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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二

    何,遂诬妄若此。”董固喜其丽,至此益惑,反自咎适然之错,
    然疑其所来无因。女曰:“君不忆东邻之黄发女乎?屈指移居者,已十年矣。尔
    时我未笄,君垂髫也。”董恍然曰:“卿周氏之阿琐耶?”女曰:“是矣。”董
    曰:“卿言之,我仿佛忆之。十年不见,遂苗条如此。然何遽能来?”女曰:
    “妾适痴郎四五年,翁姑相继逝,又不幸为文君。剩妾一身,茕无所依。忆孩时
    相识者惟君,故来相见就。入门已暮,邀饮者适至,遂潜隐以待君归。待之既久,
    足冰肌粟,故借被以自温耳,幸勿见疑。”董喜,解衣共寝,意殊自得。月余,
    渐羸瘦,家人怪问,辄言不自知。久之,面目益支离,乃惧,复造善脉者诊之。
    医曰:“此妖脉也。前日之死征验矣,疾不可为也。”董大哭,不去,医不得已,
    为之针手灸脐,而赠以药。嘱曰:“如有所遇,力绝之。”董亦自危。既归,女
    笑要之。怫然曰:“勿复相纠缠,我行且死!”走不顾。女大惭,亦怒曰:“汝
    尚欲生耶!”至夜,董服药独寝,甫交睫,梦与女交,醒已遗矣。益恐,移寝于
    内,妻子夹守之。梦如故,窥女子已失所在。积数日,董吐血斗余而死。
    王九思在斋中,见一女子来,悦其美而私之。诘所自,曰:“妾遐思之邻也。
    渠旧与妾善,不意为狐惑而死。此辈妖气可畏,读书人宜慎相防。”王益佩之,
    遂相欢待。居数日,迷罔病瘠,忽梦董曰:“与君好者狐也。杀我矣,又欲杀我
    友。我已诉之冥府,泄此幽愤。七日之夜,当炷香室外,勿忘却。”醒而异之。
    谓女曰:“我病甚,恐委沟壑,或劝勿室也。”女曰:“命当寿,室亦生,不寿,
    勿室亦死也。”坐与调笑,王心不能自持,又乱之。已而悔之,而不能绝。及暮
    插香户上。女来,拔弃之。夜又梦董来,让其违嘱。次夜,暗嘱家人,俟寝后潜
    炷香室外。女在榻上,忽惊曰:“又置香也。”王言不知。女急起得香,又折灭
    之。入曰:“谁教君为此者?”王曰:“或室人忧病,听巫家厌禳耳。”女彷徨
    不乐。家人潜窥香灭,又炷之。女忽叹曰:“君福泽良厚。我误害遐思而奔子,
    诚我之过。我将与彼就质于冥曹。君如不忘夙好,勿坏我皮囊也。”逡巡下榻,
    仆地而死。烛之,狐也。犹恐其活,遽呼家人,剥其革而悬焉。王病甚,见狐来
    曰:“我诉诸法曹。法曹谓董君见色而动,死当其罪;但咎我不当惑人,追金丹
    去,复令还生。皮囊何在?”曰:“家人不知,已脱之矣。”狐惨然曰:“余杀
    人多矣。今死已晚,然忍哉君乎!”恨恨而去。王病几危,半年乃瘥。
    ○龁石
    新城王钦文太翁家,有圉人王姓,初入劳山学道。久之,不火食,惟啖松子
    及白石。遍体生毛。既数年,念母老归里,渐复火食,犹啖石如故。向日视之,
    即知石之甘苦酸咸,如啖芋然。母死,复入山,今又十七八年矣。
    ○猪婆龙
    猪婆龙,产于江西,形似龙而短,能横飞,常出沿江岸扑食鹅鸭。或猎得之,
    则货其肉于陈、柯。此二姓皆友谅之裔,世食婆龙肉,他族不敢食也。一客自江
    右来,得一头,紫舟中。一日,泊舟钱塘,缚稍懈,忽跃入江。俄倾,波涛大作,
    估舟倾沉。
    ○某公
    陕右某公,辛丑进士,能记前身。尝言前生为士人,中年而死,死后见冥王
    判事,鼎铛油镬,一如世传。殿东隅,设数架,上搭猪羊犬马诸皮。簿吏呼名,
    或罚作马,或罚作猪,皆裸之,于架上取皮被之。俄至公,闻冥王曰:“是宜作
    羊。”鬼取一白羊皮来,捺覆公体。吏白:“是曾拯一人死。”王捡籍覆视,示
    曰:“免之。恶虽多,此善可赎。”鬼又褫其毛革,革已粘体,不可复动,两鬼
    捉臂按胸,力脱之,痛苦不可名状,皮片片断裂,不得尽净,既脱,近肩处犹粘
    羊皮大如掌。公既生,背上有羊毛丛生,剪去复出。
    ○庙鬼
    新城诸生王启后者,方伯中宇公象坤曾孙。见一妇人入室,貌肥黑不扬。笑
    近坐榻,意甚亵。王拒之,不去。由此坐卧辄见之,而意坚定,终不摇。妇怒,
    批其颊有声,而亦不甚痛。妇以带悬梁上,捽与并缢。王不觉自投梁下,引颈作
    缢状。人见其足离地,挺然立当中,即亦不能死。自是病颠,忽曰:“彼将与我
    投河矣。”望河狂奔,曳之乃止。如此百端,日常数作,术药罔效。一日,忽见
    有武士绾锁而入,怒叱曰:“朴诚者汝何敢扰!”即絷妇项,自棂中出。才至窗
    外,妇不复人形,目电闪,口血赤如盆。忆城隍庙中有泥鬼四,绝类其一焉。于
    是病若失。
    ○陆判
    陵阳朱尔旦,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钝,学虽笃,尚未知名。一日,文社众
    饮,或戏之云:“君有豪名,能深夜负十王殿左廊下判官来。众当醵作筵。”盖
    陵阳有十王殿,神鬼皆木雕,妆饰如生。东庑有立判,绿面赤须,貌尤狞恶。或
    夜闻两廊下拷讯声。入者,毛皆森竖。故众以此难朱。朱笑起,径去。居无何,
    门外大呼曰:“我请髯宗师至矣!”众起。俄负判入,置几上,奉觞酹之三。众
    睹之,瑟缩不安于坐,仍请负去。朱又把酒灌地,祝曰:“门生狂率不文,大宗
    师谅不为怪。荒舍匪遥,合乘兴来觅饮,幸勿为畛畦。”乃负之去。次日,众果
    招饮。抵暮,半醉而归,兴未阑,挑灯独酌。忽有人搴帘入,视之,则判官也。
    起曰:“噫,吾殆将死矣!前夕冒渎,今来加斧锧耶?”判启浓髯微笑曰:“非
    也。昨蒙高义相订,夜偶暇,敬践达人之约。”朱大悦,牵衣促坐,自起涤器爇
    火。判曰:“天道温和,可以冷饮。”朱如命,置瓶案上,奔告家人治肴果。妻
    闻大骇,戒勿出。朱不听,立俟治具以出。易盏交酬,始询姓氏。曰:“我陆姓,
    无名字。”与谈典故,应答如响。问:“知制艺否?”曰:“妍媸亦颇辨之。阴
    司诵读,与阳世亦略同。”陆豪饮,一举十觥。朱因竟日饮,遂不觉玉山倾颓,
    伏几醺睡。比醒,则残烛昏黄,鬼客已去。自是三两日辄一来,情益洽,时抵足
    卧。朱献窗稿,陆辄红勒之,都言不佳。一夜,朱醉先寝,陆犹自酌。忽醉梦中,
    脏腹微痛。醒而视之,则陆危坐床前,破腔出肠胃,条条整理。愕曰:“夙无仇
    怨,何以见杀?”陆笑云:“勿惧!我与君易慧心耳。”从容纳肠已,复合之,
    末以裹足布束朱腰。作用毕,视榻上亦无血迹。腹间觉少麻木。见陆置肉块几上,
    问之。曰:“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窍塞耳。适在冥间,于千万心中,
    拣得佳者一枚,为君易之,留此以补缺数。”乃起,掩扉去。天明解视,则创缝
    已合,有线而赤者存焉。自是文思大进,过眼不忘。数日,又出文示陆,陆曰:
    “可矣。但君福薄,不能大显贵,乡、科而已。”问:“何时?”曰:“今岁必
    魁。”未几,科试冠军,秋闱果中魁元。同社中诸生素揶揄之,及见闱墨,相视
    而惊,细询始知其异。共求朱先容,愿纳交陆。陆诺之。众大设以待之。更初,
    陆至,赤髯生动,目炯炯如电。众茫乎无色,齿欲相击,渐引去。
    朱乃携陆归饮,既醺,朱曰:“湔肠伐胃,受赐已多。尚有一事相烦,不知
    可否?”陆便请命。朱曰:“山荆,予结发人,下体颇亦不恶,但头面目不甚佳。
    欲烦君刀斧,如何?”陆笑曰:“诺,容徐以图之。”过数日,半夜来叩门。朱
    急起延入,烛之,见襟裹一物。诘之,曰:“君曩所嘱,向艰物色。适得美人首,
    敬报君命。”朱拨视,颈血犹湿。陆力促急入,勿惊禽犬。朱虑门户夜扃。陆至,
    以手推扉,扉自开。引至卧室,见夫人侧身眠。陆以头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
    刃如匕首,按夫人项,着力如切腐状,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于生怀,取美人
    首合项上,详审端正,而后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际,命朱瘗首静所,乃去。朱妻
    醒,觉颈间微麻,面颊甲错,搓之,得血片。甚骇,呼婢汲盥。婢见面血狼藉,
    惊绝,濯之,盆水尽赤。举首则面目全非,又骇极。夫人引镜自照,错愕不能自
    解,朱入告之。因反覆细视,则长眉掩鬓,笑靥承颧,画中人也。解领验之,有
    红线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异。
    先是,吴侍御有女甚美,未嫁而丧二夫,故十九犹未醮也。上元游十王殿时,
    游人甚杂,内有无赖贼窥而艳之,遂阴访居里,乘夜梯入,穴寝门,杀一婢于床
    下,逼女与-,女力拒声喊,贼怒而杀之。吴夫人微闻闹声,叫婢往视,见尸骇
    绝。举家尽起,停尸堂上,置首项侧,一门啼号,纷腾终夜。诘旦启衾,则身在
    而失其首。遍挞侍女,谓所守不坚,致葬犬腹。侍御告郡,郡严限捕贼,三月而
    罪人弗得。渐有以朱家换头之异闻吴公者。吴疑之,遣媪探诸其家。入见夫人,
    骇走以告吴公。公视女尸故存,惊疑无以自决。猜朱以左道杀女,往诘朱。朱曰:
    “室人梦易其首,实不解其何故?谓仆杀之,则冤也。”吴不信,讼之。收家人
    鞠之,一如主言。郡守不能决。朱归,求计于陆。陆曰:“不难,当使伊女自言
    之。”吴夜梦女曰:“儿为苏溪杨大年所杀,无与朱孝廉。彼不艳其妻,陆判官
    取儿首与之易之,是儿身死而头生也。愿勿相仇。”醒告夫人,所梦同。乃言于
    官。问之,果有杨大年。执而械之,遂伏其罪。吴乃诣朱,请见夫人,由此为翁
    婿。乃以朱妻首合女尸而葬焉。
    朱三入礼闱,皆以场规被放,于是灰心仕进。积三十年,一夕,陆告曰:
    “君寿不永矣。”问其期,对以五日。“能相救否?”曰:“惟天所命,人何能
    私?且自达人观之,生死一耳,何必生之为乐,死之为悲?”朱以为然。即制衣
    衾棺椁,既竟,盛服而没。翌日,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夫人惧。朱
    曰:“我诚鬼,不异生时。虑尔寡母孤儿,殊恋恋耳。”夫人大恸,涕垂膺,朱
    依依慰解之。夫人曰:“古有还魂之说,君既有灵,何不再生?”朱曰:“天数
    不可违也。”问:“在阴司作何务?”曰:“陆判荐我督案务,受有官爵,亦无
    所苦。”夫人欲再语,朱曰:“陆判与我同来,可设酒馔。”趋而出。夫人依言
    营备。但闻室中笑语,亮气高声,宛若生前。半夜窥之,窅然已逝。
    自是三数日辄一来,时而留宿缱绻,家中事就便经纪。子玮方五岁,来辄提
    抱,至七八岁,则灯下教读。子亦慧,九岁能文,十五入邑庠,竟不知无父也。
    从此来渐疏,日月至焉而已。又一夕来,谓夫人曰:“今与卿永诀矣。”问:
    “何往?”曰:“承帝命为太华卿,行将远赴,事烦途隔,故不能来。”母子持
    之哭,曰:“勿尔!儿已成立,家计尚可存活,岂有百岁不拆之鸾凤耶!”顾子
    曰:“好为人,勿堕父业。十年后一相见耳。”径出门去,于是遂绝。
    后玮二十五举进士,官行人。奉命祭西岳,道经华阴,忽有舆从羽葆,驰冲
    卤薄。讶之。审视车中人,其父也,下车哭伏道左。父停舆曰:“官声好,我瞑
    目矣。”玮伏不起。朱促舆行,火驰不顾。去数步,回望,解佩刀遣人持赠。遥
    语曰:“佩之则贵。”玮欲追从,见舆马人从,飘忽若风,瞬息不见。痛恨良久。
    抽刀视之,制极精工,镌字一行,曰:“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
    玮后官至司马。生五子,曰沉,曰潜,曰沕,曰浑,曰深。一夕,梦父曰:
    “佩刀宜赠浑也。”从之。浑仕为总宪,有政声。
    异史氏曰:“断鹤续凫,矫作者妄。移花接木,创始者奇。而况加凿削于心
    肝,施刀锥于颈项者哉?陆公者,可谓媸皮裹妍骨矣。明季至今,为岁不远,陵
    阳陆公犹存乎?尚有灵焉否也?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婴宁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早孤。绝慧,十四入泮。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
    聘萧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
    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方至村外,舅家仆来,招吴去。生见游
