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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十五 列传第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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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大笑。尝嘲之曰:“名长意短,口正 心邪,弃忠贞于郑国,忘信义于吾家。”世长对曰:“名长意短,实如圣旨;口 正心邪,未敢奉诏。昔窦融以河西降汉,十世封侯;臣以山南归国,惟蒙屯监。” 即日擢拜谏议大夫。从幸泾阳校猎,大获禽兽于旌门。高祖入御营,顾谓朝臣曰: “今日畋乐乎?”世长进曰:“陛下游猎,薄废万机,不满十旬,未为大乐。” 高祖色变,既而笑曰:“狂态发耶?”世长曰:“为臣私计则狂,为陛下国计则 忠矣。”及突厥入寇,武功郡县,多失户口,是后下诏将幸武功校猎。世长又谏 曰:“突厥初入,大为民害,陛下救恤之道犹未发言,乃于其地又纵畋猎,非但 仁育之心有所不足,百姓供顿,将何以堪?”高祖不纳。又尝引之于披香殿,世 长酒酣,奏曰:“此殿隋炀帝所作耶?是何雕丽之若此也?”高祖曰:“卿好谏 似真,其心实诈。岂不知此殿是吾所造,何须设诡疑而言炀帝乎?”对曰:“臣 实不知。但见倾宫鹿台琉璃之瓦,并非受命帝王爱民节用之所为也。若是陛下作 此,诚非所宜。臣昔在武功,幸常陪侍,见陛下宅宇,才蔽风霜,当此之时,亦 以为足。今因隋之侈,民不堪命,数归有道,而陛下得之,实谓惩其奢-,不忘 俭约。今初有天下,而于隋宫之内,又加雕饰,欲拨其乱,宁可得乎?”高祖深 然之。后历陕州长史、天策府军谘祭酒。秦府初开文学馆,引为学士。与房玄龄 等一十八人皆蒙图画,令文学褚亮为之赞,曰:“军谘谐噱,超然辩悟。正色于 庭,匪躬之故。”贞观初,聘于突厥,与颉利争礼,不受赂遗,朝廷称之。出为 巴州刺史,覆舟溺水而卒。世长机辩有学,博涉而简率,嗜酒,无威仪。初在陕 州,部内多犯法,世长莫能禁,乃责躬引咎,自挞于都街。伍伯嫉其诡,鞭之见 血,世长不胜痛,大呼而走,观者咸以为笑,议者方称其诈。 子良嗣,高宗时迁周王府司马。王时年少,举事不法,良嗣正色匡谏,甚见 敬惮。王府官属多非其人,良嗣守文检括,莫敢有犯,深为高宗所称。迁荆州大 都督府长史。高宗使宦者缘江采异竹,将于苑中植之。宦者科舟载竹,所在纵暴。 还过荆州,良嗣囚之,因上疏切谏,称:“远方求珍异以疲道路,非圣人抑己爱 人之道。又小人窃弄威福,以亏皇明。”言甚切直。疏奏,高宗下制慰勉,遽令 弃竹于江中。永淳中,为雍州长史。时关中大饥,人相食,盗贼纵横。良嗣为政 严明,盗发三日内无不擒擿。则天临朝,迁工部尚书。寻代王德真为纳言,累 封温国公。为西京留守,则天赋诗饯送,赏遇甚渥。时尚方监裴匪躬检校西苑, 将鬻苑中果菜以收其利。良嗣驳之曰:“昔公仪相鲁,犹能拔葵去织,未闻万乘 之主,鬻其果菜以与下人争利也。”匪躬遂止。无几,追入都,迁文昌左相、同 凤阁鸾台三品。载初元年春,罢文昌左相,加位特进,仍依旧知政事。