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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回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少不得站住说道:“有一句话,请说来。”宝玉笑道:“两句话,
    说了你听不听?”黛玉听说,回头就走。宝玉在身后面叹道:“既有今日,何必
    当初!”林黛玉听见这话,由不得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
    宝玉叹道:“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
    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
    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我心里想着:姊妹
    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
    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
    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
    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
    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滴下眼泪来。
    黛玉耳内听了这话,眼内见了这形景,心内不觉灰了大半,也不觉滴下泪来,
    低头不语。宝玉见他这般形景,遂又说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凭着
    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便有一二分错处,你倒是或教导我,戒我
    下次,或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
    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好。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
    能超生,还得你申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
    黛玉听了这个话,不觉将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便说道:“你既这么
    说,昨儿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宝玉诧异道:“这话从那里说起?
    我要是这么样,立刻就死了!”林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讳。
    你说有呢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宝玉道:“实在没有见你去。就是
    宝姐姐坐了一坐,就出来了。”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丫
    头们懒待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宝玉道:“想必是这个原故。等我回去问
    了是谁,教训教训他们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
    是我论理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
    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说着抿着嘴笑。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二人正说话,只见丫头来请吃饭,遂都往前头来了。王夫人见了林黛玉,因
    问道:“大姑娘,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林黛玉道:“也不过这么着。老
    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药呢。”宝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内症,先天生
    的弱,所以禁不住一点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就好了,散了风寒,还是吃丸药的
    好。”王夫人道:“前儿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我也忘了。”宝玉道:“我知
    道那些丸药,不过叫他吃什么人参养荣丸。”王夫人道:“不是。”宝玉又道:
    “八珍益母丸?左归?右归?再不,就是麦味地黄丸。”王夫人道:“都不是。
    我只记得有个‘金刚’两个字的。”宝玉紥手笑道:“从来没听见有个什么‘金
    刚丸’。若有了‘金刚丸’,自然有‘菩萨散’了!”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宝
    钗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补心丹。”王夫人笑道:“是这个名儿。如今我也糊涂
    了。”宝玉道:“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王夫
    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宝玉笑道:“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
    我的。”
    王夫人又道:“既有这个名儿,明儿就叫人买些来吃。”宝玉笑道:“这些
    都不中用的。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药,包管一料不完就
    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宝玉笑道:“当真的呢,我这
    个方子比别的不同。那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也说不清。只讲那头胎紫河车,人
    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诸如此类的药都不
    算为奇,只在群药里算。那为君的药,说起来唬人一跳。前儿薛大哥哥求了我一
    二年,我才给了他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寻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银子,才
    配成了。太太不信,只问宝姐姐。”宝钗听说,笑着摇手儿说:“我不知道,也
    没听见。你别叫姨娘问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宝丫头,好孩子,不撒谎。”
    宝玉站在当地,听见如此说,一回身把手一拍,说道:“我说的倒是真话呢,倒
    说我撒谎。”口里说着,忽一回身,只见林黛玉坐在宝钗身后抿着嘴笑,用手指
    头在脸上画着羞他。
    凤姐因在里间屋里看着人放桌子,听如此说,便走来笑道:“宝兄弟不是撒
    谎,这倒是有的。上日薛大哥亲自和我来寻珍珠,我问他作什么,他说配药。他
    还抱怨说,不配也罢了,如今那里知道这么费事。我问他什么药,他说是宝兄弟
    的方子,说了多少药,我也没工夫听。他说不然我也买几颗珍珠了,只是定要头
    上带过的,所以来和我寻。他说:‘妹妹就没散的,花儿上也得,掐下来,过后
    儿我拣好的再给妹妹穿了来。’我没法儿,把两枝珠花儿现拆了给他。还要了一
    块三尺上用大红纱去,乳钵乳了隔面子呢。”凤姐说一句,那宝玉念一句佛,说:
    “太阳在屋子里呢!”凤姐说完了,宝玉又道:“太太想,这不过是将就呢。正
    经按那方子,这珍珠宝石定要在古坟里的,有那古时富贵人家装裹的头面,拿了
    来才好。如今那里为这个去刨坟掘墓,所以只是活人带过的,也可以使得。”王
    夫人道:“阿弥陀佛,不当家花花的!就是坟里有这个,人家死了几百年,这会
    子翻尸盗骨的,作了药也不灵!”
