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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七十 列传第三十五

    之。时将军来护儿以舟师自
    东莱将入海,趣平壤城,军未发。玄感无以动众,乃遣家奴伪为使者,从东方来,
    谬称护儿失军期而反。玄感遂入黎阳县,闭城大索男夫。于是取帆布为牟甲,署
    官属,皆准开皇之旧。移书傍郡,以讨护儿为名,各令发兵,会于仓所。以东光
    县尉元务本为黎州刺史,赵怀义为卫州刺史,河内郡主簿唐祎为怀州刺史。有众
    且一万,将袭洛阳。唐帏至河内,驰往东都告之。越王侗、民部尚书樊子盖等大
    惧,勒兵备御。修武县民相率守临清关,玄感不得济,遂于汲郡南渡河,从乱者
    如市。数日,屯兵上春门,众至十余万。子盖令河南赞治裴弘策拒之,弘策战败。
    瀍、洛父老竞致牛酒。玄感屯兵尚书省,每誓众曰:“我身为上柱国,家累巨万
    金,至于富贵,无所求也。今者不顾破家灭族者,但为天下解倒悬之急,救黎元
    之命耳。”众皆悦,诣辕门请自效者,日有数千。与樊子盖书曰:
    夫建忠立义,事有多途,见机而作,盖非一揆。昔伊尹放太甲于桐宫,霍光
    废刘贺于昌邑,此并公度内,不能一二披陈。高祖文皇帝诞膺天命,造兹区宇,
    玑以齐七政,握金镜以驭六龙,无为而至化流,垂拱而天下治。今上纂
    承宝历,宜固洪基,乃自绝于天,殄民败德。频年肆书,盗贼于是滋多,所在修
    治,民力为之凋尽。荒-酒色,子女必被其侵,耽玩鹰犬,禽兽皆离其毒。朋党
    相扇,货贿公行,纳邪佞之言,杜正直之口。加以转输不息,遥役无期,士卒填
    沟壑,骸骨蔽原野。黄河之北,则千里无烟,江淮之间,则鞠为茂草。玄感世荷
    国恩,位居上将,先公奉遗诏曰:“好子孙为我辅弼之,恶子孙为我屏黜之。”
    所以上禀先旨,下顺民心,废此-昏,更立明哲。四海同心,九州响应,士卒用
    命,如赴私雠,民庶相趋,义形公道。天意人事,较然可知。公独守孤城,势何
    支久!愿以黔黎在念,社稷为心,勿拘小礼,自贻伊戚。谁谓国家,一旦至此,
    执笔潸泫,言无所具。
    遂进逼都城。
    刑部尚书卫玄,率众数万,自关中来援东都。以步骑二万渡瀍、涧挑战,玄
    感伪北。玄逐之,伏兵发,前军尽没。后数日,玄复与玄感战,兵始合,玄感诈
    令人大呼曰:“官军已得玄感矣。”玄军稍怠,玄感与数千骑乘之,于是大溃,
    拥八千人而去。玄感骁勇多力,每战亲运长矛,身先士卒,喑呜叱咤,所当者莫
    不震慑。论者方之项羽。又善抚驭,士乐致死,由是战无不捷。玄军日蹙,粮又
    尽,乃悉众决战,阵于北邙,一日之间,战十余合。玄感弟玄挺中流矢而毙,玄
    感稍却。樊子盖复遣兵攻尚书省,又杀数百人。帝遣武贲郎将陈棱攻元务本于黎
    阳,武卫将军屈突通屯河阳,左翊大将军宇文述发兵继进,右骁卫大将军来护儿
    复来赴援。玄感请计于前民部尚书李子雄,子雄曰:“屈突通晓习兵事,若一渡
    河,则胜负难决,不如分兵拒之。通不能济,则樊、卫失援。”玄感然之,将拒
    通。子盖知其谋,数击其营,玄感不果进。通遂济河,军于破陵。玄感为两军。
    西抗卫玄,东拒屈突通。子盖复出兵,于是大战,玄感军频北。复请计于子雄,
    子雄曰:“东都援军益至,我师屡败,不可久留。不如直入关中,开永丰仓以赈
    贫乏,三辅可指麾而定。据有府库,东面而争天下,此亦霸王之业。”会华阴诸
    杨请为乡导,玄感遂释洛阳,西图关中,宣言曰:“我已破东都,取关西矣。”
    宇文述等诸军蹑之。至弘农宫,父老遮说玄感曰:“宫城空虚,又多积粟,攻之
