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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卷 三现身包龙图断冤

    生道:“这命算不得。”那
    个买卦的,却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姓孙名文,问道:“如何不与我算这命?”
    先生道:“上覆尊官,这命难算。”押司道:“怎地难算?”先生道:“尊官有
    酒休买,护短休问。”押司道:“我不曾吃酒,也不护短。”先生道:“再请年
    月日时,恐有差误。”押司再说了八字。先生又把卦子布了道:“尊官,且休算。”
    押司道:“我不讳,但说不妨。”先生道:“卦象不好。”写下四句来,道是:
    “白虎临身日,临身必有灾。不过明旦丑,亲族尽悲哀。”押司看了,问道:
    “此卦主何灾福?”先生道:“实不敢瞒,主尊官当死。”又问:“却是我几年
    上当先?”先生道:“今年死。”又问:“却是今年几月死?”先生道:“今年
    今月死。”又问:“却是今年今月几日死?”先生道:“今年今月今日死。”再
    问:“早晚时辰?”先生道:“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点子时当死。”押司道:
    “若今夜真个死,万事全休;若不死,明日和你县里理会!”先生道:“今夜不
    死,尊官明日来取下这斩无学同声的剑,斩了小子的头!”押司听说,不觉怒从
    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把那先生捽出卦铺去。怎地计结?那先生只因会尽人间事,
    惹得闲愁满肚皮。
    只见县里走出数个司事人来拦住孙押司,问做甚闹。押司道:“甚么道理?
    我闲买个卦,却说我今夜三更三点当死。我本身又无疾病,怎地三更三点便死?
    待捽他去县中,官司究问明白。”众人道:“若信卜,卖了屋;卖卦口,没量斗。”
    众人和烘孙押司去了,转来埋怨那先生道:“李先生,你触了这个有名的押司,
    想也在此卖卦不成了。从来贫好断,贱好断,只有寿数难断。你又不是阎王的老
    子,判官的哥哥,那里便断生断死,刻时刻日,这般有准?说话也该放宽缓些。”
    先生道:“若要奉承人,卦就不准了;若说实话,又惹人怪。此处不留人,自有
    留人处!”叹口气,收了卦铺,搬在别处去了。
    却说孙押司虽则被众人劝了,只是不好意思。当日县里押了文字归去,心中
    好闷。归到家中,押司娘见他眉头不展,面带忧容,便问丈夫:“有甚事烦恼?
    想是县里有甚文字不了?”押司道:“不是,你休问。”再问道:“多是今日被
    知县责罚来?”又道:“不是。”再问道:“莫是与人争闹来?”押司道:“也
    不是。我今日去县前买个卦,那先生道,我主在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点子时当死。”
    押司娘听得说,柳眉剔竖,星眼圆睁,问道:“怎地平白一个人,今夜便教死!
    如何不捽他去县里官司?”押司道:“便捽他去,众人劝了。”浑家道:“丈夫,
    你且只在家里少待。我寻常有事,兀自去知县面前替你出头,如今替你去寻那个
    先生问他。我丈夫又不少官钱私债,又无甚官事临逼,做甚么今夜三更便死?”
    押司道:“你且休去。待我今夜不死,明日我自与他理会,却强如你妇人家。”
    当日天色已晚,押司道:“且安排几杯酒来吃着,我今夜不睡,消遣这一夜。”
    三杯两盏,不觉吃得烂醉。只见孙押司在校椅上,朦胧着醉眼,打瞌睡。浑家道:
    “丈夫,怎地便睡着?”叫迎儿:“你且摇觉爹爹来。”迎儿到身边摇着不醒,
    叫一会不应。押司娘道:“迎儿,我和你扶押司入房里去睡。”若还是说话的同
    年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孙押司只吃着酒消遣一夜,千不合万不合
    上床去睡,却教孙押司只就当年当月当日当夜,死得不如《五代史》李存孝,
    《汉书》里彭越。正是:
    金风吹树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浑家见丈夫先去睡,分付迎儿厨下打灭了火烛,说与迎儿道:“你曾听你爹
    爹说,日间卖卦的算你爹爹今夜三更当死?”迎儿道:“告妈妈,迎儿也听得说
