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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三

    ,殊不重累,遂以为常,考试亦载与俱,然行必以夜。生将赴秋闱,女
    曰:“君福薄,徒劳驰驱。”遂听其言而止。
    积四五年,鲁罢官,贫不能榇,将就窆之,苦无葬地。生乃自陈:“某有薄
    壤近寺,愿葬女公子。”鲁公喜。生又力为营葬。鲁德之,而莫解其故。鲁去,
    二人绸缪如平日。一夜,侧倚生怀,泪落如豆,曰:“五年之好,于今别矣!受
    君恩义,数世不足以酬!”生惊问之。曰:“蒙惠及泉下人,经咒藏满,今得生
    河北卢户部家。如不忘今日,过此十五年,八月十六日,烦一往会。”生泣下曰:
    “生三十余年矣,又十五年,将就木焉,会将何为?”女亦泣曰:“愿为奴婢一
    报。”少间曰:“君送妾六七里,此去多荆棘,妾衣长难度。”乃抱生项,生送
    至通衢,见路旁车马一簇,马上或一人,或二人;车上或三人、四人、十数人不
    等;独一钿车,绣缨朱幰,仅一老媪在焉。见女至,呼曰:“来乎?”女应曰:
    “来矣。”乃回顾生云:“尽此,且去!勿忘所言。”生诺。女行近车,媪引手
    上之,展軨即发,车马阗咽而去。
    生怅怅而归,志时日于壁。因思经咒之效,持诵益虔。梦神人告曰:“汝志
    良嘉,但须要到南海去。”问:南海多远?”曰:“近在方寸地。”醒而会其旨,
    念切菩提,修行倍洁。三年后,次子明、长子政,相继擢高科。生虽暴贵,而善
    行不替。夜梦青衣人邀去,见宫殿中坐一人,如菩萨状,逆之曰:“子为善可喜,
    惜无修龄,幸得请于上帝矣。”生伏地稽首。唤起,赐坐;饮以茶,味芳如兰。
    又令童子引去,使浴于池。池水清洁,游鱼可数,入之而温,掬之有荷叶香。移
    时,渐入深处,失足而陷,过涉灭顶。惊寤,异之。由此身益健,目益明。自捋
    其须,白者尽簌簌落;又久之,黑者亦落。面纹亦渐舒。至数月后,颔秃童面,
    宛如十五六时。辄兼好游戏事,亦犹童。过饰边幅,二子辄匡救之。
    未几,夫人以老病卒,子欲为求继室于朱门。生曰:“待吾至河北来而后娶。”
    屈指已及约期,遂命仆马至河北。访之,果有卢户部。先是,卢公生一女,生而
    能言,长益慧美,父母最钟爱之。贵家委禽,女辄不欲,怪问之,具述生前约。
    共计其年,大笑曰:“痴婢!张郎计今年已半百,人事变迁,其骨已朽。纵其尚
    在,发童而齿壑矣。”女不听。母见其志不摇,与卢公谋,戒阍人勿通客,过期
    以绝其望。未几,生至,阍人拒之,退返旅舍,怅恨无所为计。闲游郊郭,因循
    而暗访之。女谓生负约,涕不食。母言:“渠不来,必已殂谢。即不然,背盟之
    罪,亦不在汝。”女不语,但终日卧。卢患之,亦思一见生之为人,乃托游遨,
    遇生于野。视之,少年也,讶之。班荆略谈,甚倜傥。公喜,邀至其家。方将探
    问,卢即遽起,嘱客暂独坐,匆匆入内告女。女喜,自力起,窥审其状不符,零
    涕而返,怨父欺罔,公力白其是,女无言,但泣不止。公出,意绪懊丧,对客殊
    不款曲。生问:“贵族有为户部者乎?”公漫应之。首他顾,似不属客。生觉其
    慢,辞出。女啼数日而卒。
    生夜梦女来,曰:“下顾者果君耶?年貌舛异,觌面遂致违隔。妾已忧愤死。
    烦向土地祠速招我魂,可得活,迟则无及矣。”既醒,急探卢氏之门,果有女亡
    二日矣。生大恸,进而吊诸其室,已而以梦告卢。卢从其言,招魂而归,启其衾,
    抚其尸,呼而祝之,俄闻喉中咯咯有声。忽见朱樱乍启,坠痰块如冰,扶移榻上,
    渐复吟呻。卢公悦,肃客出,置酒宴会。细展官阀,知其巨家,益喜,择吉成礼。
    居半月,携女而归,卢送至家,半年乃去。夫妇居,室俨如小耦,不知者多误以
    子妇为姑嫜者焉。卢公逾年卒。子最幼,为豪强所中伤,家产儿尽。生迎养之,
    遂家焉。
    ○道士
    韩生,世家也。好客,同村徐氏,常饮于其座。会宴集,有道士托钵门上,
    家人投钱及粟,皆不受,亦不去,家人怒,归不顾。韩闻击剥之声甚久,询之家
    人,以情告。言未已,道士竟入,韩招之坐。道士向主客皆一举手,即坐。略致
    研诘,始知其初居村东破庙中。韩曰:“何日栖鹤东观,竟不闻知,殊缺地主之
    礼。”答曰:“野人新至,无交游,闻居士挥霍,深愿求饮焉。”韩命举觞。道
    士能豪饮。徐见其衣服垢敝,颇偃蹇,不甚为礼。韩亦海客遇之。道士倾饮二十
    余杯,乃辞而去。自是每宴会,道士辄至,遇食则食,遇饮则饮,韩亦稍厌其频。
    饮次,徐嘲之曰:“道长日为客,宁不一作主?”道士笑曰:“道人与居士等,
    惟双肩承一喙耳。”徐惭不能对。道士曰:“虽然,道人怀诚久矣,会当竭力作
    杯水之酬。”饮毕,嘱曰:“翌午幸赐光宠。”次日,相邀同往,疑其不设。行
    去,道士已候于途,且语且步,已至寺门。入门,则院落一新,连阁云蔓。大奇
    之,曰:“久不至此,创建何时?”道士答:“竣工未久。”比入其室,陈设华
    丽,世家所无。二人肃然起敬。甫坐,行酒下食,皆二八狡童,锦衣朱履。酒馔
    芳美,备极丰渥。饭已,另有小进。珍果多不可名,贮以水晶玉石之器,光照几
    榻。酌以玻璃盏,围尺许。道士曰:“唤石家姊妹来。”童去少时,二美人入,
    一细长,如弱柳,一身短,齿最稚;媚曼双绝。道士即使歌以侑酒。少者拍板而
    歌,长者和以洞箫,其声清细。既阕,道士悬爵促,又命遍酌。顾问:“美
    人久不舞,尚能之否?”遂有僮仆展氍毹于筵下,两女对舞,长衣乱拂,香尘四
    散。舞罢,斜倚画屏。二人心旷神飞,不觉醺醉。道士亦不顾客,举杯饮尽,起
    谓客曰:“姑烦自酌,我稍憩,即复来。”即去。南屋壁下,设一螺钿之床,女
    子为施锦裀,扶道士卧。道士乃曳长者共寝,命少者立床下为之爬搔。二人睹此
    状,颇不平。徐乃大呼:“道士不得无礼!”往将挠之,道士急起而遁。见少女
    犹立床下,乘醉拉向北榻,公然拥卧。视床上美人,尚眠绣榻。顾韩曰:“君何
    太迂?”韩乃径登南榻,欲与狎亵,而美人睡去,拨之不转;因抱与俱寝。天明,
    酒梦俱醒,觉怀中冷物冰人,视之,则抱长石卧青阶下。急视徐,徐尚未醒,见
    其枕遗屙之石,酣寝败厕中。蹴起,互相骇异。四顾,则一庭荒草,两间破屋而
    已。
    ○胡氏
    直隶有巨家,欲延师,忽一秀才,踵门自荐,主人延之。词语开爽,遂相知
    悦。秀才自言胡氏,遂纳贽馆之。胡课业良勤,淹洽非下士等。然时出游,辄昏
    夜始归,扃闭俨然,不闻款叩而已在室中矣。遂相惊以狐。然察胡意固不恶,优
    重之,不以怪异废礼。
    胡知主人有女,求为姻好,屡示意,主人伪不解。一日,胡假而去。次日,
    有客来谒,絷黑卫于门,主人逆而入。年五十余,衣履鲜洁,意甚恬雅。既坐,
    自达,始知为胡氏作冰。主人默然,良久曰:“仆与胡先生,交已莫逆,何必婚
    姻?且息女已许字矣,烦代谢先生。”客曰:“确知令媛待聘,何拒之深?”再
    三言之,而主人不可,客有惭色,曰:“胡亦世族,何遽不如先生?”主人直告
    曰:“实无他意,但恶非其类耳。”客闻之怒,主人亦怒,相侵益亟。客起,抓
    主人,主人命家人杖逐之,容乃遁。遗其驴,视之,毛黑色,批耳修尾,大物也。
    牵之不动,驱之则随手而蹶,喓々然草虫耳。
    主人以其言忿,知必相仇,戒备之。次日,果有狐兵大至,或骑或步、或戈
    或弩,马嘶人沸,声势汹汹。主人不敢出,狐声言火屋,主入益惧。有健者,率
    家人噪出,飞石施箭,两相冲击,互有夷伤。狐渐靡,纷纷引去。遗刀地上,亮
    如霜雪,近拾之,则高梁叶也。众笑曰:“技止此耳。”然恐其复至,益备之。
    明日众方聚语,忽一巨人自天而降,高丈余,身横数尺,挥大刀如门,逐人而杀。
    群操矢石乱击之,颠踣而毙,则刍灵耳。众益易之。狐三日不复来,众亦少懈。
    主人适登厕,俄见狐兵,张弓挟矢而至,乱射之,集矢于臀。大惧,急喊众奔斗,
    狐方去。拔矢视之,皆蒿梗。如此月余,去来不常,虽不甚害,而日日戒严,主
    入患苦之。
    一日,胡生率众至,主人身出,胡望见,避于众中,主人呼之,不得已,乃
    出。主人曰:“仆自谓无失礼于先生,何故兴戎?”群狐欲射,胡止之。主入近
    握其手,邀入故斋,置酒相款,从容曰:“先生达人,当相见谅。以我情好,宁
    不乐附婚姻?但先生车马、宫室,多不与人同,弱女相从,即先生当知其不可。
    且谚云:‘瓜果之生摘者,不适于口。’先生何取焉?”胡大惭。主人曰:“无
    伤,旧好故在。如不以尘浊见弃,在门墙之幼子,年十五矣,愿得坦腹床下。不
    知有相若者吾?”胡喜曰:“仆有弱妹,少公子一岁,颇不陋劣,以奉箕帚,如
    何?”主人起拜,胡答拜。于是酬酢甚欢,前隙俱忘,命罗酒浆,遍犒从者,上
    下欢慰。乃详问居里,将以奠雁,胡辞之。日暮继烛,醺醉乃去。由是遂安。
    年余,胡不至,或疑其约妄,而主人坚持之。又半年,胡忽至,既道温凉已,
    乃曰:“妹子长成矣。请卜良辰,遣事翁姑。”主人喜,即同定期而去。至夜,
    果有舆马送新妇至,奁妆丰盛,设室中几满。新妇见姑嫜,温丽异常,主人大喜。
    胡生与一弟来送女,谈吐俱风雅,又善饮。天明,乃去。新妇且能预知年岁丰凶,
    故谋生之计,皆取则焉。胡生兄弟以及胡媪,时来望女,人人皆见之。
    ○戏术
    有桶戏者,桶可容升,无底,中空,亦如俗戏。戏人以二席置街上,持一升
    入桶中,旋出,即有白米满升,倾注席上,又取又倾,顷刻两席皆满。然后一一
    量入,毕而举之,犹空桶。奇在多也。
    利津李见田,在颜镇闲游陶场,欲市巨瓮,与陶人争直,不成而去。至夜,
    窑中未出者六十余瓮,启视一空。陶人大惊,疑李,踵门求之。李谢不知,固哀
    之,乃曰:“我代汝出窑,一瓮不损,在魁星楼下非与?”如言往视,果一一俱
    在。楼在镇之南山,去场三里余。佣工运之,三日乃尽。
    ○阎罗
    莱芜秀才李中之,性直谅不阿。每数日,辄死去,僵然如尸,三四日始醒。
    或问所见,则隐秘不泄。时邑有张生者,亦数日一死。语人曰:“李中之,阎罗
    也,余至阴司,亦其属曹。”其门殿对联,俱能述之。或问:“李昨赴阴司何事?”
