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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零七回 散余资贾母明大义 复世职政老沐天恩

    何奏?”贾政道:“犯官仰蒙圣恩不加大罪,
    又蒙将家产给还,实在扪心惶愧,愿将祖宗遗受重禄积余置产一并交官。”北静
    王道:“主上仁慈待下,明慎用刑,赏罚无差。如今既蒙莫大深恩,给还财产,
    你又何必多此一奏。”众官也说不必。贾政便谢了恩,叩谢了王爷出来。恐贾母
    不放心,急忙赶回。
    上下男女人等不知传进贾政是何吉凶,都在外头打听,一见贾政回家,都略
    略的放心,也不敢问。只见贾政忙忙的走到贾母跟前,将蒙圣恩宽免的事,细细
    告诉了一遍。贾母虽则放心,只是两个世职革去,贾赦又往台站效力,贾珍又往
    海疆,不免又悲伤起来。邢夫人尤氏听见那话,更哭起来。贾政便道:“老太太
    放心。大哥虽则台站效力,也是为国家办事,不致受苦,只要办得妥当,就可复
    职。珍儿正是年轻,很该出力。若不是这样,便是祖父的余德,亦不能久享。”
    说了些宽慰的话。
    贾母素来本不大喜欢贾赦,那边东府贾珍究竟隔了一层。只有邢夫人尤氏痛
    哭不已。邢夫人想着“家产一空,丈夫年老远出,膝下虽有琏儿,又是素来顺他
    二叔的,如今是都靠着二叔,他两口子更是顺着那边去了。独我一人孤苦伶仃,
    怎么好。”那尤氏本来独掌宁府的家计,除了贾珍也算是惟他为尊,又与贾珍夫
    妇相和,“如今犯事远出,家财抄尽,依往荣府,虽则老太太疼爱,终是依人门
    下。又带了偕鸾佩凤,蓉儿夫妇又是不能兴家立业的人。”又想着“二妹妹三妹
    妹俱是琏二叔闹的,如今他们倒安然无事,依旧夫妇完聚。只留我们几人,怎生
    度日!”想到这里,痛哭起来。贾母不忍,便问贾政道:“你大哥和珍儿现已定
    案,可能回家?蓉儿既没他的事,也该放出来了。”贾政道:“若在定例,大哥
    是不能回家的。我已托人徇个私情,叫我们大老爷同侄儿回家好置办行装,衙门
    内业已应了。想来蓉儿同着他爷爷父亲一起出来。只请老太太放心,儿子办去。”
    贾母又道:“我这几年老的不-了,总没有问过家事。如今东府是全抄去了,
    房屋入官不消说的。你大哥那边琏儿那里也都抄去了。咱们西府银库,东省地土,
    你知道到底还剩了多少?他两个起身,也得给他们几千银子才好。”
    贾政正是没法,听见贾母一问,心想着:“若是说明,又恐老太太着急,若
    不说明;不用说将来,现在怎样办法?”定了主意,便回道:“若老太太不问,
    儿子也不敢说。如今老太太既问到这里,现在琏儿也在这里,昨日儿子已查了,
    旧库的银子早已虚空,不但用尽,外头还有亏空。现今大哥这件事若不花银托人,
    虽说主上宽恩,只怕他们爷儿两个也不大好。就是这项银子尚无打算。东省的地
    亩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儿了,一时也算不转来,只好尽所有的蒙圣恩没有动的
    衣服首饰折变了给大哥珍儿作盘费罢了。过日的事只可再打算。”贾母听了,又
    急得眼泪直淌,说道:“怎么着,咱们家到了这样田地了么!我虽没有经过,我
    想起我家向日比这里还强十倍,也是摆了几年虚架子,没有出这样事已经塌下来
    了,不消一二年就完了。据你说起来,咱们竟一两年就不能支了。”贾政道:
    “若是这两个世俸不动,外头还有些挪移。如今无可指称,谁肯接济。”说着,
    也泪流满面,“想起亲戚来,用过我们的如今都穷了,没有用过我们的又不肯照
    应了。昨日儿子也没有细查,只看家下的人丁册子,别说上头的钱一无所出,那
    底下的人也养不起许多。”
    贾母正在忧虑,只见贾赦、贾珍、贾蓉一齐进来给贾母请安。贾母看这般光
    景,一只手拉着贾赦,一只手拉着贾珍,便大哭起来。他两人脸上羞惭,又见贾
