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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百二十六 滑稽列传第六十六

    卒然相睹,欢然道故,私情
    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
    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
    二参。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
    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故曰酒极
    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齐王曰:“善。”
    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尝在侧。
    其后百馀年,楚有优孟。
    优孟,故楚之乐人也。长八尺,多辩,常以谈笑讽谏。楚庄王之时,有所爱
    马,衣以文绣,置之华屋之下,席以露床,啗以枣脯。马病肥死,使群臣丧之,
    欲以棺椁大夫礼葬之。左右争之,以为不可。王下令曰:“有敢以马谏者,罪至
    死。”优孟闻之,入殿门。仰天大哭。王惊而问其故。优孟曰:“马者王之所爱
    也,以楚国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礼葬之,薄,请以人君礼葬之。”王
    曰:“何如?”对曰:“臣请以彫玉为棺,文梓为椁,楩枫豫章为题凑,发甲
    卒为穿圹,老弱负土,齐赵陪位於前,韩魏翼卫其后,庙食太牢,奉以万户之
    邑。诸侯闻之,皆知大王贱人而贵马也。”王曰:“寡人之过一至此乎!为之柰
    何?”优孟曰:“请为大王六畜葬之。以垅灶为椁,铜历为棺,赍以姜枣,荐以
    木兰,祭以粮稻,衣以火光,葬之於人腹肠。”於是王乃使以马属太官,无令天
    下久闻也。
    楚相孙叔敖知其贤人也,善待之。病且死,属其子曰:“我死,汝必贫困。
    若往见优孟,言我孙叔敖之子也。”居数年,其子穷困负薪,逢优孟,与言曰:
    “我,孙叔敖子也。父且死时,属我贫困往见优孟。”优孟曰:“若无远有所之。”
    即为孙叔敖衣冠,抵掌谈语。岁馀,像孙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别也。庄王置酒,
    优孟前为寿。庄王大惊,以为孙叔敖复生也,欲以为相。优孟曰:“请归与妇计
    之,三日而为相。”庄王许之。三日后,优孟复来。王曰:“妇言谓何?”孟曰:
    “妇言慎无为,楚相不足为也。如孙叔敖之为楚相,尽忠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
    霸。今死,其子无立锥之地,贫困负薪以自饮食。必如孙叔敖,不如-。”因
    歌曰:“山居耕田苦,难以得食。起而为吏,身贪鄙者馀财,不顾耻辱。身死家
    室富,又恐受赇枉法,为奸触大罪,身死而家灭。贪吏安可为也!念为廉吏,奉
    法守职,竟死不敢为非。廉吏安可为也!楚相孙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穷困负
    薪而食,不足为也!”於是庄王谢优孟,乃召孙叔敖子,封之寝丘四百户,以奉
    其祀。后十世不绝。此知可以言时矣。
    其后二百馀年,秦有优旃。
    优旃者,秦倡侏儒也。善为笑言,然合於大道,秦始皇时,置酒而天雨,陛
    楯者皆沾寒。优旃见而哀之,谓之曰:“汝欲休乎?”陛楯者皆曰:“幸甚。”
    优旃曰:“我即呼汝,汝疾应曰诺。”居有顷,殿上上寿呼万岁。优旃临槛大呼
    曰:“陛楯郎!”郎曰:“诺。”优旃曰:“汝虽长,何益,幸雨立。我虽短也,
    幸休居。”於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
    始皇尝议欲大苑囿,东至函谷关,西至雍、陈仓。优旃曰:“善。多纵禽兽
    於其中,寇从东方来,令麋鹿触之足矣。”始皇以故辍止。
    二世立,又欲漆其城。优旃曰:“善。主上虽无言,臣固将请之。漆城虽於
    百姓愁费,然佳哉!漆城荡荡,寇来不能上。即欲就之,易为漆耳,顾难为荫室。”
    於是二世笑之,以其故止。居无何,二世杀死,优旃归汉,数年而卒。
    太史公曰: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横行。优孟摇头而歌,负薪者以封。优
    旃临槛疾呼,陛楯得以半更。岂不亦伟哉!