    易下。进可绝敌人之食,退可割宜阳之地。”玄感以为然,留攻之。三日城不下,
    追兵遂至。玄感西至阌乡,上盘豆,布阵亘五十里,与官军且战且行,一日三败。
    复阵于董杜原,诸军击之,玄感大败,独与十余骑窜林木间,将奔上洛。追骑至,
    玄感叱之,皆惧而返走。至葭芦戍,玄感窘迫,独与弟积善步行。自知不免,谓
    积善曰:“事败矣。我不能受人戮辱,汝可杀我。”积善抽刀斫杀之,因自刺,
    不死,为追兵所执,与玄感首俱送行在所,磔其尸于东都市三日,复脔而焚之。
    余党悉平。其弟玄奖为义阳太守,将归玄感,为郡丞周玉所杀。玄纵弟万
    硕,自帝所逃归,至高阳,止传舍,监事许华与郡兵执之,斩于涿郡。万硕弟民
    行,官至朝请大夫,斩于长安。并具枭磔。公卿请改玄感姓为枭氏,诏可之。
    初,玄感围东都也,梁郡人韩相国举兵应之,玄感以为河南道元帅。旬月间,
    众十余万,攻剽郡县。至于襄城,遇玄感败,兵渐溃散,为吏所执,传首东都。
    李子雄,渤海蓚人也。祖伯贲,魏谏议大夫。父桃枝,东平太守。与乡人高
    仲密同归于周,官至冀州刺史。子雄少慷慨有壮志,弱冠从周武帝平齐,以功授
    帅都督。高祖作相,从韦孝宽破尉迥于相州,拜上开府,赐爵建昌县公。高祖受
    禅,为骠骑将军。伐陈之役,以功进位大将军,历郴、江二州刺史,并有能名。
    仁寿中,坐事免。汉王谅之作乱也,炀帝将发幽州兵以讨之。时窦抗为幽州总管,
    帝恐其有二心,问可任者于杨素。素进子雄,授大将军,拜廉州刺史,驰至幽州,
    止传舍,召募得千余人。抗恃素贵,不时相见。子雄遣人谕之。后二日,抗从铁
    骑二千,来诣子雄所。子雄伏甲,请与相见,因擒抗。遂发幽州兵步骑三万,自
    井陉以讨谅。时谅遣大将军刘建略地燕、赵,正攻井陉,相遇于抱犊山下,力战,
    破之。迁幽州总管,寻征拜民部尚书。
    子雄明辩有器干,帝甚任之。新罗尝遣使朝贡,子雄至朝堂与语,因问其冠
    制所由。其使者曰:“皮弁遗象。安有大国君子而不识皮弁也!”子雄因曰:
    “中国无礼,求诸四夷。”使者曰:“自至已来,此言之外,未见无礼。”宪司
    以子雄失词,奏劾其事,竟坐免。俄而复职,从幸江都。帝以仗卫不整,顾子雄
    部伍之。子雄立指麾,六军肃然。帝大悦曰:“公真武侯才也。”寻转右武侯大
    将军,后坐事除名。辽东之役,帝令从军自效,因从来护儿自东平将指沧海。会
    杨玄感反于黎阳,帝疑之,诏锁子雄送行在所。子雄杀使者,亡归玄感。玄感每
    请计于子雄,语在《玄感传》。及玄感败,伏诛,籍没其家。
    博陵赵元淑,父世模,初事高宝宁,后以众归周,授上开府,寓居京兆之云
    阳。高祖践阼,恒典宿卫。后从晋王伐陈,先锋遇贼,力战而死。朝廷以其身死
    王事,以元淑袭父本官,赐物二千段。元淑性疏诞,不治产业,家徒壁立。后数
    岁,授骠骑将军。将之官,无以自给。时长安富人宗连,家累千金,仕周为三原
    令。有季女,慧而有色,连独奇之,每求贤夫,闻元淑如是,请与相见。连有风
    仪,美谈笑,元淑亦异之。及至其家,服玩居处拟于将相。酒酣,奏女乐,元淑
    所未见也。元淑辞出,连曰:“公子有暇,可复来也。”后数日,复造之,宴乐
    更侈。如此者再三,因谓元淑曰:“知公子素贫,老夫当相济。”因问元淑所须,
    尽买与之。临别,元淑再拜致谢,连复拜曰:“鄙人窃不自量,敬慕公子。今有
    一女,愿为箕帚妾,公子意何如?”元淑感愧,遂娉为妻。连复送奴婢二十口、
    良马十余匹,加以缣帛锦绮及金宝珍玩。元淑遂为富人。及炀帝嗣位,汉王谅作
    乱,元淑从杨素击平之。以功进位柱国,拜德州刺史,寻转颍川太守,并有威惠。
