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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三十二 张福娘一心贞守 朱天锡万里符名

    说着妇人之言,便做个不着,也要试试看。况说他得差回来,已此准了,心里有
    些信他。次日即出西门,遍访魏家。走了二里多路,但只有姓张、姓李、姓王、
    姓赵,再没有一家姓魏。刘官人道:“眼见得说话作不得准了。”走回转来,到
    了城门边,走得口渴,见一茶坊,进去坐下吃个泡茶。问问主人家,恰是姓魏。
    店里一个后生,是主人之侄,排行十一。刘官人见他称呼出来,打动心里,问魏
    十一道:“你家有兄弟么?”十一道:“有兄弟十二。”刘官人道:“令弟有嫂
    子了么?”十一道:“娶个弟妇,生过了十个儿子,并无一个损折。见今同居共
    食,贫家支撑,甚是烦难。”刘官人见有了十二嫂,又是个多子的,谶兆相合,
    不觉大喜。就把实情告诉他,说屡损幼子及妇人教导向十二嫂假借旧衣之事。今
    如此多子,可见魇样之说不为虚妄的。十一见是个官人,图个往来,心里也喜欢,
    忙进去对兄弟说了。魏十二就取了自穿的一件旧绢中单衣出来,送与刘官人。刘
    官人身边取出带来纸钞二贯答他。魏家兄弟断不肯受,道:“但得生下贵公子之
    时,吃杯喜酒,日后照顾寒家照顾够了。”刘官人称谢,取了旧衣回家。
    不多几时,孺人果然有了妊孕,将五个月,夫妻同赴滁州之任。一日在衙对
    食,刘官人对孺人道:“依那妇人所言,魏十二嫂已有这人,旧衣已得,生子之
    兆,显有的据了。却要个大银盒子,吾想盛得孩子的盒子,也好大哩。料想自置
    不成,甚样人家有这样盒子好去借得?这却是荒唐了。”孺人道:“正是这话,
    人家料没有的。就有,我们从那里知道,好与他借?只是那姥姥说话,句句不妄,
    且看应验将来。”夫妻正在疑惑间,刘官人接得府间文书,委他查盘滁州公库。
    刘官人不敢迟慢,分付库吏取齐了簿籍,凡公库所有,尽皆简出备查。滁州荒僻,
    库藏萧索,别不见甚好物,独内中存有大银盒二具。刘官人触着心里,又疑道:
    “何故有此物事?”试问库吏,库吏道:“近日有个钦差内相谭稹,到浙西公干,
    所过州县必要献上土宜。那盛土宜的,俱要用银做盒子,连盒子多收去,所以州
    中备得有此。后来内相不打从滁州过,却在别路去了。银盒子得以不用,留在库
    中收贮,作为公物。”刘官人记在心里,回与孺人说其缘故,共相诧异。
    过个几月,生了一子,遂到库中借此银盒,照依妇人所言,用魏十二家旧衣
    衬在底下,把所生儿子眠在盒子中间,将有一个时辰,才抱他出来,取小名做蒙
    住。看那盒子底下,镌得有字,乃是宣和庚子年制。想起妇人在睢阳说话的时节,
    那盒子还未曾造起,不知为何他先知道了。这儿子后名孝韪,字正甫,官到兵部
    侍郎,果然大贵。高髻妇人之言,无一不验,真是数已前定。并那件物事,世间
    还不曾有,那贵人已该在这里头眠一会,魇样得长成,说过在那里了,可不奇么?
