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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二十五 徐茶酒乘闹劫新人 郑蕊珠鸣冤完旧案

    。你每不要
    懊悔!”主翁见他说得倔强,更加可恨,又打了几个巴掌。
    捆到次日,申破了地方,一同送到县里去。县官审问时,正是贼有贼智,那
    贼人不慌不忙的道:“老爷详察,小人不是个贼,不要屈了小人!”县官道:
    “不是贼,是甚么样人,躲在人家床下?”贼人道:“小人是个医人,只为这家
    新妇,从小有个暗疾,举发之时,疼痛难当,惟有小人医得,必要亲手调治,所
    以一时也离不得小人。今新婚之夜,只怕旧疾举发,暗约小人随在房中,防备用
    药,故此躲在床下。这家人不认得,当贼拿了。”县官道:“那有此话?”贼人
    道:“新妇乳名瑞姑,他家父亲,宠了妾生子女,不十分照管他。母亲与他一路,
    最是爱惜。所以有了暗疾,时常叫小人私下医治。今若叫他到官,自然认得小人,
    才晓得不是贼。”知县见他丁一确二说着,有些信将起来,道:“果有这等事,
    不要冤屈了平人。而今只提这新妇当堂一认就是了。”
    原来这贼躲在床下这三夜,备细听见床上的说话。新妇果然有些心腹之疾,
    家里常医的,因告诉丈夫,被贼人记在肚里。恨这家不饶他,当官如此攀出来。
    不惟可以遮饰自家的罪,亦且可以弄他新妇到官,出他家的丑。这是那贼人惫赖
    之处。那晓县官竟自被他哄了,果然提将新妇起来。富家主翁急了,负极去求免
    新妇出官,县官那里肯听?富家翁又告情愿不究贼人罢了,县官大怒道:“告别
    人做贼也是你,及至要个证见,就说情愿不究,可知是诬赖平人为盗。若不放新
    妇出来质对,必要问你诬告。”富家翁计无所出,方悔道:“早知如此,放了这
    猾贼也罢,而今反受他累了。”
    衙门中一个老吏,见这富家翁傍徨,问知其故,便道:“要破此猾贼也不难,
    只要重重谢我。我去禀明了,有方法叫他伏罪。”富家翁许了谢礼十两。老吏去
    禀县官道:“这家新妇初过门,若出来与贼盗同辨公庭,耻辱极矣!老爷还该惜
    其体面。”县官道:“若不出来,怎知贼的真假?”老吏道:“吏典到有一个愚
    见。想这贼潜藏内室,必然不曾认得这妇人的,他却混赖其妇有约。而今不必其
    妇到官,密地另使一个妇人代了,与他相对。他认不出来,其诬立见,既可以辨
    贼,又可以周全这家了。”县官点头道:“说得有理。”就叫吏典悄地去唤一娼
    妇打扮了良家,包头素衣,当贼人面前带上堂来,高声禀道:“其家新妇瑞姑拿
    到!”贼人不知是假,连忙叫道:“瑞姑,瑞姑,你约我到房中治病的,怎么你
    公公家里拿住我做贼送官,你就不说一声?”县官道:“你可认得正是瑞姑了么?”
    贼人道:“怎么不认得?从小认得的。”县官大笑道:“有这样奸诈贼人,险些
    被你哄了。元来你不曾认得瑞姑,怎赖道是他约你医病?这是个娼妓,你认得真
    了么?”贼人对口无言,县官喝叫用刑。贼人方才诉说不曾偷得一件,乞求减罪。
    县官打了一顿大板,枷号示众。因为无赃,恕其徒罪。富家翁新妇方才得免出官。
    这也是新婚人家一场大笑话,先说此一段做个笑本。小子的正话,也说着一
    个新婚人家,弄出好些没头的官司,直到后来方得明白。本为花烛喜筵,弄作是
    非苦海。不因天网恢恢,哑谜何时得解?