    因入朝,会司农不时纳诸郡租谷,元淑奏之。帝谓元淑曰:“如卿意者,几日当
    了?”元淑曰:“如臣意不过十日。”帝即日拜元淑为司农卿,纳天下租,如言
    而了。帝悦焉。礼部尚书杨玄感潜有异志,以元淑可与共乱,遂与结交,多遗金
    宝。辽东之役,领将军典宿卫,加授光禄大夫,封葛公。明年,帝复征高丽,以
    元淑镇临渝。及玄感作乱,其弟玄纵自帝所逃归,路经临渝。元淑出其小妻魏氏
    见玄纵,对宴极欢,因与通谋,并授玄纵赂遗。及玄感败,人有告其事者,帝以
    属吏。元淑言与玄感结婚,所得金宝则为财娉,实无他故。魏氏复言初不受金。
    帝亲临问,卒无异辞。帝大怒,谓侍臣曰:“此则反状,何劳重问!”元淑及魏
    氏俱斩于涿郡,籍没其家。
    河南斛斯政,祖椿,魏太保、尚书令、常山文宣王。父恢,散骑常侍、新蔡
    郡公。政明悟有器干,初为亲卫,后以军功授仪同,甚为杨素所礼。大业中,为
    尚书兵曹郎。政有风神,每奏事,未尝不称旨。炀帝悦之,渐见委信。杨玄感兄
    弟俱与之交。辽东之役,兵部尚书段文振卒,侍郎明雅复以罪废,帝弥属意。寻
    迁兵部侍郎。于时外事四夷,军国多务,政处断辩速,称为干理。玄感之反也,
    政与通谋。及玄纵等亡归,亦政之计也。帝在辽东,将班师,穷治玄纵党与。内
    不自安,遂亡奔高丽。明年,帝复东征,高丽请降,求执送政。帝许之,遂锁政
    而还。至京师,以政告庙,左翊卫大将军字文述奏曰:“斛斯政之罪,天地所不
    容,人神所同忿。若同常刑,贼臣逆子何以惩肃?请变常法。”帝许之。于是将
    政出金光门,缚政于柱,公卿百僚并亲击射,脔割其肉,多有啖者。啖后烹煮,
    收其余骨,焚而扬之。
    余杭刘元进,少好任侠,为州里所宗。两手各长尺余,臂垂过膝。炀帝与辽
    东之役,百姓骚动,元进自以相表非常,阴有异志,遂聚众,合亡命。会帝复征
    辽东,征兵吴会,士卒皆相谓曰:“去年吾辈父兄从帝征者,当全盛之时,犹死
    亡太半,骸骨不归;今天下已罢敝,是行也,吾属其无遗类矣。”于是多有亡散,
    郡县捕之急。既而杨玄感起于黎阳,元进知天下思乱,于是举兵应之。三吴苦役
    者莫不响至,旬月众至数万。将渡江,而玄感败。吴郡朱燮、晋陵管崇亦举兵,
    有众七万,共迎元进,奉以为主。据吴郡,称天子,燮、崇俱为仆射,署置百官。
    毗陵、东阳、会稽、建安豪杰多执长吏以应之。帝令将军吐万绪、光禄大夫鱼俱
    罗率兵讨焉。元进西屯茅浦,以抗官军,频战互有胜负。元进退保曲阿,与朱燮、
    管崇合军,众至十万。绪进军逼之。相持百余日,为绪所败,保于黄山。绪复破
    之,燮战死,元进引趣建安,休兵养士。二将亦以师老,顿军自守。俄而二将俱
    得罪,帝令江都郡丞王世充发淮南兵击之,有大流星坠于江都,未及地而南逝,
    磨拂竹木皆有声,至吴郡而落于地。元进恶之,令掘地,入二丈,得一石,径丈
    余。后数日,失石所在。世充既渡江,元进将兵拒战,杀千余人,世充窘急,退
    保延陵栅。元进遣兵,人各持茅,因风纵火。世充大惧,将弃营而遁。遇反风,
    火转,元进之众惧烧而退。世充简锐卒掩击,大破之,杀伤太半,自是频战辄败。
    元进谓管崇曰:“事急矣,当以死决之。”于是出挑战,俱为世充所杀。其众悉
    降,世充坑之于黄亭涧,死者三万人。其余党往往保险为盗。其后董道冲、沈法
    兴、李子通等乘此而起,战争不息,逮于隋亡。
    ○李密 裴仁基
    李密,字法主,真乡公衍之从孙也。祖耀,周邢国公。父宽,骁勇善战,干
    略过人,自周及隋,数经将领,至柱国、蒲山郡公,号为名将。密多筹算,才兼
    文武,志气雄远,常以济物为己任。开皇中,袭父爵蒲山公,乃散家产,周赡亲
