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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五

    勾牒出,
    乃肯行。宰无奈之。即问诸役,谁能往之。一隶名李能,醺醉,诣座下,自言:
    “能之。”持牒下,妪始去。隶醒而悔之,犹谓宰之伪局,姑以解妪扰耳,因亦
    不甚为意。持牒报缴,宰怒曰:“固言能之,何容复悔?”隶窘甚,请牒拘猎户,
    宰从之。隶集猎人,日夜伏山谷,冀得一虎庶可塞责。月余,受杖数百,冤苦罔
    控。遂诣东郭岳庙,跪而祝之,哭失声。
    无何,一虎自外来,隶错愕,恐被咥噬,虎入,殊不他顾,蹲立门中。隶祝
    曰:“如杀某子者尔也,其俯听吾缚。”遂出缧索挚虎项,虎帖耳受缚。牵达县
    署,宰问虎曰:“某子尔噬之耶?”虎颔之。宰曰:“-者死,古之定律。且
    妪止一子,而尔杀之,彼残年垂尽,何以生活?倘尔能为若子也。我将赦之。”
    虎又颔之,乃释缚令去。妪方怨宰之不杀虎以偿子也,迟旦,启扉,则有死鹿,
    妪货其肉革,用以资度。自是以为常,时衔金帛掷庭中。妪从此致丰裕,奉养过
    于其子。心窃德虎。虎来,时卧檐下,竟日不去。人畜相安,各无猜忌。数年,
    妪死,虎来吼于堂中。妪素所积,绰可营葬,族人共瘗之。坟垒方成,虎骤奔来,
    宾客尽逃。虎直赴冢前,嗥鸣雷动,移时始去。土人立“义虎祠”于东郭,至今
    犹存。
    ○螳螂捕蛇
    张姓者,偶行溪谷,闻崖上有声甚厉。寻途登觇,见巨蛇围如碗,摆扑丛树
    中,以尾击柳,柳枝崩折。反侧倾跌之状,似有物捉制之,然审视殊无所见,大
    疑。渐近临之,则一螳螂据顶上,以刺刀攫其首,攧不可去,久之,蛇竟死。
    视额上革肉,已破裂云。
    ○武技
    李超,字魁吾,淄之西鄙人,豪爽,好施。偶一僧来托钵,李饱啖之。僧甚
    感荷,乃曰:“吾少林出也。有薄技,请以相授。”李喜,馆之客舍,丰其给,
    旦夕从学。三月,艺颇精,意甚得。僧问:“汝益乎?”曰:“益矣。师所能者,
    我已尽能之。”僧笑,命李试其技。李乃解衣唾手,如猿飞,如鸟落,腾跃移时,
    诩诩然交叉而立。僧又笑曰:“可矣。子既尽吾能,请一角低昂。”李忻然,即
    各交臂作势。既而支撑格拒,李时时蹈僧瑕,僧忽一脚飞掷,李已仰跌丈余。僧
    抚掌曰:“子尚未尽吾能也。”李以掌致地,惭沮请教。又数日,僧辞去。
    李由此以名,遨游南北,罔有其对。偶适历下,见一少年尼僧;弄艺于场,
    观者填溢。尼告众客曰:“颠倒一身,殊大冷落。有好事者,不妨下场一扑为戏。”
    如是三言。众相顾,迄无应者。李在侧,不觉技痒,意气而进。尼便笑与合掌。
    才一交手,尼便呵止曰:“此少林宗派也。”即问:“尊师何人?”李初不言,
    尼固诘之,乃以僧告。尼拱手曰:“憨和尚汝师耶?若尔,不必交手足,愿拜下
    风。”李请之再四,尼不可。众怂恿之,尼乃曰:“既是憨师弟子,同是个中人,
    无妨一戏。但两相会意可耳。”李诺之。然以其文弱故,易之。又年少喜胜,思
    欲败之,以要一日之名。方颉颃间,尼即遽止,李问其故,但笑不言,李以为怯,
    固请再角。尼乃起。少间,李腾一踝去,尼骈五指下削其股,李觉膝下如中刀斧,
    蹶仆不能起。尼笑谢曰:“孟浪迕客,幸勿罪!”李舁归,月余始愈,后年余,
    僧复来,为述往事。僧惊曰:“汝大卤莽!惹他何为?幸先以我名告之,不然,
    股已断矣!”
