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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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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小语如蝇,曰:“可以见矣。”开目即不复闻;合眸定息,又闻 如故。谓是丹将成,窃喜。自是每坐辄闻。因俟其再言,当应以觇之。一日,又 言。乃微应曰:“可以见矣。”俄觉耳中习习然,似有物出。微睨之,小人长三 寸许,貌狞恶如夜叉状,旋转地上。心窃异之,姑凝神以观其变。忽有邻人假物, 扣门而呼。小人闻之,意张皇,绕屋而转,如鼠失窟。谭觉神魂俱失,复不知小 人何所之矣。遂得颠疾,号叫不休,医药半年,始渐愈。 ○尸变 阳信某翁者,邑之蔡店人。村去城五六里,父子设临路店,宿行商。有车夫 数人,往来负贩,辄寓其家。一日昏暮,四人偕来,望门投止,则翁家客宿邸满。 四人计无复之,坚请容纳。翁沉吟思得一所,似恐不当客意。客言:“但求一席 厦宇,更不敢有所择。”时翁有子妇新死,停尸室中,子出购材木未归。翁以灵 所室寂,遂穿衢导客往。入其庐,灯昏案上。案后有搭帐衣,纸衾覆逝者。又观 寝所,则复室中有连榻。四客奔波颇困,甫就枕,鼻息渐粗。惟一客尚朦胧,忽 闻床上察察有声,急开目,则灵前灯火,照视甚了。女尸已揭衾起;俄而下,渐 入卧室。面淡金色,生绢抹额。俯近榻前,遍吹卧客者三。客大惧,恐将及己, 潜引被覆首,闭息忍咽以听之。未几,女果来,吹之如诸客。觉出房去,即闻纸 衾声。出首微窥,见僵卧犹初矣。客惧甚,不敢作声,阴以足踏诸客。而诸客绝 无少动。顾念无计,不如着衣以窜。才起振衣,而察察之声又作。客惧,复伏, 缩首衾中。觉女复来,连续吹数数始去。少间,闻灵床作响,知其复卧。乃从被 底渐渐出手得裤,遽就着之,白足奔出。尸亦起,似将逐客。比其离帏,而客已 拔关出矣。尸驰从之。客且奔且号,村中人无有警者。欲叩主人之门,又恐迟为 所及,遂望邑城路,极力窜去。至东郊,瞥见兰若,闻木鱼声,乃急挝山门。道 人讶其非常,又不即纳。旋踵,尸已至,去身盈尺,客窘益甚。门外有白杨,围 四五尺许,因以树自障。彼右则左之,彼左则右之。尸益怒。然各浸倦矣。尸顿 立。客汗促气逆,庇树间。尸暴起,伸两臂隔树探扑之。客惊仆。尸捉之不得, 抱树而僵。道人-良久,无声,始渐出,见客卧地上。烛之死,然心下丝丝有 动气。负入,终夜始苏。饮以汤水而问之,客具以状对。时晨钟已尽,晓色迷蒙, 道人觇树上,果见僵女,大骇。报邑宰,宰亲诣质验,使人拔女手,牢不可开。 审谛之,则左右四指,并卷如钩,入木没甲。又数人力拔,乃得下。视指穴如凿 孔然。遣役探翁家,则以尸亡客毙,纷纷正譁。役告之故,翁乃从往,舁尸归。 客泣告宰曰:“身四人出,今一人归,此情何以信乡里?”宰与之牒,赍送以归。 ○喷水 莱阳宋玉叔先生为部曹时,所僦第,甚荒落。一夜,二婢奉太夫人宿厅上, 闻院内扑扑有声,如缝工之喷水者。太夫人促婢起,穴窗窥视,见一老妪,短身 驼背,白发如帚,冠一髻,长二尺许;周院环走,疏急作鹓行,且喷水出不穷。 婢愕返白。太夫人亦惊起,两婢扶窗下聚观之。妪忽逼窗,直喷棂内,窗纸破裂, 三人俱仆,而家人不之知也。东曦既上,家人毕集,叩门不应,方骇。撬扉入, 见一主二婢,骈死一室,一婢膈下犹温。扶灌之,移时而醒,乃述所见。先生至, 哀愤欲死。细穷没处,掘深三尺余,渐露白发;又掘之,得一尸,如所见状,面 肥肿如生。令击之,骨肉皆烂,皮内尽清水。 王阮亭云:“玉叔襁褓失恃,此事属传闻之讹。” ○瞳人语 长安士方栋,颇有才名,而佻脱不持仪节。每陌上见游女,辄轻薄尾缀之。 清明前一日,偶步郊郭。见一小车,朱茀绣幰,青衣数辈,款段以从。内一婢, 乘小驷,容光绝美。稍稍近觇之,见车幔洞开,内坐二八女郎,红妆艳丽,尤生 平所未睹。目炫神夺,瞻恋弗舍,或先或后,驰数里。忽闻女郎呼婢近车侧,曰: “为我垂帘下。何处风狂儿郎,频来窥瞻!”婢乃下帘,怒顾生曰:“此芙蓉城 七郎子新妇归宁,非同田舍娘子,放教秀才胡觑!”言已,掬辙土扬生。生眯目 不可开。才一拭视,而车马已渺。惊疑而返。觉目终不快。倩人启睑拨视,则睛 上生小翳;经宿益剧,泪簌簌不得止;翳渐大,数日厚如钱;右睛起旋螺,百药 无效。懊闷欲绝,颇思自忏悔。闻光明经能解厄,持一卷,浼人教诵。初犹烦躁, 久渐自安。旦晚无事,惟趺坐捻珠。持之一年,万缘俱净。忽闻左目中小语如蝇, 曰:“黑漆似,叵耐-!”右目中应曰:“可同小遨游,出此闷气。”渐觉两 鼻中,蠕蠕作痒,似有物出,离孔而去。久之乃返,复自鼻入眶中。又言曰: “许时不窥园亭,珍珠兰遽枯瘠死!”生素喜香兰,园中多种植,日常自灌溉, 自失明,久置不问。忽闻此言,遽问妻:“兰花何使憔悴死?”妻诘其所自知。 因告之故。妻趋验之,花果槁矣,大异之。静匿房中以俟之,见有小人自生鼻内 出,大不及豆,营营然竟出门去。渐远,遂迷所在。俄,连臂归,飞上面,如蜂 蚁之投穴者。如此二三日。又闻左言曰:“隧道迂,还往甚非所便,不如自启门。” 右应曰:“我壁子厚,大不易。”左曰:“我试辟,得与而俱。”遂觉左眶内隐 似抓裂。少顷,开视,豁见几物。喜告妻,妻审之,则脂膜破小窍,黑睛荧荧, 才如劈椒。越一宿,幛尽消;细视,竟重瞳也。但右目旋螺如故。乃知两瞳人合 居一眶矣。生虽一目眇,而较之双目者,殊更了了。由是益自检束,乡中称盛德 焉。 异史氏曰:“乡有士人,偕二友于途,遥见-控驴出其前,戏而吟曰: ‘有美人兮!’顾二友曰:‘驱之!’相与笑骋,俄追及,乃其子妇,心赧气丧, 默不复语。友伪为不知也者,评骘殊亵。士人忸怩,吃吃而言曰:‘此长男妇也。’ 各隐笑而罢。轻薄者往往自侮,良可笑也。至于眯目失明,又鬼神之惨报矣。芙 蓉城主,不知何神,岂菩萨现身耶?然小郎君生辟门户,鬼神虽恶,亦何尝不许 人自新哉!” ○画壁 江西孟龙潭,与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兰若,殿宇禅舍,俱不甚弘敞,惟一 老僧挂褡其中。见客入,肃衣出迓,导与随喜。殿中塑志公像,两壁画绘精妙, 人物如生。东壁画散花天女,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 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思;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见殿阁重 重,非复人世。一老僧说法座上,偏袒绕视者甚众。朱亦杂立其中。少间,似有 人暗牵其裾。回顾,则垂髫儿,冁然竟去。履即从之,过曲栏,入一小舍,朱次 且不敢前。女回首,摇手中花,遥遥作招状,乃趋之。舍内寂无人,遽拥之,亦 不甚拒,遂与狎好。既而闭户去,嘱勿咳。夜乃复至。如此二日。女伴觉之,共 搜得生,戏谓女曰:“腹内小郎已许大,尚发蓬蓬学处子耶?”共捧簪珥,促令 上鬟。女含羞不语。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欢。”群笑而去。 生视女,髻云高簇,鬟凤低垂,比垂髫时尤艳绝也。四顾无人,渐入猥亵,兰麝 熏心,乐方未艾。忽闻吉莫靴铿铿甚厉,缧锁锵然;旋有纷嚣腾辨之声。女惊起, 与生窃窥,则见一金甲使者,黑面如漆,绾锁拿槌,众女环绕之。使者曰:“全 未?”答言:“已全。”使者曰:“如有藏匿下界人,即共出首,勿贻伊戚。” 又同声言:“无。”使者反身鹗顾,似将搜匿。女大惧,面如死灰,张皇谓朱曰: “可急匿榻下。”乃启壁上小扉,猝遁去。朱伏,不敢少息。俄闻靴声至房内, 复出。未几,烦喧渐远,心稍安;然户外辄有往来语论者。朱局蹐既久,觉耳际 蝉鸣,目中火出,景状殆不可忍,惟静听以待女归,竟不复忆身之何自来也。时 孟龙潭在殿中,转瞬不见朱,疑以问僧。僧笑曰:“往听说法去矣。”问:“何 处?”曰:“不远。”少时,以指弹壁而呼曰:“朱檀越何久游不归?”旋见壁 间画有朱像,倾耳伫立,若有听察。僧又呼曰:“游侣久待矣!”遂飘忽自壁而 下,灰心木立,目瞪足耎。孟大骇,从容问之。盖方伏榻下,闻扣声如雷,故出 房窥听也。共视拈花人,螺髻翘然,不复垂髫矣。朱惊拜老僧,而问其故。僧笑 曰:“幻由人生,贫道何能解!”朱气结而不扬,孟心骇叹而无主。即起,历阶 而出。 ○山魈 孙太白尝言,其曾祖肄业于南山柳沟寺。麦秋旋里,经旬始返。启斋门,则 案上尘生,窗间丝满,命仆粪除,至晚始觉清爽可坐。乃拂榻陈卧具,扃扉就枕, 月色已满窗矣。辗转移时,万簌俱寂。忽闻风声隆隆,山门忽然作响,窃谓寺僧 失扃。注念间,风声渐近居庐,俄而房门辟矣。大疑之,思未定,声已入屋。又 有靴声铿铿然,渐傍寝门。心始怖。俄而寝门辟矣。忽视之,一大鬼鞠躬塞入, 突立榻前,殆与梁齐。面似老鸦皮色,目光睒闪,绕室四顾,张巨口如盆,齿疏 疏长三寸许,舌动喉鸣,呵喇之声,响连四壁,公惧极。又念咫尺之地,势无所 逃,不如因而刺之。乃阴抽枕下佩刀,遽拔而斫之,中腹,作石缶声。鬼大怒, 伸巨爪攫公。公少缩。鬼攫得衾,捽之,忿忿而去。公随衾堕,伏地号呼。家人 持火奔集,则门闭如故,排窗入,见公状,大骇。扶曳登床,始言其故。共验之, 则衾夹于寝门之隙。启扉检照,见有爪痕如箕,五指着处皆穿。既明,不敢复留, 负笈而归。后问僧人,无复他异。 ○咬鬼 沈麟生云:其友某翁者,夏月昼寝,朦胧间,见一女子搴帘入,以白布裹首, 縗服麻裙,向内室去,疑邻妇访内人者;又转念,何遽以凶服入人家?正自皇惑, 女子已出。细审之,年可三十余,颜色黄肿,眉目蹙蹙然,神情可畏。又逡巡不 去,渐逼近榻。遂伪睡,以观其变。无何,女子摄衣登床,压腹上,觉如百钧重。 心虽了了,而举其手,手如缚;举其足,足如痿也。急欲号救,而苦不能声。女 子以喙嗅翁面,颧鼻眉额殆遍。