    故,养客礼贤,无所爱吝。与杨玄感为刎颈之交。后更折节,下帷耽学,尤好兵
    书,诵皆在口。师事国子助教包恺,受《史记》、《汉书》,励精忘倦,恺门徒
    皆出其下。大业初,授亲卫大都督,非其所好,称疾而归。
    及杨玄感在黎阳,有逆谋,阴遣家僮至京师召密,令与弟玄挺等同赴黎阳。
    玄感举兵而密至,玄感大喜,以为谋主。玄感谋计于密,密曰:“愚有三计,惟
    公所择。今天子出征,远在辽外,地去幽州,悬隔千里。南有巨海之限,北有胡
    戎之患,中间一道,理极艰危。今公拥兵,出其不意,长驱入蓟,直扼其喉。前
    有高丽,退无归路,不过旬月,赍粮必尽。举麾一召,其众自降,不战而擒,此
    计之上也。又关中四塞,天府之国,有卫文升,不足为意。今宜率众,经城勿攻,
    轻赍鼓行,务早西入。天子虽还,失其襟带,据险临之,故当必克,万全之势,
    此计之中也。若随近逐便,先向东都,唐祎告之,理当固守。引兵攻战,必延岁
    月,胜负殊未可知,此计之下也。”玄感曰:“不然。公之下计,乃上策矣。今
    百官家口并在东都,若不取之,安能动物?且经城不拔,何以示威?”密计遂不
    行。玄感既至东都,皆捷,自谓天下响应,功在朝夕。及获韦福嗣,又委以腹心,
    是以军旅之事,不专归密。福嗣既非同谋,因战被执,每设筹画,皆持两端。后
    使作檄文,福嗣固辞不肯。密揣知其情,因谓玄感曰:“福嗣元非同盟,实怀观
    望。明公初起大事,而奸人在侧,听其是非,必为所误矣。请斩谢众,方可安辑。”
    玄感曰:“何至于此!”密知言之不用,退谓所亲曰:“楚公好反而不欲胜,如
    何?吾属今为虏矣!”后玄感将西入,福嗣竟亡归东都。
    时李子雄劝玄感速称尊号,玄感以问于密。密曰:“昔陈胜自欲称王,张耳
    谏而被外,魏武将求九锡,荀彧止而见疏。今者密欲正言,还恐追踪二子,阿谀
    顺意,又非密之本图。何者?兵起已来,虽复频捷,至于郡县,未有从者。东都
    守御尚强,天下救兵益至,公当身先士众,早定关中。乃欲急自尊崇,何示不广
    也!”玄感笑而止。及宇文述、来护儿等军且至,玄感谓密曰:“计将安出?”
    密曰:“元弘嗣统强兵于陇右,今可扬言其反,遣使迎公,因此入关,可得绐众。”
    玄感遂以密谋号令其众,因引西入。至陕县,欲围弘农宫,密谏之曰:“公今诈
    众入西,军事在速,况乃追兵将至,安可稽留!若前不得据关,退无所守,大众
    一散,何以自全?”玄感不从,遂围之,三日攻不能拔,方引而西。至于阌乡,
    追兵遂及。
    玄感败,密间行入关,与玄感从叔询相随,匿于冯翊询妻之舍。寻为邻人所
    告,遂捕获,囚于京兆狱。是时炀帝在高阳,与其党俱送帝所。在途谓其徒曰:
    “吾等之命,同于朝露,若至高阳,必为俎醢。今道中犹可为计,安得行就鼎镬,
    不规逃避也?”众咸然之。其徒多有金,密令出示使者曰:“吾等死日,此金并
    留付公,幸用相瘗。其余即皆报德。”使者利其金,遂相然许。及出关外,防禁
    渐驰,密请通市酒食,每宴饮喧哗竟夕,使者不以为意。行次邯郸,夜宿村中,
    密等七人皆穿墙而遁,与王仲伯亡抵平原贼帅郝孝德。孝德不甚礼之,备遭饥馑,
    至削树皮而食。仲伯潜归天水,密诣淮阳,舍于村中,变姓名称刘智远,聚徒教
    授。经数月,密郁郁不得志,为五言诗曰:“金凤荡初节,玉露凋晚林。此夕穷
    途士,空轸郁陶心。眺听良多感,慷慨独沾襟。沾襟何所为?怅然怀古意。秦俗
    犹未平,汉道将何冀!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一朝时运合,万古传名器。寄
    言世上雄,虚生真可愧。”诗成而泣下数行。时人有怪之者,以告太守赵他。县