    而今说一个人在万里之外,两不相知,这边预取下的名字,与那边原取下的
    竟自相同。这个定数,还更奇哩。要知端的,先听小子四句口号:有母将雏横遣
    离,谁知万里遇还时。试看两地名相合,始信当年天赐儿。
    这回书也是说宋朝苏州一个官人,姓朱字景先,单讳着一个铨字。淳熙丙申
    年间,主管四川茶马使,有个公子名逊,年已二十岁。聘下妻室范氏,是苏州大
    家。未曾娶得过门,随父往任。那公子青春正当强盛,衙门独处无聊,欲念如火,
    按纳不下。央人对父亲朱景先说,要先娶一妾,以侍枕席。景先道:“男子未娶
    妻,先娶妾,有此礼否?”公子道:“固无此礼,而今客居数千里之外,只得反
    经行权,目下图个伴寂寥之计。他日娶了正妻,遣还了他亦无不可。”景先道:
    “这个也使得。只恐他日溺于情爱,更遣就烦难了。”公子道:“说过了话,男
    子汉做事,一刀两段,有何烦难?”景先许允,公子遂托衙门中一个健捕胡鸿,
    出外访寻。胡鸿访得成都张姓家里,有一女子名曰福娘,姿容美丽,性格温柔。
    来与公子说了,将着财礼银五十两,取将过来为妾。福娘与公子年纪相仿,正是:
    少女少郎,其乐难当。两情欢爱,如胶似漆。
    过了一年,不想苏州范家见女儿长成,女婿远方随任,未有还期,恐怕耽搁
    了两下青春,一面整办妆奁,父亲范翁亲自伴送到任上成亲。将入四川境中,先
    着人传信到朱家衙内,已知朱公子一年之前,娶得有妾,便留住行李不行,写书
    去与亲家道:“先妻后妾,世所恒有。妻未成婚,妾已入室,其义何在?今小女
    于归戒途,吉礼将成,必去骈枝,始谐连理。此白。”看官听说:这个先妾后妻
    果不是正理,然男子有妾亦是常事。今日既已娶在室中了,只合讲明了嫡庶之分,
    不得以先后至有僣越,便可相安,才是处分得妥的。争奈人家女子,无有不妒,
    只一句有妾,即已不相应了。必是逐得去,方拔了眼中之钉。与他商量,岂能相
    容!做父亲的有大见识,当以正言劝勉,说媵妾虽贱,也是良家儿女,既已以身
    事夫,便亦是终身事体,如何可轻说一个去他?使他别嫁,亦非正道。到此地位,
    只该大度含容,和气相与,等人颂一个贤惠,他自然做小伏低,有何不可?若父
    亲肯如此说,那未婚女子虽怎生嫉妒,也不好渗渗濑濑,就放出手段要长要短的。
    当得人家父亲护着女儿,不晓得调停为上,正要帮他立出界墙来,那管这一家增
    了好些难处的事!只这一封书去,有分交:锦窝爱妾,一朝剑析延津;远道孤儿,
    万里珠还合浦。正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无缘对面不相逢,有
    缘千里能相会。
    朱景先接了范家之书,对公子说道:“我前日曾说过的,今日你岳父以书相
    责,原说他不过。他又说必先遣妾,然后成婚。你妻已送在境上,讨了回话然后
    前进。这也不得不从他了。”公子心里,委是不舍得张福娘,然前日要娶妾时,
    原说过了娶妻遣还的话;今日父亲又如此说,丈人又立等回话,若不遣妾,便成
    亲不得。真也是左难右难,眼泪从肚子里落下来,只得把这些话与张福娘说了。
    张福娘道:“当初不要我时,凭得你家。今既娶了进门,我没有得罪,须赶我去
    不得。便做讨大娘来时,我只是尽礼奉事他罢了,何必要得我去?”公子道:
    “我怎么舍得你去?只是当初娶你时节,原对爹爹说过,待成正婚之日,先行送
    还。今爹爹把前言责我,范家丈人又带了女儿住在境上,要等送了你去,然后把
    女儿过门。我也处在两难之地,没奈何了。”张福娘道:“妾乃是贱辈,唯君家
    张主。君家既要遣去,岂可强住以阻大娘之来?但妾身有件不得已事,要去也去
    不得了。”公子道:“有甚不得已事?”张福娘道:“妾身上已怀得有孕,此须
    是君家骨血。妾若回去了,他日生出儿女来,到底是朱家之人,难道又好那里去
    得不成?把似他日在家守着,何如今日不去的是。”公子道:“你若不去,范家