    张曰:“不能具述,惟提勘曹操,笞二十。”
    异史氏曰:“阿瞒一案,想更数十阎罗矣。畜道、剑山,种种具在,宜得何
    罪,不劳挹取;乃数千年不决,何也?岂以临刑之囚,快于速割,故使之求死不
    得也?异已!”
    王阮亭云:“中州有生而为河神者,曰黄大王。鬼神以生人为之,理不可晓。”
    ○丐僧
    济南一僧,不知何许人。赤足衣百衲,日于芙蓉、明湖诸馆,诵经抄募。与
    以酒食、钱、粟,皆弗受,叩所需,又不答。终日未尝见其餐饭。或劝之曰:
    “师既不茹荤酒,当募山村僻巷中,何日日往来于膻闹之场?”僧合眸讽诵,睫
    毛长指许,不闻。少选,又语之,僧遽张目厉声曰:“要如此化!”又诵不已。
    久之,自出而若去,或从其后,固诘其必如此之故,走不应。叩之数四,又厉声
    曰:“非汝所知!老僧要如此化!”积数日,忽出南城,卧道侧如僵,三日不动。
    居民恐其饿死,贻累近郭,因集劝他徙。欲饭,饭之,欲钱,钱之,僧瞑然不动,
    群摇而语之。僧怒,于衲中出短刀,自剖其腹,以手入内,理肠于道,而气随绝。
    众骇告郡,蒿葬之。异日为犬所穴,席见;踏之似空,发视之,席封如故,犹空
    茧然。
    ○伏狐
    太史某,为狐所魅,病瘠。符禳既穷,乃乞假归,冀可逃避。太史行,而狐
    从之,大惧,无所为谋。一日,止于涿门外,有铃医,自言能伏狐,太史延之入。
    投以药,则房中术也。促令服讫,入与狐交,锐不可当。狐辟易,哀而求罢,不
    听,进益勇。狐展转营脱,苦不得去。移时无声,视之,现狐形而毙矣。
    昔余乡某生者,素有嫪毒之目,自言生平未得一快意。夜宿孤馆,四无邻,
    忽有奔女,扉未启而已入,心知其狐,亦欣然乐就狎之。衿襦甫解,贯革直入。
    狐惊痛,啼声吱然,如鹰脱韝,穿窗而出去。某犹望窗外作狎昵声,哀唤之,冀
    其复回,而已寂然矣。此真讨狐之猛将也!宜榜门驱狐,可以为业。
    ○苏仙
    高公明图知郴州时,有民女苏氏,浣衣于河,河中有巨石,女踞其上。有苔
    一缕,绿滑可爱,浮水漾动,绕石三匝。女视之,心动。既归而娠,腹渐大,母
    私诘之,女以情告,母不能解。数月,竟举一子,欲置隘巷,女不忍也,藏诸椟
    而养之。遂矢志不嫁,以明其不二也。然不夫而孕,终以为羞。
    儿至七岁,未尝出以见人,儿忽谓母曰:“儿渐长,幽禁何可长也?去之,
    不为母累。”问所之。曰:“我非人种,行将腾霄昂壑耳。”女泣询归期。答曰:
    “待母属纩,儿始来。去后,倘有所需,可启藏儿椟索之,必能如愿。”言已,
    拜母竟去。出而望之,已杳矣。女告母,母大奇之。女坚守旧志,与母相依,而
    家益落。偶缺晨炊,仰屋无计。忽忆儿言,往启椟,果得米,赖以举火。由是有
    求辄应。逾三年,母病卒,一切葬具,皆取给于椟。
    既葬,女独居三十年,未尝窥户。一日,邻妇乞火者,见其兀坐空闺,语移
    时始去。居无何,忽见彩云绕女舍,亭亭如盖,中有一入盛服立,审视,则苏女
    也。回翔久之,渐高不见。邻人共疑之,窥诸其室,见女靓妆凝坐,气则已绝。
    众以其无归,议为殡殓。忽一少年入,丰姿俊伟,向众申谢。邻人向亦窃知女有
    子,故不之疑。少年出金葬母,值二桃于墓,乃别而去。数步之外,足下生云,
    不可复见。后桃结实甘芳,居人谓之“苏仙桃树”,年年华茂,更不衰朽。官是
    地者,每携实以馈亲友。
    ○李伯言
    李生伯言,沂水人,抗直有肝胆。忽暴病,家人进药,却之曰:“吾病非药
    饵可疗。阴司阎罗缺,欲吾暂摄其篆耳。死勿埋我,宜待之。”是日果死。
    驺从导去,入一宫殿,进冕服,隶胥祗候甚肃。案上簿书丛沓。一宗:江南
    某,稽生平所私良家女八十二人,鞫之,佐证不诬,按冥律,宜炮烙。堂下有铜
    柱,高八九尺,围可一抱,空其中而炽炭焉,表里通赤。群鬼以铁蒺藜挞驱使登,
    手移足盘而上,甫至顶,则烟气飞腾,崩然一响如爆竹,人乃堕;团伏移时,始
    复苏。又挞之,爆堕如前。三堕,则匝地如烟而散,不复能成形矣。
    又一起:为同邑王某,被婢父讼盗占生女,王即生姻家。先是,一人卖婢,
    王知其所来非道,而利其直廉,遂购之。至是王暴卒。越日,其友周生遇于途,
    知为鬼,奔避斋中。王亦从入。周惧而祝,问所欲为。王曰:“烦作见证于冥司
    耳。”惊问:“何事?”曰:“余婢实价购之,今被误控,此事君亲见之,惟借
    季路一言,无他说也。”周固拒之,王出曰:“恐不由君耳。”未几,周果死,
    同赴阎罗质审。李见王,隐存左袒意。忽见殿上火生,焰烧梁栋。李大骇,侧足
    立,吏急进曰:“阴曹不与人世等,一念之私不可容。急消他念,则火自熄。”
    李敛神寂虑,火顿灭。已而鞫状,王与婢父反复相苦;问周,周以实对;王以故
    犯论笞。答讫,遣人俱送回生,周与王皆三日而苏。
    李视事毕,舆马而返。中途见阙头断足者数百辈,伏地哀鸣。停车研诘,则
    异乡之鬼,思践故土,恐关隘阻隔,乞求路引。李曰:“余摄任三日,已解任矣,
    何能为力?”众曰:“南村胡生,将建道场,代嘱可致。”李诺之。至家,驺从
    都去,李乃苏。
    胡生字水心,与李善,闻李再生,便诣探省。李遽问:“清醮何时?”胡讶
    曰:“兵燹之后,妻孥瓦全,向与室人作此愿心,未向一人道也,何知之?”李
    具以告。胡叹曰:“闺房一语,遂播幽冥,可惧哉!”乃敬诺而去。次日,如王
    所,王犹惫卧。见李,肃然起敬,申谢佑庇。李曰:“法律不能宽假。今幸无恙
    乎?”王云:“已无他症,但笞疮脓溃耳。”又二十余日始痊,臀肉腐落,瘢痕
    如杖者。
    异史氏曰:“阴司之刑,惨于阳世,责亦苛于阳世。然关说不行,则受残酷
    者不怨也。谁谓夜台无天日哉?第恨无火烧临民之堂廨耳!”
    ○黄九郎
    何师参,字子萧,斋于苕溪之东,门临旷野。薄暮偶出,见妇人跨驴来,少
    年从其后。妇约五十许,意致清越;转视少年,年可十五六,丰采过于姝丽。何
    生素有断袖之癖,睹之,神出于舍,翘足目送,影灭方归。
    次日,早伺之,落日冥蒙,少年始过。生曲意承迎,笑问所来。答以“外祖
    家”。生请过斋少憩,辞以不暇,固曳之,乃入;略坐兴辞,坚不可挽。生挽手
    送之,殷嘱便道相过,少年唯唯而去。生由是凝思如渴,往来眺注,足无停趾。
    一日,日衔半规,少年欻至,大喜,要入,命馆童行酒。问其姓字,答曰:“黄
    姓,第九。童子无字。”问:“过往何频?”曰:“家慈在外祖家,常多病,故
    数省之。”酒数行,欲辞去;生捉臂遮留,下管钥。九郎无如何,赪颜复坐,挑
    灯共语,温若处子,而词涉游戏,便含羞,面向壁。未几,引与同衾,九郎不许,
    坚以睡恶为辞。强之再三,乃解上下衣,着裤卧床上。生灭烛,少时移与同枕,
    曲肘加髀而狎抱之,苦求私昵。九郎怒曰:“以君风雅士,故与流连,乃此之为,
    是禽处而兽爱之也!”未几,晨星荧荧,九郎径去。
    生恐其遂绝,复伺之,蹀躞凝盼,目穿北斗。过数日,九郎始至,喜逆谢过,
    强曳入斋,促坐笑语,窃幸其不念旧恶。无何,解屦登床,又抚哀之。九郎曰:
    “缠绵之意,已镂肺膈,然亲爱何必在此?”生甘言纠缠,但求一亲玉肌,九郎
    从之。生俟其睡寐,潜就轻簿,九郎醒,揽衣遽起,乘夜遁去。生邑邑若有所失,
    忘啜废枕,日渐委悴,惟日使斋童逻侦焉。一日,九郎过门,即欲径去,童牵衣
    入之。见生清癯,大骇,慰问。生实告以情,泪涔涔随声零落。九郎细语曰:
    “区区之意,实以相爱无益于弟,面有害于兄,故不为也。君既乐之,仆何惜焉?”
    生大悦。九郎去后,病顿减,数日平复。九郎果至,遂相缱绻。曰:“今勉承君
    意,幸勿以此为常。”既而曰:“欲有所求,肯为力乎?”问之,答曰:“母患
    心痛,惟太医齐野王先天丹可疗。君与善,当能求之。”生诺之,临去又嘱。生
    入城求药,及暮付之。九郎喜,上手称谢。又强与合。九郎曰:“勿相纠缠。请
    为君图一佳人,胜弟万万矣。”生问谁何。九郎曰:“有表妹,美无伦,倘能垂
    意,当执柯斧。”生微笑不答,九郎怀药便去。
    三日乃来,复求药。生恨其迟,词多诮让。九郎曰:“本不忍祸君,故疏之。
    既不蒙见谅,请勿悔焉。”由是燕会无虚夕。凡三日必一乞药,齐怪其频,曰:
    “此药未有过三服者,胡久不瘥?”因裹三剂并授之。又顾生曰:“君神色黯然,
    病乎?”曰:“无。”脉之,惊曰:“君有鬼脉,病在少阴,不自慎者殆矣!”
    归语九郎。九郎叹曰:“良医也!我实狐,久恐不为君福。”生疑其诳,藏其药
    不以尽予,虑其弗至也。居无何,果病。延齐诊视,曰:“曩不实言,今魂气已
    游墟莽,秦缓何能为力?”九郎日来省侍,曰:“不听吾言,果至于此!”生寻
    死,九郎痛哭而去。
    先是,邑有某太史,少与生共笔砚,十七岁擢翰林。时秦藩贪暴,而赂通朝
    士,无有言者。公抗疏劾其恶,以越俎免。藩升是省中丞,日伺公隙。公少有英
    称,曾邀叛王青盼,因购得旧所往来札,胁公,公惧,自经;夫人亦投缳死。公
    越宿忽醒,曰:“我何子萧也。”诘之,所言皆何家事,方悟其借躯返魂。留之
    不可,出奔旧舍。抚疑其诈,必欲排陷之,使人索千金于公。公伪诺,而忧闷欲
    绝。
    忽通丸郎至,喜共话言,悲欢交集,既欲复狎,九郎曰:“君有三命耶?”