    捕之,密乃亡去,抵其妹夫雍丘令丘君明。后君明从子怀义以告,帝令捕密,密
    得遁去,君明竟坐死。
    会东郡贼帅翟让聚党万余人,密归之,其中有知密是玄感亡将,潜劝让害之。
    密大惧,乃因王伯当以策干让。让遣说诸小贼,所至辄降下,让始敬焉,召与计
    事。密谓让曰:“今兵众既多,粮无所出,若旷日持久,则人马困敝,大敌一临,
    死亡无日。未若直趣荥阳,休兵馆谷,待士马肥充,然可与人争利。”让从之,
    于是破金堤关,掠荥阳诸县,城堡多下之。荥阳太守郇王庆及通守张须陀以兵讨
    让。让数为须陀所败,闻其来,大惧,将远避之。密曰:“须陀勇而无谋,兵又
    骤胜,既骄且狠,可一战而擒。公但列阵以待,保为公破之。”让不得已,勒兵
    将战,密分兵千余人于林木间设伏。让与战不利,军稍却,密发伏自后掩之,须
    陀众溃。与让合击,大破之,遂斩须陀于阵。让于是令密建牙,别统所部。密复
    说让曰:“昏主蒙尘,播荡吴越,猬毛竞起,海内饥荒。明公以英桀之才,而统
    骁雄之旅,宜当廓清天下,诛剪群凶,岂可求食草间,常为小盗而已!今东都士
    庶,中外离心,留守诸官,政令不一,明公亲率大众,直掩兴洛仓,发粟以赈穷
    乏,远近孰不归附!百万之众,一朝可集,先发制人,此机不可失也。”让曰:
    “仆起陇亩之间,望不至此。必如所图,请君先发,仆领诸军,便为后殿。得仓
    之日,当别议之。”密与让领精兵七千人,以大业十三年春,出阳城,北逾方山,
    自罗口袭兴洛仓,破之。开仓恣民所取,老弱负繦,道路不绝。
    越王侗武贲郎将刘长恭率步骑二万五千讨密,密一战破之,长恭仅以身免。
    让于是推密为主。密城洛口周回四十里以居之。房彦藻说下豫州,东都大惧。让
    上密号为魏公。密初辞不受,诸将等固请,乃从之。设坛场,即位,称元年,置
    官属,以房彦藻为左长史,邴元真右长史,杨德方左司马,郑德韬右司马。拜让
    司徒,封东郡公。其将帅封拜各有差。长白山贼孟让掠东都,烧丰都市而归。密
    攻下巩县,获县长柴孝和,拜为护军。武贲郎将裴仁基以武牢归密,因遣仁基与
    孟让率兵二万余人袭回洛仓,破之,烧天津桥,遂纵兵大掠。东都出兵乘之,仁
    基等大败,仅以身免。密复亲率兵三万逼东都,将军段达、武贲郎将高毗、刘长
    恭等出兵七万拒之,战于故都,官军败走,密复下回洛仓而据之。俄而德韬、德
    方俱死,复以郑颋为左司马,郑虔象为右司马。柴孝和说密曰:“秦地阻山带河,
    西楚背之而亡,汉高都之而霸。如愚意者,令仁基守回洛,翟让守洛口,明公亲
    简精锐,西袭长安,百姓孰不郊迎,必当有征无战。既克京邑,业固兵强,方更
    长驱崤、函,扫荡京、洛,传檄指捴,天下可定。但今英雄竞起,实恐他人我先,
    一朝失之,噬脐何及!”密曰:“君之所图,仆亦思之久矣,诚为上策。但昏主
    尚在,从兵犹众,我之所部,并山东人,既见未下洛阳,何肯相随西入!诸将出
    于群盗,留之各竞雌雄。若然者,殆将败矣。”孝和曰:“诚如公言,非所及也。
    大军既未可西出,请间行观隙。”密从之。孝和与数十骑至陕县,山贼归之者万
    余人。密时兵锋甚锐,每入苑,与官军连战。会密为流矢所中,卧于营内,后数
    日,东都出兵击之,密众大溃,弃回洛仓,归洛口。孝和之众闻密退,各分散而
    去。孝和轻骑归密。帝遣王世充率江淮劲卒五万来讨密,密逆拒之,战不利。柴
    孝和溺死于洛水,密甚伤之。世充营于洛西,与密相拒百余日。武阳郡丞元宝藏、
    黎阳贼帅李文相、洹水贼帅张升、清河贼帅赵君德、平原贼帅郝孝德并归于密,
    共袭破黎阳仓,据之。周法明举江、黄之地以附密,齐郡贼帅徐圆朗、任城大侠