    不肯成婚,可不担搁了一生婚姻正事?就强得他肯了,进门以后必是没有好气,
    相待得你刻薄起来,反为不美。不如权避了出去,等我成亲过了,慢慢看个机会
    劝转了他,接你来同处,方得无碍。”张福娘没奈何,正是:人生莫作妇人身,
    百年苦乐由他人。福娘主意不要回去,却是堂上主张发遣,公子一心要遵依丈人
    说话,等待成亲。福娘四不拗六,徒增些哭哭啼啼,怎生撇强得过?只得且自回
    家去守着。
    这朱家即把此信报与范家。范翁方才同女儿进发。昼夜兼程,行到衙中,择
    吉成亲。朱公子男人心性,一似荷叶上露水珠儿,这边缺了,那边又圆,且全了
    范氏伉俪之欢,管不得张福娘仳离之苦。夫妻两下,且自过得恩爱,此时便没有
    这妾也罢了。
    明年,朱景先茶马差满,朝廷差少卿王渥交代,召取景先还朝。景先拣定八
    月离任,此时福娘已将分娩,央人来说,要随了同归苏州。景先道:“论来有了
    妊孕,原该带了同去为是;但途中生产,好生不便,且看他造化。若得目下即产,
    便好带去了。”福娘再三来说:“已嫁从夫,当时只为避取大娘,暂回母家,原
    无绝理。况腹中之子,是那个的骨血,可以弃了竟去么?不论即产与不产,嫁鸡
    逐鸡飞,自然要一同去的。”朱景先是仕宦中人,被这女子把正理来讲,也有些
    说他不过,说与夫人劝化范氏媳妇,要他接了福娘来衙中,一同东归。范氏已先
    见公子说过两番,今翁姑来说,不好违命。他是诗礼之家出身的,晓得大体,一
    面打点接取福娘了。怎当得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朱公子是色上要紧的
    人,看他未成婚时,便如此忍耐不得,急于取妾,以致害得个张福娘上不得,下
    不得,岂不是个喉急的?今与范氏夫妻,你贪我爱,又遣了张福娘,新换了一番
    境界,把从前毒火多注在一处,朝夜探讨,早已染了痨怯之症,吐血丝,发夜热,
    医家只戒少近女色。景先与夫人商量道:“儿子已得了病,一个媳妇,还要劝他
    分床而宿;若张氏女子再娶将来,分明是油锅内添上一把柴了。还只是立意回了
    他,不带去罢。只可惜他已将分娩,是男是女,这是我朱家之后,舍不得撇他。”
    景先道:“儿子媳妇,多是青年,只要儿子调理得身体好了,那怕少了孙子?趁
    着张家女子尚未分娩,黑白未分,还好辞得他。他若不日之间产下一子,到不好
    撇他了。而今只把途间不便生产去说,十分说不倒时,权约他日后来相接便是。”
    计议已定,当下力辞了张福娘,离了成都,归还苏州去了。
    张福娘因朱家不肯带去,在家中哭了几场,他心里一意守着腹中消息。朱家
    去得四十日后,生下一子,因道少不得要归朱家,只当权寄在四川,小名唤做寄
    儿。福娘既生得有儿子,就甘贫守节,誓不嫁人。随你父母乡里,百般说谕,并
    不改心。只绩纺补纫,资给度日,守那寄儿长成。寄儿生得眉目疏秀,不同凡儿。
    与里巷同伴一般的孩童戏耍,他每每做了众童的头,自称是官人,把众童呼来喝
    去,俨然让他居尊的模样。到了七八岁,张福娘送他上学从师,所习诗书,一览
    成诵。福娘一发把做了大指望,坚心守去,也不管朱家日后来认不认的事了。
    且不说富娘苦守教子。那朱家自回苏州,与川中相隔万里,彼此杳不闻知。
    过了两年是庚子岁,公子朱逊病不得痊,呜呼哀哉。范氏虽做了四年夫妻,到有
    两年不同房,寸男尺女皆无。朱景先又只生得这个公子,并无以下小男小女,一
    死只当绝了后代了。有诗为证:不孝有三无后大,谁料儿亡竟绝孙?早知今日凄
    凉景,何故当时忽妾妊!朱景先虽然仕宦荣贵,却是上奉老母,下抚寡媳,膝下
    并无儿孙,光景孤单,悲苦无聊,再无开眉欢笑之日。直至乙巳年,景先母太夫
    人又丧,景先心事,一发只有痛伤。此时连前日儿子带妊还妾之事,尽多如隔了
    一世的,那里还记得影响起来?
