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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卷三十七 叠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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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三十八 两错认莫大姐私奔 再成交杨二郎正本

    你却如何抱在此间!我家娘子那里去了?”李三道:“这儿子吾自在草地上
    拾来的,那晓得甚么娘子?”黄节道:“我妻子失去,遍贴招示,谁不知道?今
    儿子既在你处,必然是你作奸犯科,诱藏了我娘子,有甚么得解说?”李三道:
    “我自是拾得的,那知这些事?”黄节扭住李三,叫起屈来,惊动地方邻里,多
    走将拢来。黄节告诉其事,众人道:“李三元不曾有儿子,抱来时节实是有些来
    历不明,却不知是押司的。”黄节道:“儿子在他处了,还有我娘子不见,是他
    一同拐了来的。”众人道:“这个我们不知道。”李三发极道:“我那见甚么娘
    子?那日草地上,只见得这个孩子在那里哭,我抱了回家。今既是押司的,我认
    了悔气,还你罢了,怎的还要赖我甚么娘子?”黄节道:“放你娘的屁!是我赖
    你?我现有招贴在外的。你这个奸徒,我当官与你说话!”对众人道:“有烦列
    位与我带一带,带到县里来。事关着拐骗良家子女,是你地方邻里的干系,不要
    走了人!”李三道:“我没甚欺心事,随你去见官,自有明白,一世也不走。”
    黄节随同了众人押了李三,抱了儿子,一直到县里来。黄节写了纸状词,把
    上项事一一禀告县官。县官审问李三。李三只说路遇孩子抱了归来是实,并不知
    别项情由。县官道:“胡说!他家不见了两个人,一个在你家了,这一个又在那
    里?这样奸诈,不打不招。”遂把李三上起刑法来,打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只不肯招。那县里有与黄节的一般吏典二十多个,多护着吏典行里体面,一齐来
    跪禀县官,求他严行根究。县官又把李三重加敲打,李三当不过,只得屈招道:
    “因为家中无子,见黄节妻抱了儿子在那里,把来杀了,盗了他儿子回来,今被
    捉获,情愿就死。”县官又问:“尸首今在何处?”李三道:“恐怕人看见,抛
    在江中了。”县官录了口词,取了供状,问成罪名,下在死囚牢中了。分付当案
    孔目做成招状,只等写完文卷,就行解府定夺。孔目又为着黄节,把李三狱情做
    得没些漏洞。其时乃是绍兴十九年八月二十九日。文卷已完,狱中取出李三解府。
    系是-重犯,上了鐐肘,戴了木枷,跪在庭下,专听点名起解。忽然阴云四合,
    空中雷电交加,李三身上枷杻尽行脱落。霹雳一声,当案孔目震死在堂上,二
    十多个吏典,头上吏巾皆被雷风掣去。县官惊得浑身打颤。须臾性定,叫把孔目
    身尸验看,背上有朱红写的“李三狱冤”四个篆字。县官便叫李三问时。李三兀
    自痴痴地立着,一似失了魂的,听得呼叫,然后答应出来。县官问道:“你身上
    枷杻,适才怎么样解了的?”李三道:“小人眼前昏黑,犹如梦里一般,更不
    知一些甚么,不晓得身上枷杻怎地脱了。”县官明知此事有冤,遂问李三道:
    “你前日孩子果是怎生的?”李三道:“实实不知谁人遗下,在草地上啼哭,小