    女如云,乘兴独游。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
    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子笑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
    笑语自去。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
    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肌革锐减。医师诊视,投剂发表,忽忽若迷。母
    抚问所由,默然不答。适吴生来,嘱秘诘之。吴至榻前,生见之泪下,吴就榻慰
    解,渐致研诘,生具吐其实,且求谋画。吴笑曰:“君意亦痴!此愿有何难遂?
    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谐矣,不然,拚以重赂,计必
    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闻之,不觉解颐。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
    而探访既穷,并无踪迹。母大忧,无所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
    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绐之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我姑之女,
    即君姨妹,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无不谐者。”生喜溢眉宇,
    问:“居何里?”吴诡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生又嘱再四,吴锐
    身自任而去。
    生由是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
    见其人。怪吴不至,折柬招之,吴支托不肯赴招。生恚怒,悒悒不欢。母虑其复
    病,急为议姻,略与商榷,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益怨恨之。转思
    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独步,
    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
    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
    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
    意其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坐少憩。俄闻墙内有女子,长
    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
    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骤喜。但
    念无以阶进。欲呼姨氏,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
    朝至于日昃,盈盈望断,并忘饥渴。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忽一
    老媪扶杖出,顾生曰:“何处郎君,闻自辰刻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
    也?”生急起揖之,答云:“将以盼亲。”媪聋聩不闻。又大言之。乃问:“贵
    戚何姓?”生不能答。媪笑曰:“奇哉!姓名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
    书痴耳。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
    访。”生方腹馁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
    红花,片片坠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舍,粉壁光
    如明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裀藉几榻,罔不洁泽。甫坐,即有人自窗外
    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嗷声而应。坐次,具展宗阀。
    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曰:“是吾甥也!尊堂,我
    妹子。年来以家窭贫,又无三尺之男,遂至音问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
    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
    亦为庶产。渠母改醮,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少顷,使来
    拜识。”未几,婢子具饭,雏尾盈握。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姑来。”
    婢应去。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
    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嗔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
    景象何堪?”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
    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
    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如婴儿。”生曰:
    “小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生首应之。又问:
    “甥妇阿谁?”答曰:“无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婴宁亦无
    姑家,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语
    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
    掩口,细碎连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唤婢幞被,为生安置。曰:
    “阿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如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
    有书可读。”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有草舍三楹,
    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
    欲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
    笑乃止。生扶之,阴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
    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
    存之。”问:“存之何益?”曰:“以示相爱不忘。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
    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
    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
    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
    爱何待言。”生曰:“我所为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
    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首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语未已,
    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
    “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尔。”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
    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
    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
    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悟之。
    食方竟,家人捉双卫来寻生。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已遍,
    竟无踪兆,因往寻吴。吴忆曩言,因教于西南山村寻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
    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
    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
    “大哥欲同汝去,可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
    养冗人。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择一良匹与汝。”二
    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妹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诈也。
    我未有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儿在褓中,
    不能记忆。”母曰:“我一姊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那得复存?”因审诘
    面庞、志赘,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疑虑间,吴生至,女
    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吴极称怪事。
    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世后,姑丈鳏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
    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没,狐犹时来。后求天师符粘壁上,狐遂携女去。
    将勿此耶?”彼此疑参。但闻室中嗤嗤皆婴宁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吴
