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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卷 小夫人金钱赠年少

    ”张
    媒口中不道,心下思量道:“大伯子许多年纪,如今说亲,说甚么人是得?教我
    怎地应他?”则见李媒把张媒推一推,便道:“容易。”临行,又叫住了道:
    “我有三句话。”只因说出这三句话来,教员外:青云有路,番为苦楚之人;白
    骨无坟,化作失乡之鬼。媒人道:“不知员外意下何如?”张员外道:“有三件
    事,说与你两人。第一件,要一个人材出众,好模好样的;第二件,要门户相当;
    第三件,我家下有十万贯家财,须着个有十万贯房奁的亲来对付我。”两个媒人,
    肚里暗笑,口中胡乱答应道:“这三件事都容易。”当下相辞员外自去。
    张媒在路上与李媒商议道:“若说得这头亲事成,也有百十贯钱撰。只是员
    外说的话太不着人,有那三件事的他不去嫁个年少郎君,却肯随你这老头子?偏
    你这几根白胡须是沙糖拌的?”李媒道:“我有一头到也凑巧,人材出众,门户
    相当。”张媒道:“是谁家?”李媒云:“是王招宣府里出来的小夫人。王招宣
    初娶时,十分宠幸,后来只为一句话破绽些,失了主人之心,情愿白白里把与人,
    只要个有门风的便肯。随身房计少也有几万贯,只怕年纪忒小些。”张媒道:
    “不愁小的忒小,还嫌老的忒老,这头亲张员外怕不中意?只是雌儿心下必然不
    美。如今对雌儿说,把张家年纪瞒过了一二十年,两边就差不多了。”李媒道:
    “明日是个和合日,我同你先到张宅讲定财礼,随到王招宣府一说便成。”是晚
    各归无话。次日,二媒纳会了,双双的到张员外宅里说:“昨日员外分付的三件
    事,老媳寻得一头亲,难得恁般凑巧!第一件,人材十分足色;第二件,是王招
    宣府里出来,有名声的;第三件,十万贯房奁。则怕员外嫌他年小。”张员外问
    道:“却几岁?”张媒应道:“小如员外三四十岁。”张员外满脸堆笑道:“全
    仗作成则个!”
    话休絮烦,当下两边俱说允了。少不得行财纳礼,奠雁已毕,花烛成亲,次
    早参拜家堂。张员外穿紫罗衫,新头巾,新靴新袜。这小夫人着乾红销金大袖团
    花霞帔,销金盖头,生得: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殊丽,肌肤嫩玉生光。
    说不尽万种妖娆,画不出千般艳冶。何须楚峡云飞过,便是蓬莱殿里人!张员外
    从上至下看过,暗暗地喝采。小夫人揭起盖头,看见员外须眉皓白,暗暗地叫苦。
    花烛夜过了,张员外心下喜欢,小夫人心下不乐。
    过了月馀,只见一人相揖道:“今日是员外生辰,小道送疏在此。”原来员
    外但遇初一月半,本命生辰,须有道疏。那时小夫人开疏看时,扑簌簌两行泪下,
    见这员外年已六十,埋怨两个媒人将我误了。看那张员外时,这几日又添了四五
    件在身上:腰便添疼,眼便添泪,耳便添聋,鼻便添涕。
    一日,员外对小夫人道:“出外薄干,夫人耐静。”小夫人只得应道:“员
    外早去早归。”说了,员外自出去。小夫人自思量:“我恁地一个人,许多房奁,
    却嫁一个白须老儿!”好不生恼,身边立着从嫁道:“夫人今日何不门首看街消
    遣?”小夫人听说,便同养娘到外边来看。这张员外门首,是胭脂绒线铺,两壁
    装着厨柜,当中一个紫绢沿边帘子。养娘放下帘钩,垂下帘子,门前两个主管,
    一个李庆,五十来岁;一个张胜,年纪三十来岁。二人见放下帘子,问道:“为
    甚么?”养娘道:“夫人出来看街。”两个主管躬身在帘子前参见。小夫人在帘
