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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站着,
    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紫鹃递
    过香皂去,宝玉道: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两把,便要手巾。翠
    缕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宝玉也不理,忙忙的要过青盐擦了牙,
    嗽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
    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湘
    云道:“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勒子,
    不过打几根散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湘云只得扶过他的
    头来,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
    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
    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我记得是一样的,
    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
    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
    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
    赏玩,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因又怕史湘云说。正犹豫间,湘
    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
    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看见这般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
    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道:“宝兄弟那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那里还
    有在家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
    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
    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
    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
    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么?我那
    里知道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他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
    么动了真气?”袭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动气!只是从今以后别再进这屋子了。
    横竖有人伏侍你,再别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
    炕上合眼倒下。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禁不住赶来劝慰。那袭人只管合
    了眼不理。宝玉无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便问道:“你姐姐怎么了?”麝月道:
    “我知道么?问你自己便明白了。”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叹
    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袭人听他
    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鼾,料他睡着,便起身拿一领斗蓬来,替他刚压上,只听
    “忽”的一声,宝玉便掀过去,也仍合目装睡。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
    “你也不用生气,从此后我只当哑子,再不说你一声儿,如何?”宝玉禁不住起
    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我也罢了,才刚又没见你劝我,一进来
    你就不理我,-气睡了。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何尝听
    见你劝我什么话了。”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
    正闹着,贾母遣人来叫他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
    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边抹骨牌。宝玉素知麝月与袭人亲厚,一并连
    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他出去,说:
    “不敢惊动你们。”麝月只得笑着出来,唤了两个小丫头进来。宝玉拿一本书,
    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儿的生得十
    分水秀,宝玉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宝玉便问:
    “是谁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宝玉道:
    “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又问:“你姊妹几个?”蕙香道:
    “四个。”宝玉道:“你第几?”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
    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
    一面说,一面命他倒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
    这一日,宝玉也不大出房,也不和姊妹丫头等厮闹,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
    着书解闷,或弄笔墨,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谁知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
    过的丫头,见宝玉用他,他变尽方法笼络宝玉。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
    眼饧耳热之际,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喜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
    没兴趣。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以后越发来劝,若拿出做上的规矩
    来镇唬,似乎无情太甚。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
    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因命四儿剪灯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
    经》。正看至《外篇·胠箧》一则,其文曰: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
    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
    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
    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頫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
    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
    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
    缠陷天下者也。
    续毕,掷笔就寝。头刚着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
    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与度外,便推他说道:
    “起来好生睡,看冻着了。”
    原来袭人见他无晓夜和姊妹们厮闹,若直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
    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复好了。不想宝玉一日夜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
    夜没好生睡得。今忽见宝玉如此,料他心意回转,便越性不睬他。宝玉见他不应,
    便伸手替他解衣,刚解开了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又自扣了。宝玉无法,只得
    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
    你睡醒了,你自过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就赶不上。”宝玉道:“我过那里去?”
    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你爱往那里去,就往那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丢
    开手,省得鸡声鹅斗,叫别人笑。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
    ‘五儿’伏侍。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
    “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
    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宝玉见他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向枕边拿起
    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同这个一样。”袭人忙的拾
    了簪子,说道:“大清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什么要紧,也值得这种样子。”
    宝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袭人笑道:“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我心里
    怎么样?快起来洗脸去罢。”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
    宝玉往上房去后,谁知黛玉走来,见宝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书看,可巧
    翻出昨儿的《庄子》来。看至所续之处,不觉又气又笑,不禁也提笔续书一绝云:
    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
    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
    写毕,也往上房来见贾母,后往王夫人处来。
    谁知凤姐之女大姐病了,正乱着请大夫来诊脉。大夫便说:“替夫人奶奶们
    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病。”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
    好?”医生回道:“病虽险,却顺,倒还不妨。预备桑虫猪尾要紧。”凤姐听了,
    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
    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与奶子丫头亲近人等裁衣。外
    面又打扫净室,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家去。贾琏只得
    搬出外书房来斋戒,凤姐与平儿都随着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便暂将小厮们
    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名叫多官,
    人见他懦弱无能,都唤他作“多浑虫“。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个媳妇,
    今年方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他生性轻浮,最喜拈花
    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
    都得入手。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儿”。如今
    贾琏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见过这媳妇,失过魂魄,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娈宠,不
    曾下得手。那多姑娘儿也曾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他
    便没事也要走两趟去招惹。惹的贾琏似饥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厮们计议,
    合同遮掩谋求,多以金帛相许。小厮们焉有不允之理,况都和这媳妇是好友,一
    说便成。是夜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了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
    早已魄飞魂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
    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态浪言,压倒娼妓,
    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那贾琏恨不得连身子化在他身上。那媳妇故作浪语,
    在下说道:“你家女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脏了身子。快
    离了我这里罢。”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里管什
    么娘娘!”那媳妇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一时事毕,两个又海誓山盟,难分难
    舍,此后遂成相契。
    一日大姐毒尽癍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贺放
    赏已毕,贾琏仍复搬进卧室。见了凤姐,正是俗语云“新婚不如远别”,更有无
    限恩爱,自不必烦絮。
    次日早起,凤姐往上屋去后,平儿收拾贾琏在外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枕套中
    抖出一绺青丝来。平儿会意,忙拽在袖内,便走至这边房内来,拿出头发来,向
    贾琏笑道:“这是什么?”贾琏看见着了忙,抢上来要夺。平儿便跑,被贾琏一
    把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夺,口内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来,我把你
    膀子撅折了。”平儿笑道:“你就是没良心的。我好意瞒着他来问,你倒-狠!