    生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
    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
    吴请往觇其异,就便执柯。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葬处,
    仿佛不远,然坟垅湮没,莫可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入告吴言,女略无
    骇意。又吊其无家,亦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
    昧爽即来省问,操女红精巧绝伦。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
    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争承迎之。母择吉为之合卺,而终恐为鬼物,窃
    于日中窥之,形影殊无少异。
    至日,使华装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以憨痴,恐泄漏房中隐
    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
    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
    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
    上,摘供簪玩。母时遇见,辄诃之,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
    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谓女意属己,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人子谓示约处,
    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细
    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问,呻而不言。
    妻来,始以实告。爇火烛窥,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子至家,
    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发婴宁妖异。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笃行士,谓邻翁讼
    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遂释而出。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
    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
    女正色,矢不复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
    逗之,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
    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
    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
    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
    厝之,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
    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言无虑。刻日,夫妇舆榇而往。女于荒烟错楚中,
    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哀痛。舁归,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
    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见之,嘱勿惊郎君耳。”生恨不邀留。
    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阳气胜,何能久居?”生问小荣,曰:“是亦狐,最
    黠。狐母留以视妾,每摄饵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问母,云已嫁之。”由是
    岁值寒食,夫妇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
    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
    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
    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何常憨耶。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
    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正嫌其作
    态耳。”
    ○聂小倩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适赴金华,
    至北郭,解装兰若。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似绝行踪。东西僧舍,双扉虚
    掩,惟南一小舍,扃键如新。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
    意甚乐其幽杳。会学使案临,城舍价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归。日暮,有
    士人来,启南扉。宁趋为礼,且告以意。士人曰:“此间无房主,仆亦侨居。能
    甘荒落,旦暮惠教,幸甚!”宁喜,藉藁代床,支板作几,为久客计。是夜,月
    明高洁,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
    宁疑为赴试者,而听其音声,殊不类浙。诘之,自言:“秦人。”语甚朴诚。既
    而相对词竭,遂拱别归寝。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窥之,
    见短墙外一小院落,有妇可四十余;又一媪衣绯,插蓬沓,鲐背龙钟,偶
    语月下。妇曰:“小倩何久不来?”媪曰:“殆好至矣。”妇曰:“将无向姥姥
    有怨言否?”曰:“不闻;但意似蹙蹙。”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言未已,
    有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媪笑曰:“背地不言人,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悄
    来无迹响,幸不訾着短处。”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
    也被摄去。”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妇人女子又不知何言。宁意
    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又许时,始寂无声。
    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惊问之,女笑曰:
    “月夜不寐,愿修燕好。”宁正容曰:“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
    道丧。”女云:“夜无知者。”宁又咄之。女逡巡若复有词。宁叱:“速去!不
    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忽返,以黄金一锭置褥上。宁掇掷庭
    墀,曰:“非义之物,污我橐橐!”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铁石。”
    诘旦,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锥刺
    者,细细有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一仆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归,宁质之,
    燕以为魅。宁素抗直,颇不在意。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妾阅人多矣,未
    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妾不敢欺。小倩,姓聂氏,十八夭殂,葬于寺侧,被
    妖物威胁,历役贱务,腆颜向人,实非所乐。今寺中无可杀者,恐当以夜叉来。”
    宁骇求计。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问:“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
    固不敢近。”又问:“何以迷人?”曰:“狎昵我者,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
    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惑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
    者,凡以投时好耳。”宁感谢,问戒备之期,答以明宵。临别泣曰:“妾堕玄海,
    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
    宁毅然诺之。因问葬处,曰:“但记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言已出门,纷
    然而灭。
    明日,恐燕他出,早诣邀致。辰后具酒馔,留意察燕。既约同宿,辞以性癖
    耽寂。宁不听,强携卧具来,燕不得已,移榻从之,嘱曰:“仆知足下丈夫,倾
    风良切。要有微衷,难以遽白。幸勿翻窥箧袱,违之两俱不利。”宁谨受教。既
    各寝,燕以箱箧置窗上,就枕移时,齁如雷吼。宁不能寐。近一更许,窗外隐隐
    有人影。俄而近窗来窥,目光睒闪。宁惧,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
    练,触折窗上石棂,飙然一射,即遽敛入,宛如电灭。燕觉而起,宁伪睡以觇之。
    燕捧箧检征,取一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可二寸,径韭叶许。已而数重包
    固,仍置破箧中。自语曰:“何物老魅,直尔大胆,致坏箧子。”遂复卧。宁大
    奇之,因起问之,且告以所见。燕曰:“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若
    非石棂,妖当立毙;虽然,亦伤。”问:“所缄何物?”曰:“剑也。适嗅之,
    有妖气。”宁欲观之。慨出相示,荧荧然一小剑也。于是益厚重燕。
    明日,视窗外,有血迹。遂出寺北,见荒坟累累,果有白杨,乌巢其颠。迨
    营谋既就,趣装欲归。燕生设祖帐,情义殷渥,以破革囊赠宁,曰:“此剑袋也。
    宝藏可远魑魅。”宁欲从受其术。曰:“如君信义刚直,可以为此,然君犹富贵
    中人,非此道中人也。”宁托有妹葬此,发掘女骨,敛以衣衾,赁舟而归。宁斋
