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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卷 蒋淑真刎颈鸳鸯会

    。传非烟语曰:“功曹今夜府直,可谓良时。妾家后庭,即君之前垣也。若
    不渝约好,专望来仪,方可候晤。”语罢,既曛黑,象乘梯而登,非烟已置重榻
    于下。既下,见非烟艳妆盛服,迎入室中,相携就寝,尽缱绻之意焉。及晓,象
    执非烟手曰:“接倾城之貌,挹希世之人。已担幽明,永奉欢狎。”言讫,潜归。
    兹后不盈旬日,常得一期于后庭矣。展幽彻之恩,罄宿昔之情,以为鬼鸟不知,
    人神相助。如是者周岁。无何,非烟数以细故挞其女奴,奴衔之,乘间尽以告公
    业。公业曰:“汝慎勿扬声,我当自察之!”后至堂直日,乃密陈状请假。迨夜,
    如常入直,遂潜伏里门。俟暮鼓既作,蹑足而回,循墙至后庭。见非烟方倚户微
    吟,象则据垣斜睇。公业不胜其忿,挺前欲擒象,象觉跳出,公业持之,得其半
    襦。乃入室,呼非烟诘之。非烟色动,不以实告。公业愈怒,缚之林柱,鞭挞血
    流。非烟但云:“生则相亲,死亦无恨。”遂饮杯水而绝。象乃变服易名,远窜
    于江湖间,稍避其锋焉。可怜雨散云消,花残月缺。
    且如赵象知机识务,离脱虎口,免遭毒手,可谓善悔过者也。于今又有个不
    识窍的小二哥,也与个妇人私通,日日贪欢,朝朝迷恋,后惹出一场祸来,尸横
    刀下,命赴阴间。致母不得侍,妻不得顾,子号寒于严冬,女啼饥于永昼。静而
    思之,着何来由!况这妇人不害了你一条性命了?真个:蛾眉本是婵娟刃,杀尽
    风流世上人。
    说话的,你道这妇人住居何处?姓甚名谁?元来是浙江杭州府武林门外落乡
    村中,一个姓蒋的生的女儿,小字淑真。生得甚是标致,脸衬桃花,比桃花不红
    不白;眉分柳叶,如柳叶犹细犹弯。自小聪明,从来机巧。善描龙而刺凤,能剪
    雪以裁云。心中只是好些风月,又饮得几杯酒。年已及笄,父母议亲,东也不成,
    西也不就。每兴凿穴之私,常感伤春之病。自恨芳年不偶,郁郁不乐。垂帘不卷,
    羞杀紫燕双飞;高阁慵凭,厌听黄莺并语。未知此女几时得偶素愿?因成商调
    《醋葫芦》小令十篇,系于事后,少述斯女始末之情。奉劳歌伴,先听格律,后
    听芜词:“湛秋波两剪明,露金莲三寸小。弄春风杨柳细身腰,比红儿态度应更
    娇。他生得诸般齐妙,纵司空见惯也魂消!”
    况这蒋家女儿,如此容貌,如此伶俐,缘何豪门巨族,王孙公子,文士富商,
    不行求聘?却这女儿心性有些跷蹊,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个纵鬓头儿,着件
    叩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或倚槛凝神,或临街献笑,因此闾里皆鄙之。
    所以迁延岁月,顿失光阴,不觉二十馀岁。隔邻有一儿子,名叫阿巧,未曾出幼,
    常来女家嬉戏,不料此女已动不正之心有日矣。况阿巧不甚长成,父母不以为怪,
    遂得通家往来无间。一日,女父母他适,阿巧偶来,其女相诱入室,强合焉。忽
    闻扣户声急,阿巧惊遁而去,女父母至家亦不知也。且此女欲心如炽,久渴此事,
    自从情窦一开,不能自已。阿巧回家,惊气冲心而殒。女闻其死,哀痛弥极,但
    不敢形诸颜颊。奉劳歌伴,再和前声:“锁修眉恨尚存,痛知心人已亡。霎时间
    云雨散巫阳,自别来几日行坐想。空撇下一天情况,则除是梦里见才郎。”