    却说直隶苏州府嘉定县有一人家,姓郑,也是经纪行中人,家事不为甚大。
    生有一女,小名蕊珠,这倒是个绝世佳人,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
    许下本县一个民家,姓谢,是谢三郎,还未曾过门。这个月里拣定了吉日,谢家
    要来娶去。三日之前,蕊珠要整容开面,郑家老儿去唤整容匠。元来嘉定风俗,
    小户人家女人篦头剃脸,多用着男人。其时有一个后生,姓徐名达,平时最是不
    守本分,心性奸巧好-,专一打听人家女子那家生得好,那家生得丑,因为要象
    心看着内眷,特特去学了那栉工生活,得以进入内室;又去做那婚筵茶酒,得以
    窥看新人。如何叫得茶酒?即是那边傧相之名,因为赞礼时节,在旁高声“请茶!”
    “请酒!”多是他口里说的,所以如此称呼。这两项生意,多傍着女人行止,他
    便一身兼做了。此时郑家就叫他与女儿蕊珠开面。徐达带了篦头家伙,一径到郑
    家内里来。蕊珠做女儿时节,徐达未曾见一面;而今却叫他整容,煞是看得亲切。
    徐达一头动手,一头觑玩,身子如雪狮子向火,那话儿如吃石髓的海燕,看看硬
    起来,可惜碍着前后有人,恨不就势一把抱住弄他一会。郑老儿在旁看见模样,
    识破他有些轻薄意思。等他用手一完,急打发他出到外边来了。
    徐达看得浑身似火,背地里手铳也不知放了几遭,心里掉不下,晓得嫁去谢
    家,就设法到谢家包做了吉日的茶酒。到得那日,郑老儿亲送女儿过门。只见出
    来迎接的傧相,就是前日的栉工徐达。心下一转道:“元来他又在此。”比至新
    人出轿,行起礼来,徐达没眼看得,一心只在新娘子身上,口里哩嗹罗嗹,
    把礼数多七颠八倒起来。但见:东西错认,左右乱行。信口称呼,亲翁忽为亲妈;
    无心赞喝,该“拜”反做该“兴”。见过泰山,又请岳翁受礼;参完堂上,还叫
    父母升厅。不管嘈坏郎君,只是贪看新妇。徐达乱嘈嘈的行过了许多礼数,新娘
    子花烛已过,进了房中,算是完了,只要款待送亲吃喜酒。
    这谢家民户人家,没甚人力,谢翁与谢三郎只好陪客在外边,里头妈妈率了
    一二个养娘,亲自厨房整酒;有个把当直的,搬东搬西,手忙脚乱,常是来不迭
    的。徐达相礼,到客人坐定了席,正要“请汤”,“请酒”是件赞唱,忽然不见
    了他。两三次汤送到,只得主人自家请过吃了。将至终席,方见徐达慌慌张张在
    后面走出来,喝了两句。比至酒散,谢翁见茶酒如此参前失后,心中不喜,要叫
    他来埋怨几句,早又不见。当值的道:“方才往前面去了。”谢翁道:“怎么寻
    了这样不晓事的?如此淘气!”亲家翁不等茶酒来赞礼,自起身谢了酒。
    谢三郎走进新房,不见新娘子在内,疑他床上睡了,揭帐一看,仍然是张空
    床。前后照着,竟不见影。跑至厨房问人时,厨房中人多嚷道:“我们多只在这
    里收拾,新娘子花烛过了,自坐房中,怎么倒来问我们?”三郎叫了当值的,后
    来各处找寻,到后门一看,门又关得好好的。走出堂前说了,合家惊惶。当值的
    道:“这个茶酒,一向不是个好人,方才喝礼时节看他没心没想,两眼只看着新
    人,又两次不见了他,而今竟不知那里去了。莫不是他有甚么奸计藏过了新人么?”
    郑老儿道:“这个茶酒,元不是好人。小女前日开面也是他,因见他轻薄态度,
    正心里怪恨,不想宅上茶酒也用着他。”郑家随来的仆人也说道:“他元是个游
    嘴光棍,这篦头赞礼,多是近新来学了撺哄过日子的,毕竟他有缘故,去还不远,
    我们追去。”谢家当值的道:“他要内里拐出新人,必在后门出后巷里去了。方
    才后门关好,必是他复身转来关了,使人不疑,所以又到堂前敷衍这一回。必定
    从前面转至后巷去了,故此这会不见,是他无疑。”
    此时是新婚人家,{⺮亶}子火把多有在家里,就每人点着一根,两家仆人与
    同家主共是十来个,开了后门,多望后巷里赶来。元来谢家这条后门路,是一个
    直巷,也无弯曲,也无傍路。火把照起,明亮犹同白日,一望去多是看见的。远
    远见有两三个人走,前头差一段路,去了两个,后边有一个还在那里。疾忙赶上
    拿住,火把一照,正是徐茶酒,问道:“你为何在这里?”徐达道:“我有些小
    事,等不得酒散,我要回去。”众人道:“你要回去,直不得对本家说声?况且
    好一会不见了你,还在这里行走,岂是回去的?你好好说,拐将新娘子那里去了?”