    徐师仁、淮阳太守赵他等前后款附,以千百数。
    翟让所部王儒信劝让为大冢宰,总统众务,以夺密权。让兄宽复谓让曰:
    “天子止可自作,安得与人?汝若不能作,我当为之。”密闻其言,有图让之计。
    会世充列阵而至,让出拒之,为世充所击退者数百步。密与单雄信等率精锐赴之,
    世充败走。让欲乘胜进破其营,会日暮,密固止之。明日,让与数百人至密所,
    欲为宴乐。密具馔以待之,其所将左右,各分令就食。诸门并设备,让不之觉也。
    密引让入坐,有好弓,出示让,遂令让射。让引满将发,密遣壮士蔡建自后斩之,
    殒于床下。遂杀其兄宽及王儒信,并其从者亦有死焉。让所部将徐世勣,为乱兵
    所斫中,重创,密遽止之,仅而得免。单雄信等皆叩头求哀,密并释而慰谕之。
    于是率左右数百人诣让本营。王伯当、邴元真、单雄信等入营,告以杀让之意,
    众无敢动者。乃令徐世勣、单雄信、王伯当分统其众。
    未几,世充夜袭仓城,密逆拒破之,斩武贲郎将费青奴。世充复移营洛北,
    南对巩县,其后遂于洛水造浮桥,悉众以击密。密与千骑拒之,不利而退。世充
    因薄其城下,密简锐卒数百人,分为三队出击之。官军稍却,自相陷溺,死者数
    万人,武贲郎将杨威、王辩、霍世举、刘长恭、梁德重、董智通等诸将率皆没于
    阵。世充仅而获免,不敢还东都,遂走河阳。其夜雨雪尺余,众随之者,死亡殆
    尽。密于是修金墉故城居之,众三十余万。复来攻上春门,留守韦津出拒战,密
    击败之,执津于阵。其党劝密即尊号,密不许。及义师围东都,密出军争之,交
    绥而退。
    俄而宇文化及杀逆,率众自江都北指黎阳,兵十余万。密乃自率步骑二万拒
    之。会越王侗称尊号,遣使者授密太尉、尚书令、东南道大行台、行军元帅、魏
    国公,令先平化及,然后入朝辅政。密遣使报谢焉。化及与密相遇,密知其军少
    食,利在急战,故不与交锋,又遏其归路,使不得西。密遣徐世勣守仓城,化及
    攻之,不能下。密与化及隔水而语,密数之曰:“卿本匈奴皂隶破野头耳,父兄
    子弟并受隋室厚恩,富贵累世,至妻公主,光荣隆显,举朝莫二。荷国士之遇者,
    当须国士报之,岂容主上失德,不能死谏,反因众叛,躬行杀虐,诛及子孙,傍
    立支庶,擅自尊崇,欲规篡夺,污辱妃后,枉害无辜?不追诸葛瞻之忠诚,乃为
    霍禹之恶逆。天地所不容,人神所莫祐。拥逼良善,将欲何之!今若速来归我,
    尚可得全后嗣。”化及默然,俯视良久,乃嗔目大言曰:“共你论相杀事,何须
    作书语邪?”密谓从者曰:“化及庸懦如此,忽欲图为帝王,斯乃赵高、圣公之
    流,吾当折杖驱之耳。”化及盛修攻具,以逼黎阳仓城,密领轻骑五百驰赴之。
    仓城兵又出相应,焚其攻具,经夜火不灭。密知化及粮且尽,因伪与和,以敝其
    众。化及不之悟,大喜,恣其兵食,冀密馈之。会密下有人获罪,亡投化及,具
    言密情,化及大怒。其食又尽,乃渡永济渠,与密战于童山之下,自辰达酉。密
    为流矢所中,顿于汲县。化及掠汲郡,北趣魏县,其将陈智略、张童仁等所部兵
    归于密者,前后相继。初,化及以辎重留于东郡,遣其所署刑部尚书王轨守之。
    至是,轨举郡降密,以轨为滑州总管。密引兵而西,遣记室参军李俭朝于东都,
    执杀炀帝人于弘达以献越王侗。侗以俭为司农少卿,使之反命,召密入朝。密至
    温县,闻世充已杀元文都、卢楚等,乃归金墉。
    世充既得擅权,乃厚赐将士,缮治器械,人心渐锐。然密兵少衣,世充乏食,
    乃请交易。密初难之,邴元真等各求私利,递来劝密,密遂许焉。初,东都绝粮,
    人归密者,日有数百。至此,得食,而降人益少,密方悔而止。密虽据仓,无府