    临野,因营坟葬诸斋外,祭而祝曰:“怜卿孤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
    凌于雄鬼。一瓯浆水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祝毕而返,后有人呼曰:“缓
    待同行!”回顾,则小倩也。欢喜谢曰:“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请从归,拜
    识姑嫜,媵御无悔。”审谛之,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丽尤绝。遂
    与俱至斋中。嘱坐少待,先入白母。母愕然。时宁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骇惊。
    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宁曰:“此小倩也。”母惊顾不遑。女谓母曰:
    “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泽被发肤,愿执箕帚,以报高义。”
    母见其绰约可爱,始敢与言,曰:“小娘子惠顾吾儿,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
    此儿,用承祧绪,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儿实无二心。泉下人,既不见信于
    老母,请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怜其诚,允之。即欲拜嫂,母辞
    以疾,乃止。女即入厨下,代母尸饔。入房穿榻,似熟居者。
    日暮,母畏惧之,辞使归寝,不为设床褥。女窥知母意,即竟去。过斋欲入,
    却退,徘徊户外,似有所惧。生呼之。女曰:“室有剑气畏人。向道途中不奉见
    者,良以此故。”宁悟为革囊,取悬他室。女乃入,就烛下坐;移时,殊不一语。
    久之,问:“夜读否?妾少诵楞严经,今强半遗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
    宁诺。又坐,默然,二更向尽,不言去。宁促之。愀然曰:“异域孤魂,殊怯荒
    墓。”宁曰:“斋中别无床寝,且兄妹亦宜远嫌。”女起,颦蹙欲啼,足亻匡
    儴而懒步,从容出门,涉阶而没。宁窃怜之,欲留宿别榻,又惧母嗔。女朝旦
    朝母,捧匜沃盥,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黄昏告退,辄过斋头,就烛诵经。
    觉宁将寝,始惨然出。
    先是,宁妻病废,母劬不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渐稔,亲爱如己出,
    竟忘其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女初来未尝饮食,半年渐啜稀酏。母子
    皆溺爱之,讳言其鬼,人亦不知辨也。无何,宁妻亡,母隐有纳女意,然恐于子
    不利。女微知之,乘间告曰:“居年余,当知肝膈。为不欲祸行人,故从郎君来。
    区区无他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瞩,实欲依赞三数年,借博封诰,
    以光泉壤。”母亦知无恶,惧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
    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夺也。”母信之,与子议。宁喜,因列筵告戚党。或
    请觌新妇,女慨然华妆出,一堂尽眙,反不疑其鬼,疑为仙。由是五党诸内眷,
    咸执贽以贺,争拜识之。女善画兰梅,辄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之,什袭以为荣。
    一日,俯颈窗前,怊怅若失。忽问:“革囊何在?”曰:“以卿畏之,故缄致他
    所。”曰:“妾受生气已久,当不复畏,宜取挂床头。”宁诘其意,曰:“三日
    来,心怔忡无停息,意金华妖物,恨妾远遁,恐旦晚寻及也。”宁果携革囊来。
    女反复审视,曰:“此剑仙将盛人头者也。敝败至此,不知-几何许!妾今日
    视之,肌犹粟栗。”乃悬之。次日,又命移悬户上。夜对烛坐,欻有一物,如飞
    鸟至。女惊匿夹幕间。宁视之,物如夜叉状,电目血舌,睒闪攫拿而前,至门却
    步,逡巡久之,渐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将抓裂。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恍
    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声遂寂然,囊亦顿索如故。宁骇诧,女亦出,
    大喜曰:“无恙矣!”共视囊中,清水数斗而已。
    后数年,宁果登进士。举一男。纳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进有声。
    ○义鼠
    杨天一言:见二鼠出,其一为蛇所吞;其一瞪目如椒,意似甚恨怒,然遥望
    不敢前。蛇果腹,蜿蜒入穴,方将过半,鼠奔来,力嚼其尾,蛇怒,退身出。鼠
    故便捷,欻然遁去,蛇追不及而返。及入穴,鼠又来,嚼如前状。蛇入则来,蛇
    出则往,如是者久。蛇出,吐死鼠于地上。鼠来嗅之,啾啾如悼息,衔之而去。
    友人张历友为作“义鼠行”。
    ○小官人
    太史某翁,忘其姓氏,昼卧斋中,忽有小卤簿,出自堂陬。马大如蛙,人细
    如指。小仪仗以数十队。一官冠皂纱,着绣袱,乘肩舆,纷纷出门而去。公心异
    之,窃疑睡眼之讹。顿见一小人,返入舍,携一毡包,大如拳,竟造床下。白言:
    “家主人有不腆之仪,敬献太史。”言已,对立,即又不陈其物。少间,又自笑
    曰:“戋戋微物,想太史亦无所用,不如即赐小人。”太史颔之。欣然携之而去。
    后不复见。惜太史中馁,不曾诘所来。
    ○地震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时,地大震。余适客稷下,方与表兄李笃之对烛饮。
    忽闻有声如雷,自东南来,向西北去。众骇异,不解其故。俄而几案摆簸,酒杯
    倾覆,屋梁椽柱,错折有声。相顾失色。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趋出。见楼阁房
    舍,仆而复起,墙倾屋塌之声,与儿啼女号,喧如鼎沸。人眩晕不能立,坐地上,
    随地转侧。河水倾发丈余,鸡鸣犬吠满城中。逾一时许,始稍定。视街上,则男
    女-相聚,竞相告语,并忘其未衣也。后闻某处井倾侧,不可汲,某家楼台南
    北易向,栖霞山裂,沂水陷穴,广数亩。此真非常之奇变也。
    有邑人妇,夜起溲溺,回则狼衔其子。妇急与狼争。狼一缓颊,妇夺儿出,
    携抱中,狼蹲不去。妇大号,邻人奔集,狼乃去。妇惊定作喜,指天画地,述狼
    衔儿状,己夺儿状。良久,忽悟一身未着寸缕,乃奔。此当与地震时男女两忘,
    同一情状也。人之惶急无谋,一何可笑!
    ○海公子
    东海古迹岛,有五色耐冬花,四时不凋。而岛中古无居人,人亦罕到之。登
    州张生,好奇,喜游猎,闻其佳胜,备酒食,自掉扁舟而往。至则花正繁,香闻
    数里,树有大至十余围者。反复留连,甚慊所好;开尊自酌,恨无同游。忽花中
    一丽人来,红裳眩目,略无伦比。见张,笑曰:“妾自谓兴致不凡,不图先有同
    调。”张惊问:“何人?”曰:“我胶娼也,适从海公子来。彼寻胜翱翔,妾以
    艰于步履,故留此耳。”张方苦寂,得美人,大悦,招坐共饮。女言辞温婉,荡
    人心志,张爱好之。恐海公子来,不得尽欢,因挽与乱。女忻从之。
    相狎未已,忽闻风肃肃,草木偃折有声。女急推张起,曰:“海公子至矣。”
    张束衣愕顾,女已失去。旋见一大蛇,自丛树中出,粗于巨桶。张惧,障身大树
    后,冀蛇不睹。蛇近前,以身绕人并树,纠缠数匝,两臂直束胯间,不可少屈。
    昂其首,以舌刺张鼻。鼻血-,流地上成洼,乃俯就饮之。张自分必死,忽忆
    腰中佩荷囊,内有毒狐药,因以二指夹出,破裹堆掌上。又侧颈自顾其掌,令血
    滴药上,顷刻盈把。蛇果就掌吸饮。饮未及尽,遽伸其体,摆尾若霹雳声,触树,
    树半体崩落,蛇卧地如梁而毙矣。张亦眩莫能起,移时方苏,载蛇而归。大病月
    余。疑女子亦蛇精也。
    ○丁前溪
    丁前溪,诸城人,富有钱谷,游侠好义,慕郭解之为人。御史行台按访之。
    丁亡去,至安丘,遇雨。避身逆旅。雨日中不止。有少年来,馆谷丰隆。既而昏
    暮,止宿其家,莝豆饲畜,给食周至。问其姓字,少年云:“主人杨姓,我其内
    侄也。主人好交游,适他出,家惟娘子在。贫不能厚客给,幸能垂谅。”问:
    “主人何业?”则家无资产,惟日设博场,以谋升斗。次日,雨仍不止,供给弗
    懈。至暮,锉刍,刍束湿,颇极参差。丁怪之。少年曰:“实告客,家贫无以饲
    畜,适娘子撤屋上茅耳。”丁益异之,谓其意在得直。天明,付之金,不受,强
    付少年持入。俄出,仍以反客,云:“娘子言:我非业此猎食者。主人在外,尝
    数日不携一钱,客至吾家,何遂索偿乎?”丁赞叹而别。嘱曰:“我诸城丁某,
    主人归,宜告之。暇幸见顾。”数年无耗。
    值岁大饥,杨困甚,无所为计,妻漫劝诣丁,从之。至诸,通姓名于门者,
    丁茫不忆,申言始忆之。踩履而出,揖客入,见其衣敝踵决,居之温室,设筵相
    款,宠礼异常。明日,为制冠服,表里温暖。杨义之,而内顾增忧,褊心不能无
    少望,居数日,殊不言赠别。杨意甚亟,告丁曰:“顾不敢隐,仆来时,米不满
    升。今过蒙推解,固乐,妻子如何矣!”丁曰:“是无烦虑,已代经纪矣。幸舒
    意少留,当助资斧。”走伻招诸博徒,使杨坐而乞头,终夜得百金,乃送之还。
    归见室人,衣履鲜整,小婢侍焉。惊问之,妻言:“自君去后,次日即有车徒赍
    送布帛米粟,堆积满屋,云是丁客所赠。又婢十指,为妾驱使。”杨感不自已。
    由此小康,不屑旧业矣。
    异史氏曰:“贫而好客,饮博浮荡者优为之,异者,独其妻耳。受之施而不
    报,岂人也哉?然一饭之德不忘,丁其有焉。”
    ○张老相公
    张老相公,晋人。适将嫁女,携眷至江南,躬市奁妆。舟抵金山,张先渡江,
    嘱家人在舟,勿爆膻腥。盖江中有鼋怪,闻香辄出,坏舟吞行人,为害已久。张
    去,家人忘之,炙肉舟中。忽巨浪覆舟,妻女皆没。
    张回棹,悼恨欲死。因登金山,谒寺僧,询鼋之异,将以仇鼋。僧闻之,骇
    言:“吾侪日与习近,惧为祸殃,惟神明奉之;祈勿怒,时斩牲牢,投以半体,
    则跃吞而去。谁复能相仇哉!”张闻,顿思得计。便招铁工,起炉山半,冶赤铁,
    重百余斤。审知所常伏处,使二三健男子,以大钳举投之,鼋跃出,疾吞而下。
    少时,波涌如山;顷之浪息,则鼋死已浮水上矣。行旅寺僧并快之,建张老相公
    祠,肖像其中,以为水神,祷之辄应。
    ○水莽草
    水莽,毒草也。蔓生似葛,花紫类扁豆,误食之,立死,即为水莽鬼。俗传
    此鬼不得轮回,必再有毒死者,始代之。以故楚中桃花江一带,此鬼尤多云。
    楚人以同岁生者为同年,投刺相谒,呼庚兄庚弟,子侄呼庚伯,习俗然也。
    有祝生造其同年某,中途燥渴思饮。俄见道旁一媪,张棚施饮,趋之。媪承迎入
    棚,给奉甚殷。嗅之有异味,不类茶茗,置不饮,起而出。媪止客,急唤:“三
    娘,可将好茶一杯来。”俄有少女,捧茶自棚后出。年约十四五,姿容艳绝,指
    环臂钏,晶莹鉴影。生受盏神驰,嗅其茶,芳烈无伦,吸尽复索。觑媪出,戏捉
    纤腕,脱指环一枚。女赪颊微笑,生益惑。略诘门户。女云:“郎暮来,妾犹在
    此也。”生求茶叶一撮,并藏指环而去。至同年家,觉心头作恶,疑茶为患,以
    情告某。某骇曰:“殆矣!此水莽鬼也!先君死于是。是不可救,奈何?”生大
    惧,出茶叶验之,真水莽草也。又出指环,兼述女子情状。某悬想曰:“此必寇
    三娘也!”生以其名确符,问何故知。曰:“南村富室寇氏女,夙有艳名,数年
    前,误食水莽而死,必此为魅。”或言受魅者,若知鬼之姓氏,求其故裆,煮服
    可痊。某诣寇所,实告以故,长跪哀恳。寇以其将代女死故,靳不与。某忿而返。
    以告生,生亦切齿恨之,曰:“我死,必不令彼女脱生!”某舁之归,将至家门
    而卒。母号啼,葬之。遗一子,甫周岁。妻不能守,半年改醮去。母留孤自哺,