    褚先生曰:臣幸得以经术为郎,而好读外家传语。窃不逊让,复作故事滑稽
    之语六章,编之於左。可以览观扬意,以示后世好事者读之,以游心骇耳,以附
    益上方太史公之三章。
    武帝时有所幸倡郭舍人者,发言陈辞虽不合大道,然令人主和说。武帝少时,
    东武侯母常养帝,帝壮时,号之曰“大乳母”。率一月再朝。朝奏入,有诏使幸
    臣马游卿以帛五十匹赐乳母,又奉饮糒飧养乳母。乳母上书曰:“某所有公田,
    愿得假倩之。”帝曰:“乳母欲得之乎?”以赐乳母。乳母所言,未尝不听。有
    诏得令乳母乘车行驰道中。当此之时,公卿大臣皆敬重乳母。乳母家子孙奴从者
    横暴长安中,当道掣顿人车马,夺人衣服。闻於中,不忍致之法。有司请徙乳母
    家室,处之於边。奏可。乳母当入至前,面见辞。乳母先见郭舍人,为下泣。舍
    人曰:“即入见辞去,疾步数还顾。”乳母如其言,谢去,疾步数还顾。郭舍人
    疾言骂之曰:“咄!老女子!何不疾行!陛下已壮矣,宁尚须汝乳而活邪?尚何
    还顾!”於是人主怜焉悲之,乃下诏止无徙乳母,罚谪谮之者。
    武帝时,齐人有东方生名朔,以好古传书,爱经术,多所博观外家之语。朔
    初入长安,至公车上书,凡用三千奏牍。公车令两人共持举其书,仅然能胜之。
    人主从上方读之,止,辄乙其处,读之二月乃尽。诏拜以为郎,常在侧侍中。数
    召至前谈语,人主未尝不说也。时诏赐之食於前。饭已,尽怀其馀肉持去,衣尽
    汙。数赐缣帛,檐揭而去。徒用所赐钱帛,取-於长安中好女。率取妇一岁所
    者即弃去,更取妇。所赐钱财尽索之於女子。人主左右诸郎半呼之“狂人”。人
    主闻之,曰:“令朔在事无为是行者,若等安能及之哉!”朔任其子为郎,又为
    侍谒者,常持节出使。朔行殿中,郎谓之曰:“人皆以先生为狂。”朔曰:“如
    朔等,所谓避世於朝廷间者也。古之人,乃避世於深山中。”时坐席中,酒酣,
    据地歌曰:“陆沈於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
    庐之下。”金马门者,宦者署门也,门傍有铜马,故谓之曰“金马门”。
    时会聚宫下博士诸先生与论议,共难之曰:“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而
    都卿相之位,泽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
    不可胜数。著於竹帛,自以为海内无双,即可谓博闻辩智矣。然悉力尽忠以事圣
    帝,旷日持久,积数十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意者尚有遗行邪?其故何
    也?”东方生曰:“是固非子所能备也。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夫张
    仪、苏秦之时,周室大坏,诸侯不朝,力政争权,相禽以兵,并为十二国,未有
    雌雄,得士者彊,失士者亡,故说听行通,身处尊位,泽及后世,子孙长荣。今
    非然也。圣帝在上,德流天下,诸侯宾服,威振四夷,连四海之外以为席,安於
    覆盂,天下平均,合为一家,动发举事,犹如运之掌中。贤与不肖,何以异哉?
