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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二十三 大姊魂游完宿愿 小姨病起续前缘

    行修道:“王老是何人?”秘书道:
    “不必说破,侍御只牢牢记着稠桑王老四字,少不得有相会之处。”行修见说得
    作怪,切切记之于心。
    过了两三年,王公幼女越长成了,王公思念亡女,要与行修续亲,屡次着人
    来说。行修不忍背了亡夫人,只是不从。此后,除授东台御史,奉诏出关,行次
    稠桑驿。驿馆中先有敕使住下了,只得讨个官房歇宿,那店名就叫做稠桑店。行
    修听得“稠桑”二字,触着便自上心,想道:“莫不甚么王老正在此处?”正要
    跟寻间,只听得街上人乱嚷。行修走到店门边一看,只见一伙人团团围住一个老
    者,你扯我扯,你问我问,缠得一个头昏眼暗。行修问店主人道:“这些人何故
    如此?”主人道:“这个老儿姓王,是个希奇的人,善谈禄命,乡里人敬他如神,
    故此见他走过,就缠住他问祸福。”行修想着卫秘书之言,道:“元来果有此人。”
    便叫店主人快请他到店相见,店主人见行修是个出差御史,不敢稽延,拨开人丛,
    走进去扯住他道:“店中有个李御史李十一郎奉请。”众人见说是官府请,放开
    围让他出来,一哄多散了。到店相见,行修见是个老人,不要他行礼,就把想念
    亡妻,有卫秘书指引来求他的话,说了一遍,便道:“不知老翁果有奇术,能使
    亡魂相见否?”老人道:“十一郎要见亡夫人,就是今夜罢了。”老人前走,叫
    行修打发开了左右,引了他一路走入一个土山中。又升一个数丈的高坡,坡侧隐
    隐见有个丛林。老人便住在路旁,对行修道:“十一郎可走去林下,高声呼‘妙
    子’,必有人应。应了便说道:‘传语九娘子,今夜暂借妙子同看亡妻。’”行
    修依言,走去林间呼着,果有人应,又依着前言说了。
    少顷,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走出来道:“九娘子差我随十一郎去。”说罢,
    便折竹二枝,自跨了一枝,一枝与行修跨,跨上便同马一般快。行勾三四十里,
    忽到一处,城阙壮丽,前经一大宫,宫前有门,女子道:“但循西廊,直北从南,
    第二宫乃是贤夫人所居。”行修依言,趋至其处,果见十数年前一个死过的丫头
    出来拜迎,请行修坐下。夫人就走出来,涕泣相见。行修伸诉离恨,一把抱住不
    放,却待要再讲欢会,王夫人不肯道:“今日与君幽显异途,深不愿如此贻妾之
    患。若是不忘平日之好,但得纳小妹为婚,续此姻亲,妾心愿毕矣。所要相见,
    只此奉托。”言罢,女子已在门外厉声催叫道:“李十一郎速出!”行修不敢停
    留,含泪而出。女子依前与他跨了竹枝同行,到了旧处,只见老人头枕一块石头,
    眠着正睡。听得脚步响,晓得是行修到了,走起来问道:“可如意么?”行修道:
    “幸已相会。”老人道:“须谢九娘子遣人相送。”行修依言,送妙子到林间,
    高声称谢。回来问老人道:“此是何等人?”老人道:“此原上有灵应九子母祠
    耳。”
    老人复引行修到了店中,只见壁上灯盏荧荧,槽中马啖刍如故,仆夫等个个
    熟睡。行修疑道做梦,却有老人尚在可证。老人当即辞行修而去。行修叹异了一