    徐达支吾道:“新娘子在你家里,岂是我掌礼人包管的?”众人打的打,推的推,
    喝道:“且拿这游嘴光棍到家里拷问他出来!”一群人拥着徐达,到了家里。两
    家亲翁一同新郎各各盘问,徐达只推不知。一齐道:“这样顽皮赖骨,私下问他,
    如何肯说!绑他在柱上,待天明送到官去,难道当官也赖得?”遂把徐达做一团
    捆住,只等天明。此时第一个是谢三郎扫兴了。不能够握雨携云,整备着鼠牙雀
    角;喜筵前枉唤新郎,洞房中依然独觉。众人闹闹嚷嚷簇拥着徐达,也有吓他的,
    也有劝他的,一夜何曾得睡?徐达只不肯说。
    须臾,天已大明,谢家父子教众人带了徐达,写了一纸状词,到县堂上告准,
    面禀其故。知县惊异道:“世间有此事?”遂唤徐达问道:“你拐的郑蕊珠那里
    去了?”徐达道:“小人是婚筵的茶酒,只管得行礼的事,怎晓得新人的去向?”
    谢公就把他不辞而去、在后巷赶着之事,说了一遍。知县喝叫用刑起来,徐达虽
    然是游花光棍,本是柔脆的人,熬不起刑。初时支吾两句,看看当不得了,只得
    招道:“小人因为开面时,见他美貌,就起了不良之心。晓得嫁与谢家,谋做了
    婚筵茶酒,预先约会了两个同伴埋伏在后门了。趁他行礼已完,外边只要上席。
    小人在里面一看,只见新人独坐在房中,小人哄他还要行礼,新人随了小人走出,
    新人却不认得路,被小人引他到了后门,就把新人推与门外二人。新人正待叫喊,
    却被小人关好了后门,望前边来了,仍旧从前边抄至后巷,赶着二人。正要奔脱,
    看见后面火把明亮,知是有人赶来,那两个人顾不得小人,竟自飞跑去了。小人
    有这个新人在旁,动止不得。恰好路旁有个枯井,一时慌了,只得抱住了他,撺
    了下去,却被他们赶着,拿了送官。这新人现在井中,只此是实。”知县道:
    “你在他家时,为何不说?”徐达道:“还打点遮掩得过,取他出井来受用。而
    今熬刑不起,只得实说了。”知县写了口词,就差一个公人押了徐达,与同谢、
    郑两家人,快到井边来勘实回话。
    一行人到了井边,郑老儿先去望一望,井底下黑洞洞,不见有甚声响,疑心
    女儿此时毕竟死了,扯着徐达狠打了几下,道:“你害我女儿死了,怕不偿命!”
    众人劝住道:“且捞了起来,不要厮乱,自有官法处他。”郑老儿心里又慌又恨,
    且把徐达咬住一块肉,不肯放,徐达杀猪也似叫喊。这边谢公叫人停当了竹兜绳
    索,一面下井去救人。一个胆大些的家人,紥缚好了,挂将下去。井中无水,用
    手一摸,果然一个人蹲倒在里面。推一推看,已是不动的了。抱将来放在兜中,
    吊将上去。众人一看,那里是甚么新娘子?却是一个大胡须的男子,鲜血模糊,
    头多打开的了。众人多吃了一惊。郑老儿将徐达又是一巴掌,道:“这是怎么说?”
