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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三十 瘗遗骸王玉英配夫 偿聘金韩秀才赎子

    说:“孺人同小姐出堂。”大郎抬眼看时,见一个年老妇人,珠冠
    绯袍,拥一女子,袅袅婷婷,走出厅来。那女子真色淡容,蕴秀包丽,世上所未
    曾见。长者指了女子对大郎道:“此即弱息,尊翁所订以配君子者也。”大郎拜
    见孺人已过,对长者道:“极知此段良缘,出于先人成命;但媒约未通,礼仪未
    备,奈何?”长者道:“亲-盟,何须执伐!至于仪文末节,更不必计较。郎
    君倘若不弃,今日即可就甥馆,万勿推辞!”大郎此时意乱心迷,身不自主。女
    子已进去妆梳,须臾出来行礼,花烛合卺,悉依家礼仪节。是夜送归洞房,两情
    欢悦,自不必说。
    正是欢娱夜短,大郎匆匆一住数月,竟不记得家里了。一日忽然念着道:
    “前日骤马到此,路去家不远,何不回去看看就来?”把此意对女子说了。女子
    禀知父母,那长者与孺人坚意不许。大郎问女子道:“岳父母为何不肯?”女子
    垂泪道:“只怕你去了不来。”大郎道:“那有此话!我家里不知我在这里,我
    回家说声就来。一日内的事,有何不可?”女子只不应允。大郎见他作难,就不
    开口。又过了一日,大郎道:“我马闲着,久不骑坐,只怕失调了。我须骑出去
    盘旋一回。”其家听信。大郎走出门,一上了马,加上数鞭,那马四脚腾空,一
    跑数里。马上回头看那旧处,何曾有甚么庄院?急盘马转来一认,连人家影迹也
    没有。但见群冢累累,荒藤野蔓而已。归家昏昏了几日,才与朋友们说着这话。
    有老-晓得的道:“这两家割襟之盟,果是有之;但工部举家已绝,郎君所遇,
    乃其幽宫。想是夙缘未了,故有此异。幽明各路,不宜相侵,郎君勿可再往!”
    大郎听了这话,又眼见奇怪,果然不敢再去。
    自到京师袭了父职回来,奉上司檄文,管署卫印事务。夜出巡堡,偶至一处,
    忽见前日女子怀抱一小儿迎上前来,道:“易郎认得妾否?郎虽忘妾,襁中之儿,
    谁人所生?此子有贵徵,必能大君门户。今以还郎,抚养他-,妾亦藉手不负
    于郎矣。”大郎念着前情,不复顾忌,抱那儿子一看,只见眉清目秀,甚是可喜。
    大郎未曾娶妻有子的,见了好个孩儿,岂不快活?走近前去,要与那女子重叙离
    情,再说端的。那女子忽然不见,竟把怀中之子掉下去了。大郎带了回来。后来
    大郎另娶了妻,又断弦,再续了两番,立意要求美色。娶来的皆不能如此女之貌,
    又绝无生息,惟有得此子长成,勇力过人,兼有雄略。大郎因前日女子有“大君
    门户”之说,见他不凡,深有大望。一十八岁了,大郎倦于戎务,就让他袭了职。
    以累建奇功,累官至都督,果如女子之言。
    这件事,全似晋时范阳卢充与崔少府女金椀幽婚之事,然有地有人,不是
    将旧说附会出来的。可见姻缘未完,幽明配合,鬼能生子之事往往有之。这还是
    目前的鬼,魂气未散,更有几百年鬼也会与人生子,做出许多话柄来,更为奇绝。
    要知此段话文,先听几首七言绝句为证:洞里仙人路不遥,洞庭烟雪昼潇潇。莫
    教吹笛城头阁,尚有销魂乌鹊桥。(其一)莫讶鸳鸾会有缘,桃花结子已千年。
    尘心不识蓝桥路,信是蓬莱有谪仙。(其二)朝暮云骖闽楚关,青鸾信不断尘寰。
    乍逢仙侣抛桃打,笑我清波照雾鬟。(其三)这三首乃女鬼王玉英忆夫韩庆云之
    诗。那韩庆云是福建福州府福清县的秀才,他在本府长乐县蓝田石尤岭地方开馆
    授徒。一日散步岭下,见路旁有枯骨在草丛中,心里恻然道:“不知是谁人遗骸,
    暴露在此。吾闻收掩胔骼,仁人之事。今此骸无主,吾在此间开馆,即为吾所见,
    即是吾责了。”就归向邻家借了锄耰畚锸之类,又没个人帮助,亲自动手,瘗埋
    停当。撮土为香,滴水为酒,以安他魂灵,致敬而去。
    是夜独宿书馆,忽见篱外毕毕剥剥,敲得篱门响。韩生起来,开门出看,乃
    是一个端丽女子。韩生慌忙迎揖。女子道:“且到尊馆,有话奉告。”韩生在前