    番,因念妻言谆恳,才把这段事情备细写与岳丈王公,从此遂续王氏之婚,恰应
    前日之梦。正是: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
    古来只有娥皇、女英姊妹两个,一同嫁了舜帝,其他姊妹亡故,不忍断亲,
    续上小姨,乃是世间常事。从来没有个亡故的姊妹,怀此心愿,在地下撮合完成
    好事的。今日小子先说此一段异事,见得人生只有这个情字至死不泯的。只为这
    王夫人身子虽死,心中还念着亲夫恩爱,又且妹子是他心上喜欢的,一点情不能
    忘,所以阴中如此主张,了其心愿。这个还是做过夫妇多时的,如此有情,未足
    为怪。小子如今再说一个不曾做亲过的,只为不忘前盟,阴中完了自己姻缘,又
    替妹子连成婚事,怪怪奇奇,真真假假,说来好听。有诗为证:还魂从古有,借
    体亦其常。谁摄生人魄?行将宿愿偿。
    这本话文,乃是元朝大德年间扬州有个富人,姓吴,曾做防御使之职,人都
    叫他做吴防御。住居春风楼侧,生有二女,一个叫名兴娘,一个叫名庆娘,庆娘
    小兴娘两岁,多在襁褓之中。邻居有个崔使君,与防御往来甚厚。崔家有子,名
    曰兴哥,与兴娘同年所生,崔公即求聘兴娘为子妇,防御欣然相许,崔公以金凤
    钗一只为聘礼。定盟之后,崔公合家多到远方为官去了。一去一十五年,竟无消
    息回来。
    此时兴娘已一十九岁,母亲见他年纪大了,对防御道:“崔家兴哥一去十五
    年,不通音耗,今兴娘年已长成,岂可执守前说,错过他青春?”防御道:“一
    言已定,千金不移。吾已许吾故人了,岂可因他无耗便欲食言?”那母亲终究是
    妇人家见识,见女儿年长无婚,眼中看不过意,日日与防御絮聒,要另寻人家。
    兴娘肚里,一心专盼崔生来到,再没有二三的意思,虽是亏得防御有正经,却看
    见母亲说起激聒,便暗地恨命自哭。又恐怕父亲被母亲缠不过,一时更变起来,
    心中长怀着忧虑,只愿崔家郎早来得一日也好。眼睛几望穿了,那里叫得崔家应?
    看看饭食减少,生出病来,沉眠枕席,半载而亡,父母与妹及合家人等,多哭得
    发昏章第十一。临入殓时,母亲手持崔家原聘这只金凤钗,抚尸哭道:“此是你
    夫家之物,今你已死,我留之何益?见了徒增悲伤,与你戴了去罢!”就替他插
    在髻上,盖了棺。三日之后,抬去殡在郊外了。家里设个灵座,朝夕哭奠。
    殡过两个月,崔生忽然来到,防御迎进问道:“郎君一向何处?尊父母平安
    否?”崔生告诉道:“家父做了宣德府理官,没于任所,家母亦先亡了数年。小
    婿在彼守丧,今已服除,完了殡葬之事,不远千里,特到府上来完前约。”防御
    听罢,不觉吊下泪来道:“小女兴娘薄命,为思念郎君成病,于两月前饮恨而终,
    已殡在郊外了。郎君便早到得半年,或者还不到得死的地步。今日来时,却无及
    了。”说罢又哭。崔生虽是不曾认识兴娘,未免感伤起来。防御道:“小女殡事
    虽行,灵位还在。郎君可到他席前看一番,也使他阴魂晓得你来了。”噙着泪眼,
    一手拽了崔生走进内房来,崔生抬头看时,但见:纸带飘摇,冥童绰约。飘摇纸
    带,尽写着梵字金言;绰约冥童,对捧着银盆绣帨。一缕炉烟常袅,双台灯火微
    荧。影神图画个绝色的佳人,白木牌写着新亡的长女。崔生看见了灵座,拜将下
    去,防御拍着桌子大声道:“兴娘吾儿,你的丈夫来了!你灵魂不远,知道也未?”