    这女儿自因阿巧死后,心中好生不快活,自思量道:“皆由我之过,送了他
    青春一命。”日逐蹀躞不下。倏尔又是一个月来。女儿晨起梳妆,父母偶然视听,
    其女颜色精神,语言恍惚,老儿因谓妈妈曰:“莫非淑真做出来了?”殊不知其
    女春色飘零,蝶粉蜂黄都退了;韶华狼藉,花心柳眼已开残。妈妈、老儿互相埋
    怨了一会,只怕亲戚耻笑,“常言道:‘女大不中留。’留在家中,却如私盐包
    儿,脱手方可。不然,直待事发,弄出丑来,不好看!”那妈妈和老儿说罢,央
    王嫂嫂作媒,“将高就低,添长补短,发落了罢!”一日,王嫂嫂来说,嫁与近
    村李二郎为妻。且李二郎是个农庄之人,又四十多岁,只图美貌,不计其他。过
    门之后,两个颇说得着。瞬息间十有馀年,李二郎被他彻夜盘弄,衰惫了。年将
    五十之上,此心已灰。奈何此妇正在妙龄,酷好不厌,仍与夫家西宾有事。李二
    郎一见,病发身故。这妇人眼见断送两人性命了。奉劳歌伴,再和前声:“结姻
    缘十数年,动春情三四番。萧墙祸起片时间,到如今反为难上难。把一对凤鸾惊
    散,倚阑干无语泪偷弹。”
    那李大郎斥退西宾,择日葬弟之柩。这妇人不免守孝三年。其家已知其非,
    着人防闲。本妇自揣于心,亦不敢妄为矣。朝夕之间,受了多少的熬煎,或饱一
    顿,或缺一餐,家人都不理他了。将及一年之上,李大郎自思留此无益,不若逐
    回,庶免辱门败户。遂唤原媒眼同,将妇罄身赶回。本妇如鸟出笼,似鱼漏网,
    其馀物饰,亦不计较。本妇抵家,父母只得收留,那有好气待他,如同使婢,妇
    亦甘心忍受。一日有个张二官过门,因见本妇,心甚悦之,挽人说合,求为继室。
    女父母允诺,恨不推将出去。且张二官是个行商,多在外,少在内,不曾打听得
    备细。设下盒盘羊酒,涓吉成亲。这妇人不去则罢,这一去,好似:猪羊奔屠宰
    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是夜,画烛摇光,粉香喷雾。绮罗筵上,依旧两个新人;
    锦绣衾中,各出一般旧物。奉劳歌伴,再和前声:“喜今宵月再圆,赏名园花正
    芳。笑吟吟携手上牙床,恣交欢恍然入醉乡。不觉的浑身通畅,把断弦重续两情
    偿。”
    他两个自花烛之后,日则并肩而坐,夜则叠股而眠,如鱼藉水,似漆投胶。
    一个全不念前夫之恩爱,一个那曾题亡室之音容。妇羡夫之殷富,夫怜妇之丰仪。
    两个过活了一月。一日,张二官人早起,分付虞候收拾行李,要往德清取帐。这
    妇人怎生割舍得他去。张二官人不免起身,这妇人簌簌垂下泪来。张二官道:
    “我你既为夫妇,不须如此。”各道保重而别。别去又过了半月光景,这妇人是
    久旷之人,既成佳配,未尽畅怀,又值孤守岑寂,好生难遣,觉身子困倦,步至
    门首闲望。对门店中一后生,约三十已上年纪,资质丰粹,举止闲雅。遂问随侍
    阿瞒,阿瞒道:“此店乃朱秉中开的,此人和气,人称他为朱小二哥。”妇人问
    罢,夜饭也不吃,上楼睡了。楼外乃是官河,舟船歇泊之处。将及二更,忽闻梢
    人嘲歌声隐约,侧耳而听,其歌云:“二十去了廿一来,不做私情也是呆。有朝
    一日花容退,双手招郎郎不来。”妇人自此复萌觊觎之心,往往倚门独立,朱秉
    中时来调戏。彼此相慕,目成眉语,但不能一叙款曲为恨也。奉劳歌伴,再和前
    声:“美温温颜面肥,光油油鬓发长。他半生花酒肆颠狂,对人前扯拽都是谎。
    全无有风云气象,一味里窃玉与偷香。”
    这妇人羡慕朱秉中不已,只是不得凑巧。一日,张二官讨帐回家,夫妇相见