    公曰:“余悔生劳,不如死逸。”因诉冤苦,九郎悠忧以思,少间曰:“幸复生
    聚。君旷无偶,前言表妹,慧丽多谋,必能分忧。”公欲一见颜色。曰:“不难。
    明日将取伴老母,此道所经,君伪为弟也兄者,我假渴而求饮焉,君曰‘驴子亡’,
    则诺也。”计已而别。明日亭午,九郎果从女郎经门外过,公拱手絮絮与语,略
    睨女郎,娥眉秀曼,诚仙人也。九郎索茶,公请入饮。九郎曰:“三妹勿讶,此
    兄盟好,不妨少休止。”扶之而下,系驴于门而入。公自起瀹茗,因目九郎曰:
    “君前言不足以尽。今得死所矣!”女似悟其言之为己者,离榻起立,嘤喔而言
    曰:“去休!”公外顾曰:“驴子其亡!”九郎火急驰出。公拥女求合。女颜色
    紫变,窘若囚拘,大呼九兄,不应。曰:“君自有妇,何丧人廉耻也?”公自陈
    无室。女曰:“能矢山河,勿令秋扇见捐,则惟命是听。”公乃誓以皦日。女不
    复拒。事已,九郎至,女色然怒让之。九郎曰:“此何子萧,昔之名士,今之太
    史。与兄最善,其人可依。即闻诸妗氏,当不相见罪。”日向晚,公邀遮不听去,
    女恐姑母骇怪,九郎锐身自任,跨驴径去。居数日,有妇携婢过,年四十许,神
    情意致,雅似三娘。公呼女出窥,果母也。瞥睹女,怪问:“何得在此?”女惭
    不能对。公邀入,拜而告之。母笑曰:“九郎雅气,胡再不谋?”女自入厨下,
    设食供母,食已乃去。公得丽偶,颇快心期,而恶绪萦怀,恒蹙蹙有忧色。女问
    之,公缅述颠末。女笑曰:“此九兄一人可得解,君何忧?”公诘其故,女曰:
    “闻抚公溺声歌而比顽童,此皆九兄所长也。投所好而献之,怨可消,仇亦可复。”
    公虑九郎不肯,女曰:“但请哀之。”越日,公见九郎来,肘行而逆之,九郎惊
    曰:“两世之交,但可自效,顶踵所不敢惜,何忽作此态向人?”公具以谋告,
    九郎有难色。女曰:“妾失身于郎,谁实为之?脱令中途雕丧,焉置妾也?”九
    郎不得已,诺之。
    公阴与谋,驰书与所善之王太史,而致九郎焉。王会其意,大设,招抚公饮。
    命九郎饰女郎,作天魔舞,宛然美女。抚惑之,亟请于王,欲以重金购九郎,惟
    恐不得当。王故沉思以难之。迟之又久。始将公命以进。抚喜,前隙顿释。自得
    九郎,动息不相离,侍妾十余,视同尘土。九郎饮食供具如王者,赐金万计。半
    年,抚公病,九郎知其去冥路近也,遂辇金帛,假归公家。既而抚公薨,九郎出
    资,起屋置器,畜婢仆,母子及妗并家焉。九郎出,舆马甚都,人不知其狐也。
    余有“笑判”,并志之:
    男女居室,为夫妇之大伦;燥湿互通,乃阴阳之正窍。迎风待月,尚有荡检
    之讥;断袖分桃,难免掩鼻之丑。人必力士,鸟道乃敢生开;洞非桃源,渔篙宁
    许误入?今某从下流而忘返,舍正路而不由。云雨未兴,辄尔上下其手;阴阳反
    背,居然表里为奸。华池置无用之乡,谬说老僧入定;蛮洞乃不毛之地,遂使眇
    帅称戈。系赤兔于辕门,如将射戟;探大弓于国库,直欲斩关。或是监内黄鳣,
    访知交于昨夜;分明王家朱李,索钻报于来生。彼黑松林戎马顿来,固相安矣;
    设黄龙府潮水忽至,何以御之?宜断其钻刺之恨,兼塞其送迎之路。
    ○金陵女子
    沂水居民赵某,以故自城中归,见女子白衣哭路侧,甚哀。睨之,美;悦之,
    凝注不去,女垂涕曰:“夫夫也,路不行而顾我!”赵曰:“我以旷野无人,而
    子哭之恸,实怆于心。”女曰:“夫死无路,是以哀耳。”赵劝其复择良匹。曰:
    “渺此一身,其何能择?如得所托,媵之可也。”赵忻然自荐,女从之。赵以去
    家远,将觅代步。女曰:“无庸。”乃先行,飘若仙奔。至家,操井臼甚勤。
    积二年余,谓赵曰:“感君恋恋,猥相从,忽已三年,今宜且去。”赵曰:
    “曩言无家,今焉往?”曰:“彼时漫为是言耳,何得无家?身父货药金陵。倘
    欲再晤,可载药往,可助资斧。”赵经营,为贳舆马。女辞之,出门径去,追之
    不及,瞬息遂杳。
    居久之,颇涉怀想,因市药诣金陵。寄货旅邸,访诸衢市,忽药肆一翁望见,
    曰:“婿至矣。”延之入,女方浣裳庭中,见之不言亦不笑,浣不辍。赵衔恨遽
    出,翁又曳之返,女不顾如初。翁命治具作饭,谋厚赠之。女止之曰,“渠福薄,
    多将不任;宜少慰其苦辛,再检十数医方与之,便吃著不尽矣。”翁问所载药,
    女云:“已售之矣,直在此。”翁乃出方付金,送赵归。
    试其方,有奇验。沂水尚有能知其方者。以蒜白接茅檐雨水,洗瘊赘,其方
    之一也,良效。
    王阮亭云:“女子大突兀!”
    ○汤公
    汤公名聘,辛丑进士。抱病弥留,忽觉下部热气,渐升而上,至股,则足死,
    至腹,则股又死,至心,心之死最难。凡自童稚以及琐屑久忘之事,都随心血来,
    一一潮过。如一善,则心中清净宁帖,一恶,则懊憹烦燥,似油沸鼎中,其难堪
    之状,口不能肖似之。犹忆七八岁时,曾探雀雏而毙之,只此一事,心头热血潮
    涌,食顷方过。直待平生所为,一一潮尽,乃觉热气缕缕然,穿喉入脑,自顶颠
    出,腾上如炊,逾数十刻期,魂乃离窍,忘躯壳矣。
    而渺渺无归,漂泊郊路间。一巨人来,高几盈寻,掇拾之,纳诸袖中。入袖,
    则叠肩压股,其人甚伙,薅脑闷气,殆不可过。公顿思惟佛能解厄,因宣佛号,
    才三四声,飘堕袖外。巨人复纳之,三纳三堕,巨人乃去之。
    公独立彷徨,未知何往之善。忆佛在西土,乃遂西。无何,见路侧一僧趺坐,
    趋拜问途。僧曰:“凡士子生死录,文昌及孔圣司之,必两处销名,乃可他适。”
    公问其居,僧示以途,奔赴。无几,至圣庙,见宣圣南面坐,拜祷如前。宣圣言:
    “名籍之落,仍得帝君。”困指以路,公又趋之。见一殿阁,如王者居,俯身入,
    果有神人,如世所传帝君像。伏祝之,帝君检名曰:“汝心诚正,宜复有生理。
    但皮囊腐矣,非菩萨莫能为力。”因指示令急往,公从其教。俄见茂林修竹,殿
    宇华好。入,见螺髻庄严,金容满月,瓶浸杨柳,翠碧垂烟。公肃然稽首,拜述
    帝君言。菩萨难之,公哀祷不已,旁有尊者白言:“菩萨施大法力,撮土可以为
    肉,折柳可以为骨。”菩萨即如所请,手断柳枝,倾瓶中水,合净土为泥,拍附
    公体。使童子携送灵所,推而合之。棺中呻动,霍然病已,家人骇然集,扶而出
    之。计气绝已断七矣。
    ○连琐
    杨于畏,移居泗水之滨,斋临旷野,墙外多古墓,夜闻白杨萧萧,声如涛涌。
    夜阑秉烛,方复凄断,忽墙外有人吟曰:“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
    反复吟诵,其声哀楚。听之,细婉似女子。疑之。明日,视墙外,并无人迹,惟
    有紫带一条,遗荆棘中,拾归,置诸窗上。向夜二更许,又吟如昨。杨移杌登望,
    吟顿辍。悟其为鬼,然心向慕之。
    次夜,伏伺墙头,一更向尽,有女子珊珊自草中出,手扶小树,低首哀吟。
    杨微嗽,女忽入荒草而没。杨由是伺诸墙下,听其吟毕,乃隔壁而续之曰:“幽
    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久之,寂然,杨乃入室。方坐,忽见丽者自
    外来,敛衽曰:“君子固风雅士,妾乃多所畏避。”杨喜,拉坐。瘦怯凝寒,若
    不胜衣,问:“何居里,久寄此间?”答曰:“妾陇西人,随父流寓。十七暴疾
    殂谢,今二十余年矣。九泉荒野,孤寂如鹜。所吟,乃妾自作,以寄幽恨者,思
    久不属,蒙君代续,欢生泉壤。”杨欲与欢,蹙然曰:“夜台朽骨,不比生人,
    如有幽欢,促人寿数,妾不忍祸君子也。”杨乃止。戏以手探胸,则鸡头之肉,
    依然处子。又欲视其裙下双钩。女俯首笑曰:“狂生太罗唣矣!”杨把玩之,则
    见月色锦袜,约彩线一缕;更视其一,则紫带系之。问:“何不俱带?”曰:
    “昨宵畏君而避,不知遗落何所。”杨曰:“为卿易之。”遂即窗上取以授女。
    女惊问何来,因以实告。女乃去线束带。既翻案上书,忽见《连昌宫词》,慨然
    曰:“妾生时最爱读此。今视之殆如梦寐!”与谈诗文,慧黠可爱,剪烛西窗,
    如得良友。自此每夜但闻微吟,少顷即至。辄嘱曰:“君秘勿宣。妾少胆怯,恐
    有恶客见侵。”杨诺之。两人欢同鱼水,虽不至乱,而闺阁之中,诚有甚于画眉
    者。女每于灯下为杨写书,字态端媚。又自选宫词百首,录诵之。使杨治棋枰,
    购琵琶,每夜教杨手谈。不则挑弄弦索,作“蕉窗零雨”之曲,酸人胸臆;杨不
    忍卒听,则为“晓苑莺声”之调,顿觉心怀畅适。挑灯作剧,乐辄忘晓,视窗上
    有曙色,则张皇遁去。
    一日,薛生造访,值杨昼寝。视其室,琵琶、棋枰俱在,知非所善。又翻书
    得宫词,见字迹端好,益疑之。杨醒,薛问:“戏具何来?”答:“欲学之。”
    又问诗卷,托以假诸友人。薛反复检玩,见最后一叶细字一行云:“某月日连琐
    书。”笑曰:“此是女郎小字,何相欺之甚?”杨大窘,不能置词。薛诘之益苦,
    杨不以告。薛卷挟,杨益窘,遂告之。薛求一见,杨因述所嘱。薛仰慕殷切,杨
    不得已,诺之。夜分,女至,为致意焉。女怒曰:“所言伊何?乃已喋喋向人!”
    杨以实情自白,女曰:“与君缘尽矣!”杨百词慰解,终不欢,起而别去,曰:
    “妾暂避之。”明日,薛来,杨代致其不可。薛疑支托,暮与窗友二人来,淹留
    不去,故挠之,恒终夜哗,大为杨生白眼,而无如何。众见数夜杳然,寝有去志,
    喧嚣渐息。忽闻吟声,共听之,凄婉欲绝。薛方倾耳神注,内一武生王某,掇巨
    石投之,大呼曰:“作态不见客,那甚得好句。呜呜恻恻,使人闷损!”吟顿止,
    众甚怨之,杨恚愤,见于词色。次日,始共引去。杨独宿空斋,冀女复来,而殊
    无影迹。逾二日,女忽至,泣曰:“君致恶宾,几吓煞妾!”杨谢过不遑,女遽
    出,曰:“妾固谓缘分尽也,从此别矣。”挽之已渺。由是月余,更不复至。杨
    思之,形销骨立,莫可追挽。一夕,方独酌,忽女子搴帏入。杨喜极,曰:“卿
    见宥耶?”女涕垂膺,默不一言。亟问之,欲言复忍,曰:“负气去,又急而求
    人,难免愧恧。”杨再三研诘,乃曰:“不知何处来一龌龊隶,逼充媵妾。顾念
    清白裔,岂屈身舆台之鬼?然一线弱质,乌能抗拒?君如齿妾在琴瑟之数,必不
    听自为生活。”杨大怒,愤将致死,但虑人鬼殊途,不能为力。女曰:“来夜早
    眠,妾邀君梦中耳。”于是复共倾谈,坐以达曙。
    女临去嘱勿昼眠,留待夜约。杨诺之,因于午后薄饮,乘醺登榻,蒙衣偃卧。
    忽见女来,授以佩刀,引手去。至一院宇,方阖门语,闻有人掿石挝门。女惊
    曰:“仇人至矣!”杨启户骤出,见一人赤帽青衣,猬毛绕喙。怒咄之。隶横目
    相仇,言词凶谩。杨大怒,奔之。隶捉石以投,骤如急雨,中杨腕,不能握刃。
    方危急间,遥见一人,腰矢野射。审视之,王生也。大号乞救。王生张弓急至,
    射之中股;再射之,殪。杨喜感谢,王问故,具告之。王自喜前罪可赎,遂与共
    入女室。女战惕羞缩,遥立不作一语。案上有小刀,长仅尺余,而装以金玉,出
    诸匣,光芒鉴影。王叹赞不释手。与杨略话,见女惭惧可怜,乃出,分手去。杨
    亦自归,越墙而仆,于是惊寤,听村鸡已乱鸣矣。觉腕中痛甚;晓而视之,则皮
    肉赤肿。亭午,王生来,便言夜梦之奇。杨曰:“未梦射否?”王怪其先知。杨
    出手示之,且告以故。王忆梦中颜色,恨不真见。自幸有功于女,复请先容。夜
    间,女来称谢。杨归功王生,遂达诚恳。女曰:“将伯之助,义不敢忘,然彼赳
    赳,妾实畏之。”既而曰:“彼爱妾佩刀,刀实妾父出使粤中,百金购之。妾爱
    而有之,缠以金丝,瓣以明珠。大人怜妾夭亡,用以殉葬。今愿割爱相赠,见刀
    如见妾也。”次日,杨致此意,王大悦。至夜,女果携刀来,曰:“嘱伊珍重,
    此非中华物也。”由是往来如初。
    积数月,忽于灯下笑而向杨,似有所语,面红而止者三。生抱问之,答曰:
    “久蒙眷爱,妾受生人气,日食烟火,白骨顿有生意。但须生人精血,可以复活。”
    杨笑曰:“卿自不肯,岂我故惜之?”女云:“交接后,君必有念余日大病,然
    药之可愈。”遂与为欢。既而着衣起,又曰:“尚须生血一点,能拚痛以相爱乎?”