    说罢,放声大哭。合家见防御说得伤心,一齐号哭起来。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
    生天,连崔生也不知陪下了多少眼泪。哭罢,焚了些楮钱,就引崔生在灵位前拜
    见了妈妈。妈妈兀自哽哽咽咽的,还了个半礼。防御同崔生出到堂前来,对他道:
    “郎君父母既没,道途又远,今既来此,可便在吾家住宿。不要论到亲情,只是
    故人之子,即同吾子。勿以兴娘没故,自同外人。”即令人替崔生搬将行李来,
    收拾门侧一个小书房与他住下了,朝夕看待,十分亲热。
    将及半月,正值清明节届。防御念兴娘新亡,合家到他冢上挂钱祭扫。此时
    兴娘之妹庆娘已是十七岁,一同妈妈抬了轿,到姊姊坟上去了,只留崔生一个在
    家中看守。大凡好人家女眷,出外稀少,到得时节头边,看见春光明媚,巴不得
    寻个事由来外边散心耍子。今日虽是到兴娘新坟上,心中怀着凄惨的,却是荒郊
    野外,桃红柳绿,正是女眷们游耍去处。盘桓了一日,直到天色昏黑方才到家。
    崔生步出门外等候,望见女轿二乘来了,走在门左迎接。前轿先进,后轿至前,
    到生身边经过,只听得地下砖上铿的一声,却是轿中掉一件物事出来。崔生待轿
    过了,急去拾起来看,乃是金凤钗一只,崔生知是闺中之物,急欲进去纳还,只
    见中门已闭,元来防御合家在坟上辛苦了一日,又各带了些酒意,进得门,便把
    来关了,收拾睡觉。崔生也晓得这个意思,不好去叫得门,且待明日未迟。
    回到书房,把钗子放好在书箱中了,明烛独坐,思念婚事不成,只身孤苦,
    寄迹人门,虽然相待如子婿一般,终非久计,不知如何是个结果。闷上心来,叹
    了几声,上了床正要就枕,忽听得有人扣门响,崔生问道:“是那个?”不见回
    言,崔生道是错听了,方要睡下去,又听得敲的毕毕剥剥。崔生高声又问,又不
    见声响了。崔生心疑,坐在床沿,正要穿鞋到门边静听,只听得又敲响了,却只
    不见则声。崔生忍耐不住,立起身来,幸得残灯未熄,重掭亮了拿在手里,开出
    门来一看。灯却明亮,见得明白,乃是十七八岁一个美貌女子立在门外,看见门
    开,即便褰起布帘走将进来。崔生大惊,吓得倒退了两步。那女子笑容可掬,低
    声对生道:“郎君不认得妾耶?妾即兴娘之妹庆娘也。适才进门时,坠钗轿下,
    故此乘夜来寻,郎君曾拾得否?”崔生见说是小姨,恭恭敬敬答应道:“适才娘
    子乘轿在后,果然落钗在地,小生当时拾得,即欲奉还,见中门已闭,不敢惊动,
    留待明日。今娘子亲寻至此,即当持献。”就在书箱取出,放在桌上道:“娘子
    请拿了去。”女子出纤手来取钗,插在头上了,笑嘻嘻的对崔生道:“早知是郎
    君拾得,妾亦不必乘夜来寻了。如今已是更阑时候,妾身出来了,不可复进。今
    夜当借郎君枕席,侍寝一宵。”崔生大惊道:“娘子说那里话!令尊令堂待小生
    如骨肉,小生怎敢胡行,有污娘子清德?娘子请回步,誓不敢从命的。”女子道:
    “如今合家睡熟,并无一个人知道的。何不趁此良宵,完成好事?你我悄悄往来,
    亲上加亲,有何不可?”崔生道:“欲人不知,莫若勿为!虽承娘子美情,万一
    后边有些风吹草动,被人发觉,不要说道无颜面见令尊,传将出去,小生如何做
    得人成?不是把一生行止多坏了?”女子道:“如此良宵,又兼夜深,我既寂寥,
    你亦冷落,难得这个机会,同在一个房中,也是一生缘分。且顾眼前好事,管甚
    么发觉不发觉!况妾自能为郎君遮掩,不至败露,郎君休得疑虑,挫过了佳期。”
    崔生见他言词娇媚,美艳非常,心里也禁不住动火,只是想着防御相待之厚,不
    敢造次,好象个小儿放纸炮,真个又爱又怕。却待依从,转了一念,又摇头道:
    “做不得!做不得!”只得向女子哀求道:“娘子,看令姊兴娘之面,保全小生
    行止罢!”女子见他再三不肯,自觉羞惭,忽然变了颜色,勃然大怒道:“吾父
    以子侄之礼待你,留置书房,你乃敢于深夜诱我至此,将欲何为?我声张起来,
    去告诉了父亲,当官告你,看你如何折辨?不到得轻易饶你!”声色俱厉。崔生
    见他反跌一着,放刁起来,心里好生惧怕,想道:“果是老大的利害!如今既见
    在我房中了,清浊难分,万一声张,被他一口咬定,从何分剖?不若且依从了他,
    到还未见得即时败露,慢慢图个自全之策罢了。”正是:羝羊触藩,进退两难,
    只得陪着笑,对女子道:“娘子休要声高,既承娘子美意,小生但凭娘子做主便
    了。”女子见他依从,回嗔作喜道:“元来郎君恁地胆小的!”