    人不忍,抱了回家。至于黄节夫妻之事,小人并不知道,是受刑不过屈招的。”
    县官此时又惊又悔道:“今日看起来,果然与你无干。”当时遂把李三释放,叫
    黄节与同差人别行寻缉李四娘下落。后来毕竟在别处地方寻获,方知天下事专在
    疑似之间冤枉了人。这个李三若非雷神显灵,险些儿没辨白处了。
    而今说着国朝一个人,也为妻子随人走了,冤屈一个邻舍往来的,几乎累死,
    后来却得明白。与大庾这件事有些仿佛。待小子慢慢说来,便知端的。
    佳期误泄桑中约,好事讹牵月下绳。只解推原平日状,岂知局外有翻更。
    话说北直张家湾有个居民,姓徐名德,本身在城上做长班。有妻莫大姐,生
    得大有容色,且是兴高好酒,醉后就要趁着风势撩拨男子汉,说话勾搭。邻舍有
    个杨二郎,也是风月场中人,年少风流,闲荡游耍过日,没甚根基。与莫大姐终
    日调情,你贪我爱,弄上了手。外边人无不知道,虽是莫大姐平日也还有个把梯
    己人往来,总不如与杨二郎过得恩爱。况且徐德在衙门里走动,常有个月期程不
    在家里,杨二郎一发便当,竟象夫妻一般过日。后来徐德挣得家事从容了,衙门
    中寻了替身,不消得日日出去,每有时节歇息在家里,渐渐把杨二郎与莫大姐光
    景看了些出来。细访邻里街坊,也多有三三两两说话。徐德一日对莫大姐道:
    “咱辛辛苦苦了半世,挣得有碗饭吃了,也要装些体面,不要被外人笑话便好。”
    莫大姐道:“有甚笑话?”徐德道:“钟不扣不鸣,鼓不打不响。欲人不知,莫
    若不为。你做的事,外边那一个不说的?你瞒咱则甚?咱叫你今后仔细些罢了。”
    莫大姐被丈夫道着海底眼,虽然撒娇撒痴,说了几句支吾门面说话,却自想平日
    忒做得渗濑,晓得瞒不过了,不好十分强辨得,暗地忖道:“我与杨二郎交好,
    情同夫妻,时刻也闲不得的。今被丈夫知道,必然防备得紧,怎得象意?不如私
    下与他商量,卷了些家财,同他逃了去。他州外府,自由自在的快活,岂不是好!”
    藏在心中。
    一日,看见徐德出去,便约了杨二郎密商此事。杨二郎道:“我此间又没甚
    牵带,大姐肯同我去,要走就走。只是到外边去,须要有些本钱,才好养得口活。”
    莫大姐道:“我把家里细软尽数卷了去,怕不也过几时?等住定身子,慢慢生发
    做活就是。”杨二郎道:“这个就好了。一面收拾起来,得便再商量走道儿罢了。”
    莫大姐道:“说与你了,待我看着机会,拣个日子,悄悄约你走路。你不要走漏
    了消息。”杨二郎道:“知道。”两个趁空处又做了一点点事,千分万付而去。
    徐德归来几日,看见莫大姐神思撩乱,心不在焉的光景,又访知杨二郎仍来
    走动,恨着道:“等我一时撞着了,怕不斫他做两段!”莫大姐听见,私下教人
    递信与杨二郎:“目下切不要到门前来露影。”自此杨二郎不敢到徐家左近来。
    莫大姐切切在心,只思量和他那里去了便好,已此心不在徐家,只碍着丈夫一个
    是眼中钉了。大凡女人心一野,自然七颠八倒,如痴如呆,有头没脑,说着东边,
    认着西边,没情没绪的。况且杨二郎又不得来,茶里饭里多是他,想也想痴了。
    因是闷得不耐烦,问了丈夫,同了邻舍两三个妇女们约了,要到嶽庙里烧一炷香。
    此时徐德晓得这婆娘不长进,不该放他出去才是。却是北人直性,心里道:“这
    几时拘系得紧了,看他恍恍惚惚,莫不生出病来?便等他外边去散散。”北方风
    俗,女人出去,只是自行,男子自有勾当,不大肯跟随走的。当下莫大姐自同一
    伙女伴,带了纸马酒盒,抬着轿,飘飘逸逸的出门去了。只因此一去,有分交:
    闺中佚女,竟留烟月之场;枕上情人,险作囹圄之鬼。直待海清终见底,方令盆
    覆得还光。