    杨取利刃刺臂出血,女卧榻上,便滴脐中。乃起曰:“妾不来矣。君记取百日之
    期,视妾坟前,有青鸟鸣于树头,即速发冢。”杨谨受教。出门又嘱曰:“慎记
    勿忘,迟速皆不可!”乃去。
    越十余日,杨果病,腹胀欲死。医师投药,下恶物如泥,浃辰而愈。计至百
    日,使家人荷锸以待。日既夕,果见青鸟双鸣。杨喜曰:“可矣!”乃斩荆发圹,
    见棺木已朽,而女貌如生。摩之微温。蒙衣舁归,置暖处,气咻咻然,细于属丝。
    渐进汤酏,半夜而苏。每谓杨曰:“二十余年,如一梦耳。”
    王阮亭曰:“结尽而不尽,甚妙。”
    ○单道士
    韩公子,邑世家。有单道士,工作剧,公子爱其术,以为座上客。单与人行
    坐,辄忽不见。公子欲传其法,单不肯。公子固恳之,单曰:“我非吝吾术,恐
    坏吾道也。所传而君子则可,不然,有借此以行窃者矣。公子固无虑此,然或出
    见美丽而悦,隐身入人闺闼,是济恶而宣-也。不敢从命。”公子不能强,而心
    怒之,阴与仆辈谋挞辱之。恐其遁匿,因以细灰布麦场上,思左道能隐形,而履
    处必有印迹,可随印处急击之。于是诱单往,使人执牛鞭立挞之。单忽不见,灰
    上果有履迹,左右乱击,顷刻已迷。
    公子归,单亦至。谓诸仆曰:“吾不可复居矣!向劳服役,今且别,当有以
    报。”袖中出旨酒一盛,又探得肴一簋,并陈几上;陈已,复探,凡十余探,案
    上已满。遂邀众饮,俱醉,一一仍内袖中。韩闻其异,使复作剧。单于壁上画一
    城,以手推挝,城门顿辟。因将囊衣箧物,悉掷门内,乃拱别曰:“我去矣!”
    跃身入城,城门遂合,道士顿杳。
    后闻在青州市上,教儿童画墨圈于掌,逢人戏抛之,随所抛处,或面或衣,
    圈辄脱去,落印其上。又闻其善房中术,能令下部吸烧酒,尽一器。公子尝面试
    之。
    ○白于玉
    吴青庵筠,少知名。葛太史见其文,每嘉叹之,托相善者邀至其家,领其言
    论风采。曰:“焉有才如吴生,而长贫贱者乎?”因俾邻好致之曰“使青庵奋志
    云霄,当以息女奉巾栉。”时太史有女绝美,生闻大喜,确自信。既而秋闱被黜,
    使人谓太史:“富贵所固有,不可知者迟早耳,请待我三年,不成而后嫁。”于
    是刻志益苦。
    一夜月明之下,有秀才造谒,白晰短须,细腰长爪。诘所来,自言:“白氏,
    字于玉。”略与倾谈,豁人心胸。悦之,留同止宿。迟明欲去,生嘱便道频过。
    白感其情殷,愿即假馆,约期而别。至日,先一苍头送炊具来,少间,白至,乘
    骏马如龙。生另舍舍之。白命奴牵马去。
    遂共晨夕,忻然相得。生视所读书,并非常所见闻。亦绝无时艺。讶而问之,
    白笑曰:“士各有志,仆非功名中人也。”夜每招生饮,出一卷授生,皆吐纳之
    术,多所不解,因以迂缓置之。他日谓生曰:“曩所授,乃‘黄庭’之要道,仙
    人之梯航。”生笑曰:“仆所急不在此,且求仙者必断绝情缘,使万念俱寂,仆
    病未能也。”白问:“何故?”生以宗嗣为虑,白曰:“胡久不娶?”笑曰: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白亦笑曰:“‘王请无好小色。’所好何如?”
    生具以情告。白疑未必真美,生曰:“此遐迩所共闻,非小生之目贱也。”白微
    哂而罢。
    次日,忽促装言别,生凄然与语,刺刺不能休。白乃命童子先负装行,两相
    依恋。俄见一青蝉鸣落案间,白辞曰:“舆已驾矣,请自此别。如相忆,拂我榻
    而卧之。”方欲再问,转瞬间,白小如指,翩然跨蝉背上,嘲哳而飞,杳入云中。
    生乃知其非常人,错愕良久,怅怅自失。
    逾数日,细雨忽集,思白綦切。视所卧榻,鼠迹碎琐,慨然扫除,设席即寝。
    无何。见白家童来相招,忻然从之。俄有桐凤翔集,童捉谓生曰:“黑径难行,
    可乘此代步。”生虑细小不能胜任,童曰:“试乘之。”生如所请,宽然殊有余
    地,童亦附其尾上。戛然一声,凌升空际。未几,见一朱门,童先下,扶生亦下。
    问:“此何所?”曰:“此天门也。”门边有巨虎蹲伏,生骇俱,童一身障之。
    见处处风景,与世殊异。童导入广寒宫,内以水晶为阶,行人如在镜中。桂树两
    章,参空合抱。花气随风,香无断际。亭宇皆红窗,时有美人出入,冶容秀骨,
    旷世并无其俦。童言:“王母宫佳丽尤胜。”然恐主人伺久,不暇留连,导与趋
    出。移时,见白生候于门,握手入,见檐外清水白沙,涓涓流溢,玉砌雕阑,殆
    疑桂阙。甫坐,即有二八妖鬟,来荐香茗。少间命酌,有四丽人,敛衽鸣珰,给
    事左右。才觉背上微痒,丽人即纤指长甲,探衣代搔。生觉心神摇曳,罔所安顿。
    既而微醺,渐不自持,笑顾丽人,兜搭与语,美人辄笑避。白令度曲侑觞,一衣
    绛绡者,引爵向客,便即筵前,宛转清歌。诸丽者笙管敖曹,呜呜杂和。既阕,
    一衣翠裳者,亦酌亦歌。尚有一紫衣人,与一淡白软绡者,吃吃笑,暗中互让不
    肯前。白令一酌一唱,紫衣人便来把盏,生托接杯,戏挠纤腕。女笑失手,酒杯
    倾堕。白谯诃之,女拾杯含笑,俯首细语云:“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白
    大笑,罚令自歌且舞。舞已,衣淡白者又飞一觥,生辞不能。女捧酒有愧色,
    乃强饮之。
    细视四女,风致翩翩,无一非绝世者。遽谓主人曰:“人间尤物,仆求一而
    难之,君集群芳,能令我真个销魂否?”白笑曰:“足下意中自有佳人,此何足
    当巨眼之顾?”生曰:“吾今乃知所见之不广也。”白乃尽招诸女,俾自择,生
    颠倒不能自决。白以紫衣人有把臂之好,遂使幞被奉客。既而衾枕之爱,极尽绸
    缪。生索赠,女脱金腕钏付之。忽童入曰:“仙凡路殊,君宜即去。”女急起,
    遁去。生问主人,童曰:“早诣待漏,去时嘱送客耳。”生怅然从之,复寻旧途。
    将及门,回视童子,不知何时已去。虎哮骤起,生惊窜而去,望之无底,而足已
    奔堕。
    一惊而寤,则朝暾已红。方将振衣,有物腻然坠褥间,视之,钏也。心益异
    之。由是前念灰冷,每欲寻赤松游,而尚以胤续为忧。过十余月,昼寝方酣,梦
    紫衣姬自外至,怀中绷婴儿曰:“此君骨肉。天上难留此物,敬持送君。”乃寝
    诸床,牵衣覆之。匆匆欲去。生强与为欢。乃曰:“前一度为合卺,今一度为永
    诀,百年夫妇,尽于此矣。君倘有志,或有见期。”生醒,见婴儿卧袱褥间,绷
    以告母。母喜,佣媪哺之,取名梦仙。
    生于是使人告太史,自己将隐,令别择良匹,太史不肯,生固以为辞。太史
    告女,女曰:“远近无不知儿身许吴郎矣。今改之,是二天也。”因以此意告生。
    生曰:“我不但无志于功名,兼绝情于燕好。所以不即入山者,徒以有老母在。”
    太史又以商女,女曰:“吴郎贫,我甘其藜藿,吴郎去,我事其姑嫜,定不他适!”
    使人三四返,迄无成谋,遂诹日备车马妆奁,嫔于生家。生感其贤,敬爱臻至。
    女事姑孝,曲意承顺,过贫家女。逾二年,母亡,女质奁作具,罔不尽礼。
    生曰:“得卿如此,吾何忧!顾念一人得道,拔宅飞升。余将远逝,一切付
    之于卿。”女坦然,殊不挽留,生遂去。女外理生计,内训孤儿,井井有法。梦
    仙渐长,聪慧绝伦。十四岁,以神童领乡荐,十五入翰林。每褒封,不知母姓氏,
    封葛母一人而已。值霜露之辰,辄问父所,母具告之,遂欲弃官往寻。母曰:
    “汝父出家,今已十有余年,想已仙去,何处可寻?”