    崔生闭上了门,两个解衣就寝,有《西江月》为证:
    旅馆羁身孤客,深闺皓齿韶容。合欢裁就两情浓,好对娇鸾雏凤。
    认道良缘辐辏,谁知哑谜包笼?新人魂梦雨云中,还是故人情重。
    两人云雨已毕,真是千恩万爱,欢乐不可名状。将至天明,就起身来辞了崔
    生,闪将进去,崔生虽然得了些甜头,心中只是怀着个鬼胎,战兢兢的只怕有人
    晓得,幸得女子来踪去迹,甚是秘密,又且身子轻捷,朝隐而入,暮隐而出,只
    在门侧书房私自往来快乐,并无一个人知觉。
    将及一月有余,忽然一晚对崔生道:“妾处深闺,郎处外馆。今日之事,幸
    而无人知觉,诚恐好事多磨,佳期易阻。一旦声迹彰露,亲庭罪责,将妾拘系于
    内,郎赶逐于外,在妾便自甘心,却累了郎之清德,妾罪大矣。须与郎从长商议
    一个计策便好。”崔生道:“前日所以不敢轻从娘子,专为此也。不然,人非草
    木,小生岂是无情之物?而今事已到此,还是怎的好?”女子道:“依妾愚见,
    莫若趁着人未及知觉,先自双双逃去,在他乡外县居住了,深自敛藏,方可优游
    偕老,不致分离,你心下如何?”崔生道:“此言固然有理,但我目下零丁孤苦,
    素少亲知,虽要逃亡,还是向那边去好?”想了又想,猛然省起来道:“曾记得
    父亲在日,常说有个旧仆金荣,乃是信义的人,见居镇江吕城,以耕种为业,家
    道从容。今我与你两个前去投他,他有旧主情分,必不拒我,况且一条水路直到
    他家,极是容易。”女子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今夜就走罢。”
    商量已定,起个五更,收拾停当了,那个书房即在门侧,开了甚便。出了门,
    就是水口,崔生走到船帮里,叫了一只小划子船,到门首下了女子,随即开船,
    径到瓜州。打发了船,又在瓜洲另讨了一个长路船,渡了江,进了润州,奔丹阳,
    又四十里,到了吕城。泊住了船,上岸访问一个村人道:“此间有个金荣否?”
    村人道:“金荣是此间保正,家道殷富,且是做人忠厚,谁不认得?你问他则甚?”