    连徐达看见,也吓得呆了。谢公道:“这又是甚么蹊跷的事?”对了井中问下边
    的人道:“里头还有人么?”井里应道:“并无甚么了,接了我上去。”随即放
    绳下去,接了那个家人上来,一齐问道:“井中还有甚么?”家人道:“止有些
    石块在内,是一个干枯的井,方才黑洞洞的摸起来的人,不知死活,可正是新娘
    子么?”众人道:“是一个死了的胡子,那里是新人?你看么!”押差公人道:
    “不要鸟乱了,回复官人去,还在这个入娘的身上寻究新人下落。”郑、谢两老
    儿多道:“说得是。”就叫地方人看了尸首,一同公人去禀白县官。
    知县问徐达道:“你说把郑蕊珠推在井中,而今井中却是一个男尸,且说郑
    蕊珠那里去了?这尸是那里来的?”徐达道:“小人只见后边赶来,把新人推下
    井里是实。而今却是一个男尸,连小人也猜不出了。”知县道:“你起初约会这
    两个同伴,叫做甚么名字?必是这二人的缘故了。”徐达道:“一个张寅,一个
    李卯。”知县写了名字住址,就差人去拿来。瓮中捉鳖,立时拿到,每人一夹棍,
    只招得道:“徐达相约后门等待,后见他推出新人来,负了就走。徐达在后赶来,
    正要同去,望见后面火把齐明,喊声大震,我们两个胆怯了,把新人掉与徐达,
    只是拚命走脱了。已后的事,一些也不知,又对着徐达道:“你当时将的新人,
    那里去了?怎不送了出来,要我们替你吃苦?”徐达对口无言,知县指着徐达道:
    “还只是你这奴才奸巧!”喝叫再夹起来,徐达只喊得是小人该死,说来说去,
    只说到推在井中,便再说不去了。知县便叫郑、谢两家父亲与同媒妁人等,又拘
    齐两家左右邻里,备细访问。多只是一般不知情,没有甚么别话,也没有一个认
    得这尸首的。知县出了一张榜文,召取尸亲家属认领埋葬,也不曾有一个说起的。
    郑、谢两家自备了赏钱,知县又替他写了榜文,访取郑蕊珠下落,也没有一个人
    晓得影响的。知县断决不开,只把徐达收在监中,五日一比。谢三郎苦毒,时时
    催禀。县官没法,只得做他不着,也不知打了多多少少。徐达起初一时做差了事,
    到此不知些头脑,教他也无奈何,只好巴过五日,吃这番痛棒,也没个打听的去
    处,也没个结局的法儿,真正是没头的公事,表过不提。
    再说郑蕊珠那晚被徐达拐至后门,推与二人,便见把后门关了,方晓得是歹
    人的做作。欲待叫着本家人,自是新来的媳妇,不曾知道一个名姓,一时叫不出
    来,亦且门已关了,便口里喊得两句“不好了”,也没人听得。那些后生背负着
    只是走,心里正慌,只见后面赶来,两个人撇在地上竟自去了。那个徐达一把抱
    来,丢在井里。井里无水,又不甚深,只跌得一下,毫无伤损。听见上面众人喧
    嚷,晓得是自己家人,又火把齐明,照得井里也光,郑蕊珠负极叫喊救人,怎当
    得上边人拿住徐达,你长我短,嚷得一个不耐烦。妇人声音,终究娇细,又在井
    里,那个听见?多簇拥着徐达,吆吆喝喝一路去了。郑蕊珠听得人声渐远,只叫
    得苦,大声啼哭。看看天色明亮,蕊珠想道:“此时上边未必无人走动。”高叫
    两声“救人!”又大哭两声,果然惊动了上边两个人。只因这两个人走将来,有
    分教:黄尘行客,翻为坠井之魂;绿鬓新人,竟作离乡之妇。
    说那两个人,是河南开封府杞县客商,一个是赵申,一个是钱巳,合了本钱,
    同到苏、松做买卖,得了重利,正要回去,偶然在此经过。闻得啼哭喊叫之声却
    在井中出来,两个多走到井边,望下一看。此时天光照下去,隐隐见是个女人,
    问道:“你是甚么人在这里头?”下边道:“我是此间人家新妇,被强盗劫来丢