    母哭泣,都跪在地下哭着说道:“儿孙们不长进,将祖上功勋丢了,又累老太太
    伤心,儿孙们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了!”满屋中人看这光景,又一齐大哭起来。贾
    政只得劝解:“倒先要打算他两个的使用,大约在家只可住得一两日,迟则人家
    就不依了。”老太太含悲忍泪的说道:“你两个且各自同你们媳妇们说说话儿去
    罢。”又吩咐贾政道:“这件事是不能久待的,想来外面挪移恐不中用,那时误
    了钦限怎么好。只好我替你们打算罢了。就是家中如此乱糟糟的,也不是常法儿。”
    一面说着,便叫鸳鸯吩咐去了。
    这里贾赦等出来,又与贾政哭泣了一会,都不免将从前任性过后恼悔如今分
    离的话说了一会,各自同媳妇那边悲伤去了。贾赦年老,倒也抛的下;独有贾珍
    与尤氏怎忍分离!贾琏贾蓉两个也只有拉着父亲啼哭。虽说是比军流减等,究竟
    生离死别,这也是事到如此,只得大家硬着心肠过去。
    却说贾母叫邢王二夫人同了鸳鸯等,开箱倒笼,将做媳妇到如今积攒的东西
    都拿出来,又叫贾赦、贾政、贾珍等,一一的分派说:“这里现有的银子,交贾
    赦三千两,你拿二千两去做你的盘费使用,留一千给大太太另用。这三千给珍儿,
    你只许拿一千去,留下二千交你媳妇过日子。仍旧各自度日,房子是在一处,饭
    食各自吃罢。四丫头将来的亲事还是我的事。只可怜凤丫头操心了一辈子,如今
    弄得精光,也给他三千两,叫他自己收着,不许叫琏儿用。如今他还病得神昏气
    丧,叫平儿来拿去。这是你祖父留下来的衣服,还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饰,如今
    我用不着。男的呢,叫大老爷、珍儿、琏儿、蓉儿拿去分了,女的呢,叫大太太、
    珍儿媳妇、凤丫头拿了分去。这五百两银子交给琏儿,明年将林丫头的棺材送回
    南去。”分派定了,又叫贾政道:“你说现在还该着人的使用,这是少不得的。
    你叫拿这金子变卖偿还。这是他们闹掉了我的,你也是我的儿子,我并不偏向。
    宝玉已经成了家,我剩下这些金银等物,大约还值几千两银子,这是都给宝玉的
    了。珠儿媳妇向来孝顺我,兰儿也好,我也分给他们些。这便是我的事情完了。”
    贾政见母亲如此明断分晰,俱跪下哭着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儿孙们没点孝
    顺,承受老祖宗这样恩典,叫儿孙们更无地自容了!”贾母道:“别瞎说,若不
    闹出这个乱儿,我还收着呢。只是现在家人过多,只有二老爷是当差的,留几个
    人就够了。你就吩咐管事的,将人叫齐了,他分派妥当。各家有人便就罢了。譬
    如一抄尽了,怎么样呢?我们里头的,也要叫人分派,该配人的配人,赏去的赏
    去。如今虽说咱们这房子不入官,你到底把这园子交了才好。那些田地原交琏儿
    清理,该卖的卖,该留的留,断不要支架子做空头。我索性说了罢,江南甄家还
    有几两银子,二太太那里收着,该叫人就送去罢。倘或再有点事出来,可不是他
    们躲过了风暴又遇了雨了么。”
    贾政本是不知当家立计的人,一听贾母的话,一一领命,心想:“老太太实
    在真真是理家的人,都是我们这些不长进的闹坏了。”贾政见贾母劳乏,求着老
    太太歇歇养神。贾母又道:“我所剩的东西也有限,等我死了做结果我的使用。
    余的都给我伏侍的丫头。”贾政等听到这里,更加伤感。大家跪下:“请老太太
    宽怀,只愿儿子们托老太太的福,过了些时都邀了恩眷。那时兢兢业业的治起家
    来,以赎前愆,奉养老太太到一百岁的时候。”贾母道:“但愿这样才好,我死
    了也好见祖宗。你们别打谅我是享得富贵受不得贫穷的人哪,不过这几年看看你
    们轰轰烈烈,我落得都不管,说说笑笑养身子罢了,那知道家运一败直到这样!