觉喙冷如冰,气寒透骨。翁窘急中,思得计:待 嗅至颐颊,当即因而啮之。未几,果及颐。翁乘势力龁其颧,齿没于肉。女负痛 身离,且挣且啼。翁龁益力。但觉血液交颐,湿流枕畔。相持正苦,庭外忽闻夫 人声,急呼有鬼,一缓颊而女子已飘忽遁去。夫人奔入,无所见,笑其魇梦之诬。 翁述其异,且言有血证焉。相与检视,如屋漏之水,流浃枕席。伏而嗅之,腥臭 异常。翁乃大吐。过数日,口中尚有余臭云。 ○捉狐 孙翁素有胆。一日,昼卧,仿佛有物登床,遂觉身摇摇如驾云雾。窃意无乃 魇狐耶?微窥之,物如猫,黄毛而碧嘴,自足边来。蠕蠕伏行,如恐翁寤。逡巡 附体:着足足痿,着股股软。甫及腹,翁骤起,按而捉之,握其项。物鸣急莫能 脱。翁亟呼夫人,以带系其腰。乃执带之两端,笑曰:“闻汝善化,今注目在此, 看作如何化法。”言次,物忽缩其腹,细如管,几脱去。翁乃大愕,急力缚之, 则又鼓其腹,粗于碗,坚不可下;力稍懈,又缩之。翁恐其脱,命夫人急杀之。 夫人张皇四顾,不知刀之所在。翁左顾示以处。比回首,则带在手如环然,物已 渺矣。 ○荞中怪 长山安翁者,性喜操农功。秋间荞熟,刈堆陇畔。时近村有盗稼者,因命佃 人,乘月辇运登场;俟其装载归,而自留逻守。遂枕戈露卧。目稍瞑,忽闻有人 践荞根,咋咋作响。心疑暴客,急举首,则一大鬼,高丈余,赤发鬡须,去 身已近。大怖,不遑他计,踊身暴起,狠刺之。鬼鸣如雷而逝。恐其复来,荷戈 而归。迎佃人于途,告以所见,且戒勿往。众未深信。越日,曝麦于场,忽闻空 际有声。翁骇曰:“鬼物来矣!”乃奔,众亦奔。移时复聚,翁命多设弓弩以俟 之。异日,果复来,数矢齐发,物惧而遁。二三日竟不复来。麦既登仓,禾{艹黠} 杂遝,翁命收积为垛,而亲登践实之,高至数尺。忽遥望骇曰:“鬼物至矣!” 众急觅弓矢,物已奔翁。翁仆,龁其额而去。共登视,则去额骨如掌,昏不知人。 负至家中,遂卒。后不复见。不知其为何怪也。 ○宅妖 长山李公,大司寇之侄也。宅多妖异。尝见厦有春凳,肉红色,甚修润。李 以故无此物,近抚按之,随手而曲,殆如肉软,骇而却走。旋回视,则四足移动, 渐入壁中。又见壁间倚白梃,洁泽修长。近扶之,腻然而倒,委蛇入壁,移时始 没。康熙十七年,王生浚升设帐其家。日暮,灯火初张,生着履卧榻上。忽见小 人,长三寸许,自外入,略一盘旋,即复去。少顷,荷二小凳来,设堂中,宛如 小儿辈用梁{艹黠}心所制者。又顷之,二小人舁一棺入,长四寸许,停置凳上。 安厝未已,一女子率厮婢数人来,率细小如前状。女子衰衣,麻练束腰际,布裹 首;以袖掩口,嘤嘤而哭,声类巨蝇。生睥睨良久,毛森立,如霜被于体。因大 呼,遽走,颠床下,摇战莫能起。馆中人闻声毕集,堂中人物杳然矣。 ○王六郎 许姓,家淄之北郭,业渔。每夜,携酒河上,饮且渔。饮则酹酒于地,祝云: “河中溺鬼得饮。”以为常。他人渔,迄无所获,而许独满筐。 一夕,方独酌,有少年来,徘徊其侧。让之饮,慨与同酌。既而终夜不获一 鱼,意颇失。少年起曰:“请于下流为君驱之。”遂飘然去。少间,复返,曰: “鱼大至矣。”果闻唼呷有声。举网而得数头,皆盈尺。喜极,申谢。欲归,赠 以鱼,不受,曰:“屡叨佳酝,区区何足云报。如不弃,要当以为常耳。”许曰: “方共一夕,何言屡也?如肯永顾,诚所甚愿,但愧无以为情。”询其姓字,曰: “姓王,无字,相见可呼王六郎。”遂别。明日,许货鱼。益利,沾酒。晚至河 干,少年已先在,遂与欢饮。饮数杯,辄为许驱鱼。如是半载,忽告许曰:“拜 识清扬,情逾骨肉。然相别有日矣。”语甚凄楚。惊问之。欲言而止者再,乃曰: “情好如吾两人,言之或勿讶耶?今将别,无妨明告:我实鬼也。素嗜酒,沉醉 溺死,数年于此矣。前君之获鱼,独胜于他人者,皆仆之暗驱,以报酹奠耳。明 日业满,当有代者,将往投生。相聚只今夕,故不能无感。”许初闻甚骇;然亲 狎既久,不复恐怖。因亦欷歔,酌而言曰:“六郎饮此,勿戚也。相见遽违,良 足悲恻。然业满劫脱,正宜相贺,悲乃不伦。”遂与畅饮。因问:“代者何人?” 曰:“兄于河畔视之,亭午,有女子渡河而溺者,是也。”听村鸡既唱,洒涕而 别。明日,敬伺河边,以觇其异。果有妇人抱婴儿来,及河而堕。儿抛岸上,扬 手掷足而啼。妇沉浮者屡矣,忽淋淋攀岸以出,藉地少息,抱儿径去。当妇溺时, 意良不忍,思欲奔救;转念是所以代六郎者,故止不救。及妇自出,疑其言不验。 抵暮,渔旧处,少年复至,曰:“今又聚首,且不言别矣。”问其故。曰:“女 子已相代矣;仆怜其抱中儿,代弟一人,遂残二命,故舍之。更代不知何期。或 吾两人之缘未尽耶?”许感叹曰:“此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矣。”由此相聚如 初。数日,又来告别。许疑其复有代者。曰:“非也。前一念恻隐,果达帝矣。 今授为招远县邬镇土地,来日赴任。倘不忘故交,当一往探,勿惮修阻。”许贺 曰:“君正直为神,甚慰人心。但人神路隔,即不惮修阻,将复如何?”少年曰: “但往,勿虑。”再三叮咛而去。许归,即欲制装东下。妻笑曰:“此去数百里, 即有其地,恐土偶不可以共语。”许不听,竟抵招远。问之居人,果有邬镇。寻 至其处,息肩逆旅,问祠所在。主人惊曰:“得无客姓为许?”许曰:“然。何 见知?”又曰:“得勿客邑为淄?”曰:“然。何见知?”主人不答,遽出。俄 而丈夫抱子,媳女窥门,杂沓而来,环如墙堵。许益惊。众乃告曰:“数夜前, 梦神言:淄川许友当即来,可助一资斧。祗候已久。”许亦异之,乃往祭于祠而 祝曰:“别君后,寤寐不去心,远践曩约。又蒙梦示居人,感篆中怀。愧无腆物, 仅有卮酒,如不弃,当如河上之饮。”祝毕,焚钱纸。俄见风起座后,旋转移时, 始散。至夜,梦少年来,衣冠楚楚,大异平时,谢曰:“远劳顾问,喜泪交并。 但任微职,不便会面,咫尺河山,甚怆于怀。居人薄有所赠,聊酬夙好。归如有 期,尚当走送。”居数日,许欲归,众留殷勤,朝请暮邀,日更数主。许坚辞欲 行。众乃折柬抱补,争来致赆,不终朝,馈遗盈橐。苍头稚子毕集,祖送出村, 欻有羊角风起,随行十余里。许再拜曰:“六郎珍重!勿劳远涉。君心仁爱,自 能造福一方,无庸故人嘱也。”风盘旋久之,乃去。村人亦嗟讶而返。许归,家 稍裕,遂不复渔。后见招远人问之,其灵应如响云。或言:即章丘石坑庄。未知 孰是。 异史氏曰:“置身青云,无忘贫贱,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车中贵介,宁复识 戴笠人哉?余乡有林下者,家綦贫。有童稚交,任肥秩,计投之必相周顾。竭力 办装,奔涉千里,殊失所望;泻囊货骑,始得归。其族弟甚谐,作月令嘲之云: ‘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伞盖不张,马化为驴,靴始收声。’念此可为一笑。” ○偷桃 童时赴郡试,值春节。旧例,先一日,各行商贾,彩楼鼓吹赴藩司,名曰 “演春”。余从友人戏瞩。 是日游人如堵。堂上四官,皆赤衣,东西相向坐,时方稚,亦不解其何官, 但闻人语哜嘈,鼓吹聒耳。忽有一人,率披发童,荷担而上,似有所白;万声汹 动,亦不闻其为何语,但视堂上作笑声。即有青衣人大声命作剧。其人应命方兴, 问:“作何剧?”堂上相顾数语,吏下宣问所长。答言:“能颠倒生物。”吏以 白官。少顷复下,命取桃子。 术人应诺,解衣覆笥上,故作怨状,曰:“官长殊不了了!坚冰未解,安所 得桃?不取,又恐为南面者怒。奈何!”其子曰:“父已诺之,又焉辞?”术人 惆怅良久,乃曰:“我筹之烂熟。春初雪积,人间何处可觅?惟王母园中,四时 常不凋谢,或有之。必窃之天上,乃可。”子曰:“嘻!天可阶而升乎?”曰: “有术在。”乃启笥,出绳一团,约数十丈,理其端,望空中掷去;绳即悬立空 际,若有物以挂之。未几,愈掷愈高,渺入云中,手中绳亦尽。乃呼子曰:“儿 来!余老惫,体重拙,不能行,得汝一往。”遂以绳授子,曰:“持此可登。” 子受绳,有难色,怨曰:“阿翁亦大愦愦!如此一线之绳,欲我附之,以登万仞 之高天。倘中道断绝,骸骨何存矣!”父又强呜拍之,曰:“我已失口,追悔无 及。烦儿一行。儿勿苦,倘窃得来,必有百金赏,当为儿娶一美妇。”子乃持索, 盘旋而上,手移足随,如蛛趁丝,渐入云霄,不可复见。久之,坠一桃,如碗大。 术人喜,持献公堂。堂上传示良久,亦不知其真伪。 忽而绳落地上,术人惊曰:“殆矣!上有人断吾绳,儿将焉托!”移时,一 物坠。视之,其子首也。捧而泣曰:“是必偷桃,为监者所觉。吾儿休矣!”又 移时,一足落;无何,肢体纷坠,无复存者。术人大悲,一一拾置笥中而阖之, 曰:“老夫止此儿,日从我南北游。今承严命,不意罹此奇惨!当负去瘗之。” 乃升堂而跪,曰:“为桃故,杀吾子矣!如怜小人而助之葬,当结草以图报耳。” 坐官骇诧,各有赐金。 术人受而缠诸腰,乃扣笥而呼曰:“八八儿,不出谢赏,将何待?”忽一蓬 头童首抵笥盖而出,望北稽首,则其子也。以其术奇,故至今犹记之。后闻白莲 教能为此术,意此其苗裔耶? ○种梨 有乡人货梨于市,颇甘芳,价腾贵。有道士破巾絮衣,丐于车前。乡人咄之, 亦不去;乡人怒,加以叱骂。道士曰:“一车数百颗,老衲止丐其一,于居士亦 无亦大损,何怒为?”观者劝置劣者一枚令去,乡人执不肯。 肆中佣保者,见喋聒不堪,遂出钱市一枚,付道士。道士拜谢,谓众曰: “出家人不解吝惜。我有佳梨,请出供客。”或曰:“既有之,何不自食?”曰: “我特需此核作种。”于是掬梨啖。且尽,把核于手,解肩上镵,坎地深数寸, 纳之而覆以土。向市人索汤沃灌。好事者于临路店索得沸沈,道士接浸坎上。万 目攒视,见有勾萌出,渐大;俄成树,枝叶扶苏;倏而花,倏而实,硕大芳馥, 累累满树。道士乃即树头摘赐观者,顷刻向尽。已,乃以镵伐树,丁丁良久,方 断。带叶荷肩头,从容徐步而去。 初,道士作法时,乡人亦杂立众中,引领注目,竟忘其业。道士既去,始顾 车中,则梨已空矣,方悟适所亻表散,皆己物也。又细视车上一靶亡,是新凿断 者。心大愤恨。急迹之,转过墙隅,则断靶弃垣下,始知所伐梨本,即是物也。 道士不知所在。一市粲然。 