    库,兵数战不获赏,又厚抚初附之兵,于是众心渐怨。时遣邴元真守兴洛仓。元
    真起自微贱,性又贪鄙,宇文温疾之,每谓密曰:“不杀元真,公难未已。”密
    不答,而元真知之,阴谋叛密。扬庆闻而告密,密固疑焉。会世充悉众来决战,
    密留王伯当守金墉,自引精兵就偃师,北阻邙山以待之。世充军至,令数百骑渡
    御河,密遣裴行俨率众逆之。会日暮,暂交而退,行俨、孙长乐、程金等
    骁将十数人皆遇重创,密甚恶之。世充夜潜济师,诘朝而阵,密方觉之,狼狈出
    战,于是败绩,与万余人驰向洛口。世充夜围偃师,守将郑颋为其部下所翻,以
    城降世充。密将入洛口仓城,元真已遣人潜引世充矣。密阴知之而不发其事,因
    与众谋,待世充之兵半济洛水,然后击之。及世充军至,密候骑不时觉,比将出
    战,世充军悉已济矣。密自度不能支,引骑而遁。元真竟以城降于世充。
    密众渐离,将如黎阳。人或谓密曰:“杀翟让之际,徐世勣几至于死。今创
    犹未复,其心安可保乎?”密乃止。时王伯当弃金墉,保河阳,密以轻骑自武牢
    渡河以归之,谓伯当曰:“兵败矣!久苦诸君,我今自刎,请以谢众。”众皆泣,
    莫能仰视。密复曰:“诸君幸不相弃,当共归关中。密身虽愧无功,诸君必保富
    贵。”其府掾柳燮对曰:“昔盆子归汉,尚食均输,明公与长安宗族有畴昔之遇,
    虽不陪起义,然而阻东都,断隋归路,使唐国不战而据京师,此亦公之功也。”
    众咸曰:“然。”密遂归大唐,封邢国公,拜光禄卿。
    河东裴仁基,字德本。祖伯凤,周汾州刺史。父定,上仪同。仁基少骁武,
    便弓马。开皇初,为亲卫。平陈之役,先登陷阵,拜仪同,赐物千段。以本官领
    汉王谅府亲信。炀帝嗣位,谅举兵作乱,仁基苦谏。谅大怒,囚之于狱。及谅败,
    帝嘉之,超拜护军。数岁,改授武贲郎将,从将军李景讨叛蛮向思多于黔安,以
    功进位银青光禄大夫,赐奴婢百口,绢五百匹。击吐谷浑于张掖,破之,加授金
    紫光禄大夫。斩获寇掠靺鞨,拜左光禄大夫。从征高丽,进位光禄大夫。
    帝幸江都,李密据洛口,令仁基为河南道讨捕大使,据武牢以拒密。及荥阳
    通守张须陀为密所杀,仁基悉收其众,每与密战,多所斩获。时隋大乱,有功者
    不录。仁基见强寇在前,士卒劳敝,所得军资,即用分赏。监军御史萧怀静每抑
    止之,众咸怨怒。怀静又阴持仁基长短,欲有所奏劾。仁基惧,遂杀怀静,以其
    众归密。密以为河东郡公。其子行俨,骁勇善战,密复以为绛郡公,甚相委昵。
    王世充以东都食尽,悉众诣偃师,与密决战。密问计于诸将,仁基对曰:“世充
    尽锐而至,洛下必虚,可分兵守其要路,令不得东。简精兵三万,傍河西出,以
    逼东都。世充却还,我且按甲,世充重出,我又逼之。如此则此有余力,彼劳奔
    命,兵法所谓‘彼出我归,彼归我出,数战以疲之,多方以误之’者也。”密曰:
    “公知其一,不知其二。东都兵马有三不可当:器械精,一也;决计而来,二也;
    食尽求断,三也。我按甲蓄力,以观其敝,彼求断不得,欲走无路,不过十日,
    世充之首可悬于麾下。”单雄信等诸将轻世充,皆请战,仁基苦争不得。密难违
    诸将之言,战遂大败,仁基为世充所虏。世充以其父子并骁锐,深礼之,以兄女
    妻行俨。及僣尊号,署仁基为礼部尚书,行俨为左辅大将军。行俨每有攻战,所
    当皆披靡,号为“万人敌”。世充惮其威名,颇加猜防。仁基知其意,不自安,
    遂与世充所署尚书左丞宇文儒童、尚食直长陈谦、秘书丞崔德本等谋反,令陈谦
    于上食之际,持匕首以劫世充,行俨以兵应于阶下,指麾事定,然后出越王侗以
    辅之。事临发,将军张童仁知其谋而告之,俱为世充所杀。
    史臣曰:古先帝王之兴也,非夫至德深仁格于天地,有丰功博利,弘济艰难,