    后奉旨祭南岳。中途遇寇。窘急中,一道人仗剑入,寇尽披靡,围始解。德
    之。馈以金,不受。出书一函,付嘱曰:“余有故人,与大人同里,烦一致寒暄。”
    问:“何姓名?”答曰:“王林。”因忆村中无此名,道士曰:“草野微贱,贵
    官自不识耳。”临行,出一金钏曰:“此闺阁物,道人拾此,无所用处,即以奉
    报。”视之,嵌镂精绝。
    怀归以授夫人,夫人爱之,命良工依式配造,终不及其精巧。遍问村中,并
    无王林其人者。私发其函,上云:“三年鸾凤,分拆各天;葬母教子,端赖卿贤。
    无以报德,奉药一丸;剖而食之,可以成仙。”后书“琳娘夫人妆次”。读毕,
    不解何人,持以告母。母执书以泣。曰:“此汝父家报也。琳,我小字。”始恍
    然悟“王林”为拆白谜也,悔恨不已。又以钏示母,母曰:“此汝母遗物。而翁
    在家时,尝以相示。”又视丸,如豆大,喜曰:“我父仙人,啖此必能长生。”
    母不遽吞,受而藏之。
    会葛太史来视甥,女诵吴生书,便进丹药为寿。太史剖而分食之,顷刻,精
    神焕发。太史时年七旬,龙钟颇甚,忽觉筋力溢于肤革,遂弃舆而步,其行健速,
    家人坌息始能及焉。逾年,都城有回禄之灾,火终日不熄,夜不敢寐,毕集庭中,
    见火势拉杂,寝及邻舍,一家徊徨,不知所计。忽夫人臂上金钏,戛然有声,脱
    臂飞去。望之,大可数亩。团覆宅上,形如月阑,钏口降东南隅,历历可见。众
    大愕。俄顷,火自西来,近阑则斜越而东。迨火势既远,窃意钏亡不可复得,忽
    见红光乍敛,钏铮然堕足下。都中延烧民舍数万间,左右前后,并为灰烬,独吴
    第无恙。惟东南一小阁,化为乌有,即钏口漏覆处也。葛母年五十余,或见之,
    犹似二十许人。
    ○夜叉国
    交州徐姓,泛海为贾,忽被大风吹去。开眼至一处,深山苍莽。冀有居人,
    遂缆船而登,负糗腊焉。方入,见两崖皆洞口,密如蜂房,内隐有人声。至洞外,
    伫足一窥,中有夜叉二,牙森列戟,目闪双灯,爪劈生鹿而食。惊散魂魄,急欲
    奔下,则夜叉已顾见之,辍食执入。二物相语,如鸟兽鸣,争裂徐衣,似欲啖
    噉。徐大惧,取橐中糗糒,并牛脯进之。分啖甚美。复翻徐橐,徐摇手以示其
    无,夜叉怒,又执之。徐哀之曰:“释我。我舟中有釜甑,可烹饪。”夜叉不解
    其语,仍怒。徐再与手语,夜叉似微解。从至舟,取具入洞,束薪燃火,煮其残
    鹿,熟而献之。二物啖之喜。夜以巨石杜门,似恐徐遁,徐曲体遥卧,深惧不免。
    天明二物出,又杜之。少顷,携一鹿来付徐,徐剥革,于深洞处取流水,汲煮数
    釜。俄有数夜叉至,群集吞啖讫,共指釜,似嫌其小。过三四日,一夜叉负一大
    釜来,似人所常用者。于是群夜叉各致狼麋。既熟,呼徐同啖。居数日,夜叉渐
    与徐熟,出亦不施禁锢,聚处如家人。徐渐能察声知意,辄效其音,为夜叉语。
    夜叉益悦,携一雌来妻徐。徐初畏惧,莫敢伸,雌自开其股就徐,徐乃与交,雌
    大欢悦。每留肉饵徐,若琴瑟之好。
    一日,诸夜叉早起,项下各挂明珠一串,更番出门,若伺贵客状。命徐多煮
    肉,徐以问雌,雌云:“此天寿节。”雌出,谓众夜叉曰:“徐郎无骨突子。”
    众各摘其五,并付雌。雌又自解十枚,共得五十之数,以野苎为绳,穿挂徐项。
    徐视之,一珠可直百十金。俄顷俱出。徐煮肉毕,雌来邀去,云:“接天王。”
    至一大洞广阔数亩,中有石,滑平如几,四围俱有石坐,上一坐蒙一豹革,余皆
    以鹿。夜叉二三十辈,列坐满中,少顷。大风扬尘,张皇都出。见一巨物来,亦
    类夜叉状,竟奔入洞,踞坐鹗顾。群随入,东西列立,悉仰其首,以双臂作十字
    交。大夜叉按头点视。问:“卧眉山众,尽于此乎?”群哄应之。顾徐曰:“此
    何来?”雌以“婿”对,众又赞其烹调。即有二三夜叉,奔取熟肉陈几上,大夜
    叉掬啖尽饱,极赞嘉美,且责常供。又顾徐云:“骨突子何短?”众曰:“初来
    未备。”物于项上摘取珠串,脱十枚付之,俱大如指顶,圆如弹丸,雌急接代徐
    穿挂,徐亦交臂作夜叉语谢之。物乃去,蹑风而行,其疾如飞。众始享其余食而
    散。
    居四年余,雌忽产,一胎而生二雄一雌,皆人形,不类其母。众夜叉皆喜其
    子,辄共拊弄。一日,皆出攫食,惟徐独坐,忽别洞来一雌,欲与徐私,徐不肯。
    夜叉怒,扑徐踣地上。徐妻自外至,暴怒相搏,龁断其耳。少顷,其雄亦归,解
    释令去。自此雌每守徐,动息不相离。又三年,子女俱能行步,徐辄教以人言,
    渐能语,啁啾之中,有人气焉,虽童也,而奔山如履坦途,与徐依依有父子意。
    一日,雌与一子一女出,半日不归,而北风大作。徐恻然念故乡,携子至海
    岸,见故舟犹存,谋与同归。子欲告母,徐止之。父子登舟,一昼夜达交。至家,
    妻已醮。出珠二枚,售金盈兆,家颇丰。子取名彪,十四五岁,能举百钧,粗莽
    好斗。交帅见而奇之,以为千总。值边乱,所向有功,十八为副将。
    时一商泛海,亦遭风飘至卧眉,方登岸,见一少年,视之而惊。知为中国人,
    便问居里。商以告。少年曳入幽谷一小石洞,洞外皆丛棘,且嘱勿出。去移时,
    挟鹿肉来啖商。自言:“父亦交人。”商问之,而知为徐,商在客中尝识之。因
    曰:“我故人也。今其子为副将。”少年不解何名。商曰:“此中国之官名。”
    又问:“何以为官?”曰:“出则舆马,入则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诺,见者侧目
    视,侧足立,此名为官。”少年甚歆动。商曰:“既尊君在交,何久淹此?”少
    年以情告。商劝南旋,曰:“余亦常作是念。但母非中国人,言貌殊异,且同类
    觉之,必见残害,用是辗转。”乃出曰:“待北风起,我来送汝行。烦于父兄处,
    寄一耗问。”商伏洞中几半年。时自棘中外窥,见山中辄有夜叉往还,大惧,不
    敢少动。一日,北风策策,少年忽至,引与急窜。嘱曰:“所言勿忘却。”商应
    之。又以肉置几上,商乃归。
    径抵交,达副总府,备述所见。彪闻而悲,欲往寻之。父虑海涛妖薮,险恶
    难犯,力阻之。彪抚膺痛哭,父不能止。乃告交帅,携两兵至海内。逆风阻舟,
    摆簸海中者半月。四望无涯,咫尺迷闷,无从辨其南北。忽而涌波接汉,乘舟倾
    覆,彪落海中,逐浪浮沉。久之,被一物曳去,至一处,竟有舍宇。彪视之,一
    物如夜叉状。彪乃作夜叉语,夜叉惊讯之,彪乃告以所往。夜叉喜曰:“卧眉,
    我故里也,唐突可罪!君离故道已八千里。此去为毒龙国,向卧眉非路。”乃觅
    舟来送彪。夜叉在水中推行如矢,瞬息千里,过一宵,已达北岸,见一少年,临
    流瞻望。彪知山无人类,疑是弟,近之,果弟,因执手哭。既而问母及妹,并云
    健安。彪欲偕往,弟止之,仓忙便去。回谢夜叉,则已去。未几,母妹俱至,见
    彪俱哭。彪告其意,母曰:“恐去为人所凌。”彪曰:“儿在中国甚荣贵,人不
    敢欺。”归计已决,苦逆风难度。母子方徊徨间,忽见布帆南动,其声瑟瑟。彪
    喜曰:“天助吾也!”相继登舟,波如箭激,三日抵岸,见者皆奔。彪向三人脱
    分袍裤。抵家,母夜叉见翁怒骂,恨其不谋,徐谢过不遑。家人拜见家主母,无
    不战栗。彪劝母学作华言,衣锦,厌粱肉,乃大欣慰。母女皆男儿装,类满制。
    数月稍辨语言,弟妹亦渐白晰。
    弟曰豹,妹曰夜儿,俱强有力。彪耻不知书,教弟读,豹最慧,经史一过辄
    了。又不欲操儒业,仍使挽强弩,驰怒马,登武进士第,聘阿游击女,夜儿以异
    种,无与为婚。会标下袁夺备失偶,强妻之。夜儿开百石弓,百余步射小鸟,无
    虚落。袁每征,辄与妻俱,历任同知将军,奇勋半出于闺门。豹三十四岁挂印,
    母尝从之南征,每临巨敌,辄擐甲执锐,为子接应,见者莫不辟易。诏封男爵。
    豹代母疏辞,封夫人。
    异史氏曰:“夜叉夫人,亦所罕闻,然细思之而不罕也。家家床头有个夜叉
    在。”
    ○小髻
    长山居民某,暇居,辄有短客来,久与扳谈。素不识其生平,颇注疑念。客
    曰:“三数日,将便徙居,与君比邻矣。”过四五日,又曰:“今已同里,旦晚
    可以承教。”问:“乔居何所?”亦不详告,但以手北指。自是,日辄一来,时
    向人假器具,或吝不与,则自失之。群疑其狐,村北有古冢,陷不可测,意必居
    此,共操兵杖往。伏听之,久无少异。一更向尽,闻穴中戢戢然,似数十百人作
    耳语。众寂不动。俄而尺许小人,连遱而出,至不可数。众噪起,并击之。
    杖杖皆火,瞬息四散。惟遗一小髻,如胡桃壳然,纱饰而金线,嗅之,骚臭不可
    言。
    ○泥鬼
    余乡唐太史济武,数岁时,有表亲某,相携戏寺中。太史童年磊落,胆即最
    豪,见庑中泥鬼,睁琉璃眼,甚光而巨,爱之,阴以指抉取,怀之而归。既抵家,
    某暴病不语;移时忽起,厉声曰:“何故掘吾睛!”噪叫不休。众莫之知,太史
    始言所作。家人乃祝曰:“童子无知,戏伤尊目,行奉还也。”乃大言曰:“如
    此,我便当去。”言讫,仆地遂绝,良久而苏。问其所言,茫不自觉。乃送睛仍
    安鬼眶中。
    异史氏曰:“登堂索睛,土偶何其灵也。顾太史抉睛,而何以迁怒于同游?
    盖以玉堂之贵,而且至性觥觥,观其上书北阙,拂袖南山,神且惮之,而况鬼乎?”