异史氏曰:“乡人愦愦,憨状可掬,其见笑于市人,有以哉。每见乡中称素 丰者,良朋乞米,则怫然,且计曰:‘是数日之资也。’或劝济一危难,饭一茕 独,则又忿然,又计曰:‘此十人,五人之食也。’甚而父子兄弟,较尽锱铢。 及至-博迷心,则顷囊不吝;刀锯临颈,则赎命不遑。诸如此类,正不胜道,蠢 尔乡人,又何足怪。” ○劳山道士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闻劳山多仙人,负笈往游。登一顶,有 观宇,甚幽。一道士坐蒲团上,素发垂领,而神光爽迈。叩而与语,理甚玄妙。 请师之。道士曰:“恐娇惰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门人甚众,薄暮毕 集。王俱与稽首,遂留观中。 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一斧,使随众采樵。王谨受教。过月余,手足重茧, 不堪其苦,阴有归志。一夕归,见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师乃剪纸 如镜,粘壁间。俄顷,月明辉室,光鉴毫芒。诸门人环听奔走。一客曰:“良宵 胜乐,不可不同。”乃于案上取酒壶,分赉诸徒,且嘱尽醉。王自思:七八人, 壶酒何能遍给?遂各觅盎盂,竞饮先,惟恐樽尽;而往复挹注,竟不少减。 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何不呼嫦娥来?”乃以箸掷月 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 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 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 宵最乐,然不胜酒力矣。其饯我于月宫可乎?”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 坐月中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移时,月渐暗,门人燃烛来,则道士独坐 而客杳矣。几上肴核尚故。壁上月,纸圆如镜而已。道士问众:“饮足乎?”曰: “足矣。”“足宜早寝,勿误樵苏。”众诺而退。王窃欣慕,归念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忍,而道士并不传教一术。心不能待,辞曰:“弟子数百里 受业仙师,纵不能得长生术,或小有传习,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阅两三月,不过 早樵而暮归。弟子在家,未谙此苦。”道士笑曰:“吾固谓不能作苦,今果然。 明早当遣汝行。”王曰:“弟子操作多日,师略授小技,此来为不负也。”道士 问:“何术之求?”王曰:“每见师行处,墙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道 士笑而允之。乃传一诀,令自咒毕,呼曰:“入之!俯首辄入,勿逡巡!”王果 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墙外矣。大喜,入谢。道士曰: “归宜洁持,否则不验。”遂助资斧遣归。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妻 不信。王效其作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壁,蓦然而踣。妻扶视之,额上 坟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惭忿,骂老道士之无良而已。 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今 有伧父,喜疢毒而畏药石,遂有吮痈舐痔者,进宣威逞暴之术,以迎其旨,绐之 曰:‘执此术也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初试未尝不小效,遂谓天下之大,举 可以如是行矣,势不至触硬壁而颠蹶不止也。” ○长清僧 长清僧,道行高洁,年八十余犹健。一日,颠仆不起,寺僧奔救,已圆寂矣。 僧不自知死,魂飘去,至河南界。河南有故绅子,率十余骑,按鹰猎兔。马逸, 坠毙。僧魂适值,翕然而合,遂渐苏。厮仆环问之。张目曰:“胡至此!”众扶 归。入门,则粉白黛绿者,纷集顾问。大骇曰:“我僧也,胡至此!”家人以为 妄,共提耳悟之。僧亦不自申解,但闭目不复有言。饷以脱粟则食,酒肉则拒。 夜独宿,不受妻妾奉。数日后,忽思少步。众皆喜。既出,少定,即有诸仆纷来, 钱簿谷籍,杂请会计。公子托以病倦,悉卸绝之。惟问:“山东长清县,知之否?” 共答:“知之。”曰:“我郁无聊赖,欲往游瞩,宜即治任。”众谓新瘳,未应 远涉。不听,翼日遂发。 抵长清,视风物如昨。无烦问途,竟至兰若。弟子数人见贵客至,伏谒甚恭。 乃问:“老僧焉往?”答云:“吾师曩已物化。”问墓所。群导以往,则三尺孤 坟,荒草犹未合也。众僧不知何意。既而戒马欲归,嘱曰:“汝师戒行之僧,所 遗手泽,宜恪守,勿俾损坏。”众唯唯。乃行。 既归,灰心木坐,了不勾当家务。居数月,出门自遁,直抵旧寺,谓弟子曰: “我即汝师。”众疑其谬,相视而笑。乃述返魂之由,又言生平所为,悉符。众 乃信,居以故榻,事之如平日。后公子家屡以舆马来,哀请之,略不顾瞻。又年 余,夫人遣纪纲至,多所馈遗,金帛皆却之,惟受布袍一袭而已。友人或至其乡, 敬造之。见其人默然诚笃,年仅三十,而辄道其八十余年事。 异史氏曰:“人死则魂散,其千里而不散者,性定故耳。余于僧,不异之乎 其再生,而异之乎其入纷华靡丽之乡,而能绝人以逃世也。若眼睛一闪,而兰麝 熏心,有求死而不得者矣,况僧乎哉!” ○蛇人 东郡某甲,以弄蛇为业。尝蓄驯蛇二,皆青色;其大者呼之大青,小曰二青。 二青额有赤点,尤灵驯,盘旋无不如意。蛇人爱之,异于他蛇。期年,大青死, 思补其缺,未暇遑也。一夜,寄宿山寺。既明,启笥,二青亦渺。蛇人怅恨欲死。 冥搜亟呼,迄无影兆。然每至丰林茂草,辄纵之去,俾得自适,寻复返;以此故, 冀其自至。坐伺之,日既高,亦已绝望,怏怏遂行。出门数武,闻丛薪错楚中, 窸窣作响,停趾愕顾,则二青来也。大喜,如获拱璧。息肩路隅,蛇亦顿止。视 其后,小蛇从焉。抚之曰:“我以汝为逝矣。小侣而所荐耶?”出饵饲之,兼饲 小蛇。小蛇虽不去,然瑟缩不敢食。二青含哺之,宛似主人之让客者。蛇人又饲 之,乃食。食已,随二青俱入笥中。荷去教之,旋折辄中规矩,与二青无少异, 因名之小青。衒技四方,获利无算。 大抵蛇人之弄蛇也,止以二尺为率,大则过重,辄便更易。缘二青驯,故未 遽弃。又二三年,长三尺余,卧则笥为之满,遂决去之。一日,至淄邑东山间, 饲以美饵,祝而纵之。既去,顷之复来,蜿蜒笥外。蛇人挥曰:“去之!世无百 年不散之筵。从此隐身大谷,必且为神龙,笥中何可以久居也?”蛇乃去。 已而复返,挥之不去,以首触笥。小青在中,亦震震而动。蛇人悟曰:“得 毋欲别小青也?”乃发笥。小青径出,因与交首吐舌,似相告语。已而委蛇并去。 方意小青不还,俄而踽踽独来,竟入笥卧。由此随在物色,迄无佳者,而小青亦 渐大,不可弄。后得一头,亦颇驯,然终不如小青良。而小青粗于儿臂矣。 先是,二青在山中,樵人多见之。又数年,长数尺,围如碗;渐出逐人,因 而行旅相戒,罔敢出其途。一日,蛇人经其处,蛇暴出如风。蛇人大怖而奔。蛇 逐益急,回顾已将及矣。而视其首,朱点俨然,始悟为二青。下担呼曰:“二青, 二青!”蛇顿止。昂首久之,纵身绕蛇人,如昔弄状。觉其意殊不恶,但躯巨重, 不胜其绕;仆地呼祷,乃释之。又以首触笥。蛇人悟其意,开笥出小青。二蛇相 见,交缠如饴糖状,久之始开。蛇人乃祝小青曰:“我久欲与汝别,今有伴矣。” 谓二青曰:“原君引之来,可还引之去。更嘱一言:深山不乏食饮,勿扰行人, 以犯天谴。”二蛇垂头,似相领受。遽起,大者前,小者后,过处林木为之中分。 蛇人伫立望之,不见乃去。此后行人如常,不知二蛇何往也。 异史氏曰:“蛇,蠢然物耳,乃恋恋有故人之意,且其从谏也如转圜。独怪 俨然而人也者,以十年把臂之交,数世蒙恩之主,转思下井复投石焉;又不然, 则药石相投,悍然不顾,且怒而仇焉者,不且出斯蛇下哉。” ○斫蟒 胡田村胡姓者,兄弟采樵,深入幽谷。遇巨蟒,兄在前,为所吞,弟初骇欲 奔,见兄被噬,遂怒出樵斧,斫蟒首。首伤而吞不已。然头虽已没,幸肩际不能 下。弟急极无计,乃两手持兄足,力与蟒争,竟曳兄出。蟒亦负痛去。视兄,则 鼻耳俱化,奄将气尽。肩负以行,途中凡十余息,始至家。医养半年,方愈。至 今面目皆瘢痕,鼻耳惟孔存焉。噫!农人中,乃有弟弟如此哉!或言:“蟒不为 害,乃德义所感。”信然! ○真定女 真定界有孤女,方六七岁,收养于夫家。相居二三年,夫诱与交而孕。腹膨 膨而以为病也,告之母。母曰:“动否?”曰:“动。”又益异。然以其齿太稚, 不敢决。未几,生男。母叹曰:“不图拳母,竟生锥儿!” ○犬奸 青州贾某,客于外,恒经岁不归。家蓄一白犬,妻引与交,习为常。一日, 夫归,与妻共卧。犬突入,登榻,啮贾人竟死。后里舍稍闻之,共为不平,鸣于 官。官械妇,妇不肯伏,收之。命缚犬来,始取妇出。犬忽见妇,直前碎衣作交 状。妇始无词。使两役解部院,一解人而一解犬。有欲观其合者,共敛钱赂役, 役乃牵聚令交。所止处,观者常百人,役以此网利焉。后人犬俱寸磔以死。呜呼! 天地之大,真无所不有矣。然人面而兽交者,独一妇也乎哉? 异史氏为之判曰:“会于濮上,古所交讥;约于桑中,人且不齿。乃某者, 不堪雌守之苦。浪思苟合之欢。夜叉伏床,竟是家中牝兽;捷卿入窦,遂为被底 情郎。