    来。那里讨这话!”押司娘道:“迎儿,我和你做些针线,且看今夜死也不死。
    若还今夜不死,明日却与他理会。”教迎儿:“你且莫睡!”迎儿道:“那里敢
    睡!……”道犹未了,迎儿打瞌睡。押司娘道;“迎儿,我教你莫睡,如何便睡
    着!”迎儿道:“我不睡。”才说罢,迎儿又睡着。押司娘叫得应,问他如今甚
    时候了。迎儿听县衙更鼓,正打三更三点。押司娘道:“迎儿,且莫睡则个!这
    时辰正尴尬那!”迎儿又睡着,叫不应。只听得押司从床上跳将下来,兀底中门
    响。押司娘急忙叫醒迎儿,点灯看时,只听得大门响。迎儿和押司娘点灯去赶,
    只见一个着白的人,一只手掩着面,走出去,扑通地跳入奉符县河里去了。正是:
    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分付与东风。
    那条河直通着黄河水,滴溜也似紧,那里打捞尸首?押司娘和迎儿就河边号
    天大哭道:“押司,你却怎地投河,教我两个靠兀谁?”即时叫起四家邻舍来,
    上手住的刁嫂,下手住的毛嫂,对门住的高嫂鲍嫂,一发都来。押司娘把上件事
    对他们说了一遍。刁嫂道:“真有这般作怪的事!”毛嫂道:“我日里兀自见押
    司着了皂衫,袖着文字归来,老媳妇和押司相叫来。”高嫂道:“便是,我也和
    押司厮叫来。”鲍嫂道:“我家里的早间去县前干事,见押司捽着卖卦的先生,
    兀自归来说。怎知道如今真个死了!”刁嫂道:“押司,你怎地不分付我们邻舍
    则个,如何便死!”簌地两行泪下。毛嫂道:“思量起押司许多好处来,如何不
    烦恼!”也眼泪出。鲍嫂道:“押司,几时再得见你?”即时地方申呈官司,押
    司娘少不得做些功果,追荐亡灵。
    捻指间过了三个月。当日押司娘和迎儿在家坐地,只见两个妇女,吃得面红
    颊赤,上手的提着一瓶酒,下手的把着两朵通草花,掀开布帘入来道:“这里便
    是。”押司娘打一看时,却是两个媒人,无非是姓张姓李。押司娘道:“婆婆多
    时不见。”媒婆道:“押司娘烦恼,外日不知,不曾送得香纸来,莫怪则个!押
    司如今也死得几时?”答道:“前日已做过百日了。”两个道:“好快!早是百
    日了。押司在日,直恁地好人,有时老媳妇和他厮叫,还喏不迭。时今死了许多
    时,宅中冷静,也好说头亲事是得。”押司娘道:“何年月日再生得一个一似我
    那丈夫孙押司这般人?”媒婆道:“恁地也不难,老媳妇却有一头好亲。”押司
    娘道:“且住,如何得似我先头丈夫?”两个吃了茶,归去。过了数日,又来说
    亲。押司娘道:“婆婆休只管来说亲。你若依得我三件事,便来说。若依不得我,
    一世不说这亲,宁可守孤孀度日。”当时押司娘启齿张舌,说出这三件事来。有
    分撞着五百年前夙世的冤家,双双受国家刑法。正是:
    鹿迷秦相应难辨,蝶梦庄周未可知。
    媒婆道:“却是那三个事?”押司娘道:“第一件我死的丈夫姓孙,如今也
    要嫁个姓孙的;第二件,我先丈夫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如今也只要恁般职役
    的人;第三件,不嫁出去,则要他入舍。”两个听得说,道:“好也!你说要嫁
    个姓孙的,也要一似先押司职役的,教他入舍的。若是说别件事,还费些计较,
    偏是这三件事,老媳妇都依得。好教押司娘得知,先押司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
    唤做大孙押司。如今来说亲的,元是奉符县第二名押司。如今死了大孙押司,钻
    上差役,做第一名押司,唤做小孙押司,他也肯来入舍。我教押司娘嫁这小孙押
    司,是肯也不?”押司娘道:“不信有许多凑巧!”张媒道:“老媳妇今年七十
    二岁了,若胡说时,变做七十二只雌狗,在押司娘家吃屎。”押司娘道:“果然
    如此,烦婆婆且去说看,不知缘分如何?”张媒道:“就今日好日,讨一个利市
    团圆吉帖。”押司娘道:“却不曾买在家里。”李媒道:“老媳妇这里有。”便
    从抹胸内取出一幅五男二女花笺纸来,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当日押司娘教迎儿取笔砚来,写了帖子,两个媒婆接去。免不得下财纳礼,
    往来传话,不上两月,入舍小孙押司在家。
    夫妻两个,好一对儿,果是说得着。不则一日,两口儿吃得酒醉,教迎儿做