    在此的,快快救我出来,到家自有重谢。”两人听得,自商量道:“从来说‘救
    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是个女人,怎能勾出来?没人救他,必定是死。我
    每撞着也是有缘,行囊中有长绳,我每坠下去救了他起来。”赵申道:“我溜撒
    些,等我下去。”钱巳道:“我身子坌,果然下去不得,我只在上边吊着绳头,
    用些笨气力罢。”也是赵申悔气到了,见是女子,高兴之甚,揎拳裸袖,把绳缚
    在腰间,双手吊着绳。钱巳一脚踹着绳头,双手提着绳,一步步放将下去。到了
    下边,见是没水的,他就不慌不忙对郑蕊珠道:“我救你则个。”郑蕊珠道:
    “多谢大恩。”赵申就把身上绳头解下来,将郑蕊珠腰间如法缚了,道:“你不
    要怕,只把双手吊着绳,上边自提你上去,缚得牢,不掉下来的。快上去了,把
    绳来吊我。”郑蕊珠巴不得出来,放着胆吊了绳,上边钱巳见绳急了,晓得有人
    吊着,尽气力一扯一扯的,吊出井来。钱巳抬头一看,却是一个艳妆的女子,虽
    然鬓乱钗横,却是天姿国色。猛地井里现身,疑是龙宫拾得。
    大凡人不可有私心,私心一起,就要干出没天理的够当来,起初钱巳与赵申
    商量救人,本是好念头;一下子救将起来,见是个美貌女子,就起了打偏手之心。
    思量道:“他若起来,必要与我争,不能够独享,况且他囊中本钱尽多,而今生
    死之权,操在我手。我不放他起来,这女子与囊橐多是我的了。”歹念正起,听
    得井底下大叫道:“怎不把绳下来?”钱巳发一个狠道:“结果了他罢!”在井
    旁掇起一块大石头来,照着井中叫声:“下去!”可怜赵申眼盼盼望着上边放绳
    下来,岂知是块石头?不曾提防的,回避不及,打着脑盖骨,立时粉碎,呜呼哀
    哉了。
    郑蕊珠在井中出来,见了天日,方抖擞衣服,略定得性。只见钱巳如此做作,
    惊得魂不附体,口里只念阿弥陀佛。钱巳道:“你不要慌,此是我仇人,故此哄
    他下去,结果了他性命。”郑蕊珠心里道:“是你的仇人,岂知是我的恩人!”
    也不敢说出来,只求送在家里去。钱巳道:“好自在的话!我特特在井里救你出
    来,是我的人了,我怎肯送还你家去?我是河南开封富家,你到我家里,就做我
    家主婆,享用富贵了。快随我走!”郑蕊珠昏天黑地,不认得这条路是那里,离
    家是近是远,又没个认得的人在旁边,心中没个主见。钱巳催促他走动道:“你
    若不随我,仍旧撺你在井中,一石头打死了,你见方才那个人么?”郑蕊珠惧怕,
    思量无计,只得随他去。正是:才脱风狂子,又逢轻薄儿。情知不是伴,事急且
    相随。
    钱巳一路分付郑蕊珠,教道他到家见了家人,只说苏州讨来的;有人来问赵
    申时,只回他还在苏州就是了。不多几日,到了开封杞县,进了钱巳家里,谁知
    钱巳家中还有一个妻子万氏,小名叫做虫儿。其人狠毒的甚,一见郑蕊珠,就放
    出手段来,无所不至摆布他。将他头上首饰,身上衣服,尽多夺下,只许他穿着
    布衣服。打水做饭,一应粗使生活,要他一身支当。一件不到,大棒打来。郑蕊
    珠道:“我又不是嫁你家的,你家又不曾出银子讨我的。平白地强我来,怎如此
    毒打得我!”那个万虫儿那里听你分诉?也不问着来历,只说是小老婆,就该一
    味吃醋蛮打罢了。万虫儿一向做人恶劣,是邻里妇人,没一个不相骂断的。有一
    个邻妈,看见他如此毒打郑蕊珠,心中常抱不平。忽听见郑蕊珠口中如此说话,
    心里道:“又不嫁,又不讨,莫不是拐来的?做这样阴骘事,坑着人家儿女!”