    ○西僧
    两僧自西域来,一赴五台,一卓锡泰山。其服色言貌,俱与中国殊异。自言:
    “历火焰山,山重重,气熏腾若炉灶,凡行必于雨后,心凝目注,轻迹步履之,
    误蹴山石,则飞焰腾灼焉。又经流沙河,河中有水晶山,峭壁插天际,四面莹彻,
    似无所隔。又有隘,可容单车,二龙交角对口把守之。过者先拜龙,龙许过,则
    口角自开。龙色白,鳞鬛皆如晶然。”僧言:“途中历十八寒暑矣。离西土者十
    有二人,至中国仅存其二。西土传中国名山四:一泰山,一华山,一五台,一落
    伽也。相传山上遍地皆黄金,观音、文殊犹生。能至其处,则身便是佛,长生不
    死。”
    听其所言状,亦犹世人之慕西土也。倘有西游人,与东渡者中途相值,各述
    所有,当必相视失笑,两免跋涉矣。
    ○老饕
    邢德,泽州人,绿林之杰也,能挽强弩,发连矢,称一时绝技。而生平落拓,
    不利营谋,出门辄亏其资。两京大贾,往往喜与邢俱,途中恃以无恐。
    会冬初,有二三估客,薄假以资,邀同贩鬻,邢复自罄其囊,将并居货。有
    友善卜,因诣之,友占曰:“此爻为‘悔’,所操之业,即不母而子亦有损焉。”
    邢不乐,欲中止,而诸客强速之行。至都,果符所占。
    腊将半,匹马出都门,自念新岁无资,倍益怏闷。时晨雾蒙蒙,暂趋临路店,
    解装觅饮。见一颁白叟,共两少年,酌北牖下,一僮侍,黄发蓬蓬然。邢于南座,
    对叟休止。僮行觞,误翻柈具,污叟衣。少年怒,立摘其耳。捧巾持帨,代叟
    揩试。既见僮手拇俱有铁箭环,厚半寸,每一环约重二两余。食已,叟命少年,
    于革囊中探出镪物,堆累几上,称秤握算,可饮数杯时,始缄裹完好。少年于枥
    中牵一黑跛骡来,扶叟乘之,僮亦跨羸马相从,出门去。两少年各腰弓矢,捉马
    俱出。
    邢窥多金,穷睛旁睨,馋焰若炙,辍饮,急尾之。视叟与僮犹款段于前,乃
    下道斜驰出叟前,紧衔关弓,怒相向。叟俯脱左足靴,微笑云:“而不识得老饕
    也?”邢满引一矢去。叟仰卧鞍上,伸其足,开两指如钳,夹矢住。笑曰:“技
    但止此,何须而翁手敌?”邢怒,出其绝技,一矢刚发,后矢继至。曳手掇一,
    似未防其连珠,后矢直贯其口,踣然而堕,衔矢僵眠。僮亦下。邢喜,谓其已毙,
    近临之。叟吐矢跃起,鼓掌曰:“初会面,何便作此恶剧?”邢大惊,马亦骇逸,
    以此知叟异,不敢复返。
    走三四十里,值方面纲纪,囊物赴都,要取之,略可千金,意气始得扬。方
    疾骛间,闻后有蹄声,回首,则僮易跛骡来,驶若飞。叱曰:“男子勿行!猎取
    之货,宜少瓜分。”邢曰:“汝识‘连珠箭邢某’否?”僮云:“适已承教矣。”
    邢以僮貌不扬,又无弓矢,易之。一发三矢,连遱不断,如群隼飞翔。僮殊
    不忙迫,手接二,口衔一。笑曰:“如此技艺,辱寞煞人!乃翁偬遽,未暇寻得
    弓来,此物亦无用处,请即掷还。”遂于指上脱铁环,穿矢其中,以手力掷,呜
    呜风鸣。邢急拨以弓,弦适触铁环,铿然断绝,弓亦绽裂。邢惊绝,未及觑避,
    矢过贯耳,不觉翻坠。僮下骑,便将搜括,邢以弓卧挞之,僮夺弓去,拗折为两,
    又折为四,抛置之。已,乃一手握邢两臂,一足踏邢两股,臂若缚,股若压,极
    力不能少动。腰中束带双叠,可骈三指许,僮以一手捏之,随手断如灰烬。取金
    已,乃超乘,作一举手,致声“孟浪”,霍然径去。
    邢归,卒为善士,每向人述往事不讳。此与刘东山事盖仿佛焉。
    ○连城
    乔生,晋宁人,少负才名。年二十余,犹偃蹇,为人有肝胆。与顾生善,顾
    卒,时恤其妻子。邑宰以文相契重,宰终于任,家口淹滞不能归,生破产扶柩,
    往返二千余里。以故士林益重之,而家由此益替。
    史孝廉有女,字连城,工刺绣,知书,父娇爱之。出所刺倦绣图,征少年题
    咏,意在择婿。生献诗云:“慵鬟高髻绿婆娑,早向兰窗绣碧荷。刺到鸳鸯魂欲
    断,暗停针线蹙双蛾。”又赞挑绣之工云:“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
    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女得诗喜,对父称赏,父贫之。女逢人辄
    称道,又遣媪娇父命,赠金以助灯火。生叹曰:“连城我知己也!”倾怀结想,
    如饥思啖。
    无何,女许字于鹾贾之子王化成,生始绝望,然梦魂中犹佩戴之。未几,女
    病瘵,沉痼不起,有西域头陀,自谓能疗,但须男子膺肉一钱,捣合药屑。史使
    人诣王家告婿,婿笑曰:“痴老翁,欲我剜心头肉也!”使返。史乃言于人曰:
    “有能割肉者妻之。”生闻而往,自出白刃,刲膺授僧。血濡袍裤,僧敷药始止。
    合药三丸,三日服尽,疾若失。史将践其言,先告王。王怒,欲讼官。史乃设筵
    招生,以千金列几上。曰:“重负大德,请以相报。”因具白背盟之由。生怫然
    曰:“仆所以不爱膺肉者,聊以报知己耳。岂货肉哉!”拂袖而归。女闻之,意
    良不忍,托媪慰谕之,且云:“以彼才华,当不久落。天下何患无佳人?我梦不
    详,三年必死,不必与人争此泉下物也。”生告媪曰:“‘士为知己者死’,不
    以色也。诚恐连城未必真知我,但得真知我,不谐何害?”媪代女郎矢诚自剖。
    生曰:“果尔,相逢时,当为我一笑,死无憾!”媪既去。逾数日,生偶出,遇
    女自叔氏归,睨之,女秋波转顾,启齿嫣然。生大喜曰:“连城真知我者!”
    会王氏来议吉期,女前症又作,数月寻死。生往临吊,一痛而绝。史舁送其
    家。生自知已死,亦无所戚,出村去,犹冀一见连城。遥望南北一道,行人连绪
    如蚁,因亦混身杂迹其中。俄顷,入一廨署,值顾生,惊问:“君何得来?”即
    把手将送令归。生太息,言:“心事殊未了。”顾曰:“仆在此典牍,颇得委任,
    倘可效力,不惜也。”生问连城,顾即导生旋转多所,见连城与一白衣女郎,泪
    睫惨黛,藉坐廊隅。见生至,骤起似喜,略问所来。生曰:“卿死,仆何敢生!”
    连城泣曰:“如此负义人,尚不吐弃之,身殉何为?然已不能许君今生,愿矢来
    世耳。”生告顾曰:“有事君自去,仆乐死不愿生矣。但烦稽连城托生何里,行
    与俱去耳。”顾诺而去,白衣女郎问生何人,连城为缅述之,女郎闻之,若不胜
    悲。连城告生曰:“此妾同姓,小字宾娘,长沙史太守女。一路同来,遂相怜爱。”
    生视之,意态怜人。方欲研问,而顾已返,向生贺曰:“我为君平章已确,即教
    小娘子从君返魂,好否?”两人各喜。方将拜别,宾娘大哭曰:“姊去,我安归?
    乞垂怜救,妾为姊捧帨耳。”连城凄然,无所为计,转谋生。生又哀顾,顾难之,
    峻辞以为不可,生固强之。乃曰:“试妄为之。”去食顷而返,摇手曰:“何如!
    诚万分不能为力矣!”宾娘闻之,宛转娇啼,惟依连城肘下,恐其即去。惨怛无
    术,相对默默,而睹其愁颜戚容,使人肺腑酸柔。顾生愤然曰:“请携宾娘去,
    脱有愆尤,小生拚身受之!”宾娘乃喜,从生出,生忧其道远无侣。宾娘曰:
    “妾从君去,不愿归也。”生曰:“卿大痴矣!不归,何以得活也?他日至湖南,
    勿复走避,为幸多矣。”适有两媪摄牒赴长沙,生属宾娘,泣别而去。
    途中,连城行蹇缓,里余辄一息,凡十余息,始见里门。连城曰:“重生后,
    惧有反覆,请索妾骸骨来,妾以君家生,当无悔也。”生然之。偕归生家。女惕
    惕若不能步,生伫待之。女曰:“妾至此,四肢摇摇,似无所主。志恐不遂,尚
    宜审谋,不然,生后何能自由?”相将入侧厢中。默定少时,连城笑曰:“君憎
    妾耶?”生惊问其故。赧然曰:“恐事不谐,重负君矣。请先以鬼报也。”生喜,
    极尽欢恋。因徘徊不敢遽生,寄厢中者三日。连城曰:“谚有之:‘丑妇终须见
    姑嫜。’戚戚于此,终非久计。”乃促生入,才至灵寝,豁然顿苏。家人惊异,
    进以汤水。生乃使人要史来,请得连城之尸,自言能活之。史喜,从其言。方舁
    入室,视之已醒。告父曰:“儿已委身乔郎矣,更无归理。如有变动,但仍一死!”
    史归,遣婢往役给奉。王闻,具词申理,官受赂,判归王。生愤懑欲死,亦无奈
    之。连城至王家,忿不饮食,惟乞速死,室无人,则带悬梁上。越日,益惫,殆
    将奄逝,王惧,送归史;史复舁归生。王知之,亦无如何,遂安焉。连城起,每
    念宾娘,欲遣信探之,以道远而艰于往。一日,家人进曰:“门有车马。”夫妇
    出视,则宾娘已至庭中矣。相见悲喜。太守亲诣送女,生延入。太守曰:“小女
    子赖君复生,誓不他适,今从其志。”生叩谢如礼。孝廉亦至,叙宗好焉。生名
    年,字大年。
    ○霍生
    文登霍生,与严生少相狎,长相谑也,口给交御。惟恐不工。霍有邻妪,曾
    与严妻导产,偶与霍妇语,言其-有两赘疣,妇以告霍。霍与同党者谋,窥严
    将至,故窃语云:“某妻与我最昵。”众不信。霍因捏造端末,且云:“如不信,
    其阴侧有双疣。”严止窗外,听之既悉,不入径去。至家,苦掠其妻,妻不服,
    搒益残,妻不堪虐,自经死。霍始大悔,然亦不敢向严而白其诬矣。
    严妻既死,其鬼夜哭,举家不得宁焉。无何,严暴卒,鬼乃不哭。霍妇梦女
    子披发大叫曰:“我死得良苦,汝夫妻何得欢乐耶!”既醒而病,数日寻卒。霍
    亦梦女子指数诟骂,以掌批其吻。惊而寤,觉唇际隐痛,扪之高起,三日而成双
    疣,遂为痼疾。不敢大言笑,启吻太骤,则痛不可忍。
    异史氏曰:“死能为厉,其气冤也。私病加于唇吻,神而近于戏矣。”
    邑王氏,与同窗某狎。其妻归宁,王知其驴善惊,先伏丛莽中,伺妇至,暴
    出,驴惊妇堕,惟一僮从,不能扶妇乘。王乃殷勤抱控甚至,妇亦不识谁何。王
    扬扬以此得意,谓僮逐驴去,因得私其妇于莽中,述衵裤履甚悉。某闻,大惭
    而去。少间,自窗隙中见某一手握刃,一手捉妻来,意甚怒恶。大惧,逾垣而逃。
    某从之,追二三里地不及,始返。王尽力极奔,肺叶开张,以是得吼疾,数年不
    愈焉。
    ○汪士秀
    汪士秀,庐州人,刚勇有力,能举石舂,父子善蹴鞠。父四十余,过钱塘没
    焉。
    积八九年,汪以故诣湖南,夜泊洞庭,时望月东升,澄江如练。方眺瞩间,
    忽有五人自湖中出,携大席,平铺水面,略可半亩。纷陈酒馔,馔器磨触作响,
    然声温厚,不类陶瓦。已而三人践席坐,二人侍饮。坐者一衣黄,二衣白。头上
    巾皆皂色,峨峨然下连肩背,制绝奇古,而月色微茫,不甚可晰。侍者俱褐衣,
    其一似童,其一似叟也。但闻黄衣人曰:“今夜月色大佳,足供快饮。”白衣者
    曰:“此夕风景,大似广利王宴梨花岛时。”三人互劝,引竞浮白。但语略
    小,即不可闻,舟人隐伏,不敢动息。汪细审侍者叟,酷类父,而听其言,又非
    父声。
    二漏将残,忽一人曰:“趁此明月,宜一击球为乐。”即见僮汲水中,取一
