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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至十八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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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带他到园中来戏耍。此时亦才进去,忽见贾珍走来,向他笑道:“你还不出去, 老爷就来了。”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方转过弯,顶头 贾政引众客来了,躲之不及,只得一边站了。贾政近因闻得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 对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今日偶然撞见这机会,便命他跟来。 宝玉只得随往,尚不知何意。 贾政刚至园门前,只见贾珍带领许多执事人来,一旁侍立。贾政道:“你且 把园门都关上,我们先瞧了外面再进去。”贾珍听说,命人将门关了。贾政先秉 正看门。只见正门五间,上面桶瓦泥鳅脊,那门栏窗槅,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 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矶,凿成西番草花样。左右一望,皆雪 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果然不落富丽俗套,自是欢喜。遂命开门,只 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 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众人道:“极是。非胸中大有邱壑, 焉想及此。”说毕,往前一望,见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 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贾政道:“我们就从此小径游去, 回来由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 说毕,命贾珍在前引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进入山口。抬头忽见山上有镜 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 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叠翠”二字,也有说该提“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 “的,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 试宝玉的功业进益如何,只将些俗套来敷衍。宝玉亦料定此意。贾政听了,便回 头命宝玉拟来。宝玉道:“尝闻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 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莫若直书‘曲径通 幽处’这句旧诗在上,倒还大方气派。”众人听了,都赞道:“是极!二世兄天 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可谬奖。他年小,不过 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 说着,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熌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 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 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 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贾政与诸人上了亭子,倚栏坐了,因问:“诸 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 名‘翼然’。”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方 称。依我拙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 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髯寻思,因抬头见宝玉侍 侧,便笑命他也拟一个来。宝玉听说,连忙回道:“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如 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若亦用‘泻’ 字,则觉不妥。况此处虽云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 觉粗陋不雅。求再拟较此蕴籍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若何?方才众 人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来我听。” 宝玉道:“有用‘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拈髯点 头不语。众人都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 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先称赞不已。 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 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 进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 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 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 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贾政笑道:“这一处还罢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说 毕,看着宝玉,唬的宝玉忙垂了头。众客忙用话开释,又说道:“此处的匾该题 四个字。”贾政笑问:“那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俗。” 又一个是“睢园雅迹”。贾政道:“也俗。”贾珍笑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来。” 贾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就是个轻薄人。”众客道: “议论的极是,其奈他何。”贾政忙道:“休如此纵了他。”因命他道:“今日 任你狂为乱道,先设议论来,然后方许你作。方才众人说的,可有使得的?”宝 玉见问,答道:“都似不妥。”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宝玉道:“这是第 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作。” 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道:“这太板腐了。莫若 ‘有凤来仪’四字。”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 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贾政摇头说道:“也未见长。”说毕, 引众人出来。 方欲走时,忽又想起一事来,因问贾珍道:“这些院落房宇并几案桌椅都算 有了,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贾 珍回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自然临期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 见琏兄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就打 发人办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便命 人去唤贾琏。 一时,贾琏赶来,贾政问他共有几种,现今得了几种,尚欠几种。