    宝玉向林黛玉说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脸
    望着黛玉说话,却拿眼睛瞟,着宝钗。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听听,宝姐姐
    不替他圆谎,他支吾着我。”王夫人也道:“宝玉很会欺负你妹妹。”宝玉笑道:
    “太太不知道这原故。宝姐姐先在家里住着,那薛大哥哥的事,他也不知道,何
    况如今在里头住着呢,自然是越发不知道了。林妹妹才在背后羞我,打谅我撒谎
    呢。”
    正说着,只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林黛玉去吃饭。林黛玉也不叫宝玉,便
    起身拉了那丫头就走。那丫头说等着宝玉一块儿走。林黛玉道:“他不吃饭了,
    咱们走。我先走了。”说着便出去了。宝玉道:“我今儿还跟着太太吃罢。”王
    夫人道:“罢,罢,我今儿吃斋,你正经吃你的去罢。”宝玉道:“我也跟着吃
    斋。”说着便叫那丫头“去罢”,自己先跑到桌子上坐了。王夫人向宝钗等笑道:
    “你们只管吃你们的,由他去罢。”宝钗因笑道:“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
    林姑娘走一趟,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宝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
    一时吃过饭,宝玉一则怕贾母记挂,二则也记挂着林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
    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么?吃饭吃茶也是这么忙碌碌的。”
    宝钗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林妹妹去罢,叫他在这里胡羼些什么。”宝玉吃了
    茶,便出来,一直往西院来。可巧走到凤姐儿院门前,只见凤姐蹬着门槛子拿耳
    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见宝玉来了,笑道:“你来的好。进来,
    进来,替我写几个字儿。”宝玉只得跟了进来。到了屋里,凤姐命人取过笔砚纸
    来,向宝玉道:“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
    个。”宝玉道:“这算什么?又不是帐,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凤姐儿道:
    “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宝玉听说只得写了。凤姐一面收起,
    一面笑道:“还有句话告诉你,不知你依不依?你屋里有个丫头叫红玉,我要叫
    了来使唤,明儿我再替你挑几个,可使得?”宝玉道:“我屋里的人也多的很,
    姐姐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何必问我。”凤姐笑道:“既这么着,我就叫人带他
    去了。”宝玉道:“只管带去。”说着便要走。凤姐儿道:“你回来,我还有一
    句话呢。”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话等我回来罢。”说着便来至贾母这边,
    只见都已吃完饭了。贾母因问他:“跟着你娘吃了什么好的?”宝玉笑道:“也
    没什么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饭。”因问:“林妹妹在那里?”贾母道:“里头
    屋里呢。”
    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
    着剪子裁什么呢。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
    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有一个丫头说道:“那块绸
    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说道:“理他呢,过一会
    子就好了。”宝玉听了,只是纳闷。只见宝钗探春等也来了,和贾母说了一回话。
    宝钗也进来问:“林妹妹作什么呢?”因见林黛玉裁剪,因笑道:“妹妹越发能
    干了,连裁剪都会了。”黛玉笑道:“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宝钗笑道:
    “我告诉你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不受用了。”
    林黛玉道:“理他呢,过会子就好了。”宝玉向宝钗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
    没人呢,你抹骨牌去罢。”宝钗听说,便笑道:“我是为抹骨牌才来了?”说着
    便走了。林黛玉道:“你倒是去罢,这里有老虎,看吃了你!”说着又裁。宝玉
    见他不理,只得还陪笑说道:“你也出去逛逛再裁不迟。”林黛玉总不理。宝玉
    便问丫头们:“这是谁叫裁的?”林黛玉见问丫头们,便说道:“凭他谁叫我裁,
    也不管二爷的事!”宝玉方欲说话,只见有人进来回说“外头有人请”。宝玉听
    了,忙撤身出来。黛玉向外头说道:“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
    宝玉出来,到外面,只见焙茗说道:“冯大爷家请。”宝玉听了,知道是昨
    日的话,便说:“要衣裳去。”自己便往书房里来。焙茗一直到了二门前等人,
    只见一个老婆子出来了,焙茗上去说道:“宝二爷在书房里等出门的衣裳,你老
    人家进去带个信儿。”那婆子说:“放你娘的屁!倒好,宝二爷如今在园里住着,
    跟他的人都在园里,你又跑了这里来带信儿来了!”焙茗听了,笑道:“骂的是,
    我也糊涂了。”说着一径往东边二门前来。可巧门上小厮在甬路底下踢球,焙茗
    将原故说了。小厮跑了进去,半日抱了一个包袱出来,递与焙茗。回到书房里,
    宝玉换了,命人备马,只带着焙茗,锄药,双瑞,双寿四个小厮去了。
    一径到了冯紫英家门口,有人报与了冯紫英,出来迎接进去。只见薛蟠早已
    在那里久候,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并唱小旦的蒋玉菡,锦香院的妓女云儿。大
    家都见过了,然后吃茶。宝玉擎茶笑道:“前儿所言幸与不幸之事,我昼悬夜想,