    若说外头好看里头空虚,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居移气,养移体’,一时下不
    得台来。如今借此正好收敛,守住这个门头,不然叫人笑话你。你还不知,只打
    谅我知道穷了便着急的要死,我心里是想着祖宗莫大的功勋,无一日不指望你们
    比祖宗还强,能够守住也就罢了。谁知他们爷儿两个做些什么勾当!”
    贾母正自长篇大论的说,只见丰儿慌慌张张的跑来回王夫人道:“今早我们
    奶奶听见外头的事,哭了一场,如今气都接不上来。平儿叫我来回太太。”丰儿
    没有说完,贾母听见,便问:“到底怎么样?”王夫人便代回道:“如今说是不
    大好。”贾母起身道:“嗳,这些冤家竟要磨死我了!”说着,叫人扶着,要亲
    自看去。贾政即忙拦住劝道:“老太太伤了好一回的心,又分派了好些事,这会
    该歇歇。便是孙子媳妇有什么事,该叫媳妇瞧去就是了,何必老太太亲身过去呢。
    倘或再伤感起来,老太太身上要有一点儿不好,叫做儿子的怎么处呢。”贾母道:
    “你们各自出去,等一会子再进来。我还有话说。”贾政不敢多言,只得出来料
    理兄侄起身的事,又叫贾琏挑人跟去。这里贾母才叫鸳鸯等派人拿了给凤姐的东
    西跟着过来。
    凤姐正在气厥。平儿哭得眼红,听见贾母带着王夫人、宝玉、宝钗过来,疾
    忙出来迎接。贾母便问:“这会子怎么样了?”平儿恐惊了贾母,便说:“这会
    子好些。老太太既来了,请进去瞧瞧。”他先跑进去轻轻的揭开帐子。凤姐开眼
    瞧着,只见贾母进来,满心惭愧。先前原打算贾母等恼他,不疼的了,是死活由
    他的,不料贾母亲自来瞧,心里一宽,觉那拥塞的气略松动些,便要紥挣坐起。
    贾母叫平儿按着,“不要动,你好些么?”凤姐含泪道:“我从小儿过来,老太
    太、太太怎么样疼我。那知我福气薄,叫神鬼支使的失魂落魄,不但不能够在老
    太太跟前尽点孝心,公婆前讨个好,还是这样把我当人,叫我帮着料理家务,被
    我闹的七颠八倒,我还有什么脸儿见老太太、太太呢!今日老太太、太太亲自过
    来,我更当不起了,恐怕该活三天的又折上了两天去了。”说着,悲咽。贾母道:
    “那些事原是外头闹起来的,与你什么相干。就是你的东西被人拿去,这也算不
    了什么呀。我带了好些东西给你,任你自便。”说着,叫人拿上来给他瞧瞧。
    凤姐本是贪得无厌的人,如今被抄尽净,本是愁苦,又恐人埋怨,正是几不
    欲生的时候,今儿贾母仍旧疼他,王夫人也没嗔怪,过来安慰他,又想贾琏无事,
    心下安放好些,便在枕上与贾母磕头,说道:“请老太太放心。若是我的病托着
    老太太的福好了些,我情愿自己当个粗使丫头,尽心竭力的伏侍老太太、太太罢。”
    贾母听他说得伤心,不免掉下泪来。宝玉是从来没有经过这大风浪的,心下只知
    安乐,不知忧患的人,如今碰来碰去都是哭泣的事,所以他竟比傻子尤甚,见人
    哭他就哭。凤姐看见众人忧闷,反倒勉强说几句宽慰贾母的话,求着“请老太太、
    太太回去,我略好些过来磕头。”说着,将头仰起。贾母叫平儿“好生服侍,短
    什么到我那里要去。”说着,带了王夫人将要回到自己房中。只听见两三处哭声。
    贾母实在不忍闻见,便叫王夫人散去,叫宝玉“去见你大爷大哥,送一送就回来。”
    自己躺在榻上下泪。幸喜鸳鸯等能用百样言语劝解,贾母暂且安歇。
    不言贾赦等分离悲痛。那些跟去的人谁是愿意的?不免心中抱怨,叫苦连天。
    正是生离果胜死别,看者比受者更加伤心。好好的一个荣国府,闹到人嚎鬼哭。
    贾政最循规矩,在伦常上也讲究的,执手分别后,自己先骑马赶至城外举酒送行,
    又叮咛了好些国家轸恤勋臣,力图报称的话。贾政等挥泪分头而别。
    贾政带了宝玉回家,未及进门,只见门上有好些人在那里乱嚷说:“今日旨
    意,将荣国公世职着贾政承袭。”那些人在那里要喜钱,门上人和他们分争,说