    些个醒酒汤来吃。迎儿去厨下一头烧火,口里埋冤道:“先的押司在时,恁早晚,
    我自睡了。如今却教我做醒酒汤!”只见火筒塞住了孔,烧不着。迎儿低着头,
    把火筒去灶床脚上敲,敲未得几声,则见灶床脚渐渐起来,离地一尺已上,见一
    个人顶着灶床,胈项上套着井栏,披着一带头发,长伸着舌头,眼里滴出血来,
    叫道:“迎儿,与爹爹做主则个!”唬得迎儿大叫一声,匹然倒地,面皮黄,眼
    无光,唇口紫,指甲青,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不举。正是:
    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夫妻两人急来救得迎儿苏醒,讨些安魂定魄汤与他吃了。问道:“你适来见
    了甚么,便倒了?”迎儿:“告妈妈,却才在灶前烧火,只见灶床渐渐起来,见
    先押司爹爹,胈项上套着井栏,眼中滴出血来,披着头发,叫声迎儿,便吃惊
    倒了。”押司娘见说,倒把迎儿打个漏风掌:“你这丫头,教你做醒酒汤,则说
    道懒做便了,直装出许多死模活样!莫做莫做,打灭了火去睡!”迎儿自去睡了。
    且说夫妻两个归房,押司娘低低叫道:“二哥,这丫头见这般事,不中用,
    教他离了我家罢。”小孙押司道:“却教他那里去?”押司娘道:“我自有个道
    理。”到天明,做饭吃了,押司自去官府承应。押司娘叫过迎儿来道:“迎儿,
    你在我家里也有七八年,我也看你在眼里,如今比不得先押司在日做事。我看你
    肚里莫是要嫁个老公?如今我与你说头亲。”迎儿道:“那里敢指望,却教迎儿
    嫁兀谁?”押司娘只因教迎儿嫁这个人,与大孙押司索了命。正是:
    风定始知蝉在树,灯残方见月临窗。
    当时不由迎儿做主,把来嫁了一个人。那厮姓王名兴,浑名唤做王酒酒,又
    吃酒,又要-。迎儿嫁将去,那得三个月,把房卧都费尽了。那厮吃得醉,走来
    家把迎儿骂道:“打脊贱人!见我恁般苦,不去问你使头借三五百钱来做盘缠?”
    迎儿吃不得这厮骂,把裙儿系了腰,一程走来小孙押司家中。押司娘见了道:
    “迎儿,你自嫁了人,又来说甚么?”迎儿告妈妈:“实不敢瞒,迎儿嫁那厮不
    着,又吃酒,又要-。如今未得三个月,有些房卧,都使尽了。没计奈何,告妈
    妈借换得三五百钱,把来做盘缠。”押司娘道:“迎儿,你嫁人不着,是你的事。
    我今与你一两银子,后番却休要来。”迎儿接了银子,谢了妈妈归家。那得四五
    日,又使尽了。当日天色晚,王兴那厮吃得酒醉,走来看着迎儿道:“打脊贱人!
    你见恁般苦,不去再告使头则个?”迎儿道:“我前番去,借得一两银子,吃尽
    千言万语,如今却教我又怎地去?”王兴骂道:“打脊贱人!你若不去时,打折
    你一只脚!”迎儿吃骂不过,只得连夜走来孙押司门首看时,门却关了。迎儿欲
    待敲门,又恐怕他埋怨,进退两难,只得再走回来。过了两三家人家,只见一个
    人道:“迎儿,我与你一件物事。”只因这个人身上,我只替押司娘和小孙押司
    烦恼。正是:
    龟游水面分开绿,鹤立松梢点破青。
    迎儿回过头来看那叫的人,只见人家屋檐头,一个人舒角幞头,绯袍角带,
    抱着一骨碌文字,低声叫道:“迎儿,我是你先的押司。如今见在一个去处,未
    敢说与你知道。你把手来,我与你一件物事。”迎儿打一接,接了这件物事,随
    手不见了那个绯袍角带的人。迎儿看那物事时,却是一包碎银子。迎儿归到家中
    敲门,只听得里面道:“姐姐,你去使头家里,如何恁早晚才回?”迎儿道:
    “好教你知,我去妈妈家借米,他家关了门。我又不敢敲,怕吃他埋怨。再走回
    来,只见人家屋檐头立着先的押司,舒角幞头,绯袍角带,与我一包银子在这里。”
    王兴听说道:“打脊贱人!你却来我面前说鬼话!你这一包银子,来得不明,你
    且进来。”迎儿入去,王兴道:“姐姐,你寻常说那灶前看见先押司的话,我也
    都记得,这事一定有些蹊跷。我却怕邻舍听得,故恁地如此说。你把银子收好,
    待天明去县里首告他。”正是:
    着意种花花不活,等闲插柳柳成阴。
    王兴到天明时,思量道:“且住,有两件事告首不得。第一件,他是县里头
    名押司,我怎敢恶了他?第二件,却无实迹,连这些银子也待入官,却打没头脑
    官司。不如赎几件衣裳,买两个盒子送去孙押司家里,到去谒索他则个。”计较
    已定,便去买下两个盒子送去。两人打扮身上干净,走来孙押司家。押司娘看见