    今日一闻呼唤即至。”冯紫英笑道:“你们令表兄弟倒都心实。前日不过是我的
    设辞,诚心请你们一饮,恐又推托,故说下这句话。今日一邀即至,谁知都信真
    了。”说毕大家一笑,然后摆上酒来,依次坐定。冯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厮过来
    让酒,然后命云儿也来敬。
    那薛蟠三杯下肚,不觉忘了情,拉着云儿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新样儿的
    曲子唱个我听,我吃一坛如何?”云儿听说,只得拿起琵琶来,唱道: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
    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
    唱毕笑道:“你喝一坛子罢了。”薛蟠听说,笑道:“不值一坛,再唱好的
    来。”
    宝玉笑道:“听我说来:如此滥饮,易醉而无味。我先喝一大海,发一新令,
    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与人斟酒。”冯紫英蒋玉菡等都道:“有理,
    有理。”宝玉拿起海来一气饮干,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却要
    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
    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薛蟠
    未等说完,先站起来拦道:“我不来,别算我。这竟是捉弄我呢!”云儿也站起
    来,推他坐下,笑道:“怕什么?这还亏你天天吃酒呢,难道你连我也不如!我
    回来还说呢。说是了,罢,不是了,不过罚上几杯,那里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乱
    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众人都拍手道妙。薛蟠听说无法,只得坐了。
    听宝玉说道:“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
    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众人听了,都道:“说得有理。”薛蟠独扬着脸摇头说:“不好,该罚!”
    众人问:“如何该罚?”薛蟠道:“他说的我通不懂,怎么不该罚?”云儿便拧
    他一把,笑道:“你悄悄的想你的罢。回来说不出,又该罚了。”于是拿琵琶听
    宝玉唱道: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
    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唱完,大家齐声喝彩,独薛蟠说无板。宝玉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
    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完了令。
    下该冯紫英,说道:“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
    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说毕,端起酒来,唱道:
    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
    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
    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唱完,饮了门杯,说道:“鸡声茅店月。”令
    完,下该云儿。
    云儿便说道:“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薛蟠叹道:“我的儿,有你薛
    大爷在,你怕什么!”众人都道:“别混他,别混他!”云儿又道:“女儿愁,
    妈妈打骂何时休!”薛蟠道:“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众
    人都道:“再多言者罚酒十杯。”薛蟠连忙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说道:“没耳
    性,再不许说了。”云儿又道:“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
    弄弦索。”说完,便唱道:
    豆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
    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唱毕,饮了门杯,说道:“桃之夭夭。”令完了,下该薛蟠。
    薛蟠道:“我可要说了:女儿悲──”说了半日,不见说底下的。冯紫英笑
    道:“悲什么?快说来。”薛蟠登时急的眼睛铃铛一般,瞪了半日,才说道:
    “女儿悲──”又咳嗽了两声,说道:“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众人听
    了都大笑起来。薛蟠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当
    忘八,他怎么不伤心呢?”众人笑的弯腰说道:“你说的很是,快说底下的。”
    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说道:“女儿愁──”说了这句,又不言语了。众人道:
    “怎么愁?”薛蟠道:“绣房撺出个大马猴。”众人呵呵笑道:“该罚,该罚!
    这句更不通,先还可恕。”说着便要筛酒。宝玉笑道:“押韵就好。”薛蟠道:
    “令官都准了,你们闹什么?”众人听说,方才罢了。云儿笑道:“下两句越发
    难说了,我替你说罢。”薛蟠道:“胡说!当真我就没好的了!听我说罢:女儿
    喜,洞房花烛朝慵起。”众人听了,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韵?”薛蟠又道:
    “女儿乐,一根往里戳。”众人听了,都扭着脸说道:“该死,该
    死!快唱了罢。”薛蟠便唱道:“一个蚊子哼哼哼。”众人都怔了,说:“这是
    个什么曲儿?”薛蟠还唱道:“两个苍蝇嗡嗡嗡。”众人都道:“罢,罢,罢!”