与地官尚 书韦方质不协,及方质坐事当诛,辞引良嗣,则天特保明之。良嗣谢恩拜伏,便 不能复起,舆归其家,诏御医张文仲、韦慈藏往视疾。其日薨,年八十五。则天 辍朝三日,举哀于观风门,敕百官就宅赴吊。赠开府仪同三司,益州都督,赐绢 布八百段、米粟八百硕,兼降玺书吊祭。其子践言,太常丞,寻为酷吏所陷,配 流岭南而死。追削良嗣官爵,籍没其家。景龙元年,追赠良嗣司空。 践言子务玄,袭爵温国公,开元中,为邠王府长史。 韦云起,雍州万年人。伯父澄,武德初国子祭酒、绵州刺史。云起,隋开皇 中明经举,授符玺直长。尝因奏事,文帝问曰:“外间有不便事,汝可言之。” 时兵部侍郎柳述在帝侧,云起应声奏曰:“柳述骄豪,未尝经事,兵机要重,非 其所堪,徒以公主之婿,遂居要职。臣恐物议以陛下官不择贤,滥以天秩加于私 爱,斯亦不便之大者。”帝甚然其言,顾谓述曰:“云起之言,汝药石也,可师 友之。”仁寿初,诏在朝文武举人,述乃举云起,进授通事舍人。大业初,改为 通事谒者。又上疏奏曰:“今朝廷之内多山东人,而自作门户,更相剡荐,附下 罔上,共为朋党。不抑其端,必倾朝政,臣所以痛心扼腕,不能默已。谨件朋党 人姓名及奸状如左。”炀帝令大理推究,于是左丞郎蔚之、司隶别驾郎楚之并坐 朋党,配流漫头赤水,余免官者九人。会契丹入抄营州,诏云起护突厥兵往讨契 丹部落。启民可汗发骑二万,受其处分。云起分为二十营,四道俱引,营相去各 一里,不得交杂。闻鼓声而行,闻角声而止,自非公使,勿得走马。三令五申之 后,击鼓而发,军中有犯约者,斩纥干一人,持首以徇。于是突厥将帅来入谒之, 皆膝行股战,莫敢仰视。契丹本事突厥,情无猜忌,云起既入其界,使突厥诈云, 向柳城郡欲共高丽交易,勿言营中有隋使,敢漏泄者斩之。契丹不备。去贼营百 里,诈引南度,夜复退还,去营五十里,结阵而宿,契丹弗之知也。既明,俱发, 驰骑袭之,尽获其男女四万口,女子及畜产以半赐突厥,余将入朝,男子皆杀之。 炀帝大喜,集百官曰:“云起用突厥而平契丹,行师奇谲,才兼文武,又立朝謇 谔,朕今亲自举之。”擢为治书御史。云起乃奏劾曰:“内史侍郎虞世基,职典 枢要,寄任隆重;御史大夫裴蕴,特蒙殊宠,维持内外。今四方告变,不为奏闻, 贼数实多,或减言少。陛下既闻贼少,发兵不多,众寡悬殊,往皆莫克,故使官 军失利,贼党日滋。此而不绳,为害将大,请付有司,诘正其罪。”大理卿郑善 果奏曰:“云起诋訾名臣,所言不实,非毁朝政,妄作威权。”由是左迁大理司 直。炀帝幸扬州,云起告归长安,属义旗入关,于长乐宫谒见。义宁元年,授司 农卿,封阳城县公。武德元年,加授上开府仪同三司,判农圃监事。是岁,欲大 发兵讨王世充,云起上表谏曰:“国家承丧乱之后,百姓流离,未蒙安养,频年 不熟,关内阻饥。京邑初平,物情未附,鼠窃狗盗,犹为国忧。盩厔司竹,余氛 未殄;蓝田、谷口,群盗实多。朝夕伺间,极为国害。虽京城之内,每夜贼发。 北有师都,连结胡寇,斯乃国家腹心之疾也。舍此不图,而窥兵函、洛,若师出 之后,内盗乘虚,一旦有变,祸将不小。臣谓王世充远隔千里,山川悬绝,无能 为害,待有余力,方可讨之。今内难未弭,且宜弘于度外。如臣愚见,请暂戢兵, 务穑劝农,安人和众。关中小盗,自然宁息。秦川将卒,贾勇有余,三年之后, 一举便定。今虽欲速,臣恐未可。”乃从之。会突厥入寇,诏云起总领豳、宁已 北九州兵马,便宜从事。