    他夫妻二人,身上干净,又送盒子来,便道:“你那得钱钞?”王兴道:“昨日
    得押司一件文字,撰得有二两银子,送些盒子来。如今也不吃酒,也不-钱了。”
    押司娘道:“王兴,你自归去,且教你老婆在此住两日。”
    王兴去了,押司娘对着迎儿道:“我有一炷东峰岱岳愿香要还,我明日同你
    去则个。”当晚无话。明早起来,梳洗罢,押司自去县里去。押司娘锁了门,和
    迎儿同行。到东岳庙殿上烧了香,下殿来去那两廊下烧香。行到速报司前,迎儿
    裙带系得松,脱了裙带,押司娘先行过去。迎儿正在后面系裙带,只见速报司里,
    有个舒角幞头、绯袍角带的判官,叫:“迎儿,我便是你先的押司。你与我申冤
    则个!我与你这件物事。”迎儿接得物事在手,看了一看,道:“却不作怪!泥
    神也会说起话来!如何与我这物事?”正是:
    开天辟地罕曾闻,从古至今希得见。
    迎儿接得来,慌忙揣在怀里,也不敢说与押司娘知道。当日烧了香,各自归
    家,把上项事对王兴说了。王兴讨那物事看时,却是一幅纸。上写道:“大女子,
    小女子,前人耕来后人饵。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来年二三月,句已当解此。”
    王兴看了解说不出,分付迎儿不要说与别人知道,看来年二三月间有甚么事。
    捻指间,到来年二月间,换个知县,是庐州金斗城人,姓包名拯,就是今人
    传说有名的包龙图相公。他后来官至龙图阁学士,所以叫做包龙图。此时做知县
    还是初任。那包爷自小聪明正直,做知县时,便能剖人间暧昧之情,断天下狐疑
    之狱。到任三日,未曾理事。夜间得其一梦,梦见自己坐堂,堂上贴一联对子:
    “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包爷次日早堂,唤合当吏书,将这两句教他解说,
    无人能识。包公讨白牌一面,将这一联楷书在上,却就是小孙押司动笔。写毕,
    包公将朱笔判在后面:“如有能解此语者,赏银十两。”将牌挂于县门,烘动县
    前县后,官身私身,挨肩擦背,只为贪那赏物,都来-先争看。
    却说王兴正在县前买枣糕吃,听见人说知县相公挂一面白牌出来,牌上有二
    句言语,无人解得。王兴走来看时,正是速报司判官一幅纸上写的话,暗地吃了
    一惊:“欲要出首,那新知县相公是个古怪的人,怕去惹他;欲待不说,除了我
    再无第二个人晓得这二句话的来历。”买了枣糕回去,与浑家说知此事。迎儿道:
    “先押司三遍出现,教我与他申冤,又白白里得了他一包银子,若不去出首,只
    怕鬼神见责。”王兴意犹不决,再到县前,正遇了邻人裴孔目。王兴平昔晓得裴
    孔目是知事的,一手扯到僻静巷里,将此事与他商议:“该出首也不该?”裴孔
    目道:“那速报司这一幅纸在那里?”王兴道:“见藏在我浑家衣服箱里。”裴
    孔目道:“我先去与你禀官。你回去取了这幅纸,带到县里。待知县相公唤你时,
    你却拿将出来,做个证见。”当下王兴去了。裴孔目候包爷退堂,见小孙押司不
    在左右,就跪将过去,禀道:“老爷白牌上写这二句,只有邻舍王兴晓得来历。
    他说是岳庙速报司与他一幅纸,纸上还写许多言语,内中却有这二句。”包爷问
    道:“王兴如今在那里?”裴孔目道:“已回家取那一幅纸去了。”包爷差人速
    拿王兴回话。
    却说王兴回家,开了浑家的衣箱,检那幅纸出来看时,只叫得苦,原来是一
    张素纸,字迹全无。不敢到县里去,怀着鬼胎,躲在家里。知县相公的差人到了,
    新官新府,如火之急,怎好推辞。只得带了这张素纸,随着公差进县,直到后堂。
    包爷屏去左右,只留裴孔目有傍。包爷问王兴道:“裴某说你在岳庙中收得一幅
    纸,可取上来看。”王兴连连叩头禀道:“小人妻子,去年在岳庙烧香,走到速
    报司前,那神道出现,与他一幅纸。纸上写着一篇说话,中间其实有老爷白牌上
    写的两句,小的把来藏在衣箱里。方才去检看,变了一张素纸。如今这素纸见在,
    小人不敢说谎。”包爷取纸上来看了,问道:“这一篇言语,你可记得?”王兴
    道:“小人还记得。”即时念与包爷听了。
    包爷将纸写出,仔细推详了一会,叫:“王兴,我且问你,那神道把这一幅
    纸与你的老婆,可再有甚么言语分付?”王兴道:“那神道只叫与他申冤。”包
    爷大怒,喝道:“胡说!做了神道,有甚冤没处申得,偏你的婆娘会替他申冤?