    薛蟠道:“爱听不听!这是新鲜曲儿,叫作哼哼韵。你们要懒待听,连酒底都免
    了,我就不唱。”众人都道:“免了罢,免了罢,倒别耽误了别人家。”
    于是蒋玉菡说道:“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
    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说毕,唱道: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
    真也着。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
    唱毕,饮了门杯,笑道:“这诗词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见了一副对子,可
    巧只记得这句,幸而席上还有这件东西。”说毕,便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来,
    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
    众人倒都依了,完令。薛蟠又跳了起来,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该罚,
    该罚!这席上又没有宝贝,你怎么念起宝贝来?”蒋玉菡怔了,说道:“何曾有
    宝贝?”薛蟠道:“你还赖呢!你再念来。”蒋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
    “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说毕,指着宝玉。宝玉没好意
    思起来,说:“薛大哥,你该罚多少?”薛蟠道:“该罚,该罚!”说着拿起酒
    来,一饮而尽。冯紫英与蒋玉菡等不知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蒋玉菡忙起身
    陪罪。众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少刻,宝玉出席解手,蒋玉菡便随了出来。二人站在廊檐下,蒋玉菡又陪不
    是。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搭着他的手,叫他:“闲了往
    我们那里去。还有一句话借问,
    也是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的,他在那里?如今名驰天下,我独无缘一
    见。”蒋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儿。”宝玉听说,不觉欣然跌足笑道:“有
    幸,有幸!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初会,便怎么样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
    子,将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递与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琪
    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
    方系上,还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一条大
    红汗巾子解了下来,递与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
    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
    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
    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汗巾解了下来,递与琪官。二人方束好,只见一声大叫:
    “我可拿住了!”只见薛蟠跳了出来,拉着二人道:“放着酒不吃,两个人逃席
    出来干什么?快拿出来我瞧瞧。”二人都道:“没有什么。”薛蟠那里肯依,还
    是冯紫英出来才解开了。于是复又归坐饮酒,至晚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宽衣吃茶。袭人见扇子上的坠儿没了,便问他:“往那里去
    了?”宝玉道:“马上丢了。”睡觉时只见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袭人
    便猜了八九分,因说道:“你有了好的系裤子,把我那条还我罢。”宝玉听说,
    方想起那条汗巾子原是袭人的,不该给人才是,心里后悔,口里说不出来,只得
    笑道:“我赔你一条罢。”袭人听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又干这些事!也不
    该拿着我的东西给那起混帐人去。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再要说几句,
    又恐怄上他的酒来,少不得也睡了,一宿无话。
    至次日天明,方才醒了,只见宝玉笑道:“夜里失了盗也不晓得,你瞧瞧裤
    子上。”袭人低头一看,只见昨日宝玉系的那条汗巾子系在自己腰里呢,便知是
    宝玉夜间换了,忙一顿把解下来,说道:“我不希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
    宝玉见他如此,只得委婉解劝了一回。袭人无法,只得系在腰里。过后宝玉出去,
    终久解下来掷在个空箱子里,自己又换了一条系着。
    宝玉并未理论,因问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袭人便回说:“-奶打发人叫
    了红玉去了。他原要等你来的,我想什么要紧,我就作了主,打发他去了。”宝
    玉道:“很是。我已知道了,不必等我罢了。”袭人又道:“昨儿贵妃打发夏太
    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
    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说着命小丫头
    子来,将昨日所赐之物取了出来,只见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
    端,芙蓉簟一领。宝玉见了,喜不自胜,问“别人的也都是这个?”袭人道:
    “老太太的多着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如
    意。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
    儿,别人都没了。大奶奶,-奶他两个是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两
    个锭子药。”宝玉听了,笑道:“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
    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袭人道:“昨儿拿出来,都是一
    份一份的写着签子,怎么就错了!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的,我去拿了来了。老太
    太说了,明儿叫你一个五更天进去谢恩呢。”宝玉道:“自然要走一趟。”说着
    便叫紫绡来:“拿了这个到林姑娘那里去,就说是昨儿我得的,爱什么留下什么。”
    紫绡答应了,拿了去,不一时回来说:“林姑娘说了,昨儿也得了,二爷留着罢。”
    宝玉听说,便命人收了。刚洗了脸出来,要往贾母那里请安去,只见林黛玉
    顶头来了。宝玉赶上去笑道:“我的东西叫你拣,你怎么不拣?”林黛玉昨日所
    恼宝玉的心事早又丢开,又顾今日的事了,因说道:“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
    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宝玉听他提出“金玉”二
    字来,不觉心动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
    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林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忙又笑
    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说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宝玉道:“我心
    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
    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林黛玉道:“你也不用说誓,我很
    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宝玉道:
    “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林黛玉道:“昨儿宝丫头不替你圆谎,为什么问着
    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么样了。”
    正说着,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走开了。宝钗分明看见,只装看不见,
    低着头过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回,然后到了贾母这边,只见宝玉在这
    里呢。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
    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
    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
    林黛玉,并不理论这事。此刻忽见宝玉笑问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
    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生的肌肤丰泽,
    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
    “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
    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
    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丢下串子,回身才
    要走,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
    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的。只因听见天上
    一声叫唤,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薛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
    一瞧。”林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
    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要知
    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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