四年,授西麟州刺史,司农卿如故。寻代赵郡王孝恭为 夔州刺史,转遂州都督,怀柔夷獠,咸得众心。迁益州行台民部尚书,寻转行台 兵部尚书。行台仆射窦轨多行杀戮,又妄奏獠反,冀得集兵。因此作威,肆其凶 暴,云起多执不从。云起又营私产,交通生獠,以规其利,轨亦对众言之,由是 构隙,情相猜贰。隐太子之死也,敕遣轨息驰驿诣益州报轨,轨乃疑云起弟庆俭、 堂弟庆嗣及亲族并事东宫,虑其闻状或将为变,先设备而后告之。云起果不信, 问曰:“诏书何在?”轨曰:“公,建成党也,今不奉诏,同反明矣。”遂执杀 之。初,云起年少时,师事太学博士王颇,颇每与之言及时事,甚嘉叹之,乃谓 之曰:“韦生识悟如是,必能自取富贵;然刚肠嫉恶,终当以此害身。”竟如颇 言。子师实,垂拱初,官至华州刺史、太子少詹事,封扶阳郡公。 师实子方质,则天初鸾台侍郎、地官尚书、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时改修《垂 拱格式》,方质多所损益,甚为时人所称。俄而武承嗣、三思当朝用事,诸宰相 咸倾附之。方质疾假,承嗣等诣宅问疾,方质据床不为之礼。左右云:“踞见权 贵,恐招危祸。”方质曰:“吉凶命也。大丈夫岂能折节曲事近戚,以求苟免也。” 寻为酷吏周兴、来子珣所构,配流儋州,仍籍没其家。寻卒。神龙初雪免。 孙伏伽,贝州武城人。大业末,自大理寺史累补万年县法曹。武德元年,初 以三事上谏。其一曰: 臣闻天子有诤臣,虽无道不失其天下;父有诤子,虽无道不陷于不义。故云 子不可不诤于父,臣不可不诤于君。以此言之,臣之事君,犹子之事父故也。隋 后主所以失天下者,何也?止为不闻其过。当时非无直言之士,由君不受谏,自 谓德盛唐尧,功过夏禹,穷侈极欲,以恣其心。天下之士,肝脑涂地,户口减耗, 盗贼日滋,而不觉知者,皆由朝臣不敢告之也。向使修严父之法,开直言之路, 选贤任能,赏罚得中,人人乐业,谁能摇动者乎?所以前朝好为变更,不师古训 者,止为天诱其咎,将以开今圣唐也。陛下龙举晋阳,天下响应,计不旋踵,大 位遂隆。陛下勿以唐得天下之易,不知隋失之不难也。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天下, 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既为竹帛所拘,何可恣情不慎?凡有搜狩,须顺 四时,既代天理,安得非时妄动?陛下二十日龙飞,二十一日有献鹞雏者,此乃 前朝之弊风,少年之事务,何忽今日行之!又闻相国参军事卢牟子献琵琶,长安 县丞张安道献弓箭,频蒙赏劳。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陛下必有所欲,何求而不得?陛下所少者,岂此物哉!愿陛下察臣愚忠,则天下 幸甚。 其二曰: 百戏散乐,本非正声,有隋之末,大见崇用,此谓-风,不可不改。近者, 太常官司于人间借妇女裙襦五百余具,以充散妓之服,云拟五月五日于玄武门游 戏。臣窃思审,实损皇猷,亦非贻厥子孙谋,为后代法也。故《书》云:“无以 小怨为无伤而弗去。”恐从小至于大故也。《论语》云:“放郑声,远佞人。” 又云:“乐则《韶》舞。”以此言之,散妓定非功成之乐也。如臣愚见,请并废 之。则天下不胜幸甚。 