    他到来央你!这等无稽之言,却哄谁来!”王兴慌忙叩头道:“老爷,是有个缘
    故。”包爷道:“你细细讲。讲得有理,有赏;如无理时,今日就是你开棒了。”
    王兴禀道:“小人的妻子,原是伏侍本县大孙押司的,叫做迎儿。因算命的算那
    大孙押司其年其月其日三更三点命里该死,何期果然死了。主母随了如今的小孙
    押司,却把这迎儿嫁出与小人为妻。小人的妻子,初次在孙家灶下,看见先押司
    现身,项上套着井栏,披发吐舌,眼中流血,叫道,‘迎儿,可与你爹爹做主。’
    第二次夜间到孙家门首,又遇见先押司,舒角幞头,绯袍角带,把一包碎银,与
    小人的妻子。第三遍岳庙里速报司判官出现,将这一幅纸与小人妻子,又嘱付与
    他申冤。那判官爷模样,就是大孙押司,原是小人妻子旧日的家长。”
    包爷闻言,呵呵大笑:“原来如此!”喝教左右去拿那小孙押司夫妇二人到
    来:“你两个做得好事!”小孙押司道:“小人不曾做甚么事。”包爷将速报司
    一篇言语解说出来:“‘大女子,小女子’,女之子,乃外孙,是说外郎姓孙,
    分明是大孙押司,小孙押司。‘前人耕来后人饵’,饵者食也,是说你白得他的
    老婆,享用他的家业。‘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大孙押司,死于三更时分,
    要知死的根由,掇开火下之水。那迎儿见家长在灶下,披发吐舌,眼中流血,此
    乃勒死之状。头上套着井栏,井者水也,灶者火也,水在火下,你家灶必砌在井
    上,死者之尸,必在井中。‘来年二三月’,正是今日。‘句巳当解此’,‘句
    巳’两字,合来乃是包字,是说我包某今日到此为官,解其语意,与他雪冤。
    “喝教左右:“同王兴押着小孙押司,到他家灶下,不拘好歹,要勒死的尸首回
    话。”
    众人似疑不信,到孙家发开灶床脚,地下是一块石板。揭起石板,是一口井。
    唤集土工,将井水吊干,络了竹篮,放人下去打捞,捞起一个尸首来。众人齐来
    认看,面色不改,还有人认得是大孙押司,项上果有勒帛。小孙押司唬得面如土
    色,不敢开口。众人俱各骇然。
    元来这小孙押司当初是大雪里冻倒的人,当时大孙押司见他冻倒,好个后生,
    救他活了,教他识字,写文书。不想浑家与他有事,当日大孙押司算命回来时,
    恰好小孙押司正闪在他家。见说三更前后当死,趁这个机会,把酒灌醉了,就当
    夜勒死了大孙押司,撺在井里。小孙押司却掩着面走去,把一块大石头漾在奉符
    县河里,扑通地一声响,当时只道大孙押司投河死了。后来却把灶来压在井上,
    次后说成亲事。当下众人回复了包爷。押司和押司娘不打自招,双双的问成死罪,
    偿了大孙押司之命。包爷不失信于小民,将十两银子赏与王兴。王兴把三两谢了
    裴孔目,不在话下。
    包爷初任,因断了这件公事,名闻天下,至今人说包龙图,日间断人,夜间
    断鬼。有诗为证:诗句藏谜谁解明,包公一断鬼神惊。寄声暗室亏心者,莫道天
    公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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