    王阮亭先生云:“此尼亦殊踪迹诡异不可测。”又云:“掌勇之技,少林为
    外家,武当张三峰为内家。三峰之后,有关中人王宗。宗传温州陈州同。州同,
    明嘉靖间人。故今两家之传,盛于浙东,顺治中,王来咸,字征南,其最著者,
    鄞人也。雨窗无事,读李超事始末,因识于后。阮亭书。征南之徒,又有僧耳、
    僧尼者,皆僧也。”
    ○小人
    康熙间,有术人携一榼,榼藏小人,长尺许。投一钱,则启榼令出,唱曲而
    退。至掖,掖宰索榼入署,细审小人出处。初不敢言,固诘之,方自述其乡族。
    盖读书童子,自塾中归,为术人所迷,复投以药,四体暴缩,彼遂携之,以为戏
    具。宰怒,杖杀术人。
    ○秦生
    莱州秦生,制药酒,误-味,未忍倾弃,封而置之。积年余,夜适思饮,
    而无所得酒。忽忆所藏,启封嗅之,芳烈喷溢,肠痒涎流,不可制止。取盏将尝,
    妻苦劝谏。生笑曰:“快饮而死,胜于馋渴而死多矣。”一盏既尽,倒瓶再斟。
    妻覆其瓶,满屋流溢,生伏地而牛饮之。少时,腹痛口噤,中夜而卒。妻号泣,
    为备棺木,行入殓。次夜,忽有美人入,身不满三尺,径就灵寝,以瓯水灌之,
    豁然顿苏。叩而诘之,曰:“我狐仙也。适丈夫入陈家,窃酒醉死,往救而归,
    偶过君家,彼怜君子与己同病,故使妾以余药活之也。”言讫,不见。
    余友人邱行素贡士,嗜饮。一夜思酒,而无可行沽,辗转不可复忍,因思代
    之以醋。谋诸妇,妇嗤之。邱固强之,乃煨醯以进。壶既尽,始解衣甘寝。次曰,
    竭壶酒之资,遣仆代沽。道遇伯弟襄宸,诘知其故,因疑嫂不肯为兄谋酒。仆言:
    “夫人云:‘家中蓄醋无多,昨夜已尽其半;恐再一壶,则醋根断矣。’”闻者
    皆笑之。不知酒兴初浓,即毒药甘之,况醋乎?此亦可以传矣。
    ○鸦头
    诸生王文,东昌人,少诚笃。薄游于楚,过六河,休于旅舍,乃步门外。遇
    里戚赵东楼,大贾也,常数年不归。见王,相执甚欢,便邀临存。至其所,有美
    人坐室中,愕怪却步。赵曳之,又隔窗呼妮子去。王乃入。赵具酒馔,话温凉。
    王问:“此何处所?”答云:“此是小勾栏。余因久客,暂假床寝。”话间,妮
    子频来出入,王局促不安,离席告别,赵强捉令坐。
    俄见一少女,经门外过,望见王,秋波频顾,眉目含情,仪容娴婉,实神仙
    也。王素方直,至此惘然若失,便问:“丽者何人?”赵曰:“此媪次女,小字
    鸦头,年十四矣。缠头者屡以重金啖媪,女执不愿,致母鞭楚,女以齿稚哀免。
    今尚待聘耳。”王闻言,俯首默然痴坐,酬应悉乖。赵戏之曰:“君倘垂意,当
    作冰斧。”王怃然曰:“此念所不敢存。”然日向夕,绝不言去。赵又戏请之,
    王曰:“雅意极所感佩,囊涩奈何!”赵知女性激烈,必当不允,故许以十金为
    助。王拜谢趋出,罄资而至,得五数,强赵致媪,媪果少之。鸦头言于母曰:
    “母日责我不作钱树子,今请得如母所愿。我初学作人,报母有日,勿以区区放
    却财神去。”媪以女性拗执,但得允从,即甚欢喜。遂诺之,使婢邀王郎。赵难
    中悔,加金付媪。
    王与女欢爱甚至。既,谓王曰:“妾烟花下流,不堪匹敌,既蒙缱绻,义即
    至重。君倾囊博此一宵欢,明日如何?”王泫然悲哽。女曰:“勿悲。妾委风尘,
    实非所愿。顾未有敦笃如君可托者。请以宵遁。”王喜,遽起,女亦起。听谯鼓
    已三下矣。女急易男装,草草偕出,叩主人扉。王故从双卫,托以急务,命仆便
    发。女以符系仆股并驴耳上,纵辔极驰,目不容启,耳后但闻风鸣,平明至汉口,
    税屋而止。王惊其异,女曰:“言之,得无惧乎?妾非人,狐耳。母贪-,日遭