    圆出,大可盈抱,中如水银满贮,表里通明。坐者尽起。黄衣人呼叟共蹴之。蹴
    起丈余,光摇摇射人眼。俄而訇然远起,飞堕舟中。汪技痒,极力踏去,觉异常
    轻耎。踏猛似破,腾寻丈,中有漏光,下射如虹,蚩然疾落。又如经天之彗,直
    投水中,滚滚作沸泡声而灭。席中共怒曰:“何物生人,败我清兴!”叟笑曰:
    “不恶不恶,此吾家流星拐也。”白衣人嗔其语戏,怒曰:“都方厌恼,老奴何
    得作欢?便同小乌皮捉得狂子来,不然,胫股当有椎吃也!”汪计无所逃,即亦
    不畏,捉刀立舟中。倏见僮叟操兵来,汪注视,真其父也,疾呼:“阿翁!儿在
    此!”叟大骇,相顾凄断。
    僮即反身去。叟曰:“儿急作匿。不然,都死矣!”言未已,三人忽已登舟,
    面皆漆黑,睛大于榴,攫叟出。汪力与夺,摇舟断缆。汪以刀截其臂落,黄衣者
    乃逃。一白衣人奔汪,汪剁其颅,堕水有声,哄然俱没,方谋夜渡,旋见巨喙出
    水面,深若井,四面湖水奔注,砰砰作响。俄一喷涌,则浪接星斗,万舟簸荡。
    湖人大恐。舟上有石鼓二,皆重百斤,汪举一以投,激水雷鸣,浪渐消。又投其
    一,风波悉平。汪疑父为鬼,叟曰:“我固未尝死也。溺江者十九人,皆为妖物
    所食,我以蹋圆得全。物得罪于钱塘君,故移避洞庭耳。三人鱼精,所蹴鱼胞也。”
    父子聚喜,中夜击棹而去。天明,见舟中有鱼翅,径四五尺许,乃悟是夜间所断
    臂也。
    王阮亭云:“此条亦恢诡。”
    ○商三官
    故诸葛城,有商士禹者,士人也,以醉谑忤邑豪,豪嗾家奴乱捶之,舁归而
    死。禹二子,长曰臣,次曰礼。一女曰三官。三官年十六,出阁有期,以父故不
    果。两兄出讼,终岁不得结。婿家遣人参母,请从权毕姻事,母将许之。女进曰:
    “焉有父尸未寒而行吉礼?彼独无父母乎?”婿家闻之。惭而止。无何,两兄讼
    不得直,负屈归,举家悲愤。兄弟谋留父尸,张再讼之本。三官曰:“人被杀而
    不理,时事可知矣。天将为汝兄弟专生一阎罗包老耶?骨骸暴露,于心何忍矣。”
    二兄服其言,乃葬父。葬已,三官夜遁,不知所往。母惭怍,惟恐婿家知,不敢
    告族党,但嘱二子冥冥侦察之。几半年,杳不可寻。
    会豪诞辰,招优为戏,优人孙淳携,二弟子往执投。其一王成,姿容平等,
    而音词清彻,群赞赏焉。其一李玉,貌韶秀如好女,呼令歌,辞以不稔,强之,
    所度曲半杂儿女俚谣,合座为之鼓掌。孙大惭,白主人:“此子从学未久,只解
    行觞耳,幸勿罪责。”即命行酒。玉往来给奉,善觑主人意向,豪悦之。酒阑人
    散,留与同寝,玉代豪拂榻解履,殷勤周至。醉语狎之,但有展笑,豪惑益甚。
    尽遣诸仆去,独留玉。玉伺诸仆去,阖扉下楗焉。诸仆就别室饮。
    移时,闻厅事中格格有声,一仆往觇之,见室内冥黑,寂不闻声。行将旋踵,
    忽有响声甚厉,如悬重物而断其索。亟问之,并无应者。呼众排阖入,则主人身
    首两断;玉自经死,绳绝堕地上,梁间颈际,残绠俨然。众大骇,传告内闼,群
    集莫解。众移玉尸于庭,觉其袜履虚若无足。解之,则素舄如钩,盖女子也。益
    骇。呼孙淳诘之,淳骇极,不知所对,但云:“玉月前投作弟子,愿从寿主人,
    实不知从来。”以其服凶,疑是商家刺客。誓以二人逻守之。女貌如生,抚之肢
    体温耎。二人窃谋-之。一人抱尸转侧,方将缓其结束,忽脑如物击,口血暴注,
    顷刻已死。其一大惊,告众,众敬若神明焉,且以告郡。郡官问臣及礼,并言:
    “不知;但妹亡去,已半载矣。”俾往验视,果三官。官奇之,判二兄领葬,敕
    豪家勿仇。
    异史氏曰:“家有女豫让而不知,则兄之为丈夫者可知矣。然三官之为人,
    即萧萧易水,亦将羞而不流,况碌碌与世浮沉者耶!愿天下闺中人,买丝绣之,
    其功德当不减于奉壮缪也。”
    王阮亭云:“庞娥、谢小娥,得此鼎足矣。”
    ○于江
    乡民于江,父宿田间,为狼所食。江时年十六,得父遗履,悲恨欲死。夜俟
    母寝,潜持铁槌去,眠父所,冀报父仇。少间,一狼来,逡巡嗅之,江不动。无
    何,摇尾扫其额,又渐俯首舐其股,江迄不动。既而欢跃直前,将龁其领。江急
    以锤击狼脑,立毙。起置草中。少间,又一狼来,如前状,又毙之。以至中夜,
    杳无至者。
    忽小睡,梦父曰:“杀二物,足泄我恨,然首杀我者,其鼻白,此都非是。”
    江醒,坚卧以伺之。既明,无所复得。欲曳狼归,恐惊母,遂投诸眢井而归。至
    夜复往,亦无至者。如此三四夜。忽一狼来,啮其足,曳之以行。行数步,棘刺
    肉,石伤肤。江若死者,狼乃置之地上,意将龁腹,江骤起锤之,仆;又连锤之,
    毙。细视之,真白鼻也。大喜,负之以归,始告母。母泣从去,探眢井,得二狼
    焉。
    异史氏曰:“农家者流,乃有此英物耶!义烈发于血诚,非直勇也。智亦异
    焉。”
    ○小二
    滕邑赵旺,夫妻奉佛,不茹荤血,乡中有“善人”之目。家称小有。一女小
    二绝慧美,赵珍爱之。年六岁,使与兄长春并从师读,凡五年而熟五经焉。同窗
    丁生,字紫陌,长于女三岁,文采风流,颇相倾爱。私以意告母,求婚赵氏。赵
    期以女字大家,故弗许。
    未几,赵惑于白莲教,徐鸿儒既反,一家俱陷为贼。小二知书善解,凡纸兵
    豆马之术,一见辄精。小女子师事徐者六人,惟二称最,因得尽传其术。赵以女
    故,大得委任。时丁年十八,游滕泮矣,而不肯论婚,意不忘小二也,潜亡去,
    投徐麾下。女见之喜,优礼逾于常格。女以徐高足,主军务,昼夜出入,父母不
    得闲。
    丁每宵见,尝斥绝诸役,辄至三漏。丁私告曰:“小生此来,卿知区区之意
    否?”女云:“不知。”丁曰:“我非妄意攀龙,所以故,实为卿耳。左道无济,
    止取灭亡。卿慧人,不念此乎?能从我亡,则寸心诚不负矣。”女怃然为间,豁
    然梦觉,曰:“背亲而行,不义,请告。”二人入陈利害,赵不悟,曰:“我师
    神人,岂有舛错?”
    女知不可谏,乃易髫而髻。出二纸鸢,与丁各跨其一,鸢肃肃展翼,似鹣鹣
    之鸟,比翼而飞。质明,抵莱芜界。女以指拈鸢项,忽即敛堕,遂收鸢。更以双
    卫,驰至山阴里,托为避乱者,僦屋而居。二人草草出,啬于装,薪储不给,丁
    甚忧之。假粟比舍,莫肯贷以升斗。女无愁容,但质簪珥。闭门静对,猜灯谜,
    忆亡书,以是角低昂,负者,骈二指击腕臂焉。
    西邻翁姓,绿林之雄也。一日,猎归,女曰:“富以其邻,我何忧?暂假千
    金,其与我乎!”丁以为难。女曰:“我将使彼乐输也。”乃剪纸作判官状,置
    地下,覆以鸡笼。然后握丁登榻,煮藏酒,检周礼为觞政,任言是某册第几叶,
    第几人,即共翻阅。其人得食旁、水旁、酉旁者饮,得酒部者倍之。既而女适得
    “酒人”,丁以巨觥引满促。女乃祝曰:“若借得金来,君当得饮部。”丁
    翻卷,得“鳖人”。女大笑曰:“事已谐矣!”滴漉授爵。丁不服。女曰:“君
    是水族,宜作鳖饮。”方喧竞所,闻笼中戛戛,女起曰:“至矣。”启笼验视,
    则布囊中有巨金累累充溢。丁不胜愕喜。后翁家媪抱儿来戏,窃言:“主人初归,
    篝灯夜坐。地忽暴裂,深不可底。一判官自内出,言:‘我地府司隶也。太山帝
    君会诸冥曹,造暴客恶录,须银灯千架,架计重十两。施百架,则消灭罪愆。’
    主人骇惧,焚香叩祷,奉以千金。判官荏苒而入,地亦遂合。”夫妻听其言,故
    啧啧诧异之。
    而从此渐购牛马,蓄厮婢,自营宅第。里无赖子窥其富,纠诸不逞,逾垣劫
    丁。丁夫妇始自梦中醒,则编菅爇照,寇集满屋。二人执丁,又一人探手女怀。
    女袒而起,戟指而呵曰:“止,止!”盗十三人,皆吐舌呆立,痴若木偶。女始
    着裤下榻,呼集家人,一一反接其臂,逼令供吐明悉。乃责之曰:“远方人埋头
    涧谷,冀得相扶持,何不仁至此!缓急人所时有,窘急者不妨明告,我岂积殖自
    封者哉?豺狼之行,本合尽诛,但吾所不忍,姑释去,再犯不宥!”诸盗叩谢而
    去。居无何,鸿儒就擒,赵夫妇妻子俱被夷诛。生赍金往赎长春之幼子以归。儿
    时三岁,养为己出,使从姓丁,名之承祧。于是里中人渐知为白莲教戚裔。适蝗
    害稼,女以纸鸢数百翼放田中,蝗远避,不入其陇,以是得无恙。里人共嫉之,
    群首于官,以为鸿儒余党。官啖其富,肉视之,收丁;丁以重赂啖令,始得免。
    女曰:“货殖之来也苟,固宜有散亡。然蛇蝎之乡,不可久居。”因贱售其
    业而去之,止于益都之西鄙。女为人灵巧,善居积,经纪过于男子。尝开琉璃厂,
    每进工人而指点之。一切棋灯,其奇式幻采,诸肆莫能及,以故直昂得速售。居
    数年,财益称雄。而女督课婢仆严,食指数百无冗口。暇辄与丁烹茗着棋,或观
    书史为乐。钱谷出入,以及婢仆业,凡五日一课,妇自持筹,丁为之点籍唱名数
    焉。勤者赏赍有差,惰者鞭挞罚膝立。是日,给假不夜作,夫妻设肴酒,呼婢辈
    度俚曲为笑。女明察如神,人无敢欺。而赏辄浮于其劳,故事易办。村中二百余
    家,凡贫者俱量给资本,乡以此无游惰。值大旱,女令村人设坛于野,乘舆野出,
    禹步作法,甘霖倾注,五里内悉获沾足。人益神之。女出未尝障面,村人皆见之,
    或少年群居,私议其美,及觌面逢之,俱肃肃无敢仰视者。每秋日,村中童子不
    能耕作者,授以钱,使采荼蓟,几二十年,积满楼屋。人窃非笑之。会山左大饥
    人相食。女乃出菜,杂粟赡饥者,近村赖以全活,无逃亡焉。
    异史氏曰:“二所为,殆天授,非人力也。然非一言之悟,骈死已久。由是
    观之,世抱非常之才,而误入匪僻以死者,当亦不少,焉知同学六人中,遂无其
    人乎?使人恨不为丁生耳。”
    ○庚娘
    金大用,中州旧家子也。聘尤太守女,字庚娘,丽而贤,逑好甚敦。以流寇
    之乱,家人离逖,金携家南窜。途遇少年,亦偕妻以逃者,自言广陵王十八,愿
    为前驱。金喜,行止与俱。至河上,女隐告金曰:“勿与少年同舟,彼屡顾我,
    目动而色变,中叵测也。”金诺之。王殷勤觅巨舟,代金运装,劬劳臻至,金不
    忍却。又念其携有-,应亦无他。妇与庚娘同居,意度亦颇温婉。王坐舡头上,
    与橹人倾语,似甚熟识戚好。
    未几,日落,水程迢递,漫漫不辨南北。金四顾幽险,颇涉疑怪。顷之,皎
    月初升,见弥望皆芦苇。既泊,王邀金父子出户一豁,乃乘间挤金入水;金有老
    父,见之欲号,舟人以篙筑之,亦溺;生母闻声出窥,又筑溺之。王始喊救。母
    出时,庚娘在后,已微窥之。既闻一家尽溺,即亦不惊,但哭曰:“翁姑俱没,
    我安适归!”王入劝:“娘子勿忧,请从我至金陵,家中田庐,颇足赡给,保无
    虞也。”女收涕曰:“得如此,愿亦足矣。”王大悦,给奉良殷。既暮,曳女求
    欢,女托体姅,王乃就妇宿。
    初更既尽,夫妇喧竞,不知何由。但闻妇曰:“若所为,雷霆恐碎汝颅矣!”