    劬瘁不堪,朝夕悲啼。一日,方抱儿哭室中,生悄然忽入。母大骇,挥涕问之。
    答云:“儿地下闻母哭,甚怆于怀,故来奉晨昏耳。儿虽死,已有家室,即同来
    分母劳,母其勿悲。”母问:“儿妇何人?”曰:“寇氏坐听儿死,儿深恨之。
    死后欲寻三娘,而不知其处,近遇庚伯,始相指示。儿往,则三娘已投生任侍郎
    家,儿驰去,强捉之来。今为儿妇,亦相得,颇无苦。”移时,门外一女子入,
    华妆艳丽,伏地拜母。生曰:“此寇三娘也。”虽非生人,母视之,情怀差慰。
    生便遣三娘操作,三娘雅不习惯,然承顺殊怜人。由此居故室,遂留不去。女请
    母告诸家。生意欲勿告,而母承女意,卒告之。寇家媪翁,闻而大骇,命车疾至,
    视之,果三娘,相向哭失声。女劝止之。媪视生家良贫,意甚悼。女曰:“人已
    鬼,又何厌贫?祝郎母子,情意拳拳,儿固已安之矣。”因问:“茶媪谁也?”
    曰:“彼倪姓。自惭不能惑行人,故求儿助之耳。今已生于郡城卖浆者之家。”
    因顾生曰:“既婿矣,而不拜岳,妾复何心?”生乃投拜。女便入厨下,代母执
    炊供客。翁媪视之怆心,既归,即遣两婢来,为之服役;金百斤、布帛数十匹,
    酒胾不时馈送,小阜祝母矣。寇亦时招归宁。居数日,辄曰:“家中无人,宜早
    送儿还。”或故稽之,则飘然自归。翁乃代生起夏屋,营备臻至。然生终未尝至
    翁家。
    一日,村中有中水莽草毒者,死而复苏,竞传为异。生曰:“是我活之也。
    彼为李九所害,我为之驱其鬼而去之。”母曰:“汝何不取人以自代?”曰:
    “儿深恨此等辈,方将尽驱除之,何屑为此?且儿事母最乐,不愿生也。”由是
    中毒者,往往具丰筵,祷祝其庭,辄有效。
    积十余年,母死。生夫妇哀毁,但不对客,惟命儿縗麻擗踊,教以礼义而已。
    葬母后,又二年余,为儿娶妇。妇,任侍郎之孙女也。先是,任公妾生女数月而
    殇。后闻祝生之异,遂命驾其家,订翁婿焉。至是,遂以孙女妻其子,往来不绝
    矣。一日,谓子曰:“上帝以我有功人世,策为‘四渎牧龙君’。今行矣。”俄
    见庭下有四马,驾黄车,马四股皆鳞甲。夫妻盛装出,同登一舆。子及妇皆
    泣拜,瞬息而渺。是日,寇家见女来,拜别翁媪,亦如生言。媪泣挽留。女曰:
    “祝郎先去矣。”出门遂不复见。其子名鹗,字离尘,请寇翁,以三娘骸骨与生
    合葬焉。
    ○造畜
    魇昧之术,不一其道,或投美饵,绐之食之,则人迷罔,相从而去,俗名曰
    “打絮巴”,江南谓之“扯絮”。小儿无知,辄受其害。又有变人为畜者,名曰
    “造畜”。此术江北犹少,河以南辄有之。扬州旅店中,有一人牵驴五头,暂絷
    枥下,云:“我少旋即返。”兼嘱:“勿令饮啖。”遂去。驴暴日中,蹄啮殊喧。
    主人牵着凉处。驴见水,奔之,遂纵饮之。一滚尘,化为妇人。怪之,诘其所由,
    舌强而不能答。乃匿诸室中。既而驴主至,系五羊于院中,惊问驴之所在。主人
    曳客坐,便进餐饮,且云:“客姑饭,驴即至矣。”主人出,悉饮五羊,辗转化
    为童子。阴报郡,遣役捕获,遂械杀之。
    ○凤阳士人
    凤阳一士人,负笈远游。谓其妻曰:“半年当归。”十余月,竟无耗问,妻
    翘盼綦切。一夜,才就枕,纱月摇影,离思萦怀,方反侧间,有一丽人,珠鬟绛
    帔,搴帷而入,笑问:“姊姊,得无欲见郎君乎?”妻急起应之。丽人邀与共往,
    妻惮修阻,丽人但请无虑。即挽女手出,并踏月色,约行一矢之远。觉丽人行迅
    速,女步履艰涩,呼丽人少待,将归着复履。丽人牵坐路侧,自乃捉足,脱履相
    假。女喜着之,幸不凿枘。复起从行,健步如飞。
    移时,见士人跨白骡来,见妻大惊,急下骑,问:“何往?”女曰:“将以
    探君。”又顾问丽人伊谁。女未及答,丽人掩口笑曰:“且勿问讯。娘子奔波非
    易。郎君星驰夜半,人畜想当俱殆。妾家不远,且请息驾,早旦而行,不晚也。”
    顾数武之外,即有村落,遂同行,入一庭院,丽人促睡婢起供客,曰:“今夜月
    色皎然,不必命烛,小台石榻可坐。”士人絷蹇檐梧,乃即坐。丽人曰:“履大
    不适于体,途中颇累赘否?归有代步,乞赐还也。”女称谢付之。
    俄顷,设酒果,丽人酌曰:“鸾凤久乖,圆在今夕,浊醪一觞,敬以为贺。”
    士人亦执盏酬报。主客笑言,履舄交错。士人注视丽者,屡以游词相挑。夫妻乍
    聚,并不寒暄一语。丽人亦眉目流情,而妖言隐谜。女惟默坐,伪为愚者。久之
    渐醺,二人语益狎。又以巨觥劝客,士人以醉辞,劝之益苦。士人笑曰:“卿为
    我度一曲,即当饮。”丽人不拒,即以牙杖抚提琴而歌曰:“黄昏卸得残妆罢,
    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
    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歌竟,笑
    曰:“此市井之谣,有污君听。然因流俗所尚,姑效颦耳。”音声靡靡,风度狎
    亵,士人摇惑,若不自禁。少间,丽人伪醉离席,士人亦起,从之而去。久之不
    至。婢子乏疲,伏睡厢下。女独坐无侣,颇难自堪。思欲遁归,而夜色微茫,不
    忆道路。辗转无以自主,因起而觇之。甫近窗,则断云零雨之声,隐约可闻。又
    听之,闻良人与己素常猥亵之状,尽情倾吐。女至此,手颤心摇,殆不可遏,念
    不如出门窜沟壑以死。愤然方行,忽见弟三郎乘马而至,遽便下问。女具以告。
    三郎大怒,立与姊回,直入其家,则室门扃闭,枕上之语犹喁喁也。三郎举巨石
    抛击,窗棂三五碎断。内大呼曰:“郎君脑破矣!奈何!”女闻之,大哭,谓弟
    曰:“我不谋杀郎君,今且若何?”三郎撑目曰:“汝呜呜促我来;甫能消此胸
    中恶,又护男儿、怒弟兄,我不惯与婢子供指使!”返身欲去。女顿惊寤,始知
    其梦。越日,士人果归,乘白骡。女异之而未言。士人是夜亦梦,所见所遭,述
    之悉符,互相骇怪。既而三郎闻姊夫自远归,亦来省问。语次,问士人曰:“昨
    宵梦君,今果然,亦大异。”士人笑曰:“幸不为巨石所毙。”三郎愕然问故,
    士以梦告。三郎大异之。盖是夜,三郎亦梦遇姊泣诉,愤激投石也。三梦相符,
    但不知丽人何许耳。
    ○耿十八
    新成耿十八,病危笃,自知不起。谓妻曰:“永诀之后,嫁守由汝,请言所
    志。”妻默不语。耿固问之,且云:“守固佳,嫁亦恒情。明言之,行与子诀,
    子守,我心慰,子嫁,我意断也。”妻乃惨然曰:“家无儋石,君在犹不给,何
    以能守?”耿闻之,遽捉妻臂,作恨声曰:“忍哉!”言已而没,手握不可开。
    妻号。家人至,两人攀指力擘之,始开。
    耿不自知死,出门,见小车十余辆,辆各十人,即以方幅书名字,贴车上。
    御人见耿,促登车。耿视车中已有九人,并己而十,又视粘单上,己名最后。车
    行咋咋,响震耳际,亦不知何往。俄至一处,闻人言曰:“此思乡地也。”闻其
    名,疑之。又闻御人偶语云:“今日算刂三人。”耿又骇。及细听其言,悉阴间
    事,乃自悟曰:“我岂作鬼物耶?”顿念家中无复可悬,惟老母腊高,妻嫁后,
    缺于奉养。念之,不觉涕涟。又移时,见有台,高可数仞,游人甚多,囊头械足
    之辈,呜咽而下上,闻人言为“望乡台”。诸人至此,俱踏辕下,纷然竞登。御
    人或挞之,或止之,独至耿,则促令登。登数十级,始至颠顶。翘首一望,则门
    闾庭院,宛在目前。但内室隐隐,如笼烟雾。凄恻不自胜。
    回顾,一短衣人立肩下,即以姓氏问耿,耿俱以告。其人亦自言为东海匠人,
    见耿零涕,问:“何事不了于心?”耿又告之。匠人谋与越台而遁,耿惧冥追,
    匠人固言无妨;耿又虑台高倾跌,匠人但令从己。遂先跃,耿果从之,及地,竟
    无恙,喜无觉者。视所乘车,犹在台下。二人急奔,数武,忽自念名字粘车上,
    恐不免执名之追,遂反身近车,以手指涂去己名始复奔,哆口坌息,不敢少停。
    少间,入里门,匠人送诸其室。蓦睹己尸,醒然而苏。觉乏疲躁渴,骤呼水。
    家人大骇,与之水,饮至石余。乃骤起,作揖拜伏。既而出门拱谢,方归。归则
    僵卧不转。家人以其行异,疑非真活,然渐觇之,殊无他。稍稍近问,始历历言
    本末。问:“出门何故?”曰:“别匠人也。”“饮水何多?”曰:“初为我饮,
    后乃匠人饮也。”投之汤羹,数日而瘥。由此厌薄其妻,不复共枕席。
    ○珠儿
    常州民李化,富有田产,年五十余,无子,一女名小惠,容质秀美,夫妻最
    怜爱之。十四岁,暴病夭殂,冷落庭帏,益少生趣。始纳婢,经年余,生一子,
    视如拱璧,名之珠儿。儿渐长,魁梧可爱,然性绝痴,五六岁尚不辨菽麦,言语
    蹇涩。李亦好而不知其恶。会有眇僧,募缘于市,辄知人闺闼,于是相惊以神,
    且云,能生死祸福人。几十百千,执名一索,无敢违者。诣李募百缗,李难之。
    给十金,不受,渐至三十金。僧厉色曰:“必百金,缺一文不可!”李怒,收金
    而去。僧忿然起曰:“勿悔!勿悔!”无何,珠儿心暴痛,巴刮床席,色如土灰。
    李俱,将八十金诣僧求救。僧笑曰:“多金大不易!然山僧何能为?”李回而儿
    已死。李恸甚,以状诉邑宰。宰拘僧讯鞫,亦辨给无情词。笞之,似击鞔革。令
    搜其身,得木人二、小棺一、小旗帜五。宰怒,以手叠诀举示之。僧乃惧,自投
    无数。宰不听,杖杀之。李叩谢而归。
    时已曛暮,与妻坐床上。忽一小儿,亻匡儴入室,曰:“阿翁行何疾?极
    力不能得追。”视其体貌,当得七八岁。李惊,方将诘问,则见其若隐若现,恍
    惚如烟雾,宛转间,已登榻。李推下之,堕地无声。曰:“阿翁何乃尔!”瞥然
    复登。李惧,与妻俱奔。儿呼阿父、阿母,呕哑不休。李入妾室,急阖其扉,还
    顾,儿已在膝下。李骇问何为。答曰:“我苏州人,姓詹氏。六岁失怙恃,不为
    兄嫂所容,逐居外祖家。偶戏门外,为妖僧迷杀桑树下,驱使如伥鬼,冤闭穷泉,
    不得脱化。幸赖阿翁昭雪,愿得为子。”李曰:“人鬼殊途,何能相依?”儿曰:
    “但除斗室,为儿设床褥,日浇一杯冷浆粥,余都无事。”李从之。儿喜,遂独
    卧室中。
    晨来出入户庭,如家生。闻妾哭子声,问:“珠儿死几日矣?”答以七日。
    曰:“天严寒,尸当不腐。试发冢起视,如未损坏,儿当活之。”李喜,与儿去,
    开穴验之,躯壳如故。方深忉怛,回视,儿失所在。异之,舁尸归,方置榻上,
    目已瞥动,少顷呼汤,汤已而汗,汗已遂起。群喜珠儿复生,又加之慧黠便利,
    迥异平昔。但夜间僵卧,毫无气息,共转侧之,冥然若死。众大愕,谓其复死;
    天将明,始若梦醒。群就问之,答云:“昔从妖僧时,有儿等二人,其一名呼哥
    子。昨追我父不及,盖在后与哥子作别耳。今在冥司,与姜员外作义嗣,夜分,
    固来邀儿戏。适以白鼻騧送儿归。”母因问:“在阴司见珠儿否?”曰:“珠儿
    已转生矣。渠与阿翁无父子缘,不过金陵严子方,来讨百十千债负耳。”初,李
    贩于金陵,欠严货价未偿,而严翁死,此事无人知者。李闻之,大骇。
    母问:“儿见惠姊否?”儿曰:“不知。再去当访之。”又二三日,谓母曰:
    “姊在阴司大好,嫁得楚江王小郎子。珠翠满头髻。一出门,便十百作呵殿声。”
    母曰:“何不一归宁?”曰:“人既死,与骨肉无关切。倘有人细述前生,方豁
    然动念耳。昨托姜员外,夤缘见姊,便与言父母悬念,渠都如眠睡。儿云:‘姊
    在时,喜绣并蒂花,剪刀刺手爪,血涴绫子上,姊就刺作赤水云。今母犹挂床头
    壁,顾念不去心。姊忘之乎?’姊始凄感,云:‘会须白郎君,归省阿母’。”
    母问其期,答言不知。一日谓母:“姊行且至,仆从大繁,当多备浆酒。”少间
    奔入室曰:“姊来矣!”移榻中堂,曰:“姊姊且憩坐,少悲啼。”诸人悉无所
    见。儿率人焚纸酹饮于门外,反曰:“驺从暂令去矣。姊言:‘昔日所覆绿被,
    曾为烛花烧一点如豆大,尚在否?’”母曰:“在。”即启笥出之。儿曰:“姊
    命我陈旧闺中。乏疲,且小卧,翌日再与阿母言。”东邻赵氏女,故与惠为绣阁
    交。是夜,忽梦惠幞头紫帔来相望,言笑犹如平生。且言:“我今异物,父母觌
    面,不啻河山。将借妹子与家人共语,勿须惊恐。”质明,方与母言。忽仆地闷
    绝。逾刻方醒,向母曰:“小惠与我婶别几年矣,顿鬖鬖白发生!”母骇曰:
    “儿病狂耶?”女拜别即出。母知其异,从之。直达李所,抱母哀啼。母惊不知
    所谓。女曰:“儿昨归,颇委顿,未遑一言。儿不孝,中途弃高堂,劳父母哀念,
    罪莫大焉!”母顿悟,乃哭。已而问曰:“闻儿今贵,甚慰母心。但汝栖身王家,
    何遂能来?”女曰:“郎君与儿极燕好,姑舅亦相抚爱,颇不谓妒丑。”惠生时,
    好以手支颐,女言次,辄作故态,神情宛似。未几,珠儿奔入曰:“接姊者至矣。”
    女乃起,拜别泣下,曰:“儿去矣。”言讫,复踣,移时乃醒。
    后数月,李病剧,医药无效。儿曰:“旦夕恐不救也!”二鬼坐床头,一执