    崔生道:“他与我有些亲,特来相访。有烦指引则个。”村人把手一指道:“你
    看那边有个大酒坊,间壁大门就是他家。”崔生问着了,心下喜欢,到船中安慰
    了女子,先自走到这家门首,一直走进去。
    金保正听得人声,在里面踱将出来道:“是何人下顾?”崔生上前施礼,保
    正问道:“秀才官人何来?”崔生道:“小生是扬州府崔公之子。”保正见说了
    扬州崔三字,便吃一惊道:“是何官位?”崔生道:“是宣德府理官,今已亡故
    了。”保正道:“是官人的何人?”崔生道:“正是我父亲。”保正道:“这等
    是衙内了,请问当时乳名可记得么?”崔生道:“乳名叫做兴哥。”保正道:
    “说起来,是我家小主人也。”推崔生坐了,纳头就拜。问道:“老主人几时归
    天的?”崔生道:“今已三年了。”保正就走去掇张椅桌,做个虚位,写一神主
    牌放在桌上,磕头而哭。哭罢问道:“小主人今日何故至此?”崔生道:“我父
    亲在日,曾聘定吴防御家小娘子兴娘——”保正不等说完,就接口道:“正是,
    这事老仆晓得的,而今想已完亲事了么?”崔生道:“不想吴家兴娘为盼望吾家
    音信不至,得了病症。我到得吴家,死已两月。吴防御不忘前盟,款留在家,喜
    得他家小姨庆娘,为情顾盼,私下成了夫妇。恐怕发觉,要个安身之所;我没处
    投奔,想着父亲在时,曾说你是忠义之人,住在吕城,故此带了庆娘一同来此,
    你既不忘旧主,一力周全则个。”金保正听说罢,道:“这个何难!老仆自当与
    小主人分忧。”便进去唤嬷嬷出来,拜见小主人;又叫他带了丫头到船边,接了
    小主人娘子起来。老夫妻两个亲洒扫正堂,铺叠床帐,一如待主翁之礼。衣食之
    类,供给周备,两个安心住下。
    将及一年,女子对崔生道:“我和你住在此处,虽然安稳,却是父母生身之
    恩,竟与他永绝了,毕竟不是个收场,心里也觉过不去。”崔生道:“事已如此,
    说不得了。难道还好去相见得?”女子道:“起初一时间做的事,万一败露,父
    母必然见责,你我离合,尚未可知。思量永久完聚,除了一逃,再无别着。今光
    阴似箭,已及一年。我想爱子之心,人皆有之。父母那时不见了我,必然舍不得
    的。今日若同你回去,父母重得相见,自觉喜欢,前事必不记恨,这也是料得出
    的。何不拚个老脸,双双去见他一面,有何妨碍?”崔生道:“丈夫以四方为事,
    只是这样潜藏在此,原非长算。今娘子主见如此,小生拚得受岳丈些罪责,为了
    娘子,也是甘心的。既然做了一年夫妻,你家素有门望,料没有把你我重拆散了
    再嫁别人之理。况有令姊旧盟未完,重续前好,正是应得。只须陪些小心往见,
    元自不妨。”
    两人计议已定,就央金荣讨了一只船,作别了金荣,一路行去。渡了江,进
    瓜洲,前到扬州地方。看看将近防御家,女子对崔生道:“且把船歇在此处,未
    要竟到门口,我还有话和你计较。”崔生叫船家住好了船,问女子道:“还有甚
    么说话?”女子道:“你我逃窜一年,今日突然双双往见,幸得容恕,千好万好
    了。万一怒发,不好收场。不如你先去见见,看着喜怒,说个明白。大约没有变
    卦了,然后等他来接我上去,岂不婉转些?我也觉得有颜采。我只在此等你消息
    就是。”崔生道:“娘子见得不差。我先去见便了。”跳上了岸,正待举步。女
    子又把手招他转来道:“还有一说,女子随人私奔,原非美事。万一家中忌讳,
    故意不认帐起来的事也是有的,须要防他。”伸手去头上拔那只金凤钗下来,与
    他带去,道:“倘若言语支吾,将此钗与他们一看,便推故不得了。”崔生道:
    “娘子恁地精细!”接将钗来,袋在袖里了,望着防御家里来。
    到得堂中,传进去,防御听知崔生来了,大喜出见。不等崔生开口,一路说
    出来道:“向日看待不周,致郎君住不安稳,老夫有罪,幸看先君之面,勿责老
    夫!”崔生拜伏在地,不敢仰视,又不好直说,口里只称:“小婿罪该万死!”