    了,叙此间阔的话。本妇似有不悦之意,只是勉强奉承,一心倒在朱秉中身上了。
    张二官在家又住了一个月之上。正值仲冬天气,收买了杂货赶节,赁船装载到彼,
    发卖之间,不甚称意,把货都赊与人上了,旧帐又讨不上手。俄然逼岁,不得归
    家过年,预先寄些物事回家支用,不题。且说朱秉中因见其夫不在,乘机去这妇
    人家贺节。留饮了三五杯,意欲做些暗昧之事。奈何往来之人,应接不暇,取便
    约在灯宵相会,秉中领教而去。捻指间又届十三日试灯之夕,于是户户鸣锣击鼓,
    家家品竹弹丝。游人队队踏歌声,仕女翩翩垂舞袖。鳌山彩结,嵬峨百尺矗晴空;
    凤篆香浓,缥渺千层笼绮陌。闲庭内外,溶溶宝烛光辉;杰阁高低,烁烁华灯照
    耀。奉劳歌伴,再和前声:“奏箫韶一派鸣,绽池莲万朵开。看六街三市闹挨挨,
    笑声高满城春似海。期人在灯前相待,几回价又恐燕莺猜。”
    其夜秉中侵早的更衣着靴,只在街上往来。本妇也在门首抛声炫俏,两个相
    见暗喜,准定目下成事。不期伊母因往观灯,就便探女。女扃户邀入参见,不免
    留宿。秉中等至夜分,闷闷归卧。次夜如前。正遇本妇,怪问如何爽约。挨身相
    就,止做得个吕字儿而散。少间,具酒奉母,母见其无情无绪,向女言曰:“汝
    如今迁于乔木,只宜守分,也与父母争一口气。”岂知本妇已约秉中等了二夜了,
    可不是鬼门上占卦。平旦,买两盒饼馓,雇顶轿儿,送母回了。薄晚,秉中张个
    眼慢,钻进妇家,就便上楼。本妇灯也不看,解衣相抱,曲尽于飞。然本妇相接
    数人,或老或少,那能造其奥处?自经此合,身酥骨软,飘飘然其滋味不可胜言
    也。且朱秉中日常在花柳丛中打交,深谙十要之术,那十要?一要滥于撒漫,二
    要不算工夫,三要甜言美语,四要软款温柔,五要乜斜缠帐,六要施逞枪法,七
    要妆聋做哑,八要择友同行,九要穿着新鲜,十要一团和气。若狐媚之人,缺一
    不可行也。再说秉中已回,张二官又到。本妇便害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要好
    只除相见。奉劳歌伴,再和前声:“报黄昏角数声,助凄凉泪几行。论深情海角
    未为长,难捉摸这般心内痒。不能勾相偎相傍,恶思量萦损九回肠。”
    这妇人自庆前夕欢娱,直至佳境,又约秉中晚些相会,要连歇几十夜。谁知
    张二官家来,心中纳闷,就害起病来。头疼腹痛,骨热身寒。张二官颙望回家,
    将息取乐,因见本妇身子不快,倒戴了一个愁帽。遂请医调治,倩巫烧献,药必
    亲尝,衣不解带,反受辛苦,不似在外了。且说秉中思想,行坐不安,托故去望
    张二官,称道:“小弟久疏趋侍,昨闻荣回,今特拜谒。奉请明午于蓬舍,少具
    鸡酒,聊与兄长洗尘,幸勿他却!”翌日,张二官赴席,秉中出妻女奉劝,大醉
    扶归。已后还了席,往往来来。本妇但闻秉中在座,说也有,笑也有,病也无。
    倘或不来,就呻吟叫唤,邻里厌闻。张二官指望便好,谁知日渐沉重。本妇病中,
    但瞑目,就见向日之阿巧和李二郎偕来索命,势渐狞恶。本妇惧怕,难以实告,
    惟向张二官道:“你可替我求问:‘几时脱体?’”如言径往洞虚先生卦肆,卜
    下卦来。判道:“此病大分不好,有横死老幼阳人死命为祸,非今生乃宿世之冤。
    今夜就可办备福物酒果冥衣各一分,用鬼宿度河之次,向西铺设,苦苦哀求,庶
    有少救。不然,决不好也。”奉劳歌伴,再和前声:“揶揄来苦怨咱,朦胧着便
    见他。病恹恹害的眼儿花,瘦身躯怎禁没乱杀!则说不和我干休罢,几时节离了
    两冤家!”