    且说齐化门外有一个倬峭的子弟,姓郁名盛,生性-,立心刁钻,专一不
    守本分,勾搭良家妇女。又喜讨人便宜,做那昧心短行的事。他与莫大姐是姑舅
    之亲,一向往来,两下多有些意思,只是不曾得便,未上得手。郁盛心里道是一
    桩欠事,时常记念的。一日在自己门前闲立,只见几乘女娇抬过,他窥头探脑去
    看那轿里抬的女眷,恰好轿帘隙处,认得是徐家的莫大姐。看了轿上挂着纸钱,
    晓得是嶽庙进香,又有闲的挑着盒担,乃是女眷们游耍吃酒的。想道:“我若厮
    赶着他们去,闲荡一番,不过插得些寡趣,落得个眼饱,没有实味。况有别人家
    女眷在里头,便插趣也有好些不便。不若我整治些酒馔在此,等莫大姐转来。我
    是亲眷人家,邀他进来,打个中火,没人说得。亦且莫大姐尽是贪杯高兴,十分
    有情的,必不推拒。那时趁着酒兴营勾他,不怕他不成这事。好计,好计!”即
    时奔往闹热胡同,只拣可口的鱼肉晕肴、榛松细果,买了偌多,撮弄得齐齐整整。
    正是:安排扑鼻芳香饵,专等鲸鲵来上钩。
    却说莫大姐同了一班女伴,到庙里烧过了香,各处去游耍。挑了酒盒,野地
    上随着好坐处,即便摆着吃酒。女眷们多不十分大饮,无非吃下三数杯,晓得莫
    大姐量好,多来劝他。莫大姐并不推辞,拿起杯来就吃就干,把带来的酒吃得罄
    尽,已有了七八分酒意。天色将晚,然后收拾家火,上轿抬回。回至郁家门前,
    郁盛瞧见,忙至莫大姐轿前施礼道:“此是小人家下,大姐途中口渴了,可进里
    面告奉一茶。”莫大姐醉眼朦胧,见了郁盛是表亲,又是平日调得情惯的,忙叫
    住轿,走出轿来与郁盛万福道:“元来哥哥住在这里。”郁盛笑容满面道:“请
    大姐里面坐一坐去。”莫大姐带着酒意,踉踉跄跄的跟了进门。别家女轿晓得徐
    家轿子有亲眷留住,各自先去了。徐家的轿夫住在门口等候。
    莫大姐进得门来,郁盛邀至一间房中,只见酒果肴馔,摆得满桌。莫大姐道:
    “甚么道理要哥哥这们价费心?”郁盛道:“难得大姐在此经过,一杯淡酒,聊
    表寸心而已。”郁盛是有意的,特地不令一个人来伏侍,只是一身陪着,自己斟
    酒,极尽殷勤相劝。正是:茶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莫大姐本是已有酒的,更
    加郁盛慢橹摇船捉醉鱼,靦腆着面庞央救不过,又吃了许多。酒力发作,乜
    斜了双眼,-兴勃然,倒来丢眼色,说风话。郁盛挨在身边同坐了,将着一杯酒,
    你呷半口,我呷半口,又噙了一口够着脖子度将过去,莫大姐接来咽下去了,就
    把舌头伸过口来,郁盛咂了一回。彼此春心荡漾,偎抱到床中,褪下小衣,弄将
    起来。一个醉后掀腾,一个醒中摩弄。醉的如迷花之梦蝶,醒的似采蕊之狂蜂。
    醉的一味兴浓,担承愈勇;醒的半兼趣胜,玩视偏真。此贪彼爱不同情,你醉我
    醒皆妙境。
    两人战到间深之处,莫大姐不胜乐畅,口里哼哼的道:“我二哥,亲亲的肉,
    我一心待你,只要同你一处去快活了罢!我家天杀的不知趣,又来拘管人,怎如
    得二哥这等亲热有趣?”说罢,将腰下乱颠乱耸,紧紧抱住郁盛不放,口里只叫
    “二哥亲亲”。元来莫大姐醉得极了,但知快活异常,神思昏迷,忘其所以。真
    个醉里醒时言,又道是酒道真性,平时心上恋恋的是杨二郎,恍恍惚惚,竟把郁
    盛错认。干事的是郁盛,说的话多是对杨二郎的话。郁盛原晓得杨二郎与他相厚
    的,明明是醉里认差了。郁盛道:“叵耐这浪-妇,你只记得心上人,我且将计
    就计,餂他说话,看他说甚么来?”就接口道:“我怎生得同你一处去快活?”