云雨台前,乱摇续貂之尾;温柔乡里,频款曳象之腰。锐锥处于皮囊,一 纵股而脱颖;留情结于镞项,甫饮羽而生根。忽思异类之交,直属匪夷之想。尨 吠奸而为奸,妒残凶杀,律难治以萧曹;人非兽而实兽,奸秽-腥,肉不食于豺 虎。呜呼!人奸杀,则女拟以剐;至于犬奸杀,阳世遂无其刑。人不良,则罚人 作犬,至于犬不良,阴曹应穷于法。宜支解以追魂魄,请押赴以问阎罗。” ○雹神 王公筠仓,莅任楚中,拟登龙虎山谒天师。及湖,甫登舟,即有一人驾小艇 来,使舟中人为通。公见之,貌修伟。怀中出天师刺,曰:“闻驺从将临,先遣 负弩。”公讶其预知,益神之,诚意而往。 天师治具相款。其服役者,衣冠须鬛,多不类常人。前使者亦侍其侧。少间, 向天师细语。天师谓公曰:“此先生同乡,不之识耶?”公问之。曰:“此即世 所传雹神李左车也。”公愕然改容。天师曰:“适言奉旨雨雹,故告辞耳。”公 问:“何处?”曰:“章丘。”公以接壤关切,离席乞免。天师曰:“此上帝玉 敕,雹有额数,何能相徇?”公哀不已。天师垂思良久,乃顾而嘱曰:“其多降 山谷,勿伤禾稼可也。”又嘱:“贵客在坐,文去勿武。”神出,至庭中,忽足 下生烟,氲氤匝地。俄延逾刻,极力腾起,才高于庭树;又起,高于楼阁。霹雳 一声,向北飞去,屋宇震动,筵器摆簸。公骇曰:“去乃作雷霆耶!”天师曰: “适戒之,所以迟迟,不然,平地一声,便逝去矣。”公别归,志其月日,遣人 问章丘。是日果大雨雹,沟渠皆满,而田中仅数枚焉。 ○狐嫁女 历城殷天官,少贫,有胆略。邑有故家之第,广数十亩,楼宇连亘。常见怪 异,以故废无居人。久之,蓬蒿渐满,白昼亦无敢入者。会公与诸生饮,或戏云: “有能寄此一宿者,共醵为筵。”公跃起曰:“是亦何难!”携一席往。众送诸 门,戏曰:“吾等暂候之,如有所见,当急号。”公笑云:“有鬼狐,当捉证耳。” 遂入,见长莎蔽径,蒿艾如麻。时值上弦,幸月色昏黄,门户可辨。摩娑数 进,始抵后楼。登月台,光洁可爱,遂止焉。西望月明,惟衔山一线耳。坐良久, 更无少异,窃笑传言之讹。席地枕石,卧看牛女。一更向尽,恍惚欲寐。楼下有 履声,籍籍而上。假寐睨之,见一青衣人,挑莲灯,猝见公,惊而却退。语后人 曰:“有生人在。”下问:“谁何?”答云:“不识。”俄一老翁上,就公谛视, 曰:“此殷尚书,其睡已酣。但办吾事,相公倜傥,或不叱怪。”乃相率入楼, 楼门尽辟。移时,往来者益众。楼上灯辉如昼。公稍稍转侧,作嚏咳。翁闻公醒, 乃出,跪而言曰:“小人有箕帚女,今夜于归。不意有触贵人,望勿深罪。”公 起,曳之曰:“不知今夕嘉礼,惭无以贺。”翁曰:“贵人光临,压除凶煞,幸 矣。即烦陪坐,倍益光宠。”公喜,应之。入视楼中,陈设绮丽。遂有妇人出拜, 年可四十余。翁曰:“此拙荆。”公揖之。俄闻笙乐聒耳,有奔而上者,曰: “至矣!”翁趋迎,公亦立俟。少间,笼纱一簇,导新郎入。年可十七八,丰采 韶秀。翁命先与贵客为礼。少年目公。公若为傧,执半主礼。次翁婿交拜,已, 乃即席。少间,粉黛云从,酒胾雾霈,玉碗金瓯,光映几案。酒数行,翁唤女奴 请小姐来。女奴诺而入,良久不出。翁自起,搴帏促之。俄婢媪辈拥新人出,环 佩璆然,麝兰散馥。翁命向上拜。起,即坐母侧。微目之,翠凤明珰,容华绝 世。既而酌以金爵,大容数斗。公思此物可以持验同人,阴内袖中。伪醉隐几, 颓然而寝。皆曰:“相公醉矣。”居无何,新郎告行,笙乐暴作,纷纷下楼而去。 已而主人敛酒具,小一爵,冥搜不得。或窃议卧客。翁急戒勿语,惟恐公闻。 移时,内外俱寂。公始起。暗无灯火,惟脂香酒气,充溢四堵。视东方既白, 乃从容出。探袖中,金爵犹在。及门,则诸生先候,疑其夜出而早入者。公出爵 示之。众骇问,公以状告。共思此物非寒士所有,乃信之。 后公举进士,任肥丘。有世家朱姓宴公,命取巨觥,久之不至。有细奴掩口 与主人语,主人有怒色。俄奉金爵劝客饮。谛视之,款式雕文,与狐物更无殊别。 大疑,问所从制。答云:“爵凡八只,大人为京卿时,觅良工监制。此世传物, 什袭已久。缘明府辱临,适取诸箱簏,仅存其七,疑家人所窃取;而十年尘封如 故,殊不可解。”公笑曰:“金杯羽化矣。然世守之珍不可失。仆有一具,颇近 似之,当以奉赠。”终筵归署,拣爵持送之。主人审视,骇绝。亲诣谢公,诘所 自来,公为历陈颠末。始知千里之物,狐能摄致,而不敢终留也。 ○娇娜 孔生雪笠,圣裔也。为人蕴藉,工诗。有执友令天台,寄函招之。生往,令 适卒,落拓不得归,寓菩陀寺,佣为寺僧抄录。寺西百余步,有单先生第,先生 故公子,以大讼萧条,眷口寡,移而乡居,宅遂旷焉。 一日,大雪崩腾,寂无行旅。偶过其门,一少年出,丰采甚都。见生,趋与 为礼,略致慰问,即屈降临。生爱悦之,慨然从入。屋宇都不甚广,处处悉悬锦 幕,壁上多古人书画。案头书一册,签曰“琅环琐记。”翻阅一过,皆目所未睹。 生以居单第,以为第主,即亦不审官阀。少年细诘行踪,意怜之,劝设帐授徒。 生叹曰:“羁旅之人,谁作曹丘者?”少年曰:“倘不以驽骀见斥,愿拜门墙。” 生喜,不敢当师,请为友。便问:“宅何久锢?”答曰:“此为单府,曩以公子 乡居,是以久旷。仆皇甫氏,祖居陕。以家宅焚于野火,暂借安顿。”生始知非 单。当晚,谈笑甚欢,即留共榻。 昧爽,即有僮子炽炭火于室。少年先起入内,生尚拥被坐。僮入,白:“太 翁来。”生惊起。一叟入,鬓发皤然,向生殷谢曰:“先生不弃顽儿,遂肯赐教。 小子初学涂鸦,勿以友故,行辈视之也。”已而进锦衣一袭,貂帽、袜、履各一 事。视生盥栉已,乃呼酒荐馔。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数行, 叟兴辞,曳杖而去。餐讫,公子呈课业,类皆古文词,并无时艺。问之,笑云: “仆不求进取也。”抵暮,更酌曰:“今夕尽欢,明日便不许矣。”呼僮曰: “视太公寝未;已寝,可暗唤香奴来。”僮去,先以绣囊将琵琶至。少顷,一婢 入,红妆艳艳。公子命弹湘妃,婢以牙拨勾动,激扬哀烈,节拍不类夙闻。又命 以巨觞行酒,三更始罢。次日,早起共读。公子最慧,过目成咏,二三月后,命 笔警绝。相约五日一饮,每饮必招香奴。一夕,酒酣气热,目注之。公子已会其 意,曰:“此婢乃为老父所豢养。兄旷邈无家,我夙夜代筹久矣,行当为君谋一 佳耦。”生曰:“如果惠好,必如香奴者。”公子笑曰:“君诚‘少所见而多所 怪’者矣。以此为佳,君愿亦易足也。”居半载,生欲翱翔郊郭,至门,则双扉 外扃,问之,公子曰:“家君恐交游纷意念,故谢客耳。”生亦安之。 时盛暑溽热,移斋园亭。生胸间瘇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呻吟。公子朝夕 省视,眠食俱废。又数日,创剧,益绝食饮。太公亦至,相对太息。公子曰: “儿前夜思先生清恙,娇娜妹子能疗之,遣人于外祖处呼令归。何久不至?”俄 僮入白:“娜姑至,姨与松姑同来。”父子即趋入内。少间,引妹来视生。年约 十三四,娇波流慧,细柳生姿。生望见艳色,嚬呻顿忘,精神为之一爽。公子便 言:“此兄良友,不啻同胞也,妹子好医之。”女乃敛羞容,揄长袖,就榻诊视。 把握之间,觉芳气胜兰。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脉动矣。然症虽危,可治;但 肤块已凝,非伐皮削肉不可。”乃脱臂上金钏安患处,徐徐按下之。创突起寸许, 高出钏外,而根际余肿,尽束在内,不似前如碗阔矣。乃一手启罗衿,解佩刀, 刃薄于纸,把钏握刃,轻轻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床席。生贪近娇姿,不惟 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未几,割断腐肉,团团然如树上削下之癭。 又呼水来,为洗割处。口吐红丸,如弹大,着肉上,按令旋转;才一周,觉热火 蒸腾;再一周,习习作痒;三周已,遍体清凉,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 “愈矣!”趋步出。 生跃起走谢,沉痼若失。而悬想容辉,苦不自已。自是废卷痴坐,无复聊赖。 公子已窥之,曰:“弟为物色,得一佳耦。”问:“何人?”曰:“亦弟眷属。” 生凝思良久,但云:“勿须也!”面壁吟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 云。”公子会其旨,曰:“家君仰慕鸿才,常欲附为婚姻。但止一少妹,齿太稚。 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颇不粗陋。如不见信,松姊日涉园亭,伺前厢,可望见 之。”生如其教,果见娇娜偕丽人来,画黛弯蛾,莲钩蹴凤,与娇娜相伯仲也。 生大悦,求公子作伐。公子异日自内出,贺曰:“谐矣。”乃除别院,为生成礼。 是夕,鼓吹阗咽,尘落漫飞,以望中仙人,忽同衾幄,遂疑广寒宫殿,未必在云 霄矣。合卺之后,甚惬心怀。 一夕,公子谓生曰:“切磋之惠,无日可以忘之。近单公子解讼归,索宅甚 急,意将弃此而西。势难复聚,因而离绪萦怀。”生愿从去。公子劝还乡闾,生 难之。公子曰:“勿虑,可即送君行。”无何,太翁引松娘至,以黄金百两赠生。 公子以左右手与生夫妇相把握,嘱闭目勿视。飘然履空,但觉耳际风鸣,久之曰: “至矣。”启目,果见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叩家门,母出非望,又睹美妇, 方共忻慰。及回顾,则公子逝矣。松娘事姑孝;艳色贤名,声闻遐迩。 后生举进士,授延安司李,携家之任。母以道远不行。松娘生一男,名小宦, 生以忤直指,罢官,罣碍不得归。偶猎郊野,逢一美少年,跨骊驹,频频瞻视。 细看,则皇甫公子也。揽辔停骖,悲喜交至。邀生去,至一村,树木浓昏,荫翳 天日。入其家,则金沤浮钉,宛然世家。问妹子已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经 宿别去,偕妻同返。