贾琏见问, 忙向靴桶取靴掖内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看了一看,回道:“妆蟒绣堆,刻丝弹 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 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黑漆竹帘二百挂, 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围,床裙, 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走,一面说,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 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 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 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 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 我归农之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说毕,方欲进篱门去,忽见路旁有一石碣, 亦为留题之备。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 矣。立此一碣,又觉生色许多,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贾政道: “诸公请题。”众人道:“方才世兄有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 矣,莫若直书‘杏花村’妙极,”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 处都妙极,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作一个,不必华丽,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 作来,用竹竿挑在树梢。”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还不可养别的雀鸟, 只是买些鹅鸭鸡类,才都相称了。”贾政与众人都道:“更妙。”贾政又向众人 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众客都道:“是 呀。如今虚的,便是什么字样好?” 大家想着,宝玉却等不得了,也不等贾政的命,便说道:“旧诗有云:‘红 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四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 又暗合‘杏花村’意。”宝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 又有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 亦发哄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 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 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 说着,引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像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欢 喜,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 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 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像。终是不读书之过!” 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 的都明白,为何连‘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 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 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 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 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 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 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宝玉只得念道: 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贾政听了,摇头说:“更不好。”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 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 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湲,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众人都道: “好景,好景!”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众人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 是‘武陵源’三个字。”贾政笑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众人笑道:“不 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了。”宝玉道:“这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 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贾政听了,更批胡说。 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 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亦可以 进去。”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 溶溶荡荡,曲折萦迂。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忽 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 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 贾政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很。”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 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 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 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飘,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 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贾政不禁笑道:“有趣!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 “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 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 清葛,那一种是金{艹登}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 青芷。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么藿蒳 姜荨的,也有叫作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又有叫什么绿 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像形夺名, 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唬的宝玉倒 退,不敢再说。 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 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 不必再焚名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众 人笑道:“再莫若‘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若 何?”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 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诗云‘蘼 芜满手泣斜晖’。”众人道:“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 评阅评阅。”