    张二官正依法祭祀之间,本妇在床,又见阿巧和李二郎击手言曰:“我辈已
    诉于天,着来取命。你央后夫张二官再四恳求,意甚虔恪。我辈且容你至五五之
    间,待同你一会之人,却假弓长之手,与你相见。”言讫,欻然不见了。本妇当
    夜似觉精爽些个,后看看复旧。张二官喜甚,不题。却见秉中旦夕亲近,馈送迭
    至,意颇疑之,尤未为信。一日,张二官入城催讨货物,回家进门,正见本妇与
    秉中执手联坐。张二官倒退扬声,秉中迎出相揖。他两个亦不知其见也。张二官
    当时见他殷勤,已自生疑七八分了,今日撞个满怀,凑成十分。张二官自思量道:
    “他两个若犯在我手里,教他死无葬身之地!”遂往德清去做买卖。到了德清,
    已是五月初一日。安顿了行李在店中,上街买一口刀,悬挂腰间。至初四日连夜
    奔回,匿于他处,不在话下。再题本妇渴欲一见,终日去接秉中。秉中也有些病
    在家里,延至初五日,阿瞒又来请赴鸳鸯会,秉中勉强赴之。楼上已筵张水陆矣,
    盛两盂煎石首,贮二器炒山鸡,酒泛菖蒲,糖烧角黍。其馀肴馔蔬果,未暇尽录。
    两个遂相轰饮,亦不顾其他也。奉劳歌伴,再和前声:“绿溶溶酒满斟,红焰焰
    烛半烧。正中庭花月影儿交,直吃得玉山时自倒。他两个贪欢贪笑,不提防门外
    有人瞧!”
    两个正饮间,秉中自觉耳热眼跳,心惊肉战,欠身求退。本妇怒曰:“怪见
    终日请你不来,你何轻贱我之甚!你道你有老婆,我便是无老公的?你殊不知我
    做鸳鸯会的主意。夫此二鸟,飞鸣宿食,镇常相守,尔我生不成双,死作一对。”
    昔有韩凭妻美,郡王欲夺之,夫妻皆-。王恨,两冢瘗之,后冢上生连理树,
    上有鸳鸯,悲鸣飞去。此两个要效鸳鸯比翼交颈,不料便成语谶。况本妇甫能挣
    挫得病好,就便荒-无度,正是:
    偷鸡猫儿性不改,养汉婆娘死不休。
    再说张二官提刀在手,潜步至门,梯树-。见他两个戏谑歌呼,历历在耳,
    气得按捺不下,打一砖去。本妇就吹灭了灯,声也不则了。连打了三块,本妇教
    秉中先睡:“我去看看便来!”阿瞒持烛先行,开了大门,并无人迹。本妇叫道:
    “今日是个端阳佳节,那家不吃几杯雄黄酒?”……正要骂间,张二官跳将下来,
    喝道:“泼贱!你和甚人夤夜吃酒?”本妇吓得战做一团,只说:“不不不!”
    张二官乃曰:“你同我上楼一看,如无便罢,慌做甚么?”本妇又见阿巧、李二
    郎一齐都来,自分必死,延颈待尽。秉中赤条条惊下床来,匍匐口称:“死罪,
    死罪!情愿将家私并女奉报,哀怜小弟母老妻娇,子幼女弱!”张二官那里准他,
    则见刀过处,一对人头落地,两腔鲜血冲天。正是:
    当时不解恩成怨,今日方知色是空。
    当初本妇卧病,已闻阿巧、李二郎言道:“五五之间,待同你一会之人,假
    弓长之手,再与相见。”果至五月五日,被张二官杀死。“一会之人”,乃秉中
    也。祸福未至,鬼神必先知之,可不惧欤!故知士矜才则德薄,女炫色则情放。
    若能如执盈,如临深,则为端士淑女矣,岂不美哉!惟愿率土之民,夫妇和柔,
    琴瑟谐协;有过则改之,未萌则戒之;敦崇风教,未为晚也。在座看官,漫听这一
    本《鸳鸯刎颈会》。奉劳歌伴,再和前声:“见抛砖意暗猜,入门来魂已惊。举
    青锋过处丧多情,到今朝你心还未省!送了他三条性命,果冤冤相报有神明。”
    又调《南乡子》一阕,词曰:
    春老怨啼鹃,玉损香消事可怜。一对风流伤白刃,冤冤,惆怅劳魂赴九泉。
    抵死苦留连,想是前生有业缘。景色依然人已散,天天,千古多情月自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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