    虐遇,心所积懑,今幸脱苦海。百里外,即非所知,可幸无恙。”王略无疑贰,
    从容曰:“室对芙蓉,家徒四壁,实难自慰,恐终见弃置。”女曰:“何必此虑。
    今市货皆可居,三数口,淡薄亦可自给。可鬻驴子作资本。”王如言,即门前设
    小肆,王与仆人躬同操作,卖酒贩浆其中。女作披肩,刺荷囊,日获赢余,顾赡
    甚优。积年余,渐能蓄婢媪,王自是不着犊鼻,但课督而已。
    女一日悄然忽悲,曰:“今夜合有难作,奈何!”王问之,女曰:“母已知
    妾消息,必见凌逼。若遣姊来,吾无忧,恐母自至耳。”夜已央,自庆曰:“不
    妨,阿姊来矣。”居无何,妮子排闼入,女笑逆之。妮子骂曰:“婢子不羞,随
    人逃匿!老母令我缚去。”即出索子絷女颈。女怒曰:“从一者得何罪?”妮子
    益忿,捽女断衿。家中婢媪皆集,妮子惧,奔出。女曰:“姊归,母必自至。大
    祸不远,可速作计。”乃急办装,将更播迁。媪忽掩入,怒容可掬,曰:“我固
    知婢子无礼,须自来也!”女迎跪哀啼,媪不言,揪发提去。王徘徊怆恻,眠食
    都废,急诣六河,翼得贿赎。至则门庭如故,人物已非,问之居人,俱不知其所
    徙。悼丧而返。于是亻表散客旅,囊资东归。后数年,偶入燕都,过育婴堂,见
    一儿,七八岁。仆人怪似其主,反复凝注之。王问:“看儿何说?”仆笑以对,
    王亦笑。细视儿,风度磊落。自念乏嗣,因其肖己,爱而赎之。诘其名,自称王
    孜。王曰:“子弃之襁褓,何知姓氏?”曰:“本师尝言,得我时,胸前有字,
    书山东王文之子。”王大骇曰:“我即王文,乌得有子?”念必同己姓名者,心
    窃喜,甚爱惜之。及归,见者不问而知为王生子。孜渐长,孔武有力,喜田猎,
    不务生产,乐斗好杀,王亦不能钳制之。又自言能见鬼狐,悉不之信。会里中有
    患狐者,请孜往觇之。至则指狐隐处,令数人随指处击之,即闻狐鸣,毛血交落,
    自是遂安。由是人益异之。
    王一日游市廛,忽遇赵东楼,巾袍不整,形色枯黯。惊问所来,赵惨然请间。
    王乃偕归,命酒。赵曰:“媪得鸦头,横施楚掠。既北徙,又欲夺其志。女矢死
    不二,因囚置之。生一男,弃之曲巷,闻在育婴堂,想已长成,此君遗体也。”
    王出涕曰:“天幸孽儿已归。”因述本末。问:“君何落拓至此?”叹曰:“今
    而知青楼之好,不可过认真也。夫何言!”先是,媪北徙,赵以负贩从之。货重
    难迁者,悉以贱售。途中脚直供亿,烦费不资,因大亏损,妮子索取尤奢。数年,
    万金荡然。媪见床头金尽,旦夕加白眼。妮子渐寄贵家宿,恒数夕不归。赵愤激
    不可耐,然亦无可如何。适媪他出,鸦头自窗中呼赵曰:“勾栏中原无情好,所
    绸缪者,钱耳。君依恋不去,将掇奇祸。”赵惧,如梦初醒。临行,窃往视女,
    女授书使达王,赵乃归。因以此情为王述之。即出鸦头书,书云:“知孜儿已在
    膝下矣。妾之厄难,东楼君自能面悉。前世之孽,夫何可言!妾幽室之中,暗无
    天日,鞭创裂肤,饥火煎心,易一晨昏,如历年岁。君如不忘汉上雪夜单衾,迭
    互暖抱时,当与儿谋,必能脱妾于厄。母姊虽忍,要是骨肉,但嘱勿致伤残,是
    所愿耳。”王读之,泣不自禁,以金帛赠赵而去。
    时孜年十八矣,王为述前后,因示母书。孜怒眦欲裂,即日赴都,询吴媪居,
    则车马方盈。孜直入,妮子方与湖客饮,望见孜,愕立变色。孜骤进杀之,宾客
    大骇,以为寇。及视女尸,已化为狐。孜持刀径入,见媪督婢作羹。孜奔近室门,
    媪忽不见,孜四顾,急抽矢,望屋梁射之,一狐贯心而堕,遂决其首。寻得母所,
    投石破扃,母子各失声。母问媪,曰:“已诛之。”母怨曰:“儿何不听吾言!”