因念道: 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贾政拈髯沉吟,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 见宝玉在旁不敢则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 成!”宝玉听说,便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 类,若要这样着迹说起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 叫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匾上则莫若‘蘅芷清芬’四字。 对联则是: 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酴醿梦也香。 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客道:“李太 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 竟比‘书成蕉叶’犹觉幽娴活泼。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贾政笑道: “岂有此理!” 说着,大家出来。行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 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 了,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节尚俭,天性恶 繁悦朴,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 一座玉石牌坊来,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 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 所动,寻思起来,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贾政 又命他作题,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 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考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倒 不便。遂忙都劝贾政:“罢,罢,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 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 我定不饶。这是要紧一处,更要好生作来!” 说着,引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起,所行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 又值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回话。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 从那一边出去,纵不能细观,也可稍览。”说着,引客行来,至一大桥前,见水 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便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贾政因问:“此闸何 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闸’。”贾政道:“胡说,偏 不用‘沁芳’二字。” 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 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因说半日腿酸, 未尝歇息,忽又见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笑道:“到此可要进去歇息歇息 了。”说着,一径引人绕着碧桃花,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 环护,绿柳周垂。贾政与众人进去。 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 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 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那里有这样妙的。”贾政道:“这叫作‘女儿棠’, 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 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名传久了?”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 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 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众人 都摇身赞妙。 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外抱厦下打就的榻上坐了。贾政因问:“想几个什么 新鲜字来题此?”一客道:“‘蕉鹤’二字最妙。”又一个道:“‘崇光泛彩’ 方妙。”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妙极。”又叹: “只是可惜了。”众人问:“如何可惜?”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 ‘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固有 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 ‘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妙。”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 说着,引人进入房内。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 的。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 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 销金嵌宝的。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 安放盆景处。其槅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 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且满 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 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众人都赞:“好精致想头!难为怎么想来!” 原来贾政等走了进来,未进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 有窗暂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 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架玻璃大 镜相照。及转过镜去,益发见门子多了。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门出去, 便是后院,从后院出去,倒比先近了。”说着,又转了两层纱橱锦槅,果得一门 出去,院中满架蔷薇,宝相。转过花障,则见青溪前阻。众人咤异:“这股水又 是从何而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坳里引到那村 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 去。”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说着,忽见大山阻路。众人都道“迷了 路了。”贾珍笑道:“随我来。”仍在前导引,众人随他,直由山脚边忽一转, 便是平坦宽阔大路,豁然大门前见。众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夺巧之至!” 于是大家出来。 那宝玉一心只记挂着里边,又不见贾政吩咐,少不得跟到书房。贾政忽想起 他来,方喝道:“你还不去?难道还逛不足!也不想逛了这半日,老太太必悬挂 着。快进去,疼你也白疼了。”宝玉听说,方退了出来。 至院外,就有跟贾政的几个小厮上来拦腰抱住,都说:“今儿亏我们,老爷 才喜欢,老太太打发人出来问了几遍,都亏我们回说喜欢,不然,若老太太叫你 进去,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说,你才那些诗比世人的都强。今儿得了这样的彩 头。该赏我们了。”宝玉笑道:“每人一吊钱。”众人道:“谁没见那一吊钱! 把这荷包赏了罢。”说着,一个上来解荷包,那一个就解扇囊,不容分说,将宝 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罢。”