    把这话留在心上。
    一日,钱巳出到外边去了。郑蕊珠打水,走到邻妈家借水桶。邻妈留他坐着,
    问道:“看娘子是好人家出身,为何宅上爹娘肯远嫁到此,吃这般磨折?”郑蕊
    珠哭道:“那里是爹娘嫁我来的!”邻妈道:“这等,怎得到此?”郑蕊珠把身
    许谢家,初婚之夜被人拐出、抛在井中之事,说了一遍。邻妈道:“这等,是钱
    家在井中救出了你,你随他的了。”郑蕊珠道:“那里是!其时还有一个人下井,
    亲身救我起来的。这个人好苦!指望我出井之后,就将绳接他,谁知钱家那厮狠
    毒,就把一块大石头丢下去,打死了那人,拉了我就走。我彼时一来认不得家里,
    二来怕他那-手段,三来他说道到家就做家主婆,岂知堕落在此受这样磨难!”
    邻妈道:“当初你家的与前村赵家一同出去为商,今赵家不回来,前日来问你家
    时,说道还在苏州,他家信了。依小娘子说起来,那下井救你吃打死的,必是赵
    家了。小娘子何不把此情当官告明了,少不得牒送你回去,可不免受此间之苦?”
    郑蕊珠道:“只怕我跟人来了,也要问罪。”邻妈道:“你是妇人家,被人迫诱,
    有何可罪?我如今替你把此情先对赵家说了,赵家必定告状,再与你写一张首状,
    当官递去。你只要实说,包你一些罪也没有,且得还乡见父母了。”郑蕊珠道:
    “若得如此,重见天日了。”
    计较已定,邻妈一面去与赵家说了。赵家赴县理告,这边郑蕊珠也拿首状到
    官。杞县知县问了郑蕊珠口词,即时差捕钱巳到官。钱巳欲待支吾,却被郑蕊珠
    是长是短,一口证定。钱巳抵赖不去,恨恨的向郑蕊珠道:“我救了你,你倒害
    我!”郑蕊珠道:“那个救我的,你怎么打杀了他?”钱巳无言。赵家又来求判
    填命。知县道:“-情真,但皆系口词,尸首未见,这里成不得狱。这是嘉定
    县地方做的事,郑蕊珠又是嘉定县人,尸首也在嘉定县,我这里只录口词成招,
    将一行人连文卷押解到嘉定县,结案就是了。”当下先将钱巳打了三十大板,收
    在牢中。郑蕊珠召保,就是邻妈替他递了保状,且喜与那个恶妇万虫儿不相见了。
    杞县一面叠成文卷,佥了长解,把一干人多解到苏州府嘉定县来。
    是日正逢五日比较之期,嘉定知县带出监犯徐达,恰好在那里比较。开封府
    杞县的差人投了文,当堂将那解批上姓名逐一点过,叫到郑蕊珠,蕊珠答应。徐
    达抬头一看,却正是这个失去的郑蕊珠,是开面时认得亲切的,大叫道:“这正
    是我的冤家!我不知为你打了多少,你却在那里来?莫不是鬼么?”知县看见,
    问徐达道:“你为甚认得那妇人?”徐达道:“这个正是井里失去的新人,不消
    比较小人了。”知县也骇然道:“有这等事?”唤郑蕊珠近前,一一细问,郑蕊
    珠照前事细说了一遍。知县又把来文逐一简看,方晓得前日井中死尸,乃赵申被
    钱巳所杀。遂吊取赵申尸首,令仵作人简验得头骨碎裂,系是生前被石块打伤身
    死。将钱巳问成死罪,抵赵申之命。徐达拐骗虽事不成,祸端所自,问三年满徒。
    张寅、李卯各不应罪。郑蕊珠所遭不幸,免科,给还原夫谢三郎完配。赵申尸骨,
    家属领埋,系隔省,埋讫,释放宁家。知县发落已毕,笑道:“若非那边弄出,
    解这两个人来,这件未完何时了结也!”嘉定一县传为新闻。
    可笑谢三郎,好端端的新妇,直到这日方得到手,已是个弄残的了。又为这
    事坏了两条性命,其祸皆在男人开面上起的。所以内外之防,不可不严也。男子
    何当整女容?致令恶少起顽凶。今朝试看含香蕊,已动当年函谷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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