    命持葬郊野。孜伪诺之,剥其皮而藏之。检媪箱箧,尽卷金资,奉母而归。夫妇
    重谐,悲喜交至。既问吴媪,孜言:“在吾囊中。”惊问之,出两革以献。母怒,
    骂曰:“忤逆儿!何得此为!”号痛自挞,转侧欲死。王极力抚慰,叱儿瘗革。
    孜忿曰:“今得安乐所,顿忘挞楚耶?”母益怒,啼不止。孜葬皮反报,始稍释。
    王自女归,家益盛。心德赵,报以巨金,赵始知母子皆狐也。孜承奉甚孝;
    然误触之,则恶声暴吼。女谓王曰:“儿有拗筋,不刺去,终当杀身倾产。”夜
    伺孜睡,潜絷其手足。孜醒曰:“我无罪。”母曰:“将医尔虐,其勿苦。”孜
    大叫,转侧不可开。女以巨针刺踝骨侧三四分许,用刀掘断,崩然有声,又于肘
    间脑际并如之。已,乃释缚,拍令安卧。天明,奔候父母,涕泣曰:“儿早夜忆
    昔所行,都非人类!”父母大喜,从此温和如处女,乡里贤之。
    异史氏曰:“妓尽狐也。不谓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鸨,则兽而禽矣。灭理伤
    伦,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类所难,而乃于狐也得之乎?唐太
    宗谓魏徵更饶妩媚,吾于鸦头亦云。”
    ○酒虫
    长山刘氏,体肥嗜饮,每独酌,辄尽一瓮。负郭田三百亩,辄半种黍,而家
    豪富,不以饮为累也。一番僧见之,谓其身有异疾。刘答言:“无。”僧曰:
    “君饮尝不醉否?”曰:“有之。”曰:“此酒虫也。”刘愕然,便求医疗。曰:
    “易耳。”问:“需何药?”俱言不需。但令于日中俯卧,絷手足,去首半尺许,
    置良酝一器。移时,燥渴,思饮为极,酒香入鼻,馋火上炽,而苦不得饮。忽觉
    咽中暴痒,哇有物出,直堕酒中。解缚视之,赤肉长二寸许,蠕动如游鱼,口眼
    悉备。刘惊谢,酬以金,不受,但乞其虫。问:“将何用?”曰:“此酒之精,
    瓮中贮水,入虫搅之,即成佳酿。”刘使试之,果然。刘自是恶酒如仇。体渐瘦,
    家亦日贫,后饮食至不能给。
    异史氏曰:“日尽一石,无损其富;不饮一斗,适以益贫。岂饮啄固有数乎
    哉?或言:‘虫是刘之福,非刘之病,僧愚之以成其术。’然欤否欤?”