    子底下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说不得数句言语,教张胜惹场烦恼:远如沙漠,
    何殊没底沧溟;重若丘山,难比无穷泰华。
    小夫人先叫李主管问道:“在员外宅里多少年了?”李主管道:“李庆在此
    三十馀年。”夫人道:“员外寻常照管你也不曾?”李主管道:“一饮一啄,皆
    出员外。”却问张主管,张主管道:“张胜从先父在员外宅里二十馀年,张胜随
    着先父便趋事员外,如今也有十馀年。”小夫人问道:“员外曾管顾你么?”张
    胜道:“举家衣食,皆出员外所赐。”小夫人道:“主管少待。”小夫人折身进
    去不多时,递些物与李主管,把袖包手来接,躬身谢了。小夫人却叫张主管道:
    “终不成与了他不与你?这物件虽不直钱,也有好处。”张主管也依李主管接取,
    躬身谢了。小夫人又看了一回,自入去。两个主管,各自出门前支持买卖。原来
    李主管得的是十文银钱,张主管得的却是十文金钱。当时张主管也不知道李主管
    得的是银钱,李主管也不知张主管得的是金钱。当日天色已晚,但见:野烟四合,
    宿鸟归林,佳人秉烛归房,路上行人投店。渔父负鱼归竹径,牧童骑犊返孤村。
    当日晚算了帐目,把文簿呈张员外,今日卖几文,买几文,人上欠几文,都佥押
    了。
    原来两个主管,各轮一日在铺中当直,其日却好正轮着张主管值宿,门外面
    一间小房,点着一盏灯。张主管闲坐半晌,安排歇宿,忽听得有人来敲门。张主
    管听得,问道:“是谁?”应道:“你快开门,却说与你!”张主管开了房门,
    那人跄将入来,闪身已在灯光背后。张主管看时,是个妇人。张主管吃了一惊,
    慌忙道:“小娘子,你这早晚来有甚事?”那妇人应道:“我不是私来,早间与
    你物事的教我来。”张主管道:“小夫人与我十文金钱,想是教你来讨还?”那
    妇人道:“你不理会得,李主管得的是银钱。如今小夫人又教把一件物来与你。”
    只见那妇人背上取下一包衣装,打开来看道:“这几件把与你穿的,又有几件妇
    女的衣服把与你娘。”只见妇女留下衣服,作别出门,复回身道:“还有一件要
    紧的倒忘了。”又向衣服里取出一锭五十两大银,撇了自去。当夜张胜无故得了
    许多东西,不明不白,一夜不曾睡着。明日早起来,张主管开了店门,依旧做买
    卖。等得李主管到了,将铺面交割与他,张胜自归到家中,拿出衣服银子与娘看。
    娘问:“这物事那里来的?”张主管把夜来的话,一一说与娘知。婆婆听得说道:
    “孩儿,小夫人他把金钱与你,又把衣服银子与你,却是甚么意思?娘如今六十
    已上年纪,自从没了你爷,便满眼只看你。若是你做出事来,老身靠谁?明日便
    不要去。”这张主管是个本分之人,况又是个孝顺的,听见娘说,便不往铺里去。
    张员外见他不去,使人来叫,问道:“如何主管不来?”婆婆应道:“孩儿感些
    风寒,这几日身子不快,来不得。传语员外得知,一好便来。”又过了几日,李
    主管见他不来,自来叫道:“张主管如何不来?铺中没人相帮。”老娘只是推身
    子不快,这两日反重,李主管自去。张员外三五遍使人来叫,做娘的只是说未得
    好。张员外见三回五次叫他不来,猜道:“必是别有去处。”张胜自在家中。
    时光迅速,日月如梭,捻指之间,在家中早过了一月有馀,道不得坐吃山崩。
    虽然得这小夫人许多物事,那一锭大银子,容易不敢出笏,衣裳又不好变卖。不
    去营运,日来月往,手内使得没了,却来问娘道:“不教儿子去张员外宅里去,
    闲了经纪,如今在家中日逐盘费如何措置?”那婆婆听得说,用手一指,指着屋
    梁上道:“孩儿你见也不见?”张胜看时,原来屋梁上挂着一个包,取将下来。
    道:“你爷养得你这等大,则是这件物事身上。”打开纸包看时,是个花栲栲儿。