    铁杖子,一挽苎麻绳,长四五尺许,儿昼夜哀之不去。”母哭,乃备衣衾。既暮,
    儿趋入曰:“杂人妇,且退去,姊夫来视阿翁。”俄顷,鼓掌大笑。母问之,曰:
    “我笑二鬼,见姊夫来,俱匿床下如龟鳖。”又少时,望空道寒暄,问姊起居。
    既而拍手曰:“二鬼奴哀之不去,至此大快!”乃出之门外,却回,曰:“姊夫
    去矣。二鬼被锁马鞅上。阿父当即无恙。姊夫言:归白大王,为父母乞百年寿也。”
    一家俱喜。至夜,病良已,数日寻瘥。
    延师教儿读,儿甚慧,十八岁入邑庠,犹能言冥间事。见里中病者,辄指鬼
    祟所在,以火爇之,往往得瘳。后暴病,体肤青紫,自言鬼神责我泄露,由是不
    复言。
    ○胡四姐
    尚生,泰山人,独居清斋。会值秋夜,银河高耿。明月在天,徘徊花阴,颇
    存遐想。忽一女子逾垣来,笑曰:“秀才何思之深?”生就视,容华若仙。惊喜
    拥入,穷极狎昵。自言:“胡氏,名三姐。”问其居第,但笑不言。生亦不复置
    问,惟相期永好而已。自此,临无虚夕。一夜与生促膝灯幕,生爱之,瞩盼不转。
    女笑曰:“眈眈视妾何为?”曰:“我视卿如红叶碧桃,虽竟夜视,勿厌也。”
    三姐曰:“妾陋质,遂蒙青盼如此,若见吾家四妹,不知如何颠倒。”生益倾动,
    恨不一见颜色,长跽哀请。
    逾夕,果偕四姐来。年方及笄,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嫣然含笑,媚丽欲绝。
    生狂喜,引坐。三姐与生同笑语,四姐惟手引绣带,俯首而已。未几,三姐起别,
    妹欲从行,生曳之不释,顾三姐曰:“卿卿烦一致声。”三姐乃笑曰:“狂郎情
    急矣!妹子一为少留。”四姐无语,姊遂去。二人备尽欢好,既而引臂替枕,倾
    吐生平,无复隐讳。四姐自言为狐,生依恋其美,亦不之怪。四姐因言:“阿姊
    狠毒,业杀三人矣,惑之,无不毙者。妾幸承溺爱,不忍见灭亡,当早绝之。”
    生惧,求所以处。四姐曰:“妾虽狐,得仙人正法,当书一符粘寝门,可以却之。”
    遂书之。既晓,三姐来,见符却退,曰:“婢子负心,倾意新郎,不忆引线人矣。
    汝两人合有夙分,余亦不相仇,但何必尔?”乃径去。数日,四姐他适,约以隔
    夜。
    是日,生偶出门眺望,山下故有槲林,苍莽中,出一-,亦颇风韵。近谓
    生曰:“秀才何必日沾沾恋胡家姊妹?渠又不能以一钱相赠。”即以一贯授生,
    曰:“先持归,贳良酝,我即携小肴馔来,与君为欢。”生怀钱归,果如所教。
    少间,妇果至,置几上燔鸡、咸彘肩各一,即抽刀子缕切为脔。酾酒调谑,欢洽
    异常。继而灭烛登床,狎情荡甚。既明始起,方坐床头,捉足易舄,忽闻人声。
    倾听,已入帏幕,则胡姊妹也。妇乍睹,仓惶而遁,遗舄于床。二女遂叱曰:
    “骚狐!何敢与人同寝处!”追去,移时始返。四姐怨生曰:“君不长进,与骚
    狐相匹偶,不可复近!”遂悻悻欲去。生惶恐自投,情词哀恳;三姊从旁解免,
    四姐怒稍释,由此相好如初。
    一日,有陕人骑驴造门曰:“吾寻妖物,匪伊朝夕,乃今始得之。”生父以
    其言异,讯所由来。曰:“小人日泛烟波,游四方,终岁十余月,常八九离桑梓,
    被妖物蛊杀吾弟。归甚悼恨,誓必寻而殄灭之。奔波数千里,殊无迹兆,今在君
    家。不剪,当有继吾弟而亡者。”时生与女密迩,父母微察之,闻客言,大惧,
    延入,令作法。出二瓶。列地上,符咒良久,有黑雾四团,分投瓶中。客喜曰:
    “全家都到矣。”遂以猪脬裹瓶口,缄封甚固。生父亦喜,坚留饭。
    生心恻然,近瓶-,闻四姐在瓶中言:“坐视不救,君何负心?”生意感
    动。急启所封,而结不可解。四姐又曰:“勿须尔!但放倒坛上旗,以针刺脬作
    空,予即出矣。”生如其言。果见白气一丝,自孔中出,凌霄而去。客出,见旗
    垂地,大惊曰:“遁矣!此必公子所为。”摇瓶俯听,曰:“幸止亡其一。此物
    合不死,犹可赦。”乃携瓶别去。
    后生在野,督佣刈麦,遥见四姐坐树下。生就近之,执手慰问。且曰:“别
    后十易春秋,今大丹已成。但思君之念未忘,故复一拜问。”生欲与借归。女曰:
    妾今非昔比,不可以尘情染,后当复见耳。”言已,不知所在。又二十年余,生
    适独居,见四姐自外至,生喜与语。女曰:“我今名列仙籍,不应再履尘世。但
    感君情,特报撤瑟之期。可早处分后事,亦勿悲忧。妾当度君为鬼仙,亦无苦也。”
    乃别而去。至日,生果卒。尚生乃友人李文玉之戚好,尝亲见之。
    ○祝翁
    济阳祝村有祝翁者,年五十余,病卒,家人入室理縗绖,忽闻翁呼甚急。群
    奔集灵寝,则见翁已复活,群喜慰问。翁但谓媪曰:“我适去,拚不复还。行数
    里,转思抛汝一副老皮骨在儿辈手,寒热仰人,亦无复生趣,不如从我去。故复
    归,欲偕尔同行也。”咸以其新苏妄语,殊未深信。翁又言之。媪云:“如此亦
    善。但方生,如何便死?”翁挥之曰:“是不难。家中俗务,可速料理。”媪笑
    不去,翁又促之。乃出户外,延数刻而入,绐之曰:“处置安妥矣。”翁命速妆,
    媪不去,翁催益急。媪不忍拂其意,遂裙妆以出,媳女皆匿笑。翁移首于枕,手
    拍令卧。媪曰:“子女皆在,双双挺卧,是何景象?”翁捶床曰:“并死有何可
    笑!”子女见翁躁急,共劝媪姑从其言。媪如言,并枕僵卧,家人又共笑之。俄
    时,媪笑容忽敛,又渐而两眸俱合,久之无声,俨如睡去。众始近视,则肤已冰
    而鼻无息矣。试翁亦然,始共惊怛。康熙二十一年,翁弟妇佣于毕刺史之家,言
    之甚悉。
    异史氏曰:“翁其夙有畸行与?泉路茫茫,去来由尔,奇矣!且白头者欲其
    去,则呼令去,抑何其暇也!人当属纩之时,所最不忍诀者,床头之昵人耳。苟
    广其术,则卖履分香,可以不事矣。”
    ○快刀
    明末,济属多盗,邑各置兵,捕得辄杀之。章丘盗尤多。有一兵佩刀甚利,
    杀辄导窾。一日,捕盗十余名,押赴市曹。内一盗识兵,逡巡告曰:“闻君刀最
    快,斩首无二割。求杀我!”兵曰:“诺。其谨依我,无离也。”盗从之刑处,
    出刀挥之,豁然头落。数步之外,犹圆转而大赞曰:“好快刀!”
    ○狐联
    焦生,章丘石虹先生之叔弟也。读书园中。宵分,有二美人来,颜色双绝。
    一可十七八,一约十四五,抚几展笑。焦知其狐,正色拒之。长者曰:“君髯如
    戟,何无丈夫气?”焦曰:“仆生平不敢二色。”女笑曰:“迂哉!子尚守腐局
    耶?下元鬼神,凡事皆以黑为白,况床第间琐事乎?”焦又咄之。女知不可动,
    乃云:“君名下士,妾有一联,请为属对,能对我自去:戊戌同体,腹中止欠一
    点。”焦凝思不就。女笑曰:“名士固如此乎?我代对之可矣:己巳连踪,足下
    何不双挑。”一笑而去。
    ○侠女
    顾生,金陵人,博于材艺,而家綦贫。又以母老,不忍离膝下。惟日为人书
    画,受贽以自给。行年二十有五,伉俪犹虚。对户旧有空第,一老妪及少女税居
    其中,以其家无男子,故未问其谁何。一日,偶自外入,见女郎自母房中出,年
    约十八九,秀曼都雅,世罕其匹,见生不甚避,而意凛如也。生入问母。母曰:
    “是对户女郎,就吾乞刀尺,适言其家亦止一母。此女不似贫家产。问其何为不
    字,则以母老为辞。明日当往拜其母,便风以意,倘所望不奢,儿可代养其母。”
    明日造其室,其母一聋媪耳。视其室,并无隔宿粮,问所业,则仰女十指。徐以
    同食之谋试之,媪意似纳,而转商其女;女默然,意殊不乐。母乃归。详其状而
    疑之曰:“女子得非嫌吾贫乎?为人不言亦不笑,艳如桃李,而冷如霜雪,奇人
    也!”母子猜叹而罢。
    一日,生坐斋头,有少年来求画,姿容甚美,意颇儇佻。诘所自,以“邻村”
    对。嗣后三两日辄一至。稍稍稔熟,渐以嘲谑,生狎抱之,亦不甚拒,遂私焉。
    由此往来昵甚。会女郎过,少年目送之,问为谁,对以“邻女”。少年曰:“艳
    丽如此,神情何可畏?”少间,生入内,母曰:“适女子来乞米,云不举火者经
    日矣。此女至孝,贫极可悯,宜少周恤之。”生从母言,负斗米款门,达母意。
    女受之,亦不申谢。日尝至生家,见母作衣履,便代缝纫,出入堂中,操作如妇。
    生益德之。每获馈饵,必分给其母,女亦略不置齿颊。母适疽生隐处,宵旦号
    咷。女时就榻省视,为之洗创敷药,日三四作。母意甚不自安,而女不厌其秽。
    母曰:“唉!安得新妇如儿,而奉老身以死也!”言讫,悲哽,女慰之曰:“郎
    子大孝,胜我寡母孤女什百矣。”母曰:“床头蹀躞之役,岂孝子所能为者?且
    身已向暮,旦夕犯雾露,深以祧续为忧耳。”言间,生入,母泣曰:“亏娘子良
    多,汝无忘报德。”生伏拜之。女曰:“君敬我母,我勿谢也,君何谢焉?”于
    是益敬爱之。然其举止生硬,毫不可干。
    一日,女出门,生目注之,女忽回首,嫣然而笑。生喜出意外,趋而从诸其
    家,挑之,亦不拒,欣然交欢。已,戒生曰:“事可一而不可再。”生不应而归。
    明日又约之,女厉色不顾而去。日频来,时相遇,并不假以词色。少游戏之,则
    冷语冰人。忽于空处问生:“日来少年谁也?”生告之。女曰:“彼举止态状,
    无礼于妾频矣。以君之狎昵,故置之。请更寄语:再复尔,是不欲生也已!”生
    至夕,以告少年,且曰:“子必慎之,是不可犯!”少年曰:“既不可犯,君何
    私犯之?”生白其无。曰:“如其无。则猥亵之语,何以达君听哉?”生不能答。
    少年曰:“亦烦寄告:假惺惺勿作态;不然,我将遍播扬。”生甚怒之,情见于
    色,少年乃去。一夕,方独坐,女忽至,笑曰:“我与君情缘未断,宁非天数。”
    生狂喜而抱于怀,欻闻履声籍籍,两人惊起,则少年推扉入矣。生惊问:“子胡
    为者?”笑曰:“我来观贞洁人耳。”顾女曰:“今日不怪人耶?”女眉竖颊红,
    默不一语,急翻上衣,露一革囊,应手而出,而尺许晶莹匕首也。少年见之,骇
    而却走。追出户外,四顾渺然。女以匕首望空抛掷,戛然有声,灿若长虹,俄一
    物堕地作响。生急烛之,则一白狐,身首异处矣。大骇。女曰:“此君之娈童也。
    我固恕之,奈渠定不欲生何!”收刃入囊。生曳令入,曰:“适妖物败意,请来
    宵。”出门径去。次夕,女果至,遂共绸缪。诘其术,女曰:“此非君所知。宜
    须慎秘,泄恐不为君福。”又订以嫁娶,曰:“枕席焉,提汲焉,非妇伊何也?
    业夫妇矣,何必复言嫁娶乎?”生曰:“将勿憎吾贫耶?”曰:“君固贫,妾富
    耶?今宵之聚,正以怜君贫耳。”临别嘱曰:“苟且之行,不可以屡。当来,我
    自来,不当来,相强无益。”后相值,每欲引与私语,女辄走避。然衣绽炊薪,
    悉为纪理,不啻妇也。
    积数月,其母死,生竭力葬之。女由是独居。生意孤寝可乱,逾垣入,隔窗
    频呼,迄不应。视其门,则空室扃焉。窃疑女有他约。夜复往,亦如之。遂留佩
    玉于窗间而去之。越日,相遇于母所。既出,而女尾其后曰:“君疑妾耶?人各
    有心,不可以告人。今欲使君无疑,乌得可?然一事烦急为谋。”问之,曰:
    “妾体孕已八月矣,恐旦晚临盆。‘妾身未分明’,能为君生之,不能为君育之。
    可密告母,觅乳媪,伪为讨螟蛉者,勿言妾也。”生诺,以告母。母笑曰:“异
    哉此女!聘之不可,而顾私于我儿。”喜从其谋以待之。又月余,女数日不至,
    母疑之,往探其门,萧萧闭寂。叩良久,女始蓬头垢面自内出。启而入之,则复
    阖之。入其室,则呱呱者在床上矣。母惊问:“诞几时矣?”答云:“三日。”
    捉绷席而视之,则男也,且丰颐而广额。喜曰:“儿已为老身育孙子,伶仃一身,
    将焉所托?”女曰:“区区隐衷,不敢掬示老母。俟夜无人,可即抱儿去。”母
    归与子言,窃共异之。夜往抱子归。
    更数夕,夜将半,女忽款门入,手提革囊,笑曰:“我大事已了,请从此别。”
    急询其故,曰:“养母之德,刻刻不去诸怀。向云‘可一而不可再’者,以相报
    不在床第也。为君贫不能婚,将为君延一线之续。本期一索而得,不意信水复来,
    遂至破戒而再。今君德既酬,妾志亦遂,无憾矣。”问:“囊中何物?”曰:
    “仇人头耳。”检而窥之,须发交而血模糊。骇绝,复致研诘。曰:“向不与君
    言者,以机事不密,惧有宣泄。今事已成,不妨相告:妾浙人。父官司马,陷于
    仇,彼籍吾家。妾负老母出,隐姓名,埋头项,已三年矣。所以不即报者,徒以
    有母在;母去,又一块肉累腹中,因而迟之又久。曩夜出非他,道路门户未稔,
    恐有讹误耳。”言已,出门,又嘱曰:“所生儿,善视之。君福薄无寿,此儿可
    光门闾。夜深不得惊老母,我去矣!”方凄然欲询所之,女一闪如电,瞥尔间遂
    不复见。生叹惋木立,若丧魂魄。明以告母,相为叹异而已。后三年,生果卒。
    子十八举进士,犹奉祖母以终老云。
    异史氏曰:“人必室有侠女,而后可以畜娈童也。不然,尔爱其艾,
    彼爱尔娄猪矣!”