    莫大姐道:“我前日与你说的,收拾了些家私,和你别处去过活,一向不得空便。
    今秋分之日,那天杀的进城上去,有那衙门里勾当。我与你趁那晚走了罢。”郁
    盛道:“走不脱却怎么?”莫大姐道:“你端正下船儿,一搬下船,连夜摇了去。
    等他城上出来知得,已此赶不着了。”郁盛道:“夜晚间把甚么为暗号?”莫大
    姐道:“你只在门外拍拍手掌,我里头自接应你。我打点停当好几时了,你不要
    错过。”口里糊糊涂涂,又说好些,总不过肉麻说话。郁盛只拣那几句要紧的,
    记得明明白白在心。
    须臾云收雨散,莫大姐整一整头髻,头眩眼花的走下床来。郁盛先此已把酒
    饭与轿夫吃过了,叫他来打着轿,挽扶莫大姐上轿去了。郁盛回来,道是占了采
    头,心中欢喜。却又得了他心腹里的话,笑道:“诧异,诧异,那知他要与杨二
    郎逃走,尽把相约的事对我说了。又认我做了杨二郎,你道好笑么?我如今将错
    就错,雇下了船,到那晚剪他这绺,落得载他娘在别处去受用几时,有何不可?”
    郁盛是个不学好的人,正挠着他的痒处,以为得计。一面料理船只,只等到期行
    事,不在话下。
    且说莫大姐归家,次日病了一日酒。昨日到郁家之事,犹如梦里,多不十分
    记得,只依稀影响,认做已约定杨二朗日子过了。收拾停当,只待起身。岂知杨
    二郎处虽曾说过两番,晓得有这个意思,反不曾精细叮咛得,不做整备的。到了
    秋分这夜,夜已二鼓,莫大姐在家里等候消息。只听得外边拍手响,莫大姐心照,
    也拍拍手。开门出去,黑影中见一个人在那里拍手,心里道是杨二郎了。急回身
    进去,将衣囊箱笼,逐件递出。那人一件件接了,安顿在船中。莫大姐恐怕有人
    瞧见,不敢用火,将房中灯打灭了,虚锁了房门,黑里走出。那人扶了上船,如
    飞把船开了。船中两个多是低声细语,况是慌张之际,莫大姐只认是杨二郎,急
    切辨不出来。莫大姐失张失志,历碌了一日,下得船才心安。倦将起来,不及做
    甚么事,说得一两句话,那人又不十分回答。莫大姐放倒头,和衣就睡着了去。
    比及天明,已在潞河,离家有百十里了。撑开眼来看那舱里同坐的人,不是
    杨二郎,却正是齐化门外的郁盛。莫大姐吃了一惊道:“如何却是你?”郁盛笑
    道:“那日大姐在嶽庙归来途中,到家下小酌,承大姐不弃,赐与欢会。是大姐
    亲口约下我的,如何倒吃惊起来?”莫大姐呆了一回,仔细一想,才省起前日在
    他家吃酒,酒中-媾之事,后来想是错认,把真话告诉了出来。醒来记差,只说
    是约下杨二郎了,岂知错约了他?今事已至此,说不得了,只得随他去。只是怎
    生发付杨二郎呵?因问道:“而今随着哥哥到那里去才好?”郁盛道:“临清是
    个大码头去处,我有个主人在那里。我与你那边去住了,寻生意做。我两个一窝
    儿作伴,岂不快活?”莫大姐道:“我衣囊里尽有些本钱,哥哥要营运时,足可
    生发度日的。”郁盛道:“这个最好。”从此莫大姐竟同郁盛到临清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徐德衙门公事已毕,回到家里,家里悄没一人,箱笼什物皆
    已搬空。徐德骂道:“这歪刺姑一定跟得奸夫走了!”问一问邻舍,邻舍道:
    “小娘子一个夜里不知去向。第二日我们看见门是锁的了,不晓得里面虚实。你
    老人家自想着,无过是平日有往来的人约的去。”徐德道:“有甚么难见处?料
    只在杨二郎家里。”邻舍道:“这猜得着,我们也是这般说。”徐德道:“小人
    平日家丑,须瞒列位不得。今日做出事来,眼见得是杨二郎的缘故。这事少不得
    要经官,有烦两位做一做见证。而今小人先到杨家去问一问下落,与他闹一场则
    个。”邻舍道:“这事情那一个不知道的?到官时,我们自然讲出公道来。”徐
    德道:“有劳,有劳。”当下一忿之气,奔到杨二郎家里。恰好杨二郎走出来,
    徐德一把扭住道:“你把我家媳妇子拐在那里去藏过了?”杨二郎虽不曾做这事,