    引导,同至馆中。女子道:“妾姓王,名玉英,本是楚中湘潭人氏。宋德祐年间,
    父为闽州守,将兵御元人,力战而死。妾不肯受胡虏之辱,死此岭下。当时人怜
    其贞义,培土掩覆。经今二百余年,骸骨偶出。蒙君埋藏,恩最深重,深夜来此,
    欲图相报。”韩生道:“掩骸小事,不足挂齿;人鬼道殊,何劳见顾?”玉英道:
    “妾虽非人,然不可谓无人道。君是读书之人,幽婚冥合之事,世所常有。妾蒙
    君葬埋,便有夫妻之情;况夙缘甚重,愿奉君枕席,幸勿为疑。”韩生孤馆寂寥,
    见此美妇,虽然明说是鬼,然行步有影,衣衫有缝,济济楚楚,绝无鬼意。又且
    说话明白可听,能不动心?遂欣然留与同宿。交感之际,一如人道,毫无所异。
    韩生与之相处一年有余,情同伉俪。忽一日,对韩生道:“妾于去年七月七
    日与君交接,腹已受妊,今当产了。”是夜即在馆中产下一儿。初时韩生与玉英
    往来,俱在夜中,生徒俱散,无人知觉。今已有子,虽是玉英自己乳抱,却是婴
    儿啼声,瞒不得人许多,渐渐有人知觉,但亦不知女子是谁,婴儿是谁,没个人
    家主名,也没人来查他细帐。只好胡猜乱讲,总无实据。传将开去,韩生的母亲
    也知道了,对韩生道:“你山间处馆,恐防妖魅。外边传说你有私遇的事,果是
    怎么样的?可实对我说。”韩生把掩骸相报及玉英姓名说话,备细述一遍。韩母
    惊道:“依你说来,是个多年之鬼了,一发可虑!”韩生道:“说也奇怪,虽是
    鬼类,实不异人,已与儿生下一子了。”韩母道:“不信有这话!”韩生道:
    “儿岂敢造言欺母亲?”韩母道:“果有此事,我未有孙,正巴不得要个孙儿。
    你可抱归来与我看一看,方信你言是真。”韩生道:“待儿与他说着。”果将母
    亲之言与玉英说知。玉英道:“孙子该去见婆婆,只是儿受阳气尚浅,未可便与
    生人看见,待过几时再处。”韩生回复母亲,韩母不信,定要捉破他踪迹,不与
    儿子说知。
    忽一日,自己魆地到馆中来。玉英正在馆中楼上,将了果子喂着儿子。韩母
    一直闯将上楼去。玉英望见有人,即抱着儿子,从窗外逃走。喂儿的果子,多遗
    弃在地。看来像是莲肉,拾起仔细一看,元来是峰房中白子。韩母大惊道:“此
    必是怪物!”教儿子切不可再近他。韩生口中唯唯,心下实舍不得。等得韩母去
    了,玉英就来对韩生道:“我因有此儿在身,去来不便。今婆婆以怪物疑我,我
    在此地也无颜。我今抱了他回故乡湘潭去,寄养在人间,他日相会罢。”韩生道:
    “相与许久,如何舍得离别?相念时节,教小怎生过得?”玉英道:“我把此儿
    寄养了,自身去来由我。今有二竹筴留在君所,倘若相念,及有甚么急事要相见,
    只把两筴相击,我当自至。”说罢,即飘然而去。
    玉英抱此儿到了湘潭,写七字在儿衣带上道:“十八年后当来归。”又写他
    生年月日在后边了,弃在河旁。湘潭有个黄公,富而无子,到河边遇见,拾了回
    去养在家里。玉英已知,来对韩生道:“儿已在湘潭黄家,吾有书在衣带上,以
    十八年为约,彼时当得相会,一同归家。今我身无累,可以任从去来了。”此后
    韩生要与玉英相会,便击竹筴;玉英既来,凡有疾病祸患,与玉英言之,无不立
    解。甚至他人祸福,玉英每先对韩生说过,韩生与人说,立有应验。外边传出去,
    尽道韩秀才遇了妖邪,以妖言惑众。恰好其时主人有女-奔于外,又有疑韩生所
    遇之女,即是主人家的。弄得人言肆起,韩生声名颇不好听。玉英知道,说与韩
    生道:“本欲相报,今反相累。”渐渐来得稀疏,相期一年只来一番,来必以七
    夕为度。韩生感其厚意,竟不再娶。如此一十八年,玉英来对韩生道:“衣带之
    期已至,岂可不去一访之?”韩生依言,告知韩母,遂往湘潭。正是:阮修倡论
    无鬼,岂知鬼又生人?昔有寻亲之子,今为寻子之亲。
    且说湘潭黄翁一向无子,偶至水滨,见有弃儿在地,抱取回家。看见眉清目
    秀,聪慧可爱,养以为子。看那衣带上面有“十八年后当来归”七字,心里疑道:
    “还是人家嫡妾相忌,没奈何抛下的?还是人家生得儿女多了,怕受累弃着的?