一个抱了起来,几个围绕,送 至贾母二门前。那时贾母已命人看了几次。众奶娘丫鬟跟上来,见过贾母,知不 曾难为着他,心中自是欢喜。 少时袭人倒了茶来,见身边佩物一件无存,因笑道:“带的东西又是那起没 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林黛玉听说,走来瞧瞧,果然一件无存,因向宝玉道: “我给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毕,- 气回房,将前日宝玉所烦他作的那个香袋儿──才做了一半──-气拿过来就铰。 宝玉见他生气,便知不妥,忙赶过来,早剪破了。 宝玉已见过这香囊,虽尚未完,却十分精巧,费了许多工夫。今见无故剪了, 却也可气。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红袄襟上将黛玉所给的那荷包解了下来,递 与黛玉瞧道:“你瞧瞧,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林黛玉见他 如此珍重,带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见皂白,就剪 了香袋。因此又愧又气,低头一言不发。宝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懒 待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何如?”说着,掷向他怀中便走。黛玉见如此, 越发气起来,声咽气堵,又汪汪的滚下泪来,拿起荷包来又剪。宝玉见他如此, 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他罢!”黛玉将剪子一摔,拭泪说道:“你 不用同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要恼,就撂开手。这当了什么。”说着,-气上床, 面向里倒下拭泪。禁不住宝玉上来“妹妹”长“妹妹”短赔不是。 前面贾母一片声找宝玉。众奶娘丫鬟们忙回说:“在林姑娘房里呢。”贾母 听说道:“好,好,好!让他姊妹们一处顽顽罢。才他老子拘了他这半天,让他 开心一会子罢。只别叫他们拌嘴,不许扭了他。”众人答应着。黛玉被宝玉缠不 过,只得起来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离了你。”说着往外就走。宝玉 笑道:“你到那里,我跟到那里。”一面仍拿起荷包来带上,黛玉伸手抢道: “你说不要了,这会子又带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说着,“嗤“的一声又笑了。 宝玉道:“好妹妹,明儿另替我作个香袋儿罢。”黛玉道:“那也只瞧我高兴罢 了。”一面说,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可巧宝钗亦在那里。 此时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原来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并聘 了教习──以及行头等事来了。那时薛姨妈另迁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 梨香院早已腾挪出来,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又另派家中旧有曾 演学过歌唱的女人们──如今皆已皤然老妪了,着他们带领管理。就令贾蔷总理 其日用出入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账目。 又有林之孝家的来回:“采访聘买得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作的 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 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 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 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 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 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 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 的结果’。所以他竟未回乡。”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 了他来。”林之孝家的回道:“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 去的。’”王夫人笑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 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等后 话,暂且搁过,此时不能表白。 当下又有人回,工程上等着糊东西的纱绫,请凤姐去开楼拣纱绫,又有人来 回,请凤姐开库,收金银器皿。连王夫人并上房丫鬟等众,皆一时不得闲的。宝 钗便说:“咱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找探丫头去。”说着,同宝玉黛玉往迎春等 房中来闲顽,无话。 王夫人等日日忙乱,直到十月将尽,幸皆全备:各处监管都交清账目;各处 古董文玩,皆已陈设齐备;采办鸟雀的,自仙鹤、孔雀以及鹿、兔、鸡、鹅等类, 悉已买全,交于园中各处像景饲养;贾蔷那边也演出二十出杂戏来;小尼姑、道 姑也都学会了念几卷经咒。贾政方略心意宽畅,又请贾母等进园,色色斟酌,点 缀妥当,再无一些遗漏不当之处了。于是贾政方择日题本。本上之日,奉朱批准 奏: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贾妃省亲。贾府领了此恩旨,益发昼夜不闲, 年也不曾好生过的。 展眼元宵在迩,自正月初八日,就有太监出来先看方向:何处更衣,何处燕 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等,带了许多 小太监出来,各处关防,挡围幙,指示贾宅人员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 何处启事,种种仪注不一。外面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撵逐闲人。 贾赦等督率匠人紥花灯烟火之类,至十四日,俱已停妥。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至十五日五鼓,自贾母等有爵者,皆按品服大妆。园内各处,帐舞蟠龙,帘 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静悄无人咳嗽。 贾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街头巷口,俱系围幙挡严。正等的 不耐烦,忽一太监坐大马而来,贾母忙接入,问其消息。太监道:“早多着呢! 未初刻用过晚膳,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刻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 只怕戌初才起身呢。”凤姐听了道:“既这么着,老太太,太太且请回房,等是 时候再来也不迟。”于是贾母等暂且自便,园中悉赖凤姐照理。又命执事人带领 太监们去吃酒饭。 一时传人一担一担的挑进蜡烛来,各处点灯。方点完时,忽听外边马跑之声。 一时,有十来个太监都喘吁吁跑来拍手儿。这些太监会意,都知道是“来了,来 了”,各按方向站住。贾赦领合族子侄在西街门外,贾母领合族女眷在大门外迎 接。半日静悄悄的。忽见一对红衣太监骑马缓缓的走来,至西街门下了马,将马 赶出围幙之外,便垂手面西站住。半日又是一对,亦是如此。少时便来了十来 对,方闻得隐隐细乐之声。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 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 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 缓缓行来。贾母等连忙路旁跪下。早飞跑过几个太监来,扶起贾母、邢夫人、王 夫人来。那版舆抬进大门,入仪门往东去,到一所院落门前,有执拂太监跪请下 舆更衣。于是抬舆入门,太监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领元春下舆。只见院 内各色花灯烂灼,皆系纱绫紥成,精致非常。上面有一匾灯,写着“体仁沐德 “四字。元春入室,更衣毕复出,上舆进园。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 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像,富贵风流。──此时自己回想 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 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 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 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 正经的为是。 且说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忽又见执拂太 监跪请登舟,贾妃乃下舆。