    是“本来的世职我们本家袭了,有什么喜报。”那些人说道:“那世职的荣耀比
    任什么还难得,你们大老爷闹掉了,想要这个再不能的了。如今的圣人在位,赦
    过宥罪,还赏给二老爷袭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怎么不给喜钱。”正闹着,贾政
    回家,门上回了,虽则喜欢,究是哥哥犯事所致,反觉感极涕零,赶着进内告诉
    贾母。王夫人正恐贾母伤心,过来安慰,听得世职复还,自是欢喜。又见贾政进
    来,贾母拉了说些勤黾报恩的话。独有邢夫人尤氏心下悲苦,只不好露出来。且
    说外面这些趋炎奉势的亲戚朋友,先前贾宅有事都远避不来,今儿贾政袭职,知
    圣眷尚好,大家都来贺喜。那知贾政纯厚性成,因他袭哥哥的职,心内反生烦恼,
    只知感激天恩。于第二日进内谢恩,到底将赏还府第园子备折奏请入官。内廷降
    旨不必,贾政才得放心。回家以后,循分供职,但是家计萧条,入不敷出。贾政
    又不能在外应酬。
    家人们见贾政忠厚,凤姐抱病不能理家,贾琏的亏缺一日重似一日,难免典
    房卖地。府内家人几个有钱的,怕贾琏缠扰,都装穷躲事,甚至告假不来,各自
    另寻门路。独有一个包勇,虽是新投到此,恰遇荣府坏事,他倒有些真心办事,
    见那些人欺瞒主子,便时常不忿。奈他是个新来乍到的人,一句话也插不上,他
    便生气,每天吃了就睡。众人嫌他不肯随和,便在贾政前说他终日贪杯生事,并
    不当差。贾政道:“随他去罢。原是甄府荐来,不好意思,横竖家内添这一人吃
    饭,虽说是穷,也不在他一人身上。”并不叫来驱逐。众人又在贾琏跟前说他怎
    样不好,贾琏此时也不敢自作威福,只得由他。
    忽一日,包勇奈不过,吃了几杯酒,在荣府街上闲逛,见有两个人说话。那
    人说道:“你瞧,这么个大府,前儿抄了家,不知如今怎么样了。”那人道:
    “他家怎么能败,听见说里头有位娘娘是他家的姑娘,虽是死了,到底有根基的。
    况且我常见他们来往的都是王公侯伯,那里没有照应。便是现在的府尹前任的兵
    部是他们的一家,难道有这些人还护庇不来么?”那人道:“你白住在这里!别
    人犹可,独是那个贾大人更了不得!我常见他在两府来往,前儿御史虽参了,主
    子还叫府尹查明实迹再办。你道他怎么样?他本沾过两府的好处,怕人说他回护
    一家,他便狠狠的踢了一脚,所以两府里才到底抄了。你道如今的世情还了得吗!”
    两人无心说闲话,岂知旁边有人跟着听的明白。包勇心下暗想:“天下有这样负
    恩的人!但不知是我老爷的什么人。我若见了他,便打他一个死,闹出事来我承
    当去。”
    那包勇正在酒后胡思乱想,忽听那边喝道而来。包勇远远站着。只见那两人
    轻轻的说道:“这来的就是那个贾大人了。”包勇听了,心里怀恨,趁了酒兴,
    便大声的道:“没良心的男女!怎么忘了我们贾家的恩了。”雨村在轿内,听得
    一个“贾“字,便留神观看,见是一个醉汉,便不理会过去了。那包勇醉着不知
    好歹,便得意洋洋回到府中,问起同伴,知是方才见的那位大人是这府里提拔起
    来的。“他不念旧恩,反来踢弄咱们家里,见了他骂他几句,他竟不敢答言。”
    那荣府的人本嫌包勇,只是主人不计较他,如今他又在外闯祸,不得不回,趁贾
    政无事,便将包勇喝酒闹事的话回了。贾政此时正怕风波,听得家人回禀,便一
    时生气,叫进包勇骂了几句,便派去看园,不许他在外行走。那包勇本是直爽的
    脾气,投了主子他便赤心护主,岂知贾政反倒责骂他。他也不敢再辨,只得收拾
    行李往园中看守浇灌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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