    既已抛弃,如何又有十八年之约?此必是他父母既不欲留,又不忍舍,明白记着,
    寄养人家,他日必来相访。我今现在无子,且收来养着,到十八年后再看如何。”
    黄翁自拾得此儿之后,忽然自己连生二子。因将所拾之儿取名鹤龄,自己二子分
    开他二字,一名鹤算,一名延龄,一同送入学堂读书。鹤龄敏慧异常,过目成诵;
    二子虽然也好,总不及他。总丱之时,三人一同游庠。黄翁欢喜无尽,也与二子
    一样相待,毫无差别。二子是老来之子,黄翁急欲他早成家室,目前生孙,十六
    七岁多与他毕过了姻。只有鹤龄因有衣带之语,怕父母如期来访,未必不要归宗,
    是以独他迟迟未娶。却是黄翁心里过意不去道:“为我长子,怎生反未有室家?”
    先将四十金与他定了里中易氏之女。那鹤龄也晓得衣带之事,对黄翁道:“儿自
    幼蒙抚养深恩,已为翁子;但本生父母既约得有期,岂可娶而不告?虽蒙聘下妻
    室,且待此期已过,父母不来,然后成婚,未为迟也。”黄翁见他讲得有理,只
    得凭他。既到了十八年,多悬悬望着,看有甚么动静。
    一日,有个福建人在街上与人谈星命,访至黄翁之家,求见黄翁。黄翁心里
    指望三子立刻科名,见是星相家,无不延接。闻得远方来的,疑有异术,遂一面
    请坐,将着三子年甲央请推算。谈星的假意推算了一回,指着鹤龄的八字对黄翁
    道:“此不是翁家之子,他生来不该在父母身边的,必得寄养出外,方可长成。
    及至长成之后,即要归宗,目下已是其期了。”黄公见他说出真底实话,面色通
    红道:“先生好胡说!此三子皆我亲子,怎生有寄养的话说!况说的更是我长子,
    承我宗祧,那里还有宗可归处?”谈星的大笑道:“老翁岂忘衣带之语乎?”黄
    翁不觉失色道:“先生何以知之?”谈星的道:“小生非他人,即是十八年前弃
    儿之韩秀才也。恐翁家不承认,故此假扮做谈星之人,来探踪迹。今既在翁家,
    老翁必不使此子昧了本姓。”黄翁道:“衣带之约,果然是真,老汉岂可昧得!
    况我自有子,便一日身亡,料已不填沟壑,何必赖取人家之子?但此子为何见弃?