    方今以天下之大,士民之众,竭精驰说,并进辐凑者,不可胜数。悉力慕义,困
    於衣食,或失门户。使张仪、苏秦与仆并生於今之世,曾不能得掌故,安敢望常
    侍侍郎乎!传曰:‘天下无害菑,虽有圣人,无所施其才;上下和同,虽有贤者,
    无所立功。’故曰时异则事异。虽然,安可以不务修身乎?诗曰:‘鼓锺于宫,
    声闻于外。鹤鸣九皋,声闻于天。’。苟能修身,何患不荣!太公躬行仁义七十
    二年,逢文王,得行其说,封於齐,七百岁而不绝。此士之所以日夜孜孜,修学
    行道,不敢止也。今世之处士,时虽不用,崛然独立,块然独处,上观许由,下
    察接舆,策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与义相扶,寡偶少徒,固其常也。子
    何疑於余哉!”於是诸先生默然无以应也。
    建章宫后閤重栎中有物出焉,其状似麋。以闻,武帝往临视之。问左右群臣
    习事通经术者,莫能知。诏东方朔视之。朔曰:“臣知之,愿赐美酒粱饭大飧臣,
    臣乃言。”诏曰:“可。”已又曰:“某所有公田鱼池蒲苇数顷,陛下以赐臣,
    臣朔乃言。”诏曰:“可。”於是朔乃肯言,曰:“所谓驺牙者也。远方当来归
    义,而驺牙先见。其齿前后若一,齐等无牙,故谓之驺牙。”其后一岁所,匈奴
    混邪王果将十万众来降汉。乃复赐东方生钱财甚多。
    至老,朔且死时,谏曰:“诗云‘营营青蝇,止于蕃。恺悌君子,无信谗言。
    谗言罔极,交乱四国’。愿陛下远巧佞,退谗言。”帝曰:“今顾东方朔多善言?”
    怪之。居无几何,朔果病死。传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
    善。”此之谓也。
    武帝时,大将军卫青者,卫后兄也,封为长平侯。从军击匈奴,至余吾水上
    而还,斩首捕虏,有功来归,诏赐金千斤。将军出宫门,齐人东郭先生以方士待
    诏公车,当道遮卫将军车,拜谒曰:“愿白事。”将军止车前,东郭先生旁车言
    曰:“王夫人新得幸於上,家贫。今将军得金千斤,诚以其半赐王夫人之亲,人
    主闻之必喜。此所谓奇策便计也。”卫将军谢之曰:“先生幸告之以便计,请奉
    教。”於是卫将军乃以五百金为王夫人之亲寿。王夫人以闻武帝。帝曰:“大将
    军不知为此。”问之安所受计策,对曰:“受之待诏者东郭先生。”诏召东郭先
    生,拜以为郡都尉。东郭先生久待诏公车,贫困饥寒,衣敝,履不完。行雪中,
    履有上无下,足尽践地。道中人笑之,东郭先生应之曰:“谁能履行雪中,令人
    视之,其上履也,其履下处乃似人足者乎?”及其拜为二千石,佩青緺出宫门,
    行谢主人。故所以同官待诏者,等比祖道於都门外。荣华道路,立名当世。此所
    谓衣褐怀宝者也。当其贫困时,人莫省视;至其贵也,乃争附之。谚曰:“相马
    失之瘦,相士失之贫。”其此之谓邪?
    王夫人病甚,人主至自往问之曰:“子当为王,欲安所置之?”对曰:“愿
    居洛阳。”人主曰:“不可。洛阳有武库、敖仓,当关口,天下咽喉。自先帝以
    来,传不为置王。然关东国莫大於齐,可以为齐王。”王夫人以手击头,呼“幸
    甚”。王夫人死,号曰“齐王太后薨”。
    昔者,齐王使淳于髡献鹄於楚。出邑门,道飞其鹄,徒揭空笼,造诈成辞,
    往见楚王曰:“齐王使臣来献鹄,过於水上,不忍鹄之渴,出而饮之,去我飞亡。
    吾欲刺腹绞颈而死。恐人之议吾王以鸟兽之故令士自伤杀也。鹄,毛物,多相类
    者,吾欲买而代之,是不信而欺吾王也。欲赴佗国奔亡,痛吾两主使不通。故来
    服过,叩头受罪大王。”楚王曰:“善,齐王有信士若此哉!”厚赐之,财倍鹄
    在也。
    武帝时,徵北海太守诣行在所。有文学卒史王先生者,自请与太守俱,“吾
    有益於君”,君许之。诸府掾功曹白云:“王先生嗜酒,多言少实,恐不可与俱。”
    太守曰:“先生意欲行,不可逆。”遂与俱。行至宫下,待诏宫府门。王先生徒
    怀钱沽酒,与卫卒仆射饮,日醉,不视其太守。太守入跪拜。王先生谓户郎曰:
    “幸为我呼吾君至门内遥语。”户郎为呼太守。太守来,望见王先生。王先生曰:
    “天子即问君何以治北海令无盗贼,君对曰何哉?”对曰:“选择贤材,各任之
    以其能,赏异等,罚不肖。”王先生曰:“对如是,是自誉自伐功,不可也。愿
    君对言,非臣之力,尽陛下神灵威武所变化也。”太守曰:“诺。”召入,至于
    殿下,有诏问之曰:“何於治北海,令盗贼不起?”叩头对言:“非臣之力,尽
    陛下神灵威武之所变化也。”武帝大笑,曰:“於呼!安得长者之语而称之!安
    所受之?”对曰:“受之文学卒史。”帝曰:“今安在?”对曰:“在宫府门外。”
    有诏召拜王先生为水衡丞,以北海太守为水衡都尉。传曰:“美言可以市,尊行
    可以加人。君子相送以言,小人相送以财。”
    魏文侯时,西门豹为邺令。豹往到邺,会长老,问之民所疾苦。长老曰:
    “苦为河伯娶妇,以故贫。”豹问其故,对曰:“邺三老、廷掾常岁赋敛百姓,
    收取其钱得数百万,用其二三十万为河伯娶妇,与祝巫共分其馀钱持归。当其时,
    巫行视小家女好者,云是当为河伯妇,即娉取。洗沐之,为治新缯绮縠衣,间居
    斋戒;为治斋宫河上,张缇绛帷,女居其中。为具牛酒饭食,十馀日。共粉饰之,
    如嫁女床席,令女居其上,浮之河中。始浮,行数十里乃没。其人家有好女者,
    恐大巫祝为河伯取之,以故多持女远逃亡。以故城中益空无人,又困贫,所从来
    久远矣。民人俗语曰‘即不为河伯娶妇,水来漂没,溺其人民’云。”西门豹曰:
    “至为河伯娶妇时,愿三老、巫祝、父老送女河上,幸来告语之,吾亦往送女。”
    皆曰:“诺。”
    至其时,西门豹往会之河上。三老、官属、豪长者、里父老皆会,以人民往
    观之者三二千人。其巫,老女子也,已年七十。从弟子女十人所,皆衣缯单衣,
    立大巫后。西门豹曰:“呼河伯妇来,视其好丑。”即将女出帷中,来至前。豹
    视之,顾谓三老、巫祝、父老曰:“是女子不好,烦大巫妪为入报河伯,得更求
    好女,后日送之。”即使吏卒共抱大巫妪投之河中。有顷,曰:“巫妪何久也?
    弟子趣之!”复以弟子一人投河中。有顷,曰:“弟子何久也?复使一人趣之!”
    复投一弟子河中。凡投三弟子。西门豹曰:“巫妪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烦
    三老为入白之。”复投三老河中。西门豹簪笔磬折,向河立待良久。长老、吏傍
    观者皆惊恐。西门豹顾曰:“巫妪、三老不来还,柰之何?”欲复使廷掾与豪长
    者一人入趣之。皆叩头,叩头且破,额血流地,色如死灰。西门豹曰:“诺,且
    留待之须臾。”须臾,豹曰:“廷掾起矣。状河伯留客之久,若皆罢去归矣。”
    邺吏民大惊恐,从是以后,不敢复言为河伯娶妇。
    西门豹即发民凿十二渠,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当其时,民治渠少烦苦,
    不欲也。豹曰:“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今父老子弟虽患苦我,然百岁后期
    令父老子孙思我言。”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给足富。十二渠经绝驰道,到汉之
    立,而长吏以为十二渠桥绝驰道,相比近,不可。欲合渠水,且至驰道合三渠为
    一桥。邺民人父老不肯听长吏,以为西门君所为也,贤君之法式不可更也。长吏
    终听置之。故西门豹为邺令,名闻天下,泽流后世,无绝已时,几可谓非贤大夫
    哉!
    传曰:“子产治郑,民不能欺;子贱治单父,民不忍欺;西门豹治邺,民不
    敢欺。”三子之才能谁最贤哉?辨治者当能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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