    王乃挝妇。妇呼云:“便死休!诚不愿为-贼妇!”王吼怒,捽妇出。便闻骨
    董一声,遂哗言妇溺矣。未几,抵金陵,导庚娘至家,登堂见媪,媪讶非故妇。
    王言:“妇堕水死,新娶此耳。”归房,又欲犯。庚娘笑曰:“三十许男子,尚
    未经人道耶?市儿初合卺,亦须一杯薄浆酒,汝家沃饶,当即不难。清醒相对,
    是何体段?”王喜,具酒对酌。庚娘执爵,劝酬殷恳。王渐醉,辞不饮。庚娘引
    巨碗,强媚劝之,王不忍拒,又饮之。于是酣醉,裸脱促寝。庚娘撤器灭烛,托
    言溲溺,出房,以刀入,暗中以手索王项,王犹捉臂作昵声。庚娘力切之,不死,
    号而起;又挥之,始殪。媪仿佛有闻,趋问之,女亦杀之。王弟十九觉焉。庚娘
    知不免,急自刎,刀钝鈌不可入,启户而奔,十九逐之,已投池中矣。呼告居
    人,救之已死,色丽如生。共验王尸,见窗上一函,开视,则女备述其冤状。群
    以为烈,谋敛资作殡。天明,集视者数千人,见其容,皆朝拜之。终日间,得金
    百,于是葬诸南郊。好事者,为之珠冠袍服,瘗藏丰满焉。
    初,金生之溺也,浮片板上,得不死。将晓,至淮上,为小舟所救。舟盖富
    民尹翁,专设以拯溺者。金既苏,诣翁申谢。翁优厚之。留教其子。金以不知亲
    耗,将往探访,故不决。俄曰:“捞得死叟及媪。”金疑是父母,奔验果然。翁
    代营棺木。生方哀恸,又白:“拯一溺妇,自言金生其夫。”生挥涕惊出,女子
    已至,殊非庚娘,乃十八妇也。向金大哭,请勿相弃。金曰:“我方寸已乱,何
    暇谋人?”妇益悲。尹审其故,喜为天报,劝金纳妇。金以居丧为辞,且将复仇,
    惧细弱作累。妇曰:“如君言,脱庚娘犹在,将以报仇居丧去之耶?”翁以其言
    善,请暂代收养,金乃许之。卜葬翁媪,妇縗绖哭泣,如丧翁姑。
    既葬,金怀刃托钵,将赴广陵,妇止之曰:“妾唐氏,祖居金陵,与豺子同
    乡,前言广陵者,诈也。且江湖水寇,半伊同党,仇不能复,只取祸耳。”金徘
    徊不知所谋。忽传女子诛仇事,洋溢河渠,姓名甚悉。金闻之一快,然益悲,辞
    妇曰:“幸不污辱。家有烈妇如此,何忍负心再娶?”妇以业有成说,不肯中离,
    愿自居于媵妾。会有副将军袁公,与尹有旧,适将西发,过尹,见生,大相知爱,
    请为记室。无何,流寇犯顺,袁有大勋,金以参机务,叙劳,授游击以归。夫妇
    始成合卺之礼。
    居数日,携妇诣金陵,将以展庚娘之墓。暂过镇江,欲登金山。漾舟中流,
    欻一艇过,中有一妪及-,怪-颇类庚娘。舟疾过,妇自窗中窥金,神情益
    肖。惊疑不敢追问,急呼曰:“看群鸭儿飞上天耶!”-闻之。亦呼云:“馋
    猧儿欲吃猫子腥耶!”盖当年闺中之隐谑也。金大惊,反棹近之,真庚娘。青衣
    扶过舟,相抱哀哭,伤感行旅。唐氏以嫡礼见庚娘。庚娘惊问,金始备述其由。
    庚娘执手曰:“同舟一话,心常不忘,不图吴越一家矣。蒙代葬翁姑,所当首谢,
    何以此礼相向?”乃以齿序,唐少庚娘一岁,妹之。
    先是,庚娘既葬,自不知历几春秋。忽一人呼曰:“庚娘,汝夫不死,尚当
    重圆。”遂如梦醒。扪之,四面皆壁,始悟身死已葬,只觉闷闷,亦无所苦。有
    恶少窥其葬具丰美,发冢破棺,方将搜括,见庚娘犹活,相共骇惧。庚娘恐其害
    己,哀之曰:“幸汝辈来,使我得睹天日。头上簪珥,悉将去,愿鬻我为尼,更
    可少得直。我亦不泄也。”盗稽首曰:“娘子贞烈,神人共钦。小人辈不过贫乏
    无计,作此不仁。但无漏言,幸矣。何敢鬻作尼!”庚娘曰:“此我自乐之。”
    又一盗曰:“镇江耿夫人,寡而无子,若见娘子,必大喜。”庚娘谢之。自拔珠
    饰,悉付盗,盗不敢受,固与之,乃共拜受。遂载去,至耿夫人家,托言舡风所
    迷。耿夫人,巨家,寡媪自度。见庚娘大喜,以为己出。适母子自金山归也,庚
    娘缅述其故。金乃登舟拜母,母款之若婿。邀至家,留数日始归。后往来不绝焉。
    异史氏曰:“大变当前,-者生之,贞者死焉。生者裂人眦,死者雪人涕耳。
    至如谈笑不惊,手刃仇雠,千古烈丈夫中,岂多匹俦哉!谁谓女子,遂不可比踪
    彦云也?”
    ○宫梦弼
    柳芳华,保定人,财雄一乡,慷慨好客,座上常百人;急人之急,千金不靳;
    宾友假贷常不还。惟一客宫梦弼,陕人,生平无所乞请,每至,辄经岁,词旨清
    洒,柳与寝处时最多。柳子名和,时总角,叔之,宫亦喜与和戏。每和自塾归,
    辄与发贴地砖,埋石子,伪作埋金为笑。屋五架,掘藏几遍。众笑其行稚,而和
    独悦爱之,尤较诸客昵。后十余年,家渐虚,不能供多客之求,于是客渐稀,然
    十数人彻宵谈宴,犹是常也。年既暮,日益落,尚割亩得直,以备鸡黍。和亦挥
    霍,学父结小友,柳不之禁。无何,柳病卒,至无以治凶具。宫乃自出囊金,为
    柳经纪。和益德之,事无大小,悉委宫叔。宫时自外入,必袖瓦砾,至室则抛掷
    暗陬,更不解其何意。和每对宫忧贫,宫曰:“子不知作苦之难。无论无金;即
    授汝千金,可立尽也。男子患不自立,何患贫?”一日,辞欲归,和泣嘱速返,
    宫诺之,遂去。和贫不自给,典质渐空,日望宫至,以为经理,而宫灭迹匿影,
    去如黄鹤矣。
    先是,柳生时,为和论亲于无极黄氏,素封也,后闻柳贫,阴有悔心。柳卒,
    讣告之,即亦不吊,犹以道远曲原之。和服除,母遣自诣岳所,定婚期,冀黄怜
    顾。比至,黄闻其衣履穿敝,斥门者不纳。寄语云:“归谋百金,可复来,不然,
    请自此绝。”和闻言痛哭。对门刘媪,怜而进之食,赠钱三百,慰令归。母亦哀
    愤无策,因念旧客负欠者十常八九,俾择富贵者求助焉。和曰:“昔之交我者,
    为我财耳,使儿驷马高车,假千金,亦即匪难。如此景象,谁犹念曩恩,忆故好
    耶?且父与人金资,曾无契保,责负亦难凭也。”母固强之,和从教,凡二十余
    日,不能致一文。惟优人李四,旧受恩恤,闻其事,义赠一金。母子痛哭,自此
    绝望矣。
    黄女年已及笄,闻父绝和,窃不直之。黄欲女别适,女泣曰:“柳郎非生而
    贫者也。使富倍他日,岂仇我者所能夺乎?今贫而弃之,不仁!”黄不悦,曲谕
    百端,女终不摇。翁妪并怒,旦夕唾骂之,女亦安焉。无何,夜遭寇劫,黄夫妇
    炮烙几死,家中席卷一空。荏苒三载,家益零替。有西贾闻女美,愿以五十金致
    聘。黄利而许之,将强夺其志。女察知其谋,毁装涂面,乘夜遁去,丐食于途。
    阅两月,始达保定,访和居址,直造其家。母以为乞人妇,故咄之,女呜咽自陈,
    母把手泣曰:“儿何形骸至此耶!”女又惨然而告以故,母子俱哭。便为盥沐,
    颜色光泽,眉目焕映,母子俱喜。然家三口,日仅一啖,母泣曰:“吾母子固应
    尔;所怜者,负吾贤妇!”女笑慰之曰:“新妇在乞人中,稔其况味,今日视之,
    觉有天堂地狱之别。”母为解颐。
    女一日入闲舍中,见断草丛丛,无隙地,渐入内室,尘埃积中,暗陬有物堆
    积,蹴之迕足,拾视皆朱提。惊走告和,和同往验视,则宫往日所抛瓦砾,尽为
    白金。因念儿时,常与瘗石室中,得毋皆金?而故地已典于东家,急赎归。断砖
    残缺,所藏石子俨然露焉,颇觉失望,及发他砖,则灿灿皆白镪也。顷刻间,数
    巨万矣。由是赎田产,市奴仆,门庭华好过昔日。因自奋曰:“若不自立,负我
    宫叔!”刻志下帷,三年中乡选。
    乃躬赍白金,往酬刘媪。鲜衣射目,仆十余辈,皆骑怒马如龙。媪仅一屋,
    和便坐榻上。人哗马腾,弃溢里巷。黄翁自女失亡,西贾逼退聘财,业已耗去殆
    半,售居宅,始得偿,以故困窘如和曩日。闻旧婿烜耀,闭户自伤而已。媪沽酒
    备馔款和,因述女贤,且惜女遁。问和:“娶否?”和曰:“娶矣。”食已,强
    媪往视新妇,载与俱归。至家,女华妆出,群婢簇拥若仙。相见大骇,遂叙往旧,
    殷问父母起居。居数日,款洽优厚,制好衣,上下一新,始送令返。
    媪诣黄,许报女耗,兼致存问,夫妇大惊。媪劝往投女,黄有难色。既而冻
    馁难堪,不得已如保定。既到门,见闬闳峻丽,阍人怒目张,终日不得通,一妇
    人出,黄温色卑词,告以姓氏,求暗达女知。少间,妇出,导入耳舍,曰:“娘
    子极欲一觐,然恐郎君知,尚候隙也。翁几时来此?得毋饥否?”黄因诉所苦。
    妇人以酒一盛、馔二簋,出置黄前;又赠五金,曰:“郎君宴房中,娘子恐不得
    来。明旦,宜早去,勿为郎闻。”黄诺之。早起趣装,则管钥未启,止于门中,
    坐袱囊以待。忽哗主人出,黄将敛避,和已睹之,怪问谁何,家人悉无以应。和
    怒曰:“是必奸宄!可执赴有司。”众应声出,短绠绷系树间,黄惭惧不知置词。
    未几,昨夕妇出,跪曰:“是某舅氏。以前夕来晚,故未告主人。”和命释缚。
    妇送出门,曰:“忘嘱门者,遂致参差。娘子言:相思时,可使老夫人伪为
    卖花者,同刘媪来。”黄诺,归述于妪。妪念女若渴,以告刘媪,媪果与俱至和
    家,凡启十余关,始达女所。女着帔顶髻,珠翠绮纨,散香气扑人。嘤咛一声,
    大小婢媪,奔入满侧,移金椅床,置双夹膝。慧婢瀹茗,各以隐语道寒暄,相视
    泪荧。至晚,除室安二媪,裀褥温耎,并昔年富时所未经。居三五日,女意殷渥。
    媪辄引空处,泣白前非。女曰:“我子母有何过不忘?但郎忿不解,防他闻也。”
    每和至,便走匿。一日,方促膝,和遽入,见之,怒诟曰:“何物村妪,敢引身
    与娘子接坐!宜撮鬓毛令尽!”刘媪急进曰:“此老身瓜葛,王嫂卖花者,幸勿
    罪责。”和乃上手谢过。即坐曰:“姥来数日,我大忙,未得展叙。黄家老畜产
    尚在否?”笑云:“都佳,但是贫不可过。官人大富贵,何不一念翁婿情也?”
    和击桌曰:“曩年非姥怜赐一瓯粥,更何得旋乡土!今欲得而寝处之,何念焉!”
    言致忿际,辄顿足起骂。女恚曰:“彼即不仁,是我父母,我迢迢远来,手皴瘃,
    足趾皆穿,亦自谓无负郎君。何乃对子骂父,使人难堪?”和始敛怒,起身去。
    黄妪愧丧无色,辞欲归,女以二十金私付之。
    既归,旷绝音问,女深以为念。和乃遣人招之,夫妻至,惭怍无以自容。和
    谢曰:“旧岁辱临,又不明告,遂是开罪良多。”黄但唯唯。和为更易衣履。留
    月余,黄心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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