    叩头不止。防御倒惊骇起来道:“郎君有何罪过,口出此言?快快说个明白,免
    老夫心里疑惑。”崔生道:“是必岳父高抬贵手,恕着小婿,小婿才敢出口。”
    防御说道:“有话但说,通家子侄,有何嫌疑?”崔生见他光景是喜欢的,方才
    说道:“小婿蒙令爱庆娘不弃,一时间结了私盟,房帷事密,儿女情多,负不义
    之名,犯私通之律。诚恐得罪非小,不得已夤夜奔逃,潜匿村墟,经今一载,音
    容久阻,书信难传。虽然夫妇情深,敢忘父母恩重?今日谨同令爱到此拜访,伏
    望察其深情,饶恕罪责,恩赐偕老之欢,永遂于飞之愿!岳父不失为溺爱,小婿
    得完美室家,实出万幸。只求岳父怜悯则个。”防御听罢大惊道:“郎君说的是
    甚么话?小女庆娘卧病在床,经今一载。茶饭不进,转动要人扶靠,从不下床一
    步。方才的话,在那里说起的?莫不见鬼了?”崔生见他说话,心里暗道:“庆
    娘真是有见识!果然怕玷辱门户,只推说病在床上,遮掩着外人了。”便对防御
    道:“小婿岂敢说谎?今日庆娘现在船中,岳父叫个人去接了起来,便见明白。”
    防御只是冷笑不信,却对一个家僮说:“你可走到崔家郎船上去看看,与同来的
    是什么人,却认做我家庆娘子,岂有此理!”
    家僮走到船边,向船内一望,舱中悄然不见一人。问着船家,船家正低着头
    艄上吃饭。家僮道:“你舱里的人那里去了?”船家道:“有个秀才官人上岸去
    了,留个小娘子在舱中,适才看见也上去了。”家僮走来回复家主道:“船中不
    见有什么人,问船家说有个小娘子上了岸了,却是不见。”防御见无影响,不觉
    怒形于色道:“郎君少年,当诚实些;何乃造次妖妄,诬玷人家闺女,是何道理?”
    崔生见他发出话来,也着了急,急忙袖中摸出这只金凤钗来,进上防御道:“此
    即令爱庆娘之物,可以表信,岂是脱空说的?”防御接来看了,大惊道:“此乃
    吾亡女兴娘殡殓时戴在头上的,钗已殉葬多时了,如何得在你手里?奇怪!奇怪!”
    崔生却把去年坟上女轿归来,轿下拾得此钗,后来庆娘因寻钗夜出,遂成其夫妇,
    恐怕事败,同逃至旧仆金荣处住了一年,方才又同来的说话,备细述了一遍。防
    御惊得呆了,道:“庆娘见在房中床上卧病,郎君不信,可以去看得的。如何说
    得如此有枝有叶?又且这钗如何得出世?真是蹊跷的事!”执了崔生的手,要引
    他房中去看病人,证辨真假。
    却说庆娘果然一向病在床上,下地不得。那日外厢正在疑惑之际,庆娘托地
    在床上走将起来,竟望堂前奔出。家人看见奇怪,同防御的嬷嬷一哄的多随了出
    来,嚷道:“一向动不得的,如今忽地走将起来。”只见庆娘到得堂前,看见防
    御便拜。防御见是庆娘,一发吃惊道:“你几时走起来的?”崔生心里还暗道是
    船里走进去的,且听他说甚么。只见庆娘道:“儿乃兴娘也,早离父母,远殡荒
    郊。然与崔郎缘分未断。今日到此,别无他意,特为崔郎方便,要把爱妹庆娘续
    其婚姻。如肯从儿之言,妹子病体,当即痊愈;若有不肯,儿去,妹也死了。”
    合家听说,个个惊骇,看他身体面庞,是庆娘的;声音举止却是兴娘,都晓得亡
    魂归来附体说话了。防御正色责他道:“你既已死了,如何又在人世,妄作胡为,
    乱惑生人?”庆娘又说着兴娘的话道:“儿死去见了冥司,冥司道儿无罪,不行
    拘禁,得属后土夫人帐下,掌传笺奏。儿以世缘未尽,特向夫人给假一年,来与
    崔郎了此一段姻缘。妹子向来的病,也是儿假借他精魄,与崔郎相处来。今限满
    当去,岂可使崔郎自此孤单,与我家遂同路人?所以特来拜求父母,是必把妹子