    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四川后任茶马王渥少卿,闻知朱景先丁了母优,因是他
    交手的前任官,多有首尾的,特差人赍了赙仪奠帛,前来致吊,你道来的是甚么
    人?正是那年朱公子托他讨张福娘的旧役健步胡鸿。他随着本处一个巡简邹圭到
    苏州公干的便船,来至朱家。送礼已毕,朱景先问他川中旧事,是件备陈。朱景
    先是个无情无绪之人,见了手下旧使役的,偏喜是长是短的婆儿气,消遣闷怀。
    那胡鸿住在朱家了几时,讲了好些闲说话,也看见朱景先家里事体光景在心,便
    问家人道:“可惜大爷青年短寿,今不曾生得有公子,还与他立个继嗣么?”家
    人道:“立是少不得立他一个,总是别人家的肉,那里煨得热?所以老爷还不曾
    提起。”胡鸿道:“假如大爷留得一股真骨血在世上,老爷喜欢么?”家人道:
    “可知道喜欢,却那里讨得出?”胡鸿道:“有是有些缘故在那里,只不知老爷
    意思怎么样。”家人见说得蹊跷,便问道:“你说的话那里起?”胡鸿道:“你
    每岂忘记了大爷在成都曾娶过妾么?”家人道:“娶是娶过,后来因娶大娘子,
    还了他娘家了。”胡鸿道:“而今他生得有儿子。”家人道:“他别嫁了丈夫,
    就生得有儿子,与我家有甚相干?”胡鸿道:“冤屈!冤屈!他那曾嫁人?还是
    你家带去的种哩!家人道:“我每不敢信你这话。对老爷说了,你自说去!”
    家人把胡鸿之言,一一来禀朱景先。朱景先却记起那年离任之日,张家女子
    将次分娩,再三要同到苏州之事,明知有遗腹在彼地。见说是生了儿子,且惊且
    喜,急唤胡鸿来问他的信。胡鸿道:“小人不知老爷主意怎么样,小人不敢乱讲
    出来。”朱景先道:“你只说前日与大爷做妾的那个女子,而今怎么样了就是!”
    胡鸿道:“不敢瞒老爷说,当日大爷娶那女子,即是小人在里头做事的,所以备
    知端的。大爷遣他出去之时,元是有娠,后来老爷离任得四十多日,即产下一个
    公子了。”景先道:“而今见在那里?”胡鸿道:“这个公子,生得好不清秀伶
    俐,极会读书。而今在娘身边,母子相守,在那里过日。”景先道:“难道这女
    子还不嫁人?”胡鸿道:“说这女子也可怜,他缝衣补裳,趁钱度日,养那儿子,
    供给读书,不肯嫁人。父母多曾劝他,乡里也有想他的,连小人也巴不得他有这
    日,在里头再嫌两数银子。怎当得心坚如铁,再说不入。后来看见儿子会读了书,
    一发把这条门路绝了。”景先道:“若果然如此,我朱氏一脉可以不绝,莫大之
    喜了。只是你的说话可信么?”胡鸿道:“小人是老爷旧役,从来老实,不会说
    谎。况此女是小人的首尾,小人怎得有差?”景先道:“虽然如此,我嗣续大事
    非同小可。今路隔万里,未知虚实。你一介小人,岂可因你一言,造次举动得?”