    不然,则其道无由矣。自周邦不竞,隋运将隆,武元、高祖并著大功于王室,平
    南国,摧东夏,总百揆,定三方,然后变讴歌,迁宝鼎。于时匈奴骄倨,勾吴不
    朝,既争长于黄池,亦饮马于清渭。高祖内绥外御,日不暇给,委心膂于俊杰,
    寄折冲于爪牙,文武争驰,群策毕举。服猾夏之虏,扫黄旗之寇,峻五岳以作镇,
    环四海以为池,厚泽被于域中,余威震于殊俗。炀帝蒙故业,践丕基,阻伊、洛
    而固崤、函,跨两都而总万国。矜历数之在己,忽王业之艰难,不务以道恤人,
    将以申威海外。运拒谏之智,骋饰非之辩,耻辙迹之未远,忘德义之不修。于是
    凿通渠,开驰道,树以柳杞,隐以金槌。西出玉门,东逾碣石,堑山堙谷,浮河
    达海。民力凋尽,徭戍无期,率土之心,鸟惊鱼溃。方西规奄蔡,南讨流求,视
    总八狄之师,屡践三韩之域。自以威行万物,顾指无违,又躬为长君,功高曩列,
    宠不假于外戚,权不逮于群下,足以轥轹轩、唐,奄吞周、汉,子孙万代,人
    莫能窥,振古以来,一君则已。遂乃外疏猛士,内忌忠良,耻有盗窃之声,恶闻
    丧乱之事。出师命将,不料众寡,兵少力屈者,以畏懦受显诛,谒诚克胜者,以
    功高蒙隐戮。或毙锋刃之下,或殒鸩毒之中。赏不可以有功求,刑不可以无罪免,
    畏首畏尾,进退维谷。彼山东之群盗,多出厮役之中,无尺土之资,十家之产,
    岂有陈涉亡秦之志,张角乱汉之谋哉!皆苦于上欲无厌,下不堪命,饥寒交切,
    救死萑蒲。莫识旌旗什伍之容,安知行师用兵之势!但人自为战,众怒难犯,故
    攻无完城,野无横阵,星离棋布,以千百数。豪杰因其机以动之,乘其势而用之,
    虽有勇敢之士,明智之将,连踵复没,莫之能御。炀帝魂气慑,望绝两京,谋
    窜身于江湖,袭永嘉之旧迹。既而祸生毂下,衅起舟中,思早告而莫追,唯请死
    而获可。身弃南巢之野,首悬白旗之上,子孙剿绝,宗庙为墟。
    夫以开皇之初,比于大业之盛,度土地之广狭,料户口之众寡,算甲兵之多
    少,校仓廪之虚实,九鼎之譬鸿毛,未喻轻重,培塿之方嵩岱,曾何等级!论
    地险则辽隧未拟于长江,语人谋则勾丽不侔于陈国。高祖扫江南以清-,炀帝
    事辽东而丧天下。其故何哉?所为之迹同,所用之心异也。高祖北却强胡,南并
    百越,十有余载,戎车屡动,民亦劳止,不为无事。然其动也,思以安之,其劳
    也,思以逸之。是以民致时雍,师无怨讟,诚在于爱利,故其兴也勃焉。炀帝嗣
    承平之基,守已安之业,肆其-放,虐用其民,视亿兆如草芥,顾群臣如寇雠,
    劳近以事远,求名而丧实。兵缠魏阙,阽危弗图,围解雁门,慢游不息。天夺之
    魄,人益其灾,群盗并兴,百殃俱起,自绝民神之望,故其亡也忽焉。讯之古老,
    考其行事,此高祖之所由兴,而炀帝之所以灭者也,可不谓然乎!其隋之得失存
    亡,大较与秦相类。始皇并吞六国,高祖统一九州,二世虐用威刑,炀帝肆行猜
    毒,皆祸起于群盗,而身殒于匹夫。原始要终,若合符契矣。
    玄感宰相之子,荷国重恩,君之失德,当竭股肱。未议致身,先图问鼎,遂
    假伊、霍之事,将肆莽、卓之心。人神同疾,败不旋踵,兄弟就菹醢之诛,先人
    受焚如之酷,不亦甚乎!李密遭会风云,夺其鳞翼,思封函谷,将割鸿沟。期月
    之间,众数十万,破化及,摧世充,声动四方,威行万里。虽运乖天眷,事屈兴
    王,而义协人谋,雄名克振,壮矣!然志性轻狡,终致颠覆,其度长挈大,抑陈、
    项之季孟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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