    ○酒友
    车生者,家不中资。而耽饮,夜非浮三白不能寝也,以故床头樽常不空。一
    夜睡醒,转侧间,似有人共卧者,意是覆裳堕耳。摸之,则茸茸有物,似猫而巨,
    烛之,狐也,酣醉而大卧。视其瓶,则空矣。因笑曰:“此我酒友也。”不忍惊,
    覆衣加臂,与之共寝,留烛以观其变。半夜,狐欠伸,生笑曰:“美哉睡乎!”
    启覆视之,儒冠之俊人也。起拜榻前,谢不杀之恩。生曰:“我癖于曲糵,而人
    以为痴;卿,我鲍叔也。如不见疑,当为糟丘之良友。”曳登榻,复寝。且言:
    “卿可常临,无相猜。”狐诺之。生既醒,则狐已去。乃治旨酒一盛,专伺狐。
    抵夕,果至,促膝欢饮。狐量豪善谐,于是恨相得晚。狐曰:“屡叨良酝,
    何以报德?”生曰:“斗酒之欢,何置齿颊!”狐曰:“虽然,君贫士,杖头钱
    大不易,当为君少谋酒资。”明夕,来告曰:“去此东南七里,道侧有遗金,可
    早取之。”诘旦而往,果得二金,乃市佳肴,以佐夜饮。狐又告曰:“院后有窖
    藏,宜发之。”如其言,果得钱百余千,喜曰:“囊中已自有,莫漫愁沽矣。”
    狐曰:“不然。辙中水胡可以久掬?合更谋之。”异日,谓生曰:“市上荞价廉,
    此奇货可居。”从之,收荞四十余石,人咸非笑之。未几,大旱,禾豆尽枯,惟
    荞可种;售种,息十倍,由此益富,治沃田二百亩。但问狐,多种麦则麦收,多
    种黍则黍收,一切种植之早晚,皆取决于狐。日稔密,呼生妻以嫂,视子犹子焉。
    后生卒,狐遂不复来。
    王阮亭云:“车君洒脱可喜。”
    ○莲香
    桑生,名晓,字子明,沂州人。少孤,馆于红花埠。桑为人静穆自喜,日再
    出,就食东邻,余时坚坐而已。东邻生戏曰:“君独居,不畏鬼狐耶?”笑答曰:
    “丈夫何畏鬼狐?雄来吾有利剑,雌者尚当开门纳之。”邻生归,与友谋,梯妓
    于垣而过之,弹指叩扉。生窥问其谁,妓自言为鬼。生大惧,齿震震有声,妓逡
    巡自去。邻生早至生斋,生述所见,且告将归。邻生鼓掌曰:“何不开门纳之?”
    生顿悟其假,遂安居如初。积半年,一女子夜来叩斋,生意友人之复戏也,启门
    延入,则倾国之姝。惊问所来。曰:“妾莲香,西家妓女。”埠上青楼故多,信
    之。息烛登床,绸缪甚至。自此,三五宿辄一至。
    一夕,独坐凝思,一女子翩然入。生意其莲,承逆与语。觌面殊非,年仅十
    五六,軃袖垂髫,风流秀曼,行步之间,若还若往。大愕,疑为狐。女曰:“妾
    良家女,姓李氏。慕君高雅,幸能垂盼。”生喜,握其手,冷如冰,问:“何凉
    也?”曰:“幼质单寒,夜蒙霜露,那得不尔。”既而罗襦衿解,俨然处子。女
    曰:“妾为情缘,葳蕤之质,一朝失守,不嫌鄙陋,愿常侍枕席。房中得毋有人
    否?”生云:“无他,止一邻娼,顾不常至。”女曰:“当谨避之。妾不与院中
    人等,君秘勿泄。彼来我往,彼往我来可耳。”鸡鸣欲去,赠绣履一钩,曰:
    “此妾下体所着,弄之足寄思慕。然有人慎勿弄也!”受而视之,翘翘如解结锥,
    心甚爱悦。越夕无人,便出审玩。女飘然忽至,遂信款昵。自此每出履,则女必
    应念而至。异而诘之。笑曰:“适当其时耳。”
    一夜莲来,惊曰:“郎何神气萧索?”生言:“不自觉。”莲便告别,相约
    十日。去后,李来恒无虚夕。问:“君情人何久不至?”因以相约告。李笑曰:
    “君视妾何如莲香美?”曰:“可称两绝,但莲卿肌肤温和。”李变色曰:“君
    谓双美,对妾云尔。渠必月殿仙人,妾定不及。”因而不欢。乃屈指计,十日之
    期已满,嘱勿漏,将窃窥之。次夜,莲香果至,笑语甚洽。及寝,大骇曰:“殆
    矣!十日不见,何益惫损?保无有他遇否?”生询其故。曰:“妾以神气验之,
    脉拆拆如乱丝,鬼症也。”次夜,李来,生问:“窥莲香何似?”曰:“美矣。
    妾固谓世间无此佳人,果狐也。去,吾尾之,南山而穴居。”生疑其妒,漫应之。
    逾夕,戏莲香曰:“余固不信,或谓卿狐者。”莲亟问:“是谁所云?”笑曰:
    “我自戏卿。”莲曰:“狐何异于人?”曰:“惑之者病,甚则死,是以可惧。”
    莲香曰:“不然。如君之年,房后三日,精气可复,纵狐何害?设旦旦而伐之,
    人有甚于狐者矣。天下病尸瘵鬼,宁皆狐蛊死耶?虽然,必有议我者。”生力白
    其无,莲诘益力。生不得已,泄之。莲曰:“我固怪君惫也。然何遽至此?得勿
    非人乎?君勿言,明宵,当如渠窥妾者。”是夜李至,裁三数语,闻窗外嗽声,
    急亡去。莲入曰:“君殆矣!是真鬼物!昵其美而不速绝,冥路近矣!”生意其
    妒,默不语。莲曰:“固知君不忘情,然不忍视君死。明日,当携药饵,为君以
    除阴毒。幸病蒂尤浅,十日恙当已。请同榻以视痊可。”次夜,果出刀圭药啖生。
    顷刻,洞下三两行,觉脏腑清虚,精神顿爽。心虽德之,然终不信为鬼。莲香夜
    夜同衾偎生,生欲与合,辄止之。数日后,肤革充盈。欲别,殷殷嘱绝李,生谬
    应之。及闭户挑灯,辄捉履倾想,李忽至。数日隔绝,颇有怨色。生曰:“彼连
    宵为我作巫医,请勿为怼,情好在我。”李稍怿。生枕上私语曰:“我爱卿甚,
    乃有谓卿鬼者。”李结舌良久,骂曰:“必-狐之惑君听也!若不绝之,妾不来
    矣!”遂呜呜饮泣。生百词慰解,乃罢。隔宿,莲香至,知李复来,怒曰:“君
    必欲死耶!”生笑曰:“卿何相妒之深?”莲益怒曰:“君种死根,妾为若除之,
    不妒者将复何如?”生托词以戏曰:“彼云前日之病,为狐祟耳。”莲乃叹曰:
    “诚如君言,君迷不悟,万一不虞,妾百口何以自解?请从此辞。百日后,当视
    君于卧榻中。”留之不可,怫然径去。由是于李夙夜必偕。约两月余,觉大困顿。
    初犹自宽解,日渐羸瘠,惟饮饘粥一瓯。欲归就奉养,尚恋恋不忍遽去。因循
    数日,沉绵不可复起。邻生见其病惫,日遣馆僮馈给食饮。生至是疑李,因谓李
    曰:“吾悔不听莲香之言,以至于此!”言讫而瞑。移时复苏,张目四顾,则李
    已去,自是遂绝。生羸卧空斋,思莲香如望岁。
    一日,方凝想间,忽有搴帘入者,则莲香也。临榻晒曰:“田舍郎,我岂妄
    哉!”生哽咽良久,自言知罪,但求拯救。莲曰:“病入膏肓,实无救法。姑来
    永诀,以明非妒。”生大悲曰:“枕底一物,烦代碎之。”莲搜得履,持就灯前,
    反复展玩。李女欻入,卒见莲香,返身欲遁。莲以身闭门,李窘急不知所出。生
    责数之,李不能答。莲笑曰:“妾今始得与阿姨面相质。昔谓郎君旧疾,未必非
    妾致,今竟何如?”李俯首谢过。莲曰:“佳丽如此,乃以爱结仇耶?”李即投
    地陨泣,乞垂怜救。莲遂扶起,细诘生平。曰:“妾,李通判女,早夭,瘗于墙
    外。已死春蚕,遗丝未尽。与郎偕好,妾之愿也;致郎于死,良非素心。”莲曰:
    “闻鬼利人死,以死后可常聚,然否?”曰:“不然!两鬼相逢,并无乐处。如
    乐也,泉下少年郎岂少哉!”莲曰:“痴哉!夜夜为之,人且不堪,而况于鬼!”
    李问:“狐能死人,何术独否?”莲曰:“是采补者流,妾非其类。故世有不害
    人之狐,断无不害人之鬼,以阴气盛也。”生闻其语,始知狐鬼皆真,幸习常见
    惯,颇不为骇。但念残息如丝,不觉失声大痛。莲顾问:“何以处郎君者?”李
    赧然逊谢。莲笑曰:“恐郎强健,醋娘子要食杨梅也。”李敛衽曰:“如有医国
    手,使妾得无负郎君,便当埋首地下,敢复腼然于人世耶!”莲解囊出药,曰:
    “妾早知有今,别后采药三山,凡三阅月,物料始备,瘵蛊至死,投之无不苏者。
    然症何由得,仍以何引,不得不转求效力。”问:“何需?”曰:“樱口中一点
    香唾耳。我一丸进,烦接口而唾之。”李晕生颐颊,俯首转侧而视其履。莲戏曰:
    “妹所得意惟履耳!”李益惭,俯仰若无所容。莲曰:“此平时熟技,今何吝焉?”
    遂以丸纳生吻,转促逼之,李不得已,唾之。莲曰:“再!”又唾之。凡三四唾,
    丸已下咽。少间,腹殷然如雷鸣,复纳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气。生觉丹田火热,
    精神焕发。莲曰:“愈矣!”