其三曰: 臣闻性相近而习相远,以其所好相染也。故《书》云:“与治同道罔弗兴, 与乱同事罔弗亡。”以此言之,兴乱其在斯与!皇太子及诸王等左右群僚,不可 不择而任之也。如臣愚见,但是无义之人,及先来无赖,家门不能邕睦;及好奢 华驰猎驭射,专作慢游狗马、声色歌舞之人,不得使亲而近之也。此等止可悦耳 目,备驱驰,至于拾遗补阙,决不能为也。臣历窥往古,下观近代,至于子孙不 孝,兄弟离间,莫不为左右乱之也。愿陛下妙选贤才,以为皇太子僚友,如此即 克隆盘石,永固维城矣。 高祖览之大悦,下诏曰“秦以不闻其过而亡,典籍岂无先诫?臣仆谄谀,故 弗之觉也。汉高祖反正,从谏如流。洎乎文、景继业,宣、元承绪,不由斯道, 孰隆景祚?周、隋之季,忠臣结舌,一言丧邦,谅足深诫。永言于此,常深叹息。 朕每惟寡薄,恭膺宝命,虽不能性与天道,庶思勉力,常冀弼谐,以匡不逮。而 群公卿士,罕进直言,将申虚受之怀,物所未谕。万年县法曹孙伏伽,至诚慷慨, 词义恳切,指陈得失,无所回避。非有不次之举,曷贻利行之益!伏伽既怀谅直, 宜处宪司,可治书侍御史。仍颁示远近,知朕意焉。”兼赐帛三百匹。时军国多 事,赋敛繁重,伏伽屡奏请改革,高祖并纳焉。二年,高祖谓裴寂曰:“隋末无 道,上下相蒙,主则骄矜,臣惟谄佞。上不闻过,下不尽忠,至使社稷倾危,身 死匹夫之手。朕拨乱反正,志在安人,平乱任武臣,守成委文吏,庶得各展器能, 以匡不逮。比每虚心接待,冀闻谠言。然惟李纲善尽忠款,孙伏伽可谓诚直,余 人犹踵弊风,俯首而已,岂朕所望哉!”及平王世充、窦建德,大赦天下,既而 责其党与,并令配迁。伏伽上表谏曰: 臣闻王言无戏,自古格言;去食存信,闻诸旧典。故《书》云:“尔无不信, 朕不食言。”又《论语》云,一言出口,驷不及舌。以此而论,言之出口,不可 不慎。伏惟陛下光临区宇,覆育群生,率土之滨,谁非臣妾。丝纶一发,取信万 方,使闻之者不疑,见之者不惑。陛下今月二日发云雨之制,光被黔黎,无所间 然,公私蒙赖。既云常赦不免,皆赦除之,此非直赦其有罪,亦是与天下断当, 许其更新。以此言之,但是赦后,即便无事。因何王世充及建德部下,赦后乃欲 迁之?此是陛下自违本心,欲遣下人若为取则?若欲子细推寻,逆城之内,人谁 无罪?故《书》云:“歼厥渠魁,胁从罔治。”若论渠魁,世充等为首,渠魁尚 免,胁从何辜?且古人云:“蹠狗吠尧,盖非其主。”在东都城内及建德部下, 乃有与陛下积小故旧,编发友朋,犹尚有人败后始至者。此等岂忘陛下,皆云被 壅故也。以此言之,自外疏者,窃谓无罪。又《书》云:“非知之艰,行之惟艰。” 上古以来,何代无君,所以只称尧、舜之善者,何也?直由为天子者实难,善名 难得故也。往者天下未平,威权须应机而作;今四方既定,设法须与人共之。但 法者,陛下自作之,还须守之,使天下百姓信而畏之。今自为无信,欲遣兆人若 为信畏?故《书》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赏罚之 行,达乎贵贱,圣人制法,无限亲疏。如臣愚见,世充、建德下伪官,经赦合免 责情,欲迁配者,请并放之,则天下幸甚。 又上表请置谏官,高祖皆纳焉。 太宗即位,赐爵乐安县男。贞观元年,转大理少卿。太宗尝马射,伏伽上书 谏曰:“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立不倚衡。