    婆婆道:“你如今依先做这道路,习爷的生意,卖些胭指绒线。”
    当日时遇元宵,张胜道:“今日元宵夜端门下放灯。”便问娘道:“儿子欲
    去看灯则个。”娘道:“孩儿,你许多时不行这条路,如今去端门看灯,从张员
    外门前过,又去惹是招非。”张胜道:“是人都去看灯,说道‘今年好灯’。儿
    子去去便归,不从张员外门前过便了。”娘道:“要去看灯不妨,则是你自去看
    不得,同一个相识做伴去才好。”张胜道:“我与王二哥同去。”娘道:“你两
    个去看不妨,第一莫得吃酒!第二同去同回!”分付了,两个来端门下看灯。正
    撞着当时赐御酒,撒金钱,好热闹。王二哥道:“这里难看灯,一来我们身小力
    怯,着甚来由吃挨吃搅?不如去一处看,那里也抓缚着一座鳌山。”张胜问道:
    “在那里?”王二哥道:“你到不知,王招宣府里抓缚着小鳌山,今夜也放灯。”
    两个便复身回来,却到王招宣府前。原来人又热闹似端门下,就府门前不见了王
    二哥。张胜只叫得声苦:“却是怎地归去?临出门时,我娘分付道:‘你两个同
    去同回。’如何不见了王二哥!只我先到屋里,我娘便不焦躁。若是王二哥先回,
    我娘定道我那里去。”当夜看不得那灯,独自一个行来行去,猛省道:“前面是
    我那旧主人张员外宅里,每年到元宵夜,歇浪钱铺,添许多烟火,今日想他也未
    收灯。”迤逦信步行到张员外门前,张胜吃惊,只见张员外家门便开着,十字两
    条竹竿,缚着皮革底钉住一碗泡灯,照着门上一张手榜贴在。张胜看了,唬得目
    睁口呆,罔知所措。张胜去这灯光之下,看这手榜上写着道:“开封府左军巡院,
    勘到百姓张士廉,为不合……”方才读到“不合”三个字,兀自不知道因甚罪,
    则见灯笼底下一人喝声道:“你好大胆,来这里看甚的?”张主管吃了一惊,拽
    开脚步便走。那喝的人大踏步赶将来,叫道:“是甚么人?直恁大胆!夜晚间,
    看这榜做甚么?”唬得张胜便走。
    渐次间,行到巷口,待要转弯归去,相次二更,见一轮明月,正照着当空。
    正行之间,一个人从后面赶将来,叫道:“张主管,有人请你。”张胜回头看时,
    是一个酒博士。张胜道:“想是王二哥在巷口等我,买些酒吃归去,恰也好。”
    同这酒博士到店内,随上楼梯,到一个閤儿前面。量酒道:“在这里。”掀开帘
    儿,张主管看见一妇女,身上衣服不堪齐整,头上蓬松,正是:
    乌云不整,唯思昔日豪华;粉泪频飘,为忆当年富贵。秋夜月蒙云笼罩,牡
    丹花被土沉埋。
    这妇女叫:“张主管,是我请你。”张主管看了一看,虽有些面熟,却想不
    起。这妇女道:“张主管如何不认得我?我便是小夫人。”张主管道:“小夫人
    如何在这里?”小夫人道:“一言难尽!”张胜问:“夫人如何恁地?”小夫人
    道:“不合信媒人口,嫁了张员外,原来张员外因烧煅假银事犯,把张员外缚去
    左军巡院里去,至今不知下落。家计并许多房产,都封估了。我如今一身无所归
    着,特地投奔你。你看我平昔之面,留我家中住几时则个。”张胜道:“使不得!
    第一家中母亲严谨,第二道不得‘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要来张胜家中,
    断然使不得。”小夫人听得道:“你将为常言俗语道:‘呼蛇容易遣蛇难’,怕
    日久岁深,盘费重大。我教你看……”用手去怀里提出件物来:闻钟始觉山藏寺,
    傍岸方知水隔村,小夫人将一串一百单八颗西珠数珠,颗颗大如鸡豆子,明光灿
    烂。张胜见了喝采道:“有眼不曾见这宝物!”小夫人道:“许多房奁,尽被官
    府籍没了,则藏得这物。你若肯留在家中,慢慢把这件宝物逐颗去卖,尽可过日。”
    张主管听得说,正是:
    归去只愁红日晚,思量犹恐马行迟。横财红粉歌楼酒,谁为三般事不迷?