娇娜亦至,抱生子掇提而弄曰:“姊姊乱吾种矣。”生拜谢 曩德。笑曰:“姊夫贵矣。创口已合,未忘痛耶?”妹夫吴郎,亦来谒拜。信宿 乃去。 一日,公子有忧色,谓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但锐 自任。公子趋出,招一家入,罗拜堂上。生大骇,亟问。公子曰:“余非人类, 狐也。今有雷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难,一门可望生全;不然,请抱子而行,无相 累。”生矢共生死。乃使仗剑于门,嘱曰:“雷霆轰击,勿动也!”生如所教。 果见阴云昼暝,昏黑如{殹石}。回视旧居,无复闬闳,惟见高冢岿然,巨穴无底。 方错愕间,霹雳一声,摆簸山岳,急雨狂风,老树为拔。生目眩耳聋,屹不少动。 忽于繁烟黑絮之中,见一鬼物,利喙长爪,自穴攫一人出,随烟直上。瞥睹衣履, 念似娇娜。乃急跃离地,以剑击之,随手堕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毙。 少间,晴霁,娇娜已能自苏。见生死于旁,大哭曰:“孔郎为我而死,我何 生矣!”松娘亦出,共舁生归。娇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拨其齿;自乃撮其 颐,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呵之。红丸随气入喉,格格作响,移时,豁然而苏。 见眷口,恍如梦悟。于是一门团圆,惊定而喜。生以幽旷不可久居,议同旋里。 满堂交赞,惟娇娜不乐。生请与吴郎俱,又虑翁媪不肯离幼子,终日议不果。忽 吴家一小奴,汗流气促而至。惊致研诘,则吴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门俱没。娇娜 顿足悲伤,涕不可止。共慰劝之。而同归之计遂决。 生入城,勾当数日,遂连夜趣装。既归,以闲园寓公子,恒返关之;生及松 娘至,始发扃。生与公子兄妹,棋酒谈宴,若一家然。小宦长成,貌韶秀,有狐 意。出游都市,共知为狐儿也。 异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疗饥; 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 矣。” ○僧孽 张某暴卒,随鬼使去,见冥王。王稽簿,怒鬼使误捉,责令送归。张下,私 浼鬼使,求观冥狱。鬼导历九幽,刀山、剑树,一一指点。末至一处,有一僧紥 股穿绳而倒悬之,号痛欲绝。近视,则其兄也。张见之惊哀,问:“何罪至此?” 鬼曰:“是为僧,广募金钱,悉供饮博行-,故罚之。欲脱此厄,须其自忏。” 张既苏,疑兄已死。 时其兄居兴福寺,因往探之。入门,便闻其号痛声。入室,见疮生股间,脓 血崩溃,挂足壁上,宛然冥司倒悬状。骇问其故。曰:“挂之稍可,不则痛彻心 腑。”张因告以所见。僧大骇,乃戒荤酒,虔诵经咒。半月寻愈。遂为戒僧。 异史氏曰:“鬼狱茫茫,恶人每以自解;而不知昭昭之祸,即冥冥之罚也。 可勿惧哉!” ○妖术 于公者,少任侠,喜拳勇,力能持高壶,作旋风舞。崇祯间,殿试在都,仆 疫不起,患之。会市上有善卜者,能决人生死,将代问之。 既至,未言。卜者曰:“君莫欲问仆病乎?”公骇应之。曰:“病者无害, 君可危。”公乃自卜。卜者起卦,愕然曰:“君三日当死!”公惊诧良久。卜者 从容曰:“鄙人有小术,报我十金,当代禳之。”公自念,生死已定,术岂能解; 不应而起,欲出。卜者曰:“惜此小费,勿悔勿悔!”爱公者皆为公惧,劝罄橐 以哀之。公不听。 倏忽至三日,公端坐旅舍,静以觇之,终日无恙。至夜,阖户挑灯,倚剑危 坐。一漏向尽,更无死法。意欲就枕,忽闻窗隙窣窣有声。急视之,一小人荷戈 入;及地,则高如人。公捉剑起,急击之,飘忽未中。遂遽小,复寻窗隙,意欲 遁去。公疾斫之,应手而倒。烛之,则纸人,已腰断矣。公不敢卧,又坐待之。 逾时,一物穿窗入,怪狞如鬼。才及地,急击之,断而为两,皆蠕动。恐其复起, 又连击之,剑剑皆中,其声不软。审视,则土偶,片片已碎。 于是移坐窗下,目注隙中。久之,闻窗外如牛喘,有物推窗棂,房壁震摇, 其势欲倾。公惧覆压,计不如出而斗,遂划然脱扃,奔而出。见一巨鬼,高与檐 齐;昏月中,见其面黑如煤,眼闪烁有黄光;上无衣,下无履,手弓而腰矢。公 方骇,鬼则弯矣。公以剑拨矢,矢堕。欲击之,则又弯矣。公急跃避,矢贯于壁, 战战有声。鬼怒甚,拔佩刀,挥如风,望公力劈。公猱进,刀中庭石,石立断。 公出其股间,削鬼中踝,铿然有声。鬼益怒,吼如雷,转身复剁。公又伏身入; 刀落,断公裙。公已及胁下,猛斫之,亦铿然有声,鬼仆而僵。公乱击之,声硬 如柝。烛之,则一木偶,高大如人。弓矢尚缠腰际,刻画狰狞;剑击处,皆有血 出。公因秉烛待旦,方语鬼物皆卜人遣之,欲致人于死,以神其术也。 次日,遍告交知,与共诣卜所。卜人遥见公,瞥不可见。或曰:“皆翳形术 也,犬血可破。”公如其言,戒备而往。卜人又匿如前。急以犬血沃立处,但见 卜人头面,皆为犬血模糊,目灼灼如鬼立。乃执付有司而杀之。 异史氏曰:“尝谓买卜为一痴。世之讲此道而不爽于生死者几人?卜之而爽, 犹不卜也。且即明明告我以死期之至,将复如何?况借人命以神其术者,其可畏 不尤甚耶!” ○野狗 于七之乱,-如麻。乡民李化龙,自山中窜归。值大兵宵进,恐罹炎昆之 祸,急无所匿,僵卧于死人之丛,诈作尸。兵过既尽,未敢遽出。忽见阙头断臂 之尸,起立如林。内一尸断首犹连肩上,口中作语曰:“野狗子来,奈何?”群 尸参差而应曰:“奈何!”俄顷,蹶然尽倒,遂无声。 李方惊颤欲起,有一物来,兽首人身,伏啮人首,遍吸其脑。李惧,匿首尸 下。物来拨李肩,欲得李首。李力伏,俾不可得。物乃推覆尸而移之,首见。李 大惧,手索腰下,得巨石如碗,握之。物俯身欲龁,李骤起大呼,击其首,中嘴。 物嗥如鸱,掩口负痛而奔,吐血道上。就视之,于血中得二齿,中曲而端锐,长 四寸余。怀归以示人,皆不知其何物也。 ○三生 刘孝廉,能记前身事。自言一世为缙绅,行多玷。六十二岁而殁,初见冥王, 待如乡先生礼,赐坐,饮以茶。觑冥王盏中,茶色清彻,己盏中,浊如胶。暗疑 -汤得勿此乎?乘冥王他顾,以盏就案角泻之,伪为尽者。 俄顷,稽前生恶录,怒,命群鬼捽下,罚作马。即有厉鬼絷去。行至一家, 门限甚高,不可逾。方趑趄间,鬼力楚之,痛甚而蹶。自顾,则身已在枥下矣。 但闻人曰:“骊马生驹矣,牡也。”心甚明了,但不能言。觉大馁,不得已,就 牝马求乳。逾四五年间,体修伟。甚畏挞楚,见鞭则惧而逸。主人骑,必覆障泥, 缓辔徐徐,犹不甚苦;惟奴仆圉人,不加鞯装以行,两踝夹击,痛彻心腑。于是 愤甚,三日不食,遂死。 至冥司,冥王查其罚限未满,责其规避,剥其皮革,罚为犬。意懊丧,不欲 行。群鬼乱挞之,痛极而窜于野。自念不如死,愤投绝壁,颠莫能起。自顾,则 身伏窦中,牝犬舐而腓字之,乃知身已复生于人世矣。稍长,见便液亦知秽,然 嗅之而香,但立念不食耳。为犬经年,常忿欲死,又恐罪其规避。而主人又豢养, 不肯戮。乃故啮主人脱股肉,主人怒,杖杀之。 冥王鞫状,怒其狂猘,笞数百,俾作蛇。囚于幽室,暗不见天。闷甚,缘 壁而上,穴屋而出。自视,则身伏茂草,居然蛇矣。遂矢志不残生类,饥吞木实。 积年余,每思自尽不可,害人而死又不可,欲求一善死之策而未得也。一日,卧 草中,闻车过,遽出当路,车驰压之,断为两。 冥王讶其速至,因蒲伏自剖。冥王以无罪见杀,原之,准其满限复为人,是 为刘公。公生而能言,文章书史,过辄成诵。辛酉举孝廉。每劝人:乘马必厚其 障泥;股夹之刑,胜于鞭楚也。 异史氏曰:“毛角之俦,乃有王公大人在其中。所以然者,王公大人之内, 原未必无毛角者在其中也。故贱者为善,如求花而种其树;贵者为善,如已花而 培其本:种者可大,培者可久。不然,且将负盐车,受羁馽,与之为马。不然, 且将啖便液,受烹割,与之为犬。又不然,且将披鳞介,葬鹤鹳,与之为蛇。” ○狐入瓶 万村石氏之妇,崇于狐,患之,而不能遣。扉后有瓶,每闻妇翁来,狐辄遁 匿其中。妇窥之熟,暗计而不言。一日,窜入。妇急以絮塞瓶口,置釜中,燂 汤而沸之。瓶热,狐呼曰:“热甚!勿恶作剧。”妇不语。号益急,久之无声。 拔塞而验之,毛一堆,血数点而已。 ○蛇癖 王蒲令之仆吕奉宁,性嗜蛇。每得小蛇,则全吞之,如啖葱状;大者,以刀 寸寸断之,始掬以食。嚼之铮铮,血水沾颐。且善嗅,尝隔墙闻蛇香,急奔墙外, 果得蛇盈尺。时无佩刀,先啮其头,尾尚蜿蜒于口际。 ○鬼哭 谢迁之变,宦第皆为贼窟。王学使七襄之宅,盗聚尤众。城破兵入,扫荡群 丑,尸填墀,血至充门而流。公入城,扛尸涤血而居。往往白昼见鬼,夜则床下 磷飞,墙角鬼哭。一日,王生皞迪,寄宿公家,闻床底小声连呼:“皞迪!”已 而声渐大,曰:“我死得苦!”因哭,满庭皆哭。公闻,仗剑而入,大言曰: “汝不识我王学院耶?”但闻百声嗤嗤,笑之以鼻。公于是设水陆道场,命释道 忏度之。夜抛鬼饭,则见磷火荧荧,随地皆出。先是,阍人王姓者疾笃,昏不知 人事者数日矣。是夕,忽欠伸若醒,妇以食进。王曰:“适主人不知何事,施饭 于庭,我亦随众啖噉。食已方归,故不饥耳。”由此鬼怪遂绝。岂钹铙钟鼓, 焰口瑜伽,果有益耶? 异史氏曰:“邪怪之物,惟德可以已之。当陷城之时,王公势正烜赫,闻声 者皆股栗,而鬼且揶揄之。想鬼物逆知其不令终耶?普告天下大人先生:出人面 犹不可以吓鬼,愿无出鬼面以吓人也!” ○焦螟 董侍读默庵家,为狐所扰,瓦砾砖石,忽如雹落,家人相率奔匿,待其间歇, 乃敢出操作。公患之,假怍庭孙司马第移避之。而狐扰犹故。 一日,朝中待漏,适言其异。大臣或言:关东道士焦螟,居内城,总持敕勒 之术,颇有效。公造庐而请之。道士朱书符,使归粘壁上。狐竟不惧,抛掷有加 焉。公复告道士。道士怒,亲诣公家,筑坛作法。俄见一巨狐,伏坛下。家人受 虐已久,衔恨綦甚,一婢近击之。婢忽仆地气绝。道士曰:“此物猖獗,我尚不 能遽服之,女子何轻犯尔尔。”