    ○木雕人
    商人白有功言:“在泺口河上,见一人荷竹簏,牵巨犬二。于簏中出木雕美
    人,高尺余,手自转动,艳妆如生。又以小锦鞯被犬身,便令跨坐。安置已,叱
    犬疾奔。美人自起,学解马作诸剧,镫而腹藏,腰而尾赘,跪拜起立,灵变不讹。
    又作昭君出塞,别取一木雕儿,插雉尾,披羊裘,跨犬从之。昭君频频回顾,羊
    裘儿扬鞭追逐,真如生者。”
    ○封三娘
    范十一娘,城祭酒之女,少艳美,骚雅尤绝。父母钟爱之,求聘者辄令
    自择,女恒少所可。会上元日,水月寺中诸尼,作“盂兰盆会”。是日,游女如
    云,女亦诣之。方随喜间,一女子步趋相从,屡望颜色,似欲有言。审视之,二
    八绝代姝也。悦而好之,转用盼注。女子微笑曰:“姊非范十一娘乎?”答曰:
    “然。”女子曰:“久闻芳名,人言果不虚谬。”十一娘亦审里居,女笑曰:
    “妾封氏,第三,近在邻村。”把臂欢笑,词致温婉,于是大相爱悦,依恋不舍。
    十一娘问:“何无伴侣?”曰:“父母早逝,家中止一老妪,留守门户,故不得
    来。”十一娘将归,封凝眸欲涕,十一娘亦惘然,遂邀过从。封曰:“娘子朱门
    绣户,妾素无葭莩亲,虑致讥嫌。”十一娘固邀之。答:“俟异日。”十一娘乃
    脱金钗一股赠之,封亦摘髻上绿簪为报。十一娘既归,倾想殊切。出所赠簪,非
    金非玉,家人都不之识,甚异之。日望其来,怅然遂病。父母讯得故,使人于近
    村谘访,并无知者。时值重九,十一娘羸顿无聊。倩侍儿强扶窥园,设褥东篱下。
    忽一女子攀垣来窥,觇之,则封女也。呼曰:“接我以力?”侍儿从之,蓦然遂
    下。十一娘惊喜,顿起,曳坐褥间,责其负约,且问所来。答云:“妾家去此尚
    远,时来舅家作耍。前言近村者,缘舅家耳。别后悬思颇苦,然贫贱者与贵人交,
    足未登门,先怀惭怍,恐为婢仆下眼觑,是以不果来。适经墙外过,闻女子语,
    便一攀望,冀是小姐,今果如愿。”十一娘因述病源,封泣下如雨,因曰:“妾
    来当须秘密。造言生事者,飞短流长,所不堪受。”十一娘诺。偕归同榻,快与
    倾怀,病寻愈。订为姊妹,衣服履舄,辄互易着。见人来,则隐匿夹幕间。
    积五六月,公及夫人颇闻之。一日,两人方对弈,夫人掩入。谛视,惊曰:
    “真吾儿友也!”因谓十一娘:“闺中有良友,我两人所欢,胡不早言?”十一
    娘因达封意。夫人顾谓三娘曰:“伴吾儿,极所忻慰,何昧之?”封羞晕满颊,
    默然拈带而已。夫人去,封乃告别,十一娘苦留之,乃止。一夕,自门外匆忙奔
    入,泣曰:“我固谓不可留,今果遭此大辱!”惊问之。曰:“适出更衣,一少
    年丈夫,横来相干,幸而得逃。如此,复何面目!”十一娘细诘形貌,谢曰:
    “勿须怪,此妾痴兄。会告夫人,杖责之。”封坚辞欲去。十一娘请待天曙。封
    曰:“舅家咫尺,但须一梯度我过墙耳。”十一娘知不可留,使两婢逾墙送之。
    行半里许,辞谢自去。婢返,十一娘扶床悲惋,如失伉俪。
    后数月,婢以故至东村,暮归,遇封女从老妪来。婢喜,拜问,封亦恻恻,
    讯十一娘兴居。婢捉袂曰:“三姑过我。我家姑姑盼欲死!”封曰:“我亦思之,
    但不乐使家人知。归启园门,我自至。”婢归告十一娘,十一娘喜,从其言,则
    封已在园中矣。相见,各道间阔,绵绵不寐。视婢子眠熟,乃起,移与十一娘同
    枕,私语曰:“妾固知娘子未字。以才色门第,何患无贵介婿,然绔裤儿敖不足
    数,如欲得佳偶,请无以贫富论。”十一娘然之。封曰:“旧年邂逅处,今复作
    道场,明日再烦一往,当令见一如意郎君。妾少读相人书,颇不参差。”昧爽,
    封即去,约俟兰若,十一娘果往,封已先在。眺览一周,十一娘便邀同车。携手
    出门,见一秀才,年可十七八,布袍不饰,而容仪俊伟。封潜指曰:“此翰苑才
    也。”十一娘略睨之,封别曰:“娘子先归,我即继至。”入暮,果至,曰:
    “我适物色甚详,其人即同里孟安仁也。”十一娘知其贫,不以为可。封曰:
    “娘子何堕世情哉!此人苟长贫贱者,予当抉眸子,不复相天下士矣。”十一娘
    曰:“且为奈何?”曰:“愿得一物,持与订盟。”十一娘曰:“姊何草草?父
    母在,不遂如何?”封曰:“妾此为,正恐其不遂耳。志若坚,生死何可夺也?”