    乞道其详。”韩生道:“说来事涉怪异,不好告诉。”黄翁道:“既有令郎这段
    缘契,便是自家骨肉,说与老夫知道,也好得知此子本末。”韩生道:“此子之
    母,非今世人,乃二百年前贞女之魂也。此女在宋时,父为闽官,御敌失守,全
    家死节。其魂不泯,与小生配合生儿。因被外人所疑,他说家世湘潭,将来贵处
    寄养。衣带之字,皆其亲书。今日小生到此,也是此女所命,不想果然遇着,敢
    请一见。”黄翁道:“有如此作怪异事!想令郎出身如此,必当不凡。今令郎与
    小儿共是三兄弟,同到长沙应试去了。”韩生道:“小生既远寻到此,就在长沙,
    也要到彼一面。只求老翁念我天性父子,恩使归宗,便为万幸。”黄翁道:“父
    子至亲,谊当使君还珠。况是足下冥缘,岂可间隔?但老夫十八年抚养,已不必
    说;只近日下聘之资,也有四十金。子既已归足下,此聘金须得相还。”韩生道:
    “老翁恩德难报,至于聘金,自宜奉还。容小生见过小儿之后,归与其母计之,
    必不敢负义也。”
    韩生就别了黄翁,径到长沙,访问黄翁三子应试的下处。已问着了,就写一
    帖传与黄翁大儿子鹤龄。帖上写道:“十八年前与闻衣带事人韩某。”鹤龄一见
    衣带说话,感动于心,惊出请见道:“足下何处人氏?何以知得衣带事体?”韩
    生看那鹤龄时:年方弱冠,体不胜衣。清标固禀父形,嫣质犹同母貌。恂恂儒雅,
    尽道是十八岁书生;邈邈源流,岂知乃二百年鬼子!韩生看那鹤龄模样,俨然与
    王玉英相似,情知是他儿子,遂答道:“小郎君可要见写衣带的人否?”鹤龄道:
    “写衣带之人,非吾父即吾母。原约在今年,今足下知其人,必是有的信,望乞
    见教。”韩生道:“写衣带之人,即吾妻王玉英也。若要相见,先须认得我。”
    鹤龄见说,知是其父,大哭抱住道:“果是吾父,如何舍得弃了儿子一十八年?”
    韩生道:“汝母非凡女,乃二百年鬼仙,与我配合生儿,因乳养不便,要寄托人
    间。汝母原籍湘潭,故将至此地。我实福建秀才,与汝母姻缘也在福建。今汝若
    不忘本生父母,须别了此间义父,还归福建为是。”鹤龄道:“吾母如今在那里?
    儿也要相会。”韩生道:“汝母倏去倏来,本无定所,若要相会,也须到我闽中。”
    鹤龄至性所在,不胜感动。两弟鹤算、延龄在旁边听见说着要他归福建说话,少
    年心性,不觉大怒起来,道:“那里来这野汉,造此不根之谈,来诱哄人家子弟,
    说着不达道理的说话!好端端一个哥哥,却教他到福建去,有这样胡说的?”那
    家人每见说,也多嗔怪起来,对鹤龄道:“大官人不要听这个游方人,他每专打
    听着人家事体,来撰造是非哄诱人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的扯,推的推,要
    搡他出去。韩生道:“不必罗唣!我已在湘潭见过了你老主翁,他只要完得聘金
    四十两,便可赎回,还只是我的儿子。你们如何胡说!”众人那里听他?只是推
    他出去为净。鹤龄心下不安,再三恋恋,众人也不顾他。两弟狠狠道:“我兄无
    主意,如何与这些闲棍讲话!饶他一顿打,便是人情了。”鹤龄道:“衣带之语,
    必非虚语,此实吾父来寻盟。他说道曾在湘潭见过爹爹来,回去到家里必知端的。”
    鹤算,延龄两人与家人只是不信,管住了下处门首,再不放他进去与鹤龄相见了。
    韩生自思儿子虽得见过,黄家婚聘之物,理所当还。今没个处法还得他,空
    手在此,一年也无益,莫要想得儿子归去,不如且回家去再做计较。心里主意未
    定,到了晚间,把竹筴击将起来。王玉英即至,韩生因说着已见儿子,黄家要偿
    取聘金方得赎回的话。玉英道:“聘金该还,此间未有处法,不如且回闽中,别
    图机会。易家亲事,亦是前缘,待取了聘金,再到此地完成其事,未为晚也。”
    韩生因此决意回闽,一路浮湘涉湖,但是波浪险阻,玉英便到舟中护卫,至于盘
    缠缺乏,也是玉英暗地资助,得以到家。到家之日,里邻惊骇,道是韩生向来遇