    李听鸡鸣,彷徨别去。莲以新瘥,尚须调摄,就食非计,因将户外反关,伪
    示生归,以绝交往,日夜守护之。李亦每夕必至,给奉殷勤,事莲犹姊,莲亦深
    怜爱之。居三月,生健如初,李遂数夕不至;偶至,一望即去。相对时,亦悒悒
    不乐。莲常留与共寝,必不肯。生追出,提抱以归,身轻若刍灵。女不得遁,遂
    着衣偃卧,蜷其体不盈二尺。莲益怜之,阴使生狎抱之,而撼摇亦不得醒。生睡
    去,觉而索之,已杳。后十余日,更不复至。生怀思殊切,恒出履共弄。莲曰:
    “窈娜如此,妾见犹怜,何况男子!”生曰:“昔日弄履则至,心固疑之,然终
    不料其鬼。今对履思容,实所怆恻。”因而泣下。
    先是,富室张姓有女子燕儿,年十五,不汗而死。终夜复苏,起顾欲奔。张
    扃户,不得出。女自言:“我通判女魂。感桑郎眷注,遗舄犹存彼处。我真鬼耳,
    锢我何益?”以其言有因,诘其至此之由。女低徊反顾,茫不自解。或有言桑生
    病归者,女执辨其诬。家人大疑。东邻生闻之,逾垣往窥,见生方与美人对语。
    掩入逼之,张皇间已失所在。邻生骇诘。生笑曰:“向固与君言,雌者则纳之耳。”
    邻生述燕儿之言。生乃启关,将往侦探,苦无由。张母闻生果未归,益奇之。故
    使佣媪索履,生遂出以授。燕儿得之喜。试着之,鞋小于足者盈寸,大骇。揽镜
    自照,忽恍然悟己之借躯以生也者,因陈所由。母始信之。女镜面大哭曰:“当
    日形貌,颇堪自信,每见莲姊,犹增惭怍。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把履
    号咷,劝之不解。蒙衾僵卧,食之,亦不食,体肤尽肿;凡七日不食,卒不死,
    而肿渐消;觉饥不可忍,乃复食。数日,遍体瘙痒,皮尽脱。晨起,睡舄遗堕,
    索着之,则硕大无朋矣。因试前履,肥瘦吻合,乃喜。复自镜,则眉目颐颊,宛
    肖生平,益喜。盥栉见母,见者尽眙。
    莲香闻其异,劝生媒通之,而以贫富悬邈,不敢遽进。会媪初度,因从其子
    婿行,往为寿。媪睹生名,故使燕儿窥帘认客。生最后至,女骤出,捉袂,欲从
    与俱归。母诃谯之,始惭而入。生审视宛然,不觉零涕,因拜伏不起。媪扶之,
    不以为侮。生出,浼女舅执柯,媪议择吉赘生。生归告莲香,且商所处。莲怅然
    良久,便欲别去,生大骇泣下。莲曰:“君行花烛于人家,妾从而往,亦何形颜?”
    生谋先与旋里,而后迎燕,莲乃从之。生以情白张。张闻其有室,怒加诮让。燕
    儿力白之,乃如所请。至日,生往亲迎,家中备具,颇甚草草。及归,则自门达
    堂,悉以罽毯贴地,百千笼烛,灿列如锦。莲香扶新妇入青庐,搭面既揭,欢若
    生平。莲陪卺饮,因细诘还魂之异。燕曰:“尔日抑郁无聊,徒以身为异物,自
    觉形秽。别后愤不归墓,随风漾泊。每见生人则羡之。昼凭草木,夜则信足浮沉。
    偶至张家,见少女卧床上,近附之,未知遂能活也。”莲闻之,默默若有所思。
    逾两月,莲举一子。产后暴病,日就沉绵。捉燕臂曰:“敢以孽种相累,我
    儿即若儿。”燕泣下,姑慰藉之。为召巫医,辄却之。沉痼弥留,气如悬丝,生
    及燕儿皆哭。忽张目曰:“勿尔!子乐生,我乐死。如有缘,十年后可复得见。”
    言讫而卒。启衾将敛,尸化为狐。生不忍异视,厚葬之。子名狐儿,燕抚如己出。
    每清明,必抱儿哭诸其墓。后生举于乡,家渐裕,而燕苦不育。狐儿颇慧,然单
    弱多疾。燕每欲生置媵。一日,婢忽白:“门外一妪,携女求售。”燕呼入,卒
    见,大惊曰:“莲姊复出耶!”生视之,真似,亦骇。问:“年几何?”答云:
    “十四。“聘金几何?”曰:“老身止此一块肉,但俾得所,妾亦得啖饭处,后
    日老骨不至委沟壑,足矣。”生优价而留之。燕握女手,入密室,撮其颔而笑曰:
    “汝识我否?”答言:“不识。”诘其姓氏,曰:“妾韦姓。父徐城卖浆者,死
    三年矣。”燕屈指停思,莲死恰十有四载。又审视女,仪容态度,无一不神肖者。
    乃拍其顶而呼曰:“莲姊,莲姊!十年相见之约,当不欺吾!”女忽如梦醒,豁
    然曰:“咦!”熟视燕儿。生笑曰:“此‘似曾相识燕归来’也。”女泫然曰:
    “是矣。闻母言,妾生时便能言,以为不祥,犬血饮之,遂昧宿因。今日始如梦
    寤。娘子其耻于为鬼之李妹耶?”共话前生,悲喜交至。一日,寒食,燕曰:
    “此每岁妾与郎君哭姊日也。”遂与亲登其墓,荒草离离,木已拱矣。女亦太息。
    燕谓生曰:“妾与莲姊,两世情好,不忍相离,宜令白骨同穴。”生从其言,启
    李冢得骸,舁归而合葬之。亲朋闻其异,吉服临穴,不期而会者数百人。余庚戌
    南游至沂,阻雨,休于旅舍。有刘生子敬,其中表亲,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传,
    约万余言,得卒读。此其崖略耳。
    异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难得者,非人身
    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腆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
    王阮亭云:“贤哉莲娘!巾帼中吾见亦罕,况狐耶!”
    ○阿宝
    粤西孙子楚,名士也。生有枝指;性迂讷,人诳之,辄信为真。或值座有歌
    妓,则必遥望却走。或知其然,诱之来,使妓狎逼之,则赪颜彻颈,汗珠珠下滴,
    因共为笑。遂貌其呆状,相邮传作丑语,而名之“孙痴”。
    邑大贾某翁,与王侯埒富,姻戚皆贵胄。有女阿宝,绝色也,日择良匹,大
    家儿争委禽妆,皆不当翁意。生时失俪,有戏之者,劝其通媒,生殊不自揣,果
    从其教,翁素耳其名,而贫之。媒媪将出,适遇宝,问之,以告。女戏曰:“渠
    去其枝指,余当归之。”媪告生。生曰:“不难。”媒去,生以斧自断其指,大
    痛彻心,血益倾注,滨死。过数日,始能起,往见媒而示之。媪惊,奔告女;女
    亦奇之,戏请再去其痴。生闻而哗辨,自谓不痴,然无由见而自剖。转念阿宝未
    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念顿冷。
    会值清明,俗于是日,妇女出游,轻薄少年,亦结队随行,恣其月旦。有同
    社数人,强邀生去。或嘲之曰:“莫欲一观可人否?”生亦知其戏己,然以受女
    揶揄故,亦思一见其人,忻然随众物色之。遥见有女子憩树下,恶少年环如墙堵。
    众曰:“此必阿宝也。”趋之,果宝也。审谛之,娟丽无双。少倾,人益稠。女
    起,遽去。众情颠倒,品头题足,纷纷若狂;生独默然。及众他适,回视,生犹
    痴立故所,呼之不应。群曳之曰:“魂随阿宝去耶?”亦不答。众以其素讷,故
    不为怪,或推之,或挽之,以归。至家,直上床卧,终日不起,冥如醉,唤之不
    醒。家人疑其失魂,招于旷野,莫能效。强拍问之,则朦胧应云:“我在阿宝家。”
    及细诘之,又默不语,家人惶惑莫解。初,生见女去,意不忍舍,觉身已从之行,
    渐傍其衿带间,人无呵者。遂从女归,坐卧依之,夜辄与狎,甚相得。然觉腹中
    奇馁,思欲一返家门,而迷不知路。女每梦与人交,问其名,曰:“我孙子楚也。”
    心异之,而不可以告人。生卧三日,气休休若将澌灭。家人大恐,托人婉告翁,
    欲一招魂其家。翁笑曰:“平昔不相往还,何由遗魂吾家?”家人固哀之,翁始
    允。巫执故服、草荐以往。女诘得其故,骇极,不听他往,直导入室,任招呼而
    去。巫归至门,生榻上已呻。既醒,女室之香奁什具,何色何名,历言不爽。女
    闻之,益骇,阴感其情之深。
    生既离床寝,坐立凝思,忽忽若忘。每伺察阿宝,希幸一再遘之。浴佛节,
    闻将降香水月寺,遂早旦往候道左,目眩睛劳。日涉午,女始至,自车中窥见生,
    以掺手搴帘,凝睇不转。生益动,尾从之。女忽命青衣来诘姓字。生殷勤自展,
    魂益摇。车去,始归。归复病,冥然绝食,梦中辄呼宝名,每自恨魂不复灵。家
    旧养一鹦鹉,忽毙,小儿持弄于床。生自念:倘得身为鹦鹉,振翼可达女室。心
    方注想,身已翩然鹦鹉,遽飞而去,直达宝所。女喜而扑之,锁其肘,饲以麻子。
    大呼曰:“姐姐勿锁!我孙子楚也!”女大骇,解其缚,亦不去。女祝曰:“深
    情已篆中心。今已人禽异类,姻好何可复圆?”鸟云:“得近芳泽,于愿已足。”
    他人饲之,不食,女自饲之,则食;女坐,则集其膝,卧,则依其床。如是三日,
    女甚怜之。阴使人瞷生,生则僵卧,气绝已三日,但心头未冰耳。女又祝曰:
    “君能复为人,当誓死相从。”鸟云:“诳我!”女乃自矢。鸟侧目若有所思。
    少间,女束双弯,解履床下,鹦鹉骤下,衔履飞去。女急呼之,飞已远矣。
    女使妪往探,则生已寤。家人见鹦鹉衔绣履来,堕地死,方共异之。生既苏
    即索履,众莫知故。适妪至,入视生,问履所在。生曰:“是阿宝信誓物。借口
    相覆,小生不忘金诺也。”妪反命,女益奇之,故使婢泄其情于母。母审之确,
    乃曰:“此子才名亦不恶,但有相如之贫。择数年得婿若此,恐将为显者笑。”
    女以履故,矢不他。翁媪从之,驰报生。生喜,疾顿瘳。翁议赘诸家。女曰:
    “婿不可久处岳家。况郎又贫,久益为人贱。儿既诺之,处蓬茅而甘藜藿,不怨
    也。”生乃亲迎成礼,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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