既而曰:“可借鞫狐词亦得。”戟指咒移时,婢 忽起,长跪。道士诘其里居。婢作狐言:“我西域产,入都者十八辈。”道士曰: “辇毂下,何容尔辈久居?可速去!”狐不答。道士击案怒曰:“汝欲梗吾令耶? 再若迁延,法不汝宥!”狐乃蹙怖作色,愿谨奉教。道士又速之。婢又仆绝,良 久始苏。俄见白块四五团,滚滚如球,附檐际而行,次第追逐,顷刻俱去。由是 遂安。 ○叶生 淮阳叶生者,失其名字。文章词赋,冠绝当时,而所遇不偶,困于名场。会 关东丁乘鹤来令是邑,见其文,奇之,召与语,大悦。使即官署,受灯火,时赐 钱谷恤其家。值科试,公游扬于学使,遂领冠军。公期望綦切,闱后,索文读之, 击节称叹。不意时数限人,文章憎命,及放榜时,依然铩羽。生嗒丧而归,愧负 知己,形销骨立,痴若木偶。公闻,召之来,面慰之;生零涕不已。公怜之,相 期考满入都,携与俱北。生甚感佩。辞而归,杜门不出。无何,寝疾。公遗问不 绝,而服药百裹,殊罔所效。 公适以忤上官免,将解任去。函致之,其略云:“仆东归有日,所以迟迟者, 待足下耳。足下朝至,则仆夕发矣。”传之卧榻。生持书啜泣,寄语来使:“疾 革难遽瘥,请先发。”使人返白。公不忍去,徐待之。 逾数日,门者忽通叶生至。公喜,迎而问之。生曰:“以犬马病,劳夫子久 待,万虑不宁。今幸可从杖履。”公乃束装戒旦。抵里,命子师事生,夙夜与俱。 公子名再昌,时年十六,尚不能文。然绝慧,凡文艺三两过,辄无遗忘。居之期 岁,便能落笔成文。益之公力,遂入邑痒。生以生平所拟举业,悉录授读,闱中 七题,并无脱漏,中亚魁。公一日谓生曰:“君出余绪,遂使孺子成名。然黄钟 长弃若何!”生曰:“是殆有命。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 战之罪也,愿亦足矣。且士得一人知己,可无憾,何必抛却白纻,乃谓之利市哉!” 公以其久客,恐误岁试,劝令归省。生惨然不乐。公不忍强,嘱公子至都,为之 纳粟。公子又捷南宫,授部中主政,携生赴监,与共晨夕。逾岁,生入北闱,竟 领乡荐。会公子差南河典务,因谓生曰:“此去离贵乡不远。先生奋迹云霄,锦 还为快。”生亦喜。择吉就道,抵淮阳界,命仆马送生归。 见门户萧条,意甚悲恻。逡巡至庭中,妻携簸具以出,见生,掷具骇走。生 凄然曰:“今我贵矣!三四年不觌,何遂顿不相识?”妻遥谓曰:“君死已久, 何复言贵?所以久淹君柩者,以家贫子幼耳。今阿大亦已成立,将卜窀穸,勿作 怪异吓生人。”生闻之,怃然惆怅。逡巡入室,见灵柩俨然,扑地而灭。妻惊视 之,衣冠履舄如蜕委焉。大恸,抱衣悲哭。子自塾中归,见结驷于门,审所自来, 骇奔告母。母挥涕告诉。又细询从者,始得颠末。从者返,公子闻之,涕堕垂膺。 即命驾哭诸其室;出橐为营丧,葬以孝廉礼。又厚遗其子,为延师教读。言于学 使,逾年游泮。 异史氏曰:“魂从知己,竟忘死耶?闻者疑之,余深信焉。同心倩女,至离 枕上之魂;千里良朋,犹识梦中之路。而况茧丝蝇迹,吐学士之心肝;流水高山, 通我曹之性命者哉!嗟乎!遇合难期,遭逢不偶。行踪落落,对影长愁;傲骨嶙 嶙,搔头自爱。叹面目之酸涩,来鬼物之揶揄。频居康了之中,则须发之条条可 丑;一落孙山之外,则文章之处处皆疵。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尔;颠倒逸群之 物,伯乐伊谁?抱刺于怀,三年灭字,侧身以望,四海无家。人生世上,只须合 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天下之昂藏沦落如叶生者,亦复不少,顾安得令 威复来,而生死从之也哉?噫!” ○四十千 新城王大司马,有主计仆,家称素封。忽梦一人奔入,曰:“汝欠四十千, 今宜还矣。”问之,不答,径入内去。既醒,妻产男。知为夙孽,遂以四十千捆 置一室,凡儿衣食病药,皆取给焉。过三四岁,视室中钱,仅存七百。适乳姥抱 儿至,调笑于侧。仆呼之曰:“四十千将尽,汝宜行矣!”言已,儿忽颜色蹙变, 项折目张;再抚之,气已绝矣。乃以余资置葬具而瘗之。此可为负欠者戒也。 昔有老而无子者,问诸高僧。僧曰:“汝不欠人者,人又不欠汝者。乌得子?” 盖生佳儿,所以报我之缘,生顽儿,所以取我之债。生者勿喜,死者勿悲也。 ○成仙 文登周生,与成生少共笔砚,遂订为杵臼交。而成贫,故终岁依周。论齿, 则周为长,呼周妻以嫂。节序登堂,如一家焉。周妻生子,产后暴卒。继聘王氏, 成以少故,未尝请见之。一日,王氏弟来省姊,宴于内寝。成适至,家人通白, 周坐命邀成,成不入,辞去。周追之而还,移席外舍。 甫坐,即有人白别业之仆,为邑宰重笞者。先是,黄吏部家牧佣,牛蹊周田, 以是相诟。牧佣奔告主,捉仆送官,遂被笞责。周因诘得其故,大怒曰:“黄家 牧猪奴,何敢尔!其先世为大父服役,促得志,乃无人耶!”气填吭臆,忿而起, 欲往寻黄。成捺而止之,曰:“强梁世界,原无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不操矛 弧者耶?”周不听。成谏止再三,至泣下,周乃止。怒终不释,转侧达旦。谓家 人曰:“黄家欺我,我仇也,姑置之。邑令朝廷官,非势家官,纵有互争,亦须 两造,何至如狗之随嗾者?我亦呈治其佣,视彼将何处分。”家人悉怂恿之,计 遂决。以状赴宰,宰裂而掷之,周怒,语侵宰。宰惭恚,因逮系之。 辰后,成往访周,始知入城讼理。急奔劝止,则已在囹圄矣。顿足无所为计。 时获海寇三名,宰与黄赂嘱之,使捏周同党。据词申黜顶衣,搒掠酷惨。成入狱, 相顾凄酸。谋叩阙。周曰:“身系重犴,如鸟在笼,虽有弱弟,止堪供囚饭耳。” 成锐身自任,曰:“是予责也。难而不急,乌用友也!”乃行。周弟赆之,则去 已久矣。至都,无门入控。相传驾将出猎,成预隐木市中。俄驾过,伏舞哀号, 遂得准。驿送而下,着部院审奏。时阅十月余,周已诬服论辟。院接御批,大骇, 复提躬谳。黄亦骇,谋杀周。因赂监,绝其饮食,弟来馈问,苦禁拒之。成又为 赴院声屈,始蒙提问,业已饥饿不起。院台怒,杖毙监者。黄大怖,纳数千金, 嘱为营脱,以是得朦胧题免。宰以枉法拟流。 周放归,益肝胆成。成自经讼系,世情灰冷,招周偕隐。周溺-,辄迂笑 之。成虽不言,而意甚决。别后,数日不至。周使探诸其家,家人方疑其在周所; 两无所见,始疑。周心知其异,遣人踪迹之,寺观岩壑,物色殆遍。时以金帛恤 其子。 又八九年,成忽自至,黄巾氅服,岸然道貌。周喜把臂曰:“君何往,使我 寻欲遍?”成笑曰:“孤云野鹤,栖无定所。别后幸复顽健。”周命置酒,略通 间阔,欲为变易道装。成笑不语。周曰:“愚哉!何弃妻孥犹敝屣也?”成笑曰: “不然。人将弃予,其何人之能弃。”问所栖止,答在劳山上清宫。既而抵足寝, 梦成裸伏胸上,气不得息。讶问何为,殊不答。忽惊而寤,呼成不应。坐而索之, 杳然不知所往。定移时,始觉在成榻,骇曰:“昨不醉,何颠倒至此耶!”乃呼 家人。家人火之,俨然成也。周固多髭,以手自捋,则疏无几茎。取镜自照,讶 曰:“成生在此,我何往?”已而大悟,知成以幻术招隐。意欲归内,弟以其貌 异,禁不听前。周亦无以自明,即命仆马往寻成。 数日,入劳山。马行疾,仆不能及。休止树下,见羽客往来甚众。内一道人 目周,周因以成问。道士笑曰:“耳其名矣,似在上清。”言已,径去。周目送 之,见一矢之外,又与一人语,亦不数言而去。与言者渐至,乃同社生。见周, 愕曰:“数年不晤,人以君学道名山,与尚游戏人间耶?”周述其异。生惊曰: “我适遇之,而以为君也。去无几时,或亦不远。”周大异,曰:“怪哉!何自 己面目觌面不识?”仆寻至,急驰之,竟无踪兆。一望寥阔,进退难以自主。自 念无家可归,遂决意穷追。而怪险不复可骑,遂以马付仆归,迤逦自往。遥见一 童独立,趋近问程,且告以故。童自言为成弟子,代荷衣粮,导与俱行。三日始 至,又非世之所谓上清。时十月中,山花满路,不类初冬。童入报,成即出,始 认己形。执手而入,置酒宴语。见异彩之禽,驯人不惊,声如笙簧,时来鸣于座 上,心甚异之。然尘俗念切,无意留连。地下有蒲团二,曳与并坐。至二更后, 万虑俱寂,忽似瞥然一盹,身觉与成易位。疑之,自捋颔下,则于思者如故矣。 既曙,浩然思返。成固留之。越三日,乃曰:“迄少寐息,早送君行。”甫交睫, 闻成呼曰:“行装已具矣。”遂起从之。所行殊非旧途。觉无几时,里居已在望 中。成坐候路侧,俾自归。周强之不得,因踽踽至家门。叩不能应,思欲越墙, 觉身飘似叶,一跃已过。凡逾数重垣,始抵卧室,灯烛荧然,内人未寝,哝哝与 人语。舐窗一窥,则妻与一厮仆同杯饮,状甚狎亵。于是怒火如焚,计将掩执, 又恐孤力难胜。遂潜身脱扃而出,奔告成,且乞为助。成慨然从之,直抵内寝。 周举石挝门,内张皇甚。擂愈急,内闭益坚。成拨以剑,划然顿辟。周奔入,仆 冲户而走。成在门外,以剑击之,断其肩臂。周执妻拷讯,乃知被收时即与仆私。 周借剑决其首,罥肠庭树间。乃从成出,寻途而返。 蓦然忽醒,则身在卧榻,惊而言曰:“怪梦参差,使人骇惧!”成笑曰: “梦者兄以为真,真者乃以为梦。”周愕而问之。成出剑示之,溅血犹存。周惊 怛欲绝,窃疑成诪张为幻。成知其意,乃促装送之归,荏苒至里门,乃曰:“畴 昔之夜,倚剑而相待者,非此处耶!吾厌见恶浊,请还待君于此。如过晡不来, 予自去。”周至家,门户萧索,似无居人。还入弟家。弟见兄,双泪交坠,曰: “兄去后,盗夜杀嫂,刳肠去,酷惨可悼。于今官捕未获。”周如梦醒,因以情 告,戒勿究。弟错愕良久。周问其子,乃命老妪抱至。周曰:“此襁褓物,宗绪 所关,弟善视之。兄欲辞人世矣。”遂起,径去。弟涕泗追挽,笑行不顾。至野 外,见成,与俱行。遥回顾,曰:“忍事最乐。”弟欲有言,成阔袖一举,即不 可见。怅立移时,痛哭而返。周弟朴拙,不善治家人生产,居数年,家益贫。周 子渐长,不能延师,因自教读。一日,早至斋,见案头有函书,缄封甚固,签题 “仲氏启”。审之,为兄迹。开视,则虚无所有,只见爪甲一枚,长二指许。心 怪之。以甲置砚上,出问家人所自来,并无知者。回视,则砚石灿灿,化为黄金。 大惊。以试铜铁,皆然。由此大富。