只见清流一带,势如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 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花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然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 势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悬灯数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属,亦皆系螺蚌羽 毛之类作就的。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亦系各种精致盆 景诸灯,珠帘绣幙,桂楫兰桡,自不必说。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灯,明 现着“蓼汀花溆“四字。 按此四字并“有凤来仪“等处,皆系上回贾政偶然一试宝玉之课艺才情耳, 何今日认真用此匾联?况贾政世代诗书,来往诸客屏侍座陪者,悉皆才技之流, 岂无一名手题撰,竟用小儿一戏之辞苟且搪塞?真似暴发新荣之家,滥使银钱, 一味抹油涂朱,毕则大书“前门绿柳垂金锁,后户青山列锦屏“之类,则以为大 雅可观,岂《石头记》中通部所表之宁荣贾府所为哉!据此论之,竟大相矛盾了。 诸公不知,待蠢物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 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贾妃乃长姊,宝 玉为弱弟,贾妃之心上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怜爱宝玉,与诸弟待之不同。 且同随祖母,刻未暂离。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 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自入宫后, 时时带信出来与父母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 父母之忧。”眷念切爱之心,刻未能忘。前日贾政闻塾师背后赞宝玉偏才尽有, 贾政未信,适巧遇园已落成,令其题撰,聊一试其情思之清浊。其所拟之匾联虽 非妙句,在幼童为之,亦或可取。即另使名公大笔为之,固不费难,然想来倒不 如这本家风味有趣。更使贾妃见之,知系其爱弟所为,亦或不负其素日切望之意。 因有这段原委,故此竟用了宝玉所题之联额。那日虽未曾题完,后来亦曾补拟。 闲文少述,且说贾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 侍座太-了,忙下小舟登岸,飞传与贾政。贾政听了,即忙移换。 一时,舟临内岸,复弃舟上舆,便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显 “天仙宝境“四字,贾妃忙命换“省亲别墅“四字。于是进入行宫。但见庭燎烧 空,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 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 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贾妃乃问:“此殿何无匾额?”随侍太监跪启曰:“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 拟。”贾妃点头不语。礼仪太监跪请升座受礼,两陛乐起。礼仪太监二人引贾赦、 贾政等于月台下排班,殿上昭容传谕曰:“免。”太监引贾赦等退出。又有太监 引荣国太君及女眷等自东阶升月台上排班,昭容再谕曰:“免。”于是引退。 茶已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殿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至贾母正 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 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 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 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 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 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邢夫人等忙上来解劝。贾母 等让贾妃归座,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后东西两府掌家执事人丁 在厅外行礼,及两府掌家执事媳妇领丫鬟等行礼毕。贾妃因问:“薛姨妈、宝钗、 黛玉因何不见?”王夫人启曰:“外眷无职,未敢擅入。”贾妃听了,忙命快请。 一时,薛姨妈等进来,欲行国礼,亦命免过,上前各叙阔别寒温。又有贾妃原带 进宫去的丫鬟抱琴等上来叩见,贾母等连忙扶起,命人别室款待。执事太监及彩 嫔,昭容各侍从人等,宁国府及贾赦那宅两处自有人款待,只留三四个小太监答 应。母女姊妹深叙些离别情景,及家务私情。 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 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 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 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 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 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 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 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贾妃亦嘱“只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 记念”等语。 贾政又启:“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有一二稍可寓目者, 请别赐名为幸。”元妃听了宝玉能题,便含笑说:“果进益了。”贾政退出。贾 妃见宝、林二人亦发比别姊妹不同,真是姣花软玉一般。因问:“宝玉为何不进 见?”贾母乃启:“无谕,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快引进来。小太监出去引宝 玉进来,先行国礼毕,元妃命他进前,携手拦于怀内,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 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尤氏、凤姐等上来启道:“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元妃等起身,命宝玉 导引,遂同诸人步至园门前,早见灯光火树之中,诸般罗列非常。进园来先从 “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处,登楼步阁, 涉水缘山,百般眺览徘徊。一处处铺陈不一,一桩桩点缀新奇。贾妃极加奖赞, 又劝:“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已而至正殿,谕免礼归座,大开筵宴。 贾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纨、凤姐等亲捧羹把盏。 元妃乃命传笔砚伺候,亲搦湘管,择其几处最喜者赐名。按其书云: “顾恩思义”(匾额) “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 (此一匾一联书于正殿) “大观园”(园之名) “有凤来仪”(赐名曰“潇湘馆”) “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即名曰“怡红院”) “蘅芷清芬”(赐名曰“蘅芜苑”) “杏帘在望”(赐名曰“浣葛山庄”) 正楼曰“大观楼”。东面飞楼曰“缀锦阁”,西面斜楼曰“含芳阁”;更有 “蓼风轩”,“藕香榭”,“紫菱洲”,“荇叶渚”等名;又有四字的匾额十数 个,诸如“梨花春雨”、“桐剪秋风”,“荻芦夜雪”等名,此时悉难全记。又 命旧有匾联俱不必摘去。于是先题一绝云: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写毕,向诸姊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妹辈素所深知。今夜 聊以塞责,不负斯景而已。异日少暇,必补撰《大观园记》并《省亲颂》等文, 以记今日之事。妹辈亦各题一匾一诗,随才之长短,亦暂吟成,不可因我微才所 缚。且喜宝玉竟知题咏,是我意外之想。此中‘潇湘馆’,蘅芜苑’二处,我所 极爱,次之‘怡红院’、‘浣葛山庄’,此四大处,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前 所题之联虽佳,如今再各赋五言律一首,使我当面试过,方不负我自幼教授之苦 心。”宝玉只得答应了,下来自去构思。 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难与薛林争衡, 只得勉强随众塞责而已。