    你只-狠,等他回来我告诉他,看你怎么着。”贾琏听说,忙陪笑央求道:“好
    人,赏我罢,我再不-狠了。”
    一语未了,只听凤姐声音进来。贾琏听见松了手,平儿刚起身,凤姐已走进
    来,命平儿快开匣子,替太太找样子。平儿忙答应了找时,凤姐见了贾琏,忽然
    想起来,便问平儿:“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么?”平儿道:“收进来了。”
    凤姐道:“可少什么没有?”平儿道:“我也怕丢下一两件,细细的查了查,也
    不少。”凤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别多出来罢?”平儿笑道:“不丢万幸,谁
    还添出来呢?”凤姐冷笑道:“这半个月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厚的丢下的东西:
    戒指,汗巾,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一席话,说的贾琏脸都
    黄了。贾琏在凤姐身后,只望着平儿杀鸡抹脖使眼色儿。平儿只装着看不见,因
    笑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样!我就怕有这些个,留神搜了一搜,竟一
    点破绽也没有。奶奶不信时,那些东西我还没收呢,奶奶亲自翻寻一遍去。”凤
    姐笑道:“傻丫头,他便有这些东西,那里就叫咱们翻着了!”说着,寻了样子
    又上去了。
    平儿指着鼻子,晃着头笑道:“这件事怎么回谢我呢?”喜的个贾琏身痒难
    挠,跑上来搂着,“心肝肠肉”乱叫乱谢。平儿仍拿了头发笑道:“这是我一生
    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这事来。”贾琏笑道:“你只好生收着罢,千
    万别叫他知道。”口里说着,瞅他不防,便抢了过来,笑道:“你拿着终是祸患,
    不如我烧了他完事了。”一面说着,一面便塞于靴掖内。平儿咬牙道:“没良心
    的东西,过了河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贾琏见他娇俏动情,便搂着求
    欢,被平儿夺手跑了,急的贾琏弯着腰恨道:“死促狭小-妇!一定浪上人的火
    来,他又跑了。”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了?难道图你受用
    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贾琏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
    这醋罐打个稀烂,他才认得我呢!他防我像防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
    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
    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平儿道:“他醋你使得,你醋
    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了。”
    贾琏道:“你两个一口贼气。都是你们行的是,我凡行动都存坏心。多早晚都死
    在我手里!”
    一句未了,凤姐走进院来,因见平儿在窗外,就问道:“要说话两个人不在
    屋里说,怎么跑出一个来,隔着窗子,是什么意思?”贾琏在窗内接道:“你可
    问他,倒像屋里有老虎吃他呢。”平儿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
    么?”凤姐儿笑道:“正是没人才好呢。”平儿听说,便说道:“这话是说我呢?”
    凤姐笑道:“不说你说谁?”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着,也不打
    帘子让凤姐,自己先摔帘子进来,往那边去了。凤姐自掀帘子进来,说道:“平
    儿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我,仔细你的皮要紧!”贾琏听了,已绝倒在炕上,
    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利害,从此倒伏他了。”凤姐道:“都是你惯的
    他,我只和你说!”贾琏听说忙道:“你两个不卯,又拿我来作人。我躲开你们。”
    凤姐道:“我看你躲到那里去。”贾琏道:“我就来。”凤姐道:“我有话和你
    商量。”不知商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淑女从来多抱怨,娇妻自古便含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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