    却是曾有这话关着心的,骤然闻得,老大吃惊。口里嚷道:“我那知这事?却来
    赚我!”徐德道:“街坊上那一个不晓得你营勾了我媳妇子?你还要赖哩!我与
    你见官去,还我人来!”杨二郎道:“不知你家嫂子几时不见了,我好耽耽在家
    里,却来问我要人,就见官,我不相干!”徐德那听他分说,只是拖住了交付与
    地方,一同送到城上兵马司来。
    徐德衙门情熟,为他的多。兵马司先把杨二郎下在铺里。次日,徐德就将奸
    拐事情,在巡城察院衙门告将下来,批与兵马司严究。兵马审问杨二郎,杨二郎
    初时只推无干。徐德拉同地方,众口证他有奸。兵马喝叫加上刑法,杨二郎熬不
    过,只得招出平日通奸往来是实。兵马道:“奸情既真,自然是你拐藏了。”杨
    二郎道:“只是平日有奸,逃去一事,委实与小的无涉。”兵马又唤地方与徐德
    问道:“他妻子莫氏还有别个奸夫么?”徐德道:“并无别人,只有杨二郎奸稔
    是真。”地方也说道:“邻里中也只晓杨二郎是奸夫,别一个不见说起。”兵马
    喝杨二郎道:“这等还要强辨!你实说拐来藏在那里?”杨二郎道:“其实不在
    小的处,小的知他在那里?”兵马大怒,喝叫重重夹起,必要他说。杨二郎只得
    又招道:“曾与小的商量要一同逃去,这说话是有的。小的不曾应承,故此未约
    得定,而今却不知怎的不见了。”兵马道:“既然曾商量同逃,而今走了,自然
    知情。他无非私下藏过,只图混赖一时,背地里却去奸宿。我如今收在监中,三
    日五日一比,看你藏得到底不成!”遂把杨二郎监下,隔几日就带出鞫问一番。
    杨二郎只是一般说话,招不出人来。徐德又时时来催禀,不过做杨二郎屁股不着,
    打得些屈棒,毫无头绪。杨二郎正是俗语所云:从前作事,没兴齐来。乌狗吃食,
    白狗当灾。杨二郎当不过屈打,也将霹诬枉禁事情在上司告下来,提到别衙门去
    问。却是徐德家里实实没了人,奸情又招是真的,不好出脱得他。有矜疑他的,
    教他出了招帖,许下赏钱,募人缉访。然是十个人内倒有九个说杨二郎藏过了是
    真的,那个说一声其中有冤枉?此亦是杨二郎-人妻女应受的果报。女色从来是
    祸胎,奸-谁不惹非灾?虽然逃去浑无涉,亦岂无端受枉来?
    且不说这边杨二郎受累,累年不决的事。再表郁盛自那日载了莫大姐到了临
    清地方,赁间闲房住下,两人行其-乐,混过了几时。莫大姐终久有这杨二郎在
    心里,身子虽现随着郁盛,毕竟是勉强的,终日价没心没想,哀声叹气。郁盛起
    初绸缪,相处了两个月,看看两下里各有些嫌憎,不自在起来。郁盛自想道:
    “我目下用他的,带来的东西须有尽时;我又不会做生意,日后怎生结果?况且
    是别人的妻子,留在身边,到底怕露将出来,不是长便。我也要到自家里去的,
    那里守得定在这里?我不如寻个主儿卖了他。他模样尽好,到也还值得百十两银
    子。我得他这些身价,与他身边带来的许多东西,也尽够受用了。”打听得临清
    渡口驿前乐户魏妈妈家里,养许多粉头,是个兴头的鸨儿,要的是女人,寻个人
    去与他说了。魏妈只做访亲来相探望,看过了人物,还出了八十两价钱,交兑明
    白,只要抬人去。郁盛哄着莫大姐道:“这魏妈妈是我家外亲,极是好情分。你
    我在此异乡,图得与他做个相识往来,也不寂寞。魏妈妈前日来望过了你,你今
    日也去还拜他一拜才是。”莫大姐女眷心性,巴不得寻个头脑外边去走走的。见
    说了,即便梳妆起来。
    武武郁盛就去顾了一乘轿,把莫大姐竟抬到魏妈妈家里。莫大姐看见魏妈妈
    笑嘻嘻相头相脚,只是上下看觑,大剌剌的不十分接待。又见许多粉头在面前,
    心里道:“甚么外亲?看来是个々人家了。”吃了一杯茶,告别起身。魏
    妈妈笑道:“你还要到那里去?”莫大姐道:“家去。”魏妈妈道:“还有甚么
    家里?你已是此间人了。”莫大姐吃一惊道:“这怎么说?”魏妈妈道:“你家
    郁官儿得了我八十两银子,把你卖与我家了。”莫大姐道:“那有此话!我身子