    胡鸿道:“老爷信不得小人一个的言语,小人附舟来的是巡简邹圭,他也是老爷
    的旧吏。老爷问他,他备知端的。”朱景先见说话有来因,巴不得得知一个详细,
    即差家人请那邹巡简来。
    邹巡简见是旧时本官相召,不敢迟慢。忙写了禀帖,来见朱景先。朱景先问
    他蜀中之事,他把张福娘守贞教子,与那儿子聪明俊秀不比寻常的话,说了一遍,
    与胡鸿所说,分毫不差。景先喜得打跌,进去与夫人及媳妇范氏备言其故,合家
    惊喜道:“若得如此,绝处逢生,祖宗之大庆也!”景先分付备治酒饭,管待邹
    巡简,与邹巡简商量川中接他母子来苏州说话。邹巡简道:“此路迢遥,况一个
    女人,一个孩子,跋涉艰难,非有大力,不能周全得直到这里。小官如今公事已
    完,早晚回蜀。恩主除非乘此便,致书那边当道,支持一路舟车之费,小官自当
    效犬马之力,着落他母子起身,一径到府上,方可无误。”景先道:“足下所言,
    实是老成之见。下官如今写两封书,一封写与制置使留尚书,一封即写与茶马王
    少卿,托他周置一应路上事体,保全途中母子无虞。至于两人在那里收拾起身之
    事,全仗足下与胡鸿照管停当,下官感激不尽,当有后报。”邹巡简道:“此正
    小官与胡鸿报答恩主之日,敢不随便尽心、曲护小公子到府?恩主作速写起书来,
    小官早晚即行也。”朱景先遂一面写起书来,书云:“铨不禄,母亡子夭,目前
    无孙。前发蜀时,有成都女子张氏为儿妾,怀娠留彼。今据旧胥巡简邹圭及旧役
    胡鸿俱言,业已获雄,今计八龄矣。遗孽万里,实系寒宗如线。欲致其还吴,而
    伶仃母子,跋涉非易。敢祈鼎力覆庇,使舟车无虞,非但骨肉得以会合,实令祖
    宗藉以绵延,感激非可名喻也。铨白。”一样发书二封,附与邹巡简将去,就便
    赏了胡鸿,致谢王少卿相吊之礼,各厚赠盘费,千叮万嘱,两人受托而去。朱景
    先道是既有上司主张,又有旧役帮衬,必是停当得来的,合家日夜只望好音不题。
    且说邹巡简与胡鸿回去,到了川中,邹巡简将留尚书的书去至府中递过。胡
    鸿也回复了王少卿的差使,就递了旧茶马朱景先谢帖,并书一封。王少卿遂问胡
    鸿这书内的详细,胡鸿一一说了。王少卿留在心上,就分付胡鸿道:“你先去他
    家通此消息,教母子收拾打叠停当了,来禀着我。我早晚乘便周置他起身就路便
    是。”胡鸿领旨,竟到张家见了福娘,备述身被差遣、直到苏州朱家作吊太夫人
    的事。福娘忙问:“朱公子及合家安否?”胡鸿道:“公子已故了五六年了。”
    张福娘大哭一场,又问公子身后事体。胡鸿道:“公子无嗣,朱爷终日烦恼,偶
    然说起娘子这边有了儿子,娘子教他读书,苦守不嫁。朱爷不信,遂问得邹巡简
    之言相同,十分欢喜。有两封书,托这边留制使与王少卿,要他每设法护送着娘
    子与小官人到苏州。我方才见过少卿了,少卿叫我先来通知你母子,早晚有便,
    就要请你们动身也。”张福娘前番要跟回苏州,是他本心。因不得自由,只得强
    留在彼,又不肯嫁人,如此苦守。今见朱家要来接他,正是叶落归根事务,心下
    岂不自喜?一面谢了胡鸿报信,一面对儿子说了,打点东归,只看王少卿发付。