    妖,许久不见,是被妖魅拐到那里去,必然丧身在外,不得归来了。今见好好还
    家,以为大奇,平日往来的多来探望。韩生因为众人疑心坏了他,见来问的,索
    性一一把实话从头至尾备述与人,一些不瞒。众人见他不死,又果有儿子在湘潭,
    方信他说话是实。*说他遇了仙缘,多来慕羡他。不认得的,尽想一识其面。
    有问韩生为何不领了儿子归来,他把聘金未曾还得、湘潭养父之家不肯的话说了。
    有好事的多愿相助,不多几时,凑上了二十余金,尚少一半。夜间击筴,与王玉
    英商量。玉英道:“既有了一半,你只管起身前去,途中有凑那一半之处。”
    韩生随即动身,到了半路,在江边一所古庙边经过,玉英忽来对韩生道:
    “此庙中神厨里坐着,可得二十金,足还聘金了。”韩生依言,泊船登岸。走入
    庙里看时,只见:庙门颓败,神路荒凉。执挝的小鬼无头,拿簿的判官没帽。庭
    中多兽迹,狐狸在此宵藏;地上少人踪,魍魉投来夜宿。存有千年香火样,何曾
    一陌纸钱飘!韩生到神厨边揭开帐幔来看,灰尘堆来有寸多厚,心里道:“此处
    那里来的银子?”然想着玉英之言未曾有差,且依他说话,爬上去蹲在厨里。喘
    息未定,只见一个人慌慌忙忙走将进来,将手在案前香炉里乱塞。塞罢,对着神
    道声喏道:“望菩萨遮盖遮盖,所罚之咒,不要作准。”又见一个人在外边嚷进
    来道:“你欺心偷过了二十两银子,打点混赖,我与你此间神道面前罚个咒。罚
    得咒出,便不是你。”先来那个人,便对着神道口里念诵道:“我若偷了银子,
    如何如何。”后来这个人见他-得咒出,遂放下脸子道:“果是与你无干,不知
    在那里错去了。”先来那个人,把身子抖一抖,两袖洒一洒道:“你看我身边须
    没藏处。”两个唧唧哝哝,一路说着,外边去了。
    韩生不见人来了,在神厨里走将出来,摸一摸香炉,看适间藏的是甚么东西,
    摸出一个大纸包来,打开看时,是一包成锭的银子,约有二十余两。韩生道:
    “惭愧,眼见得这先入来的,瞒起同伴的银子藏在这里,等-过咒搜不出时,慢
    慢来取用。岂知已先为鬼神所知,归我手也!欲待不取,总来是不义之财;欲待
    还那失主,又明显出这个人的偷窃来了。不如依着玉英之言,且将去做赎子之本,
    有何不可?”当下取了,出庙下船,船里从容一秤,果有二十两重,分毫不少,
    韩生大喜。
    到了湘潭,径将四十金来送还黄翁聘礼,求赎鹤龄。黄翁道:“婚盟已定,
    男女俱已及时,老夫欲将此项与令郎完了姻亲,此后再议归闽。唯足下乔梓自做
    主张,则老夫事体也完了。”韩生道:“此皆老翁玉成美意,敢不听命?”黄翁
    着媒人与易家说知此事。易家不肯起来道:“我家初时只许嫁黄公之子,门当户
    对,又同里为婚,彼此俱便;今闻此子原籍福建,一时配合了,他日要离了归乡,
    相隔着四五千里,这怎使得?必须讲过,只在黄家不去的,其事方谐。”媒人来
    对黄翁说了。黄翁巴不得他不去的,将此语一一告诉韩生道:“非关老夫要留此
    子,乃亲家之意如此。况令郎名在楚籍,婚在楚地,还闽之说,必是不妥,为之
    奈何?”韩生也自想有些行不通,再击竹筴与玉英商量。玉英道:“一向说易家
    亲事是前缘,既已根绊在此,怎肯放去?兄妾本籍湘中,就等儿子做了此间女婿,
    成立在此也好。郎君只要父子相认,何必归闽?”韩生道:“闽是吾乡,我母还
    在,若不归闽,要此儿子何用?”玉英道:“事数到此,不由君算。若执意归闽,
    儿子婚姻便不可成。郎君将此儿归闽中,又在何处另结良缘?不如且从黄、易两
    家之言,成了亲事,他日儿子自有分晓也。”韩生只得把此意回复了黄翁,一凭
    黄翁主张。黄翁先叫鹤龄认了父亲,就收拾书房与韩生歇下了。然后将此四十两
    银子,支分作花烛之费。到易家道了日子。易家见说不回福建了,无不依从。
    成亲之后,鹤龄对父韩生说,要见母亲一面。韩生说与玉英,玉英道:“是
    我自家的儿子,正要见他。但此间人多,非我所宜。可对儿子说,人静后房中悄