    是自家的,谁卖得我!”魏妈妈道:“甚么自家不自家?银子已拿得去了,我那
    管你!”莫大姐道:“等我去和那天杀的说个明白!”魏妈妈道:“此时他跑自
    家的道儿,敢走过七八里路了,你那里寻他去?我这里好道路,你安心住下了罢,
    不要讨我杀威棒儿吃!”莫大姐情知被郁盛所赚,叫起撞天屈来,大哭了一场。
    魏妈妈喝住,只说要打,众粉头做好做歉的来劝住。莫大姐原是立不得贞节牌坊
    的,到此地位,落了圈套,没计奈何,只得和光同尘,随着做娼妓罢了。此亦是
    莫大姐做妇女不学好,应受的果报。妇女何当有异图?贪-只欲闪亲夫。今朝更
    被他人闪,天报昭昭不可诬。
    莫大姐自从落娼之后,心里常自想道:“我只图与杨二郎逃出来快活,谁道
    醉后错记,却被郁盛天杀的赚来,卖我在此。而今不知杨二郎怎地在那里?我家
    里不见了人,又不知怎样光景?”时常切切于心。有时接着相投的孤老,也略把
    这些前因说说。只好感伤流泪,那里有人管他这些唠叨?光阴如箭,不觉已是四
    五个年头。一日,有一个客人来嫖宿饮酒,见了莫大姐,目不停瞬,只管上下瞧
    觑。莫大姐也觉有些面染,两下疑惑。莫大姐开口问道:“客官贵处?”那客人
    道:“小子姓幸名逢,住居在张家湾。”莫大姐见说张家湾三字,不觉潸然泪下,
    道:“既在张家湾,可晓得长班徐德家里么?”幸客惊道:“徐德是我邻人,他
    家里失去了嫂子几年。适见小娘子面庞有些厮像,莫不正是徐嫂子么?”莫大姐
    道:“奴正是徐家媳妇,被人拐来坑陷在此。方才见客人面庞,奴家道有些认得,
    岂知却是日前邻舍幸官儿。”元来幸逢也是风月中人,向时看见莫大姐有些话头,
    也曾咽着干唾的,故此一见就认得。幸客道:“小娘子你在此不打紧,却害得一
    个人好苦。”莫大姐道:“是那个?”幸客道:“你家告了杨二郎,累了几年官
    司,打也不知打了多少,至今还在监里,未得明白。”莫大姐见说,好不伤心,
    轻轻对幸客道:“日里不好尽言,晚上留在此间,有句说话奉告。”
    幸客是晚就与莫大姐同宿了。莫大姐悄悄告诉他,说委实与杨二郎有交,被
    郁盛冒充了杨二郎,拐来卖在这里,从头至尾一一说了。又与他道:“客人可看
    平日邻舍面上,到家说知此事,一来救了奴家出去;二来说清了杨二郎,也是阴
    功;三来吃了郁盛这厮这样大亏,等得见了天日,咬也咬他几口!”幸客道:
    “我去说,我去说。杨二郎、徐长班多是我一块土上人,况且贴得有赏单。今我
    得实,怎不去报?郁盛这厮有名刁钻,天理不容,也该败了。”莫大姐道:“须
    得密些才好。若漏了风,怕这家又把我藏过了。”幸客道:“只你知我知,而今
    见人再不要提起。我一到彼就出首便是。”两人商约已定。幸客竟自回转张家湾,
    来见徐德道:“你家嫂子已有下落,我亲眼见了。”徐德道:“见在那里?”幸
    逢道:“我替你同到官面前,还你的明白。”
    徐德遂同了幸逢齐到兵马司来。幸逢当官递上一纸首状,状云:“首状人幸
    逢,系张家湾民,为举首略卖事。本湾徐德,失妻莫氏,告官未获。今逢目见本
    妇,身在临清乐户魏鸨家,倚门卖奸。本妇称系市棍郁盛略卖在彼是的,贩良为
    娼,理合举首。所首是实。”兵马即将首状判准在案。一面申文察院,一面密差
    兵番拿获郁盛,到官刑鞫。郁盛抵赖不过,供吐前情明白。当下收在监中,俟莫
    氏到时质证定罪。随即奉察院批发明文,押了原首人幸逢与本夫徐德,行关到临
    清州,眼同认拘莫氏及买良为娼乐户魏鸨,到司审问,原差守提临清州里即忙添
    差公人,一同行拘。一干人到魏家,好似瓮中捉鳖,手到拿来。临清州点齐了,
    发了批回,押解到兵马司来。杨二郎彼时还在监中,得知这事,连忙写了诉状,
    称是“与己无干,今日幸见天日”等情,投递兵马司。准了,等候一同发落。
    其时人犯齐到听审,兵马先唤莫大姐问他。莫大姐将郁盛如何骗他到临清,
    如何哄他卖娼家,一一说了备细。又唤魏鸨儿问道:“你如何买了良人之妇?”