以此言之,天下之主, 不可履险乘危明矣。臣又闻天子之居也,则禁卫九重;其动也,则出警入跸。此 非极尊其居处,乃为社稷生灵之大计耳。故古人云:‘一人有庆,兆人赖之。’ 臣窃闻陛下犹自走马射帖,娱悦近臣,此乃无禁乘危,窃为陛下有所不取也。何 者?一则非光史册,二则未足显扬,又非所以导养圣躬,亦不可以垂范后代。此 只是少年诸王之所务,岂得既为天子,今日犹行之乎?陛下虽欲自轻,其奈社稷 天下何!如臣愚见,窃谓不可。”太宗览之大悦。五年,坐奏囚误失免官。寻起 为刑部郎中,累迁大理少卿,转民部侍郎。十四年,拜大理卿,后出为陕州刺史。 永徽五年,以年老致仕。显庆三年卒。 张玄素,蒲州虞乡人。隋末,为景城县户曹。窦建德攻陷景城,玄素被执, 将就戮,县民千余人号泣请代其命,曰:“此人清慎若是,今倘杀之,乃无天也。 大王将定天下,当深加礼接,以招四方,如何杀之,使善人解体?”建德遽命释 之,署为治书侍御史,固辞不受。及江都不守,又召拜黄门侍郎,始应命。建德 平,授景城都督府录事参军。太宗闻其名,及即位,召见,访以政道。对曰: “臣观自古以来,未有如隋室丧乱之甚,岂非其君自专,其法日乱。向使君虚受 于上,臣弼违于下,岂至于此?且万乘之重,又欲自专庶务,日断十事而五条不 中,中者信善,其如不中者何?况一日万机,己多亏失,以日继月,乃至累年, 乖谬既多,不亡何待!如其广任贤良,高居深视,百司奉职,谁敢犯之?臣又观 隋末沸腾,被于宇县,所争天下者不过十数人,余皆保邑全身,思归有道。是知 人欲背主为乱者鲜矣,但人君不能安之,遂致于乱。陛下若近览危亡,日慎一日, 尧、舜之道,何以能加!”太宗善其对,擢拜侍御史,寻迁给事中。贞观四年, 诏发卒修洛阳宫乾阳殿,以备巡幸。玄素上书谏曰: 微臣窃思秦始皇之为君也,藉周室之余、六国之盛,将贻之万叶,及其子而 亡,良由逞嗜奔欲,逆天害人者也。是知天下不可以力胜,神祗不可以亲恃,惟 当弘俭约,薄赋敛,慎终如始,可以永固。方今承百王之末,属凋弊之余,必欲 节之以礼制,陛下宜以身为先。东都未有幸期,即何须补葺?诸王今并出藩,又 须营构,兴发渐多,岂疲人之所望?其不可一也。陛下初平东都之始,层楼广殿, 皆令撤毁,天下翕然,同心欣仰。岂有初则恶其侈靡,今乃袭其雕丽?其不可二 也。每承音旨,未即巡幸,此则事不急之务,成虚费之劳。国无兼年之积,何用 两都之好,劳役过度,怨讟将起。其不可三也。百姓承乱离之后,财力凋尽,天 恩含育,粗见存立,饥寒犹切,生计未安,三五年间,恐未平复。奈何营未幸之 都,夺疲人之力?其不可四也。昔汉高祖将都洛阳,娄敬一言,即日西驾,岂不 知地惟土中,贡赋所均,但以形胜不如关内也。伏惟陛下化凋弊之人,革浇漓之 俗,为日尚浅,未甚淳和。斟酌事宜,讵可东幸?其不可五也。臣又尝见隋室造 殿,楹栋宏壮,大木非随近所有,多从豫章采来。二千人曳一柱,其下施毂,皆 以生铁为之,若用木轮,便即火出。铁毂既生,行一二里即有破坏,仍数百人别 赍铁毂以随之,终日不过进三二十里。略计一柱,已用数十万功,则余费又过于 此。臣闻阿房成,秦人散;章华就,楚众离;及乾阳毕功,隋人解体。且以陛下 今时功力,何如隋日?役疮痍之人,袭亡隋之弊,以此言之,恐甚于炀帝。深愿 陛下思之,无为由余所笑,则天下幸甚。 