    当日张胜道:“小夫人要来张胜家中,也得我娘肯时方可。”小夫人道:
    “和你同去问婆婆,我只在对门人家等回报。”张胜回到家中,将前后事情逐一
    对娘说了一遍。婆婆是个老人家,心慈,听说如此落难,连声叫道:“苦恼,苦
    恼!小夫人在那里?”张胜道:“见在对门等。”婆婆道:“请相见!”相见礼
    毕,小夫人把适来说的话,从头细说一遍:“如今都无亲戚投奔,特来见婆婆,
    望乞容留!”婆婆听得说道:“夫人暂住数日不妨,只怕家寒怠慢,思量别的亲
    戚再去投奔。”小夫人便从怀里取出数珠递与婆婆。灯光下婆婆看见,就留小夫
    人在家住。小夫人道:“来日剪颗来货卖,开起胭脂绒线铺,门前挂着花栲栲儿
    为记。”张胜道:“有这件宝物,胡乱卖动,便是若干钱。况且五十两一锭大银
    未动,正好收买货物。”张胜自从开店,接了张员外一路买卖,其时人唤张胜做
    小张员外。小夫人屡次来缠张胜,张胜心坚似铁,只以主母相待,并不及乱。
    当时清明节候,怎见得?清明何处不生烟?郊外微风挂纸钱。人笑人歌芳草
    地,乍睛乍雨杏花天。海棠枝上绵蛮语,杨柳堤边醉客眠。红粉佳人争画板,彩
    丝摇曳学飞仙。满城人都出去金明池游玩,小张员外也出去游玩。到晚回来,却
    待入万胜门,则听得后面一人叫“张主管”。当时张胜自思道:“如今人都叫我
    做小张员外,甚人叫我主管?”回头看时,却是旧主人张员外。张胜看张员外面
    上刺着四字金印,蓬头垢面,衣服不整齐,即时邀入酒店里一个稳便閤儿坐下。
    张胜问道:“主人缘何如此狼狈?”张员外道:“不合成了这头亲事!小夫人原
    是王招宣府里出来的。今年正月初一日,小夫人自在帘儿里看街,只见一个安童
    托着盒儿打从面前过去。小夫人叫住问道:‘府中近日有甚事说?’安童道:
    ‘府里别无甚事,则是前日王招宣寻一串一百单八颗西珠数珠不见,带累得一府
    的人,没一个不吃罪责。’小夫人听得说,脸上或青或红,小安童自去。不多时
    二三十人来家,把他房奁和我的家私,都搬将去,便捉我下左军巡院挎问,要这
    一百单八颗数珠。我从不曾见,回说‘没有’。将我打一顿毒棒,拘禁在监。到
    亏当日小夫人入去房里自吊身死,官司没决撒,把我断了。则是一事,至今日那
    一串一百单八颗数珠,不知下落。”张胜闻言,心下自思道:“小夫人也在我家
    里,数珠也在我家里,早剪动几颗了。”甚是惶惑。劝了张员外些酒食,相别了。
    张胜沿路思量道:“好是惑人!”回到家中,见小夫人,张胜一步退一步道:
    “告夫人,饶了张胜性命!”小夫人问道:“怎恁地说?”张胜把适来大张员外
    说的话说了一遍。小夫人听得道:“却不作怪,你看我身上衣裳有缝,一声高似
    一声,你岂不理会得?他道我在你这里,故意说这话教你不留我。”张胜道:
    “你也说得是。”又过了数日,只听得外面道:“有人寻小员外!”张胜出来迎
    接,便是大张员外。张胜心中道:“家里小夫人使出来相见,是人是鬼,便明白
    了。”教养娘请小夫人出来。养娘入去,只没寻讨处,不见了小夫人。当时小员
    外既知小夫人真个是鬼,只得将前面事,一一告与大张员外。问道:“这串数珠
    却在那里?”张胜去房中取出,大张员外叫张胜同来王招宣府中说,将数珠交纳,
    其馀剪去数颗,将钱取赎讫。王招宣赎免张士廉罪犯,将家私给还,仍旧开胭脂
    绒线铺。大张员外仍请天庆观道士做醮,追荐小夫人。只因小夫人生前甚有张胜
    的心,死后犹然相从,亏杀张胜立心至诚,到底不曾有染,所以不受其祸,超然
    无累。如今财色迷人者纷纷皆是,如张胜者万中无一。有诗赞云:
    谁不贪财不爱-?始终难染正人心。
    少年得似张主管,鬼祸人非两不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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