李纨也勉强凑成一律。贾妃先挨次看姊妹们的,写道是: 旷性怡情(匾额) 迎春 园成景备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 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 万像争辉(匾额) 探春 名园筑出势巍巍,奉命何惭学浅微。 精妙一时言不出,果然万物生光辉。 文章造化(匾额) 惜春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 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 文采风流(匾额) 李纨 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 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 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 凝晖钟瑞(匾额) 薛宝钗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 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 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 世外仙源(匾额) 林黛玉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贾妃看毕,称赏一番,又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 同列者。”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 倒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 彼时宝玉尚未作完,只刚作了“潇湘馆”与“蘅芜苑”二首,正作“怡红院” 一首,起草内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急忙回 身悄推他道:“他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 ‘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况且蕉叶之说也颇多,再想一个字改了 罢。”宝玉见宝钗如此说,便拭汗道:“我这会子总想不起什么典故出处来。” 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宝玉道:“ ‘绿蜡’可有出处?”宝钗见问,悄悄的咂嘴点头笑道:“亏你今夜不过如此, 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唐钱珝咏芭蕉诗头一句:‘冷 烛无烟绿蜡乾’,你都忘了不成?”宝玉听了,不觉洞开心臆,笑道:“该死, 该死!现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来了,真可谓‘一字师’了。从此后我只叫你师 父,再不叫姐姐了。”宝钗亦悄悄的笑道:“还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 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认我这姐姐来了。”一面说笑, 因说笑又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开了。宝玉只得续成,共有了三首。 此时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因见宝玉独作四律,大费神思,何不 代他作两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处。想着,便也走至宝玉案旁,悄问:“可都 有了?”宝玉道:“才有了三首,只少‘杏帘在望’一首了。”黛玉道:“既如 此,你只抄录前三首罢。赶你写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这首了。”说毕,低头 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在他跟前。宝玉打开一看, 只觉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真是喜出望外,遂忙恭楷呈上。贾妃看道: 【有凤来仪】 臣 宝玉谨题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妨阶水,穿帘碍鼎香。 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 【蘅芷清芬】 蘅芜满净苑,萝薜助芬芳。 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 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 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 【怡红快绿】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 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 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 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贾妃看毕,喜之不尽,说:“果然进益了!”又指“杏帘“一首为前三首之 冠,遂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又命探春另以彩笺誊录出方才一共十数 首诗,出令太监传与外厢。贾政等看了,都称颂不已。贾政又进《归省颂》。元 春又命以琼酥金脍等物,赐与宝玉并贾兰。此时贾兰极幼,未达诸事,只不过随 母依叔行礼,故无别传。贾环从年内染病未痊,自有闲处调养,故亦无传。 那时贾蔷带领十二个女戏,在楼下正等的不耐烦,只见一太监飞来说:“作 完了诗,快拿戏目来!”贾蔷急将锦册呈上,并十二个花名单子。少时,太监出 来,只点了四出戏: 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 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 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 容,却作尽悲欢情状。刚演完了,一太监执一金盘糕点之属进来,问:“谁是龄 官?”贾蔷便知是赐龄官之物,喜的忙接了,命龄官叩头。太监又道:“贵妃有 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 龄官作《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 要作《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作了。贾妃甚喜,命 “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额外赏了两匹宫缎,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 食物之类。然后撤筵,将未到之处复又游顽。忽见山环佛寺,忙另盥手进去焚香 拜佛,又题一匾云:“苦海慈航”。又额外加恩与一般幽尼女道。 少时,太监跪启:“赐物俱齐,请验等例。”乃呈上略节。贾妃从头看了, 俱甚妥协,即命照此遵行。太-了,下来一一发放。原来贾母的是金,玉如意 各一柄,沉香拐拄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贵长春”宫缎四匹,“福寿绵长” 宫绸四匹,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吉庆有鱼”银锞十锭。邢夫人,王夫人 二分,只减了如意,拐,珠四样。贾敬、贾赦、贾政等,每分御制新书二部,宝 墨二匣,金,银爵各二只,表礼按前。宝钗、黛玉诸姊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 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宝玉亦同此。贾兰则是金银项圈二个,金银锞二 对。尤氏、李纨、凤姐等,皆金银锞四锭,表礼四端。外表礼二十四端,清钱一 百串,是赐与贾母,王夫人及诸姊妹房中奶娘众丫鬟的。贾珍、贾琏、贾环、贾 蓉等,皆是表礼一分,金锞一双。其余彩缎百端,金银千两,御酒华筵,是赐东 西两府凡园中管理工程、陈设、答应及司戏、掌灯诸人的。外有清钱五百串,是 赐厨役、优怜、百戏、杂行人丁的。 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贾妃听了, 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的不忍释 放,再四叮咛:“不须挂念,好生自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 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贾 母等已哭的哽噎难言了。贾妃虽不忍别,怎奈皇家规范,违错不得,只得忍心上 舆去了。这里诸人好容易将贾母,王夫人安慰解劝,搀扶出园去了。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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