    许了他,续上前姻。儿在九泉之下,也放得心下了。”防御夫妻见他言词哀切,
    便许他道:“吾儿放心!只依着你主张,把庆娘嫁他便了。”兴娘见父母许出,
    便喜动颜色,拜谢防御道:“多感父母肯听儿言,儿安心去了。”走到崔生面前,
    执了崔生的手,哽哽咽咽哭起来道:“我与你恩爱一年,自此别了。庆娘亲事,
    父母已许我了,你好作娇客。与新人欢好时节,不要竟忘了我旧人!”言毕大哭。
    崔生见说了来踪去迹,方知一向与他同住的,乃是兴娘之魂。今日听罢叮咛之语,
    虽然悲切,明知是小姨身体,又在众人面前,不好十分亲近得。只见兴娘的魂语
    分付已罢,大哭数声,庆娘身体蓦然倒了。众人惊惶,前来看时,口中已无气了;
    摸他心头,却温温的,急把生姜汤灌下。将有一个时辰,方醒转来,病体已好,
    行动如常。问他前事,一毫也不晓得。人丛之中,举眼一看,看见崔生站在里头,
    急急遮了脸,望中门奔了进去。崔生如梦初醒,惊疑了半日始定。
    防御就拣个黄道吉日,将庆娘与崔生合了婚。花烛之夜,崔生见过庆娘惯的,
    且是熟分;庆娘却不十分认得崔生的,老大羞惭。真个是:一个闺中弱质,
    与新郎未经半晌交谈;一个旅邸故人,共娇面曾做一年相识。一个只耳畔声音稍
    异,面目无差;一个但见眼前光景皆新,心胆尚怯。一个还认蝴蝶梦中寻故友,
    一个正在海棠枝上试新红。却说崔生与庆娘定情之夕,只见庆娘含苞未破,元红
    尚在,仍是处子之身。崔生悄地问他道:“你令姊借你的身体,陪伴了我一年,
    如何你身子还是好好的?”庆娘怫然不悦道:“你自撞见了姊姊鬼魂,做作出来
    的,干我甚事?说到我身上来!”崔生道:“若非令姊多情,今日如何能够与你
    成亲?此恩不可忘了。”庆娘道:“这个也说得是,万一他不明不白,不来周全
    此事,借我的名头,出了我偌多时丑,我如何做得人成?只你心里到底认是我随
    你逃走了的,岂不羞死人!今幸得他有灵,完成你我的事,也是他十分情分了。”
    次日,崔生感兴娘之情不已,思量荐度他。却是身边无物,只得就将金凤钗
    到市上货卖,卖得钞二十锭,尽买香烛楮锭,赍到琼花观中,命道士建蘸三昼夜,
    以报恩德。蘸事已毕,崔生梦中见一个女子来到,崔生却不认得。女子道:“妾
    乃兴娘也,前日是假妹子之形,故郎君不曾相识。却是妾一点灵性,与郎君相处
    一年了。今日郎君与妹子成亲过了。妾所以才把真面目与郎相见。”遂拜谢道:
    “蒙郎荐拔,尚有余情。虽隔幽明,实深感佩。小妹庆娘,禀性柔和,郎好看觑
    他。妾从此别矣。”崔生不觉惊哭而酲。庆娘枕边见崔生哭醒来,问其缘故,崔
    生把兴娘梦中说话,一一对庆娘说。庆娘问道:“你见他如何模样?”崔生把梦
    中所见容貌,备细说来。庆娘道:“真是我姊也!”不觉也哭将起来。庆娘再把
    一年中相处事情,细细问崔生。崔生逐件和庆娘备说始末根由,果然与兴娘生前
    情性,光景无二。两人感叹奇异,亲上加亲,越然过得和睦了。自此兴娘别无影
    响。要知只是一个情字为重,不忘崔生,做出许多事体来,心愿既完,便自罢了。
    此后,崔生与庆娘年年到他坟上拜扫。后来崔生出仕,讨了前妻封诰,遗命
    三人合葬。曾有四句口号,道着这本话文:大姊精灵,小姨身体。到得圆成,无
    此无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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