太宗曰:“卿谓我不如炀帝,何如桀、纣?”对曰:“若此殿卒兴,所谓同 归于乱。且陛下初平东都,太上皇敕大殿高门并宜焚毁,陛下以瓦木可用,不宜 焚灼,请赐与贫人。事虽不行,然天下翕然讴歌至德。今若遵旧制,即是隋役复 兴。五六年间,趋舍顿异,何以昭示子孙,光敷四海?”太宗叹曰:“我不思量, 遂至于此。”顾谓房玄龄曰:“洛阳土中,朝贡道均,朕故修营,意在便于百姓。 今玄素上表,实亦可依,后必事理须行,露坐亦复何苦,所有作役,宜即停之。 然以卑干尊,古来不易,非其忠直,安能若此?可赐彩二百匹。”侍中魏徵叹曰: “张公论事,遂有回天之力,可谓仁人之言,其利博哉!”累迁太子少詹事,转 右庶子。 时承乾居春宫,颇以游畋废学,玄素上书谏曰:“臣闻皇天无亲,惟德是辅, 苟违天道,人神同弃。然古三驱之礼,非欲教杀,将为百姓除害,故汤罗一面, 天下归仁。今苑中娱猎,虽名异游畋,若行之无常,终亏雅度。且傅说曰:‘学 不师古,匪说攸闻。’然则弘道在于学古,学古必资师训。既奉恩诏,令孔颖达 侍讲,望数存问,以补万一。仍博遣有名行学士,兼朝夕侍奉。览圣人之遗教, 察既行之往事,日知其所不足,月无忘其所能。此则尽善尽美,夏启、周诵,焉 足言哉!夫为人上者,未有不求其善,但以性不胜情,耽惑成乱。耽惑既甚,忠 言遂塞,所以臣下苟顺,君道渐亏。古人有言:‘勿以小恶而不去,小善而不为。’ 故知祸福之来,皆起于渐。殿下地居储两,当须广树嘉猷。既有好畋之-,何以 主斯匕鬯?慎终如始,犹惧渐衰,始尚不慎,终将安保!”寻又兼太子少詹事。 十三年,又上书谏曰:“臣闻周公以大圣之材,犹握发吐飧,引纳白屋,而况后 之圣贤,敢轻斯道?是以礼制皇太子入学而行齿胄,欲使太子知君臣、父子、长 幼之道。然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尊卑之序、长幼之节,用之方寸之内,弘之四 海之外,皆因行以远闻,假言以光被。伏惟殿下睿质已隆,尚须学文以饰其表。 至如孔颖达、赵弘智等,非惟宿德鸿儒,亦兼达政要,望令数得侍讲,开释物理, 览古谕今,增晖睿德。而雕虫小伎之流,只可时命追随,以代博弈耳。若其骑射 畋游,酣歌戏玩,以悦耳目,终秽心神,渐染既久,必移情性。古人有言:‘心 为万事主,动而无节即乱。’臣恐殿下败德之源,在于此矣。”承乾并不能纳。 太宗知玄素在东宫频有进谏,十四年,擢授银青光禄大夫,行太子左庶子。时承 乾久不坐朝,玄素谏曰:“宫内止有妇人耳,不知如樊姬之徒,可与弘益圣德者 有几?若遂无贤哲,便是亲嬖幸,远忠良。人不见德,何以光敷三善?且宫储之 寄,于国为重,所以广置群僚,以辅睿德。今乃动经时月,不见宫臣,纳诲既疏, 将何补阙?”承乾嫉其数谏,遣户奴夜以马挝击之,殆至于死。承乾又尝于宫中 击鼓,声闻于外,玄素叩阁请见,极言切谏,承乾乃出宫内鼓,对玄素毁之。是 岁,太宗尝对朝问玄素历官所由,玄素既出自刑部令史,甚以惭耻。谏议大夫褚 遂良上疏曰:“臣闻君子不失言于人,圣主不戏言于臣。言则史书之,礼成之, 乐歌之。居上能礼其臣,臣始能尽力以奉其上。近代宋孝武轻言肆口,侮弄朝臣, 攻其门户,乃至狼狈。良史书之,以为非是。陛下昨见问张玄素云:‘隋任何官?’ 奏云:‘县尉。’又问:‘未为县尉已前?’奏云:‘流外。’又问:‘在何曹 司?’