以千金赐成氏子,因相传两家有点金术云。 ○新郎 江南梅孝廉耦长,言其乡孙公,为德州宰,鞫一奇案。初,村人有为子娶妇 者,新人入门,戚里毕贺。饮至更余,新郎出。见新妇炫装,趋转舍后。疑而尾 之。宅后有长溪,小桥通之。见新妇渡桥径去,益疑。呼之不应。遥以手招婿, 婿急趁之。相去盈尺,而卒不可及。行数里,入村落。妇止,谓婿曰:“君家寂 寞,我不惯住。请与郎暂居妾家数日,便同归省。”言已,抽簪叩扉轧然,有女 童出应门。妇先入,不得已,从之。既入,则岳父母俱在堂上,谓婿曰:“我女 少娇惯,未尝一刻离膝下,一旦去故里,心辄戚戚。今同郎来,甚慰系念。居数 日,当送两人归。”乃为除室,床褥备具,遂居之。 家中客见新郎久不至,共索之。室中惟新妇在,不知婿之何往。由是遐迩访 问,并无耗息。翁媪零涕,谓其必死。将半载,妇家悼女无偶,遂请于村人父, 欲别醮女。村人父益悲,曰:“骸骨衣裳,无所验证,何知吾儿遂为异物!纵其 奄丧,周岁而嫁,当亦未晚,胡为如是急耶!”妇父益衔之,讼于庭。孙公怪疑, 无所措力,断令待以三年,存案遣去。村人子居女家,家人亦大相忻待。每与妇 议归,妇亦诺之,而因循不既行。积半年余,中心徘徊,万虑不安。欲独归,而 妇固留之。一日,合家遑遽,似有急难。仓卒谓婿曰:“本拟三二日遣夫妇偕归, 不意仪装未备,忽遘闵凶。不得已,先送郎还。”于是送出门,旋踵即返,周旋 言动,颇甚草草。方欲觅途,回视院宇无存,但见高冢。大惊。寻路急归。至家, 历述端末,因与投官陈诉。孙公拘妇父谕之,送女于归,使合卺焉。 ○灵官 朝天观道士某,喜吐纳之术,有翁假寓观中,适同所好,遂为玄友。居数年, 每至郊祭时,辄先旬日而去,郊后乃返。道士疑而问之。翁曰:“我两人莫逆, 可以实告:我狐也。郊期至,则诸神清秽,我无所容,故行遁耳。” 又一年,及期而去,久不复返。疑之。一日忽至,因问其故。答曰:“我几 不复见子矣!曩欲远避,心颇怠,视阴沟甚隐,遂潜伏卷瓮下。不意灵官粪除至 此,瞥为所睹,愤欲加鞭。余惧而逃。灵官追逐甚急。至黄河上,濒将及矣。大 窘无计,窜伏溷中。神恶其秽,始返身去。既出,臭恶沾染,不可复游人世。乃 投水自濯讫,又蛰穴中几百日,垢浊始净。今来相别,兼以致祝,君亦宜隐身他 去,大劫将来,此非福地也。”言已,辞去。道士依言别徙。未几而有甲申之变。 ○王兰 利津王兰,暴病死,阎王覆勘,乃鬼卒之误勾也。责送还生,则尸已败。鬼 惧罪,谓王曰:“人而鬼也则苦,鬼而仙也则乐。苟乐矣,何必生?”王以为然。 鬼曰:“此处一狐,金丹成矣。窃其丹吞之,则魂不散,可以长存。但凭所之, 罔不如意。子愿之否?”王从之。鬼导去,入一高第,见楼阁渠然,而阒无一人。 有狐在月下,仰首望空际。气一呼,有丸自口中出,直上入月中;一吸,复落, 以口承之,则又呼之,如是不已。鬼潜伺其侧,俟其吐,急掇于手,付王吞之。 狐惊,盛气相尚,见二人在,恐不敌,愤恨而去。 王与鬼别,至其家,妻子见之,咸惧却走。王告以故,乃渐集。由此在家寝 处如平时。其友张某者,闻而省之,相见话温凉。因谓张曰:“我与若家世夙贫, 今有术,可以致富。子能从我游乎?”张唯唯。王曰:“我能不药而医,不卜而 断。我欲现身,恐识我者相惊怪,附子而行,可乎?”张又唯唯。于是即日趣装, 至山西界。遇富室有女,得暴疾,眩然瞀瞑。前后药禳既穷。张造其庐,以术自 炫。富翁止此女,甚珍惜之,能医者,愿以千金相酬报。张请视之,从翁入室, 见女瞑卧,启其衾,抚其体,女昏不觉。王私告张曰:“此魂亡也,当为觅之。” 张乃告翁:“病虽危,可救。”问:“需何药?”俱言不须,“女公子魂离他所, 业遣神觅之矣。”约一时许,王忽来,具言已得。张乃请翁再入,又抚之。少顷, 女欠伸,目遽张。翁大喜,抚问。女言:“向戏园中,见一少年郎,挟弹弹雀, 数人牵骏马,从诸其后。急欲奔避,横被阻止。少年以弓授儿,教儿弹。方羞诃 之,便携儿马上,累骑而行。笑曰:‘我乐与子戏,勿羞也。’数里入山中,我 马上号且骂,少年怒,推堕路旁,欲归无路。适有一人捉儿臂,疾若驰,瞬息至 家,忽若梦醒。”翁神之,果贻千金。王宿与张谋,留二百金作路用,余尽摄去, 款门而付其子。又命以三百馈张氏,乃复还。次日,与翁别,不见金藏何所,益 奇之,厚礼而送之。逾数日,张于郊外遇同乡人贺才。才饮-,不事生业,其贫 如丐。闻张得异术,获金无算,因奔寻之。王劝,薄赠令归。才不改故行,旬日 荡尽,将复寻张。王已知之,曰:“才狂悖,不可与处,只宜赂之使去,纵祸犹 浅。”逾日,才果至,强从与俱。张曰:“我固知汝复来。日事酗-,千金何能 满无底窦?诚改若所为,我百金相赠。”才诺之。张泻囊授之。才去,以百金在 橐,-益豪。益之狭邪游,挥洒如土。邑中捕役疑而执之,质于官,拷掠酷惨。 才实告金所自来。乃遣隶押才捉张。创剧,毙于途。魂不忘于张,复往依之,因 与王会。一日,聚饮于烟墩,才大醉狂呼,王止之不听。适巡方御史过,闻呼搜 之,获张。张惧,以实告。御史怒,笞而牒于神。夜梦金甲人告曰:“查王兰无 辜而死,今为鬼仙。医亦神术,不可律以妖魅。今奉帝命,授为清道使。贺才邪 荡,已罚窜铁围山。张某无罪,当宥之。”御史醒而异之,乃释张。张制装旋里。 囊中存数百金,敬以一半送王家。王氏子孙,以此致富焉。 ○鹰虎神(此篇原缺,据手稿本补。) 郡城东岳庙,在南郭。大门左右,神高丈余,俗名“鹰虎神”,狰狞可畏。 庙中道士任姓,每鸡鸣,辄起焚诵。有偷儿预匿廊间,伺道士起,潜入寝室,搜 括财物。奈室无长物,惟于荐底得钱三百,纳腰中。拔关而出,将登千佛山。南 窜许时,方至山下。见一巨丈夫,自山上来,左臂苍鹰,适与相遇。近视之,面 铜青色,依稀似庙门中所习见者。大恐,蹲伏而战。神诧曰:“盗钱安往?”偷 儿益惧,叩不已。神揪令还入庙,使倾所盗钱,跪守之。道士课毕,回顾,骇愕。 盗历历自述。道士收其钱而遣之。 ○王成 王成,平原故家子。性最懒,生涯日落,惟剩破屋数间,与妻卧牛衣中,交 谪不堪。 时盛夏燠热,村外故有周氏园,墙宇尽倾,惟存一亭。村人多寄宿其中,王 亦在焉。既晓,睡者尽去,红日三竿,王始起,逡巡欲归。见草际金钗一股,拾 视之,镌有细字云:“仪宾府制。”王祖为衡府仪宾,家中故物,多此款式,因 把钗踌躇。欻一妪来寻钗。王虽贫,然性介,遽出授之。妪喜,极赞盛德,曰: “钗值几何,先夫之遗泽也。”问:“夫君伊谁?”答云:“故仪宾王柬之也。” 王惊曰:“吾祖也,何以相遇?”妪亦惊曰:“汝即王柬之之孙耶?我乃狐仙。 百年前,与君祖缱绻,君祖殁,老身遂隐。过此遗钗,适入子手,非天数耶!” 王亦曾闻祖有狐妻,信其言,便邀临顾。妪从之。 王呼妻出见,负败絮,菜色黯焉。妪叹曰:“嘻!王柬之之孙,乃一贫至此 哉!”又顾败灶无烟,曰:“家计若此,何以聊生?”妻因细述贫状,呜咽饮泣。 妪以钗授妇,使姑质钱市米,三日外请复相见。王挽留之。妪曰:“汝妻犹不能 存活,我在,仰屋而居,复何裨益?”遂径去。王为妻言其故,妻大怖。王诵其 义,使姑事之,妻诺。逾三日,果至,出数金,籴粟麦各一石。夜与妇宿短榻。 妇初惧之,然察其意殊拳拳,遂不之疑。 翌日,谓王曰:“孙勿惰,宜操小生业,坐食乌可长也!”王告以无资。妪 曰:“汝祖在时,金帛凭所取,我以世外人,无需是物,故未尝多取。积花粉之 金四十两,至今犹存。久贮亦无所用,可将去悉以市葛,刻日赴都,可得微息。” 王从之,购五十余端以归。妪命趣装,计六七日可达燕都,嘱曰:“宜勤勿惰, 宜急勿缓,迟之一日,悔之已晚!”王敬诺,囊货就路,中途遇雨如绳,过宿, 泞益甚。见往来行人,践淖没胫,心畏苦之。待至亭午,始渐燥,而阴云复合, 雨又滂沱。信宿乃行。将近京,传闻葛价翔贵,心窃喜。入都,解装客店,主人 深惜其晚。先是,南道初通,葛至绝少。贝勒府购致甚急,价顿昂,较常可三倍。 前一日,方购足,后来者,并皆失望。主人以故告王。王郁郁不乐。越日,葛至 愈多,价益下。王以无利不肯售。迟十余日,计食耗烦多,倍益忧闷。主人劝令 贱卖,改而他图。从之。亏资十余两,悉脱去。早起,将作归计,起视囊中,则 金亡矣。惊告主人。主人无所为计。或劝鸣官,责主人偿。王叹曰:“此我数也, 于主人何干?”主人闻而德之,赠金五两,慰之使归。 自念无以见祖母,蹀躞内外,进退维谷。适见斗鹑者,一-数千;每市一鹑, 恒百钱不止。意忽动,计囊中资,仅足贩鹑,乃归市贩鹑而返。主人喜,贺其速 售。至夜,大雨彻曙。天明,衢水如河,淋零犹未休也。居以待晴。连绵数日, 更无休止。起视笼中,鹑渐死。王大惧,不知计之所出。越日,死愈多,仅余数 头,并一笼饲之。经宿往窥,则一鹑仅存。因告主人,不觉涕堕。主人亦为扼腕。 王自度金尽罔归,但欲觅死,主人劝慰之。共往视鹑,审谛之曰:“此似英物。 诸鹑之死,未必非此之斗杀之也。君暇亦无事,请把之,如其良也,-亦可以谋 生。”王如其教。 既驯,主人令持向街头,-酒食。鹑健甚,辄赢。主人喜,以金授王,使复 与子弟决-,三战三胜。半年,蓄积二十金。心益慰,视如命。 先是,大亲王好鹑,每值上元,辄放民间把鹑者入邸相角。主人谓王曰: “今大富宜可立致,所不可知者,在子之命矣。”因告以故,导与俱往。嘱曰: “脱败,则丧气出耳。倘有万分一,鹑斗胜,王必欲市之,君勿应;如固强之, 惟予首是瞻,待首肯而后应之。”王曰:“诺。”至邸,则鹑人肩摩于墀下。顷 之,王出御殿。左右宣言:“有愿斗者上。”即有一人把鹑,趋而进。王命放鹑, 客亦放。略一腾踔,客鹑已败。王大笑。俄顷,登而败者数人。主人曰:“可矣。” 相将俱登。王相之,曰:“睛有怒脉,此健羽也,不可轻敌。”命取铁喙者当之。 一再腾跃,而王鹑铩羽。更选其良,再易再败。王急命取宫中玉鹑。片时把出, 素羽如鹭,神骏不凡。王成意馁,跪而求罢。王笑曰:“纵之,脱斗而死,当厚 尔偿。”成乃纵之。玉鹑直奔之。而玉鹑方来,则伏如怒鸡以待之。玉鹑健喙, 则起如翔鹤以击之。进退颉颃,相持约一伏时。玉鹑渐懈,而其怒益烈,其斗益 急。未几,雪毛摧落,垂翅而逃。观者千人,罔不叹羡。王乃索取而亲把之,自 喙至爪,审周一过,问成曰:“鹑可货否?”答曰:“小人无恒产,与相依为命, 不愿售也。”