酒;家事渐渐沦落,绝不为意。再说陆公在任,分文不要,爱民如
    子;况又发奸摘隐,剔清利弊,奸宄慑伏,盗贼屏迹,合县遂有神明之称,声名
    振于都下。只因不附权要,止迁南京礼部主事。离任之日,士民攀辕卧辙,泣声
    盈道,送至百里之外。那卢楠直送五百馀里,两下依依不舍,欷歔而别。后来陆
    公累官至南京吏部尚书,卢楠家已赤贫,乃南游白下,依陆公为主。陆公待为上
    宾,每日供其酒资一千,纵其游玩山水。所到之处,必有题咏,都中传诵。一日
    游采石李学士祠,遇一赤脚道人,风致飘然,卢楠邀之同饮。道人亦出葫芦中玉
    液以酌卢楠。楠饮之,甘美异常!问道:“此酒出于何处?”道人答道:“此酒
    乃贫道所自造也。贫道结庵于庐山五老峰下,居士若能同游,当恣君斟酾耳!”
    卢楠道:“既有美酝,何惮相从!”即刻到李学士祠中,作书寄谢陆公,不携行
    李,随着那赤脚道人而去。陆公见书,叹道:“翛然而来,翛然而去,以乾坤为
    逆旅,以七尺为蜉蝣,真狂士也!”屡遣人于庐山五老峰下访之,不获。
    后十年,陆公致政归田,朝廷遣官存问。陆公使其次子往京谢恩,从人遇之
    于京都,寄问陆公安否。或云遇仙成道矣。后人有诗赞云:命蹇英雄不自繇,独
    将诗酒傲公侯。一丝不挂飘然去,赢得高名万古留。后人又有一诗警戒文人,莫
    学卢公以傲取祸。诗曰:
    酒癖诗狂傲骨兼,高人每得俗人嫌。劝人休蹈卢公辙,凡理还须学谨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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