玄素将出阁门,殆不能移步,精爽顿尽,色类死灰。朝臣见之,多所惊怪。 大唐创历,任官以才;卜祝庸保,量能使用。陛下礼重玄素,频年任使,擢授三 品,翼赞皇储,自不可更对群臣,穷其门户,弃昔日之殊恩,成一朝之愧耻。人 君之御臣下也,礼义以导之,惠泽以驱之,使其负戴玄天,罄输臣节,犹恐德礼 不加,人不自励。若无故忽略,使其羞惭,郁结于怀,衷心靡乐,责其伏节死义, 其可得乎?”书奏,太宗谓遂良曰:“朕亦悔此问,今得卿疏,深会我心。”承 乾既败德日增,玄素又上书谏曰: 臣闻孔子云:“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然《书》、《传》所载,言 之或远,寻览近事,得失斯存。至如周武帝平定山东,卑宫菲食,以安海内。太 子赟举措无端,秽德日著。乌九轨知其不可,具言于武帝;武帝慈仁,望其渐改。 及至践祚,狂暴肆情,区宇崩离,宗祀覆灭,即隋文帝所代是也。文帝因周衰弱, 凭藉女资,虽无大功于天下,然布德行仁,足为万姓所赖。勇为太子,不能近遵 君父之节俭,而务骄侈,今之山池遗迹,即殿下所亲睹是也。此时亦恃君亲之恩, 自谓太山之固,讵知邪臣敢进其说?向使动静有常,进退合度,亲君子,疏小人, 舍浮华,尚恭俭,虽有邪臣间之,何能致慈父之隙?岂不由积德未弘,令闻不著, 谗言一至,遂成其祸?窃惟皇储之寄,荷戴殊重,如其积德不弘,何以嗣守成业? 圣上以殿下亲则父子,事兼家国,所应用物,不为节限。恩旨未逾六旬,用物已 过七万,骄奢之极,孰云过此。龙楼之下,惟聚工匠;望苑之内,不睹贤良。今 言孝敬则阙视膳问安之礼,语恭顺则违君父慈训之方,求风声则无爱学好道之实, 观举措则有因缘诛戮之罪。宫臣正士,未尝在侧;群邪-巧,昵近深宫。爱好者 皆游手杂色,施与者并图画雕镂。在外瞻仰,已有此失;居中隐密,宁可胜计哉! 宣猷禁门,不异闤阓,朝入暮出,秽声已远。臣以德音日损,频上谏书,自尔已 来,纵逸尤甚。右庶子赵弘智经明行修,当今善士,臣每奏请,望数召进,与之 谈论,庶广徽猷。令旨反有猜嫌,谓臣妄相推引。从善如流,尚恐不逮;饰非拒 谏,必招败损。方崇闭塞之源,不慕钦明之术,虽抱睿哲之资,终罹罔念之咎。 古人云:“苦药利病,苦言利行。”伏惟居安思危,日慎一日。 书入,承乾不纳,乃遣刺客将加屠害。俄属宫废,玄素随例除史。十八年, 起授潮州刺史,转邓州刺史。永徽中,以年老致仕。龙朔三年,加授银青光禄大 夫。麟德元年卒。 史臣曰:伏伽上疏于高祖,玄素进言于太宗,从疏贱以干至尊,怀切直以明 正理,可谓至难矣。既而并见抽奖,咸蒙顾遇。自非下情忠到,效匪躬之节,上 听聪明,致如流之美,孰能至于此乎?《书》曰:“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 斯之谓矣。世长幼而聪悟,长能规谏;云起屏绝朋党,罔避骄豪。历览言行,咸 有可观。而云起吐茹无方,世长终成诡诈,其不令也宜哉!方诸孙、张二子,知 不迨矣。 赞曰:言为身文,感义忘身。不有忠胆,安轻逆鳞?苏、韦果俊,伽、素忠 纯。悟主匡失,猗欤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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