    王少卿因会着留制使,同提起朱景先托致遗孙之事,一齐道:“这是完全人家骨
    肉的美事,我辈当力任之。”适有蜀中进士冯震武要到临安,有舟东下,其路必
    经苏州。且舟中宽厂,尽可附人。王少卿知得,报与留制使,各发柬与冯进士说
    了。如此两位大头脑去说那些小附舟之事,你道敢不依从么?冯进士分付了船户,
    将好舱口分别得内外的,收拾洁净,专等朱家家小下船。留制使与王少卿各赠路
    费、茶果银两,即着邹巡简、胡鸿两人赍发张福娘母子动身,复着胡鸿防送到苏
    州。张福娘随别了自家家里,同了八岁儿子寄儿,上在张进士船上。张进士晓得
    是缙绅家属,又是制使茶马使所托,加意照管,自不必说。一路进发,尚未得到。
    这边朱景先家里,日日盼望消息,真同大旱望雨。一日,遇着朝廷南郊礼成,
    大赍恩典,侍从官员当荫一子,无子即孙。朱景先待报有子孙来,目前实是没有;
    待说没有来,已着人四川勾当去了,虽是未到,不是无指望的。难道虚了恩典不
    成?心里计较道:“宁可先报了名字去,他日可把人来补荫。”主意已定,只要
    取下一个名字就好填了。想一想道:“还是取一个甚么名字好?”有恩须赁子和
    孙,争奈庭前未有人!万里已迎遗腹孽,先将名讳报金门。朱景先辗转了一夜,
    未得佳名。次早心下猛然道:“蜀中张氏之子,果收拾回来,此乃数年绝望之后
    从天降下来的,岂非天赐?《诗》云:‘天赐公纯古段。’取名天赐,既含蓄天
    幸得来的意思,又觉字义古雅,甚妙,甚妙!”遂把“有孙朱天赐”填在册子上,
    报到仪部去,准了恩荫,只等蜀中人来顶补。
    不多几时,忽然胡鸿复来叩见,将了留尚书、王少卿两封回书来禀道:“事
    已停当,两位爷给发盘缠,张小娘子与小公子多在冯进士船上附来,已到河下了。”
    朱景先大喜,正要着人出迎,只见冯进士先将帖来进拜。景先接见冯进士,诉出
    留、王二大人相托,顺带令孙母子在船上来,幸得安稳,已到府前说话。朱景先
    称谢不尽,答拜了冯进士,就接取张福娘母子上来。张福娘领了儿子寄儿,见了
    翁姑与范氏大娘,感起了旧事,全家哭做了一团。又教寄儿逐位拜见过,又合家
    欢喜。朱景先问张福娘道:“孙儿可叫得甚么名字?”福娘道:“乳名叫寄儿,
    两年之前,送入学堂从师,那先生取名天锡。”朱景先大惊道:“我因仪部索取
    恩荫之名,你每未来到,想了一夜,才取这两个字,预先填在册子上送去,岂知
    你每万里之外,两年之前,已取下这两个字作名了?可见天数有定若此,真为奇
    怪之事!”合家叹异。那朱景先忽然得孙,直在四川去认将来,已此是新闻了;
    又两处取名适然相同,走进门来,只消补荫,更为可骇。传将开去,遂为奇谈。
    后来朱天锡袭了恩荫,官位大显,张福娘亦受封章。这是他守贞教子之报。有诗
    为证:娶妾先妻亦偶然,岂知弃妾更心坚。归来万里由前定,善念阴中必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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