    魏妈妈道:“小妇人是个乐户,靠那取讨娼妓为生。郁盛称说自己妻子愿卖,小
    妇人见了是本夫做主的,与他讨了。岂知他是拐来的?”徐德走上来道:“当时
    妻子失去,还带了家里许多箱笼资财去。今人既被获,还望追出赃私,给还小人。”
    莫大姐道:“郁盛哄我到魏家,我只走得一身去,就卖绝在那里。一应所有,多
    被郁盛得了,与魏家无干。”兵马拍桌道:“那郁盛这样可恶!既拐了人去奸宿
    了,又卖了他身子,又没了他资财,有这等没天理的!”喝叫重打。郁盛辩道:
    “卖他在娼家,是小人不是,甘认其罪。至于逃去,是他自跟了小人走的,非干
    小人拐他。”兵马问莫大姐道:“你当时为何跟了他走?不实说出来,讨拶!”
    莫大姐只得把与杨二郎有奸、认错了郁盛的事,一一招了。兵马笑道:“怪道你
    丈夫徐德告着杨二郎。杨二郎虽然屈坐了监几年,徐德不为全诬。莫氏虽然认错,
    郁盛乘机盗拐,岂得推故?”喝教把郁盛打了四十大板,问略贩良人军罪,押追
    带去赃物给还徐德;莫氏身价八十两,追出入官;魏妈买良,系不知情,问个不
    应罪名;出过身价,有几年卖奸得利,不必偿还;杨二郎先有奸情,后虽无干,
    也问杖赎,释放宁家;幸逢首事得实,量行给赏。判断已明,将莫大姐发与原夫
    徐德收领。徐德道:“小人妻子背了小人逃出了几年,又落在娼家了,小人还要
    这滥-妇做甚么!情愿当官休了,等他别嫁个人罢。”兵马道:“这个由你。且
    保领出去,自寻人嫁了他,再与你立案罢了。”
    一干人众各到家里。杨二郎自思:“别人拐去了,却冤了我坐了几年监,更
    待干罢。”告诉邻里,要与徐德厮闹。徐德也有些心怯,过不去,转央邻里和解。
    邻里商量调停这事,议道:“总是徐德不与莫大姐完聚了。现在寻人别嫁,何不
    让与杨二郎娶了,消释两家冤仇?”与徐德说了,徐德也道负累了他,便依议也
    罢。杨二郎闻知,一发正中下怀,笑道:“若肯如此,便多坐了几时,我也永不
    提起了。”邻里把此意三面约同,当官禀明。兵马备知杨二郎顶缸坐监,有些屈
    在里头。依地方处分,准徐德立了婚书,让与杨二郎为妻。莫大姐称心象意,得
    嫁了旧时相识。因为吃过了这些时苦,也自收心学好,不似前时惹骚招祸,竟与
    杨二郎到了底。这莫非是杨二郎的前缘。然也为他吃苦不少了,不为美事。后人
    当以此为鉴。枉坐囹圄已数年,而今方得保婵娟。何如自守家常饭,不害官司不
    损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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