王曰:“赐尔重值,中人之产可致。颇愿之乎?”成俯思良久,曰: “本不乐置;顾大王既爱好之,苟使小人得衣食业,又何求?”王问直,答以千 金。王笑曰:“痴男子!此何珍宝,而千金直也?”成曰:“大王不以为宝,臣 以为连城之璧不过也。”王曰:“如何?”曰:“小人把向市中,日得数金,易 升斗粟,一家十余食指,无冻馁,是何宝如之?”王曰:“予不相亏,便与二百 金。”成摇首。又增百数。成目视主人,主人色不动。乃曰:“承大王命,请减 百价。”王曰:“休矣!谁肯以九百易一鹑者!”成囊鹑欲行。王呼曰:“鹑人 来,实给六百,肯则售,否则已耳。”成又目主人,主人仍自若。成心愿盈溢, 惟恐失时,曰:“以此数售,心实怏怏。但交而不成,则获戾滋大。无已,即如 王命。”王喜,即秤付之。成囊金,拜赐而出。主人怼曰:“我言如何,子乃急 自鬻也!再少靳之,八百金在掌中矣。”成归,掷金案上,请主人自取之,主人 不受。又固让之,乃盘计饭直而受之。王治装归,至家,历述所为,出金相庆。 妪命置良田三百亩,起屋作器,居然世家。早起,使成督耕、妇督织。稍惰,辄 诃之。夫妇相安,不敢有怨词。过三年,家益富,妪辞欲去。夫妇共挽之,至泣 下。妪亦遂止。旭旦候之,已杳然矣。 ○青凤 太原耿氏,故大家,第宅弘阔。后凌夷,楼舍连亘,半旷废之,因生怪异, 堂门辄自开掩,家人恒中夜骇哗。耿患之,移居别墅,留一老翁门焉。由此荒落 益甚,或闻笑语歌吹声。 耿有从子去病,狂放不羁,嘱翁有所闻见,奔告之。至夜,见楼上灯光明灭, 走报生。生欲入觇其异。止之,不听。门户素所习识,竟拨蒿蓬,曲折而入。登 楼,初无少异。穿楼而过,闻人语切切。潜窥之,见巨烛双烧,其明如昼。一叟 儒冠南面坐,一媪相对,俱年四十余。东向一少年,可二十许。右一女郎,才及 笄耳。酒胾满案,围坐笑语。生突入,笑呼曰:“有不速之客一人来!”群惊奔 匿。独叟诧问:“谁何入人闺闼?”生曰:“此我家也,君占之。旨酒自饮,不 邀主人,毋乃太吝?”叟审谛之,曰:“非主人也。”生曰:“我狂生耿去病, 主人之从子耳。”叟致敬曰:“久仰山斗!”乃揖生入,便呼家人易馔。生止之。 叟乃酌客。生曰:“吾辈通家,座客无庸见避,还祈招饮。”叟呼:“孝儿!” 俄少年自外入。叟曰:“此豚儿也。”揖而坐,略审门阀。叟自言:“义君姓胡。” 生素豪,谈论风生,孝儿亦倜傥,倾吐间,雅相爱悦。生二十一,长孝儿二岁, 因弟之。叟曰:“闻君祖纂涂山外传,知之乎?”答曰:“知之。”叟曰:“我 涂山氏之苗裔也。唐以后,谱系犹能忆之;五代而上无传焉。幸公子一垂教也。” 生略述涂山女佐禹之功,粉饰多词,妙绪泉涌。叟大喜,谓子曰:“今幸得闻所 未闻。公子亦非他人,可请阿母及青凤来共听之,亦令知我祖德也。”孝儿入帏 中。少时,媪偕女郎出。审顾之,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叟指媪 曰:“此为老荆。”又指女郎:“此青凤,鄙人之犹女也。颇慧,所闻见,辄记 不忘,故唤令听之。”生谈竟而饮,瞻顾女郎,停睇不转。女觉之,俯其首。生 隐蹑莲钩,女急敛足,亦无愠怒。生神志飞扬,不能自主,拍案曰:“得妇如此, 南面王不易也!”媪见生渐醉,益狂,与女俱去。生失望,乃辞叟出。而心萦萦, 不能忘情于青凤也。 至夜,复往,则兰麝犹芳,凝待终宵,寂无声咳。归与妻谋,欲携家而居之, 冀得一遇。妻不从,生乃自往,读于楼下。夜凭几,一鬼披发入,面黑如漆,张 目视生。生笑,拈指研墨自涂,灼灼然相与对视。鬼惭而去。次夜更深,灭烛欲 寝,闻楼后发扃,辟之閛然。急起窥觇,则扉半启。俄闻履声细碎,有烛光 自房中出。视之,则青凤也。骤见生,骇而却退,遽阖双扉。生长跪而致词曰: “小生不避险恶,实以卿故。幸无他人,得一握手为笑,死不憾耳。”女遥语曰: “惓惓深情,妾岂不知?但吾叔闺训严谨,不敢奉命。”生固哀之,曰:“亦不 敢望肌肤之亲,但一见颜色足矣。”女似肯可,启关出,捉其臂而曳之。生狂喜, 相将入楼下,拥而加诸膝。女曰:“幸有夙分:过此一夕,即相思无益矣。”问: “何故?”曰:“阿叔畏君狂,故化厉鬼以相吓,而君不动也。今已卜居他所, 一家皆移什物赴新居,而妾留守,明日即发矣。”言已,欲去,云:“恐叔归。” 生强止之,欲与为欢。方持论间,叟掩入。女羞惧无以自容,俯首依床,拈带不 语。叟怒曰:“贱辈辱我门户!不速去,鞭挞且从其后!”女低头急去,叟亦出。 生尾而听之,诃诟万端,闻青凤嘤嘤啜泣。生心意如割,大声曰:“罪在小生, 与青凤何与!倘宥青凤,刀锯鈇钺,愿身受之!”良久寂然,乃归寝。自此第内 绝不复声息矣。生叔闻而奇之,愿售以居,不较直。生喜,携家口而迁焉。居逾 年,甚适,而未尝须臾忘青凤也。 会清明上墓归,见小狐二,为犬逼逐。其一投荒窜去;一则皇急道上,望见 生,依依哀啼,葛耳辑首,似乞其援。生怜之,启裳衿,提抱以归。闭门,置床 上,则青凤也。大喜,慰问。女曰:“适与婢子戏,遘此大厄。脱非郎君,必葬 犬腹。望无以非类见憎。”生曰:“日切怀思,系于魂梦。见卿如得异宝,何憎 之云!”女曰:“此天数也,不因颠覆,何得相从?然幸矣,婢子必言妾已死, 可与君坚永约耳。”生喜,另舍居之。 积二年余,生方夜读,孝儿忽入。生辍读,讶诘所来。孝儿伏地,怆然曰: “家君有横难,非君莫救。将自诣恳,恐不见纳,故以某来。”问:“何事?” 曰:“公子识莫三郎否?”曰:“此吾年家子也。”孝儿曰:“明日将过,倘携 有猎狐,望君留之也。”生曰:“楼下之羞,耿耿在念,他事不敢预闻。必欲仆 效绵薄,非青凤来不可!”孝儿零涕曰:“凤妹已野死三年矣。”生拂衣曰: “既尔,则恨滋深耳!”执卷高吟,殊不顾瞻。孝儿起,哭失声,掩面而去。生 如青凤所,告以故。女失色曰:“果救之否?”曰:“救则救之。适不之诺者, 亦聊以报前横耳。”女乃喜曰:“妾少孤,依叔成立。昔虽获罪,乃家范应尔。” 生曰:“诚然,但使人不能无介介耳。卿果死,定不相援。”女笑曰:“忍哉!” 次日,莫三郎果至,镂膺虎韔,仆从甚赫。生门逆之。见获禽甚多,中一黑狐, 血殷毛革。抚之,皮肉犹温。便托裘敝,乞得缀补。莫慨然解赠。生即付青凤, 乃与客饮。客既去,女抱狐于怀,三日而苏,展转复化为叟。举目见凤,疑非人 间。女历言其情。叟乃下拜,惭谢前愆,喜顾女曰:“我固谓汝不死,今果然矣。” 女谓生曰:“君如念妾,还祈以楼宅相假,使妾得以申返哺之私。”生诺之。叟 赧然谢别而去。入夜,果举家来。由此如家人父子,无复猜忌矣。生斋居,孝儿 时共谈宴。生嫡出子渐长,遂使傅之,盖循循善教,有师范焉。 ○画皮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幞独奔,甚艰于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丽。 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 问。”生曰:“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母贪赂,鬻妾 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问:“何之?”曰: “在亡之人,乌有定所。”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女喜,从之。生代 携补物,导与同归。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答云:“斋耳。”女曰: “此所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 数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陈,疑为大家媵妾,劝遣之。生不听。偶适市, 遇一道士,顾生而愕。问:“何所遇?”答言:“无之。”道士曰:“君身邪气 萦绕,何言无?”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 生以其言异,颇疑女。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意道士借魇禳以猎食者。无何, 至斋门,门内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坦,则室门已闭。蹑足而窗窥之, 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 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急追道士,不 知所往。遍迹之,遇于野,长跪求救。道士曰:“请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 觅代者,予亦不忍伤其生。”乃以蝇拂授生,令挂寝门。临别,约会于青帝庙。 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室,悬拂焉。一更许,闻门外戢戢有声,自不敢窥,使 妻窥之。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立而切齿,良久乃去。少时复来,骂曰: “道士吓我,终不然,宁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坏寝门而入。径登生床, 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陈骇涕不敢声。 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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