    十一娘必不可。封曰:“娘子姻缘已动,而魔劫未消。所以故,来报前好耳。请
    即别,即以所赠金凤钗,矫命赠之。”十一娘方谋更商,封已出门去。
    时孟生贫而多才,意将择耦,故十八犹未聘也。是日,忽睹两艳,归涉冥想。
    一更向尽,封三娘款门而入。烛之,识为日中所见,喜致诘问。曰:“妾封氏,
    范十一娘之女伴也。”生大悦,不暇细审,遽前拥抱。封拒曰:“妾非毛遂,乃
    曹丘生。十一娘愿缔永好,请倩冰也。”生愕然不信,封乃以钗示生。生喜不自
    已,矢曰:“劳眷注如此,仆不得十一娘,宁终鳏耳。”封遂去。生诘旦,浼邻
    媪诣范夫人。夫人贫之,竟不商女,立便却去。十一娘知之,心失所望,深恨封
    之误己也,而金钗难返,只须以死矢之。
    又数日,有某绅为子求婚,恐不谐,浼邑宰作伐。时某方居权要,范公心畏
    之。以问十一娘,十一娘不乐,母诘之,默默不言,但有涕泪。使人潜告夫人,
    非孟生不嫁。公闻,益怒,竟许某绅家;且疑十一娘有私意于生,遂涓吉速成礼。
    十一娘忿不食,日惟耽卧。至亲迎之前夕,忽起,揽镜自妆,夫人窃喜。俄侍女
    奔白:“小姐自缢死!”举家惊涕,痛悔无所复及。三日遂葬。
    孟生自邻媪反命,愤恨欲绝。然遥遥探访,妄冀复挽。察知佳人有主,忿火
    中烧,万虑俱断矣。未几,闻玉葬香埋,懎然悲丧,恨不从丽人俱死。向晚出
    门,意将乘昏夜一哭十一娘之墓。欻有一人来,近之,则封三娘。向生道喜曰:
    “喜姻好可就矣。”生泫然曰:“卿不知十一娘亡耶?”封曰:“我所谓就者,
    正以其亡。可急唤家人发冢,我有异药,能令苏。”生从之,发墓破棺,复掩其
    穴。生自负尸,与三娘俱归,置榻上,投以药,逾时而苏。顾见三娘,问:“此
    何所?”封指生曰:“此孟安仁也。”因告以故,始知复生。封惧漏泄,相将去
    五十里,避匿山村。
    封欲辞去,十一娘乞留作伴,使别院居。因货殉葬之饰,用为资度,亦称小
    有。封每遇生来,辄避去,十一娘从容曰:“吾姊妹骨肉不啻也,然终无百年聚。
    计不如效英、皇。”封曰:“妾少得异诀,吐纳可以长生,故不愿嫁耳。”十一
    娘笑曰:“世传养生术,汗牛充栋,行而效者谁也?”封曰:“妾所得非人世所
    知。世所传并非真诀,惟华陀五禽图差为不妄。凡修炼家,无非欲血气流通耳,
    若得厄逆症,作虎形立止,非其验耶?”十一娘阴与生谋,使伪为出者。入夜,
    强劝以酒,既醉,生潜入污之。三娘醒曰:“妹子害我矣!倘色戒不破,道成当
    升第一天。今堕奸谋,命耳!”乃起告辞。十一娘告以诚意而哀谢之。封曰:
    “实相告:我乃狐也。缘瞻丽容,忽生爱慕,如茧自缠,遂有今日。此乃情魔之
    劫,非关人力。再留,则魔更生,无底止矣。娘子福泽正远,珍重自爱。”言已
    而逝。夫妻惊叹久之。
    逾年,生乡、会果捷,官翰林。