    悄击筴,我当见他夫妇两人一面。”韩生对鹤龄说知,就把竹筴密付与他,鹤龄
    领着去了。等到黄昏,鹤龄击筴,只见一个淡妆女子在空中下来,鹤龄夫妻知是
    尊嫜,双双跪下。玉英抚摹一番,道:“好一对儿子媳妇,我为你一点骨血,精
    缘所牵,二百年贞静之性,不得安闲。今幸已成房立户,我愿已完矣。”鹤龄道:
    “儿子颇读诗书,曾见古今事迹。如我母数百年精魂,犹然游戏人间,生子成立,
    诚为稀有之事。不知母亲何术致此,望乞见教。”玉英道:“我以贞烈而死,后
    土录为鬼仙,许我得生一子,延其血脉。汝父有掩骸之仁,阴德可纪,故我就与
    配合生汝,以报其恩。此皆生前之注定也。”鹤龄道:“母亲既然灵通如此,何
    不即留迹人间,使儿媳辈得以朝夕奉养?”玉英道:“我与汝父有缘,故得数见
    于世,然非阴道所宜。今日特为要见吾儿与媳妇一面,故此暂来,此后也不再来
    了。直待归闽之时,石尤岭下再当一见。吾儿前程远大,勉之!勉之!”说罢,
    腾空而去。
    鹤龄夫妻恍恍自失了半日,才得定性。事虽怪异,想着母亲之言,句句有头
    有尾。鹤龄自叹道:“读尽稗官野史,今日若非身为之子,随你传闻,岂肯即信
    也!”次日与黄翁及两弟说了,俱各惊骇。鹤龄随将竹筴交还韩生,备说母亲夜
    来之言。韩生道:“今汝托义父恩庇,成家立业,俱在于此,归闽之期,知在何
    时?只好再过几时,我自回去看婆婆罢了。”鹤龄道:“父亲不必心焦,秋试在
    即,且待儿子应试过了,再商量就是。”从此韩生且只在黄家住下。
    鹤龄与两弟俱应过秋试。鹤龄与鹤算一同报捷,黄翁、韩生尽皆欢喜。鹤龄
    要与鹤算同去会试,韩生住湘潭无益,思量暂回闽中。黄翁赠与盘费,鹤龄与易
    氏各出所有送行。韩生仍到家来,把上项事一一对母亲说知。韩母见说孙儿娶妇
    成立,巴不得要看一看,只恨不得到眼前,此时连媳妇是个鬼也不说了。次年,
    鹤龄鹤算春榜连捷,鹤龄给假省亲,鹤算选授福州府闽县知县,一同回到湘潭。
    鹤算接了黄翁,全家赴任;鹤龄也乘此便带了妻易氏附舟到闽访亲。登堂拜见祖
    母,喜庆非常。韩生对儿子道:“我馆在长乐石尤岭,乃与汝母相遇之所,连汝
    母骨骸也在那边。今可一同到彼,汝母必来相见。前日所约,原自如此。”遂合
    家同到岭下。
    方得驻足馆中,不须击筴,玉英已来。拜韩母,道:“今孙儿媳妇多在婆婆
    面前,况孙儿已得成名,妾所以报郎君者已尽。妾幽阴之质,不宜久在阳世周旋,
    只因夙缘,故得如此。今合门完聚,妾事已了,从此当静修玄理,不复再入尘寰
    矣。”韩生道:“往还多年,情非朝夕。即为儿子一事,费过多少精神!今甫得
    到家,正可安享子媳之奉,如何又说要别的话来?”鹤龄夫妇涕泣请留。玉英道:
    “冥数如此,非人力所强。若非数定,几曾见有二百年之精魂还能同人道生子,
    又在世间往还二十多年的事?你每亦当以数自遣,不必作人间离别之态也。”言
    毕,翩然而逝。鹤龄痛哭失声,韩母与易氏各各垂泪,惟有韩生不十分在心上,
    他是惯了的,道夜静击筴,原自可会。岂知此后随你击筴,也不来了。守到七夕
    常期,竟自杳然,韩生方忽忽如有所失,一如断弦丧偶之情。思他平时相与时节,
    长篇短咏,落笔数千言,清新有致,皆如前三首绝句之类,传出与人,颇为众口
    所诵。韩生取其所作成集,计有十卷,因曾赋“万鸟鸣春”四律,韩生即名其集
    为《万鸟鸣春》,流布于世。
    韩生后来去世,鹤龄即合葬之石尤岭下。鹤龄改复韩姓,别号黄石,以示不
    忘黄家及石尤岭之意。三年丧毕,仍与易氏同归湘潭,至今闽中盛传其事。二百
    年前一鬼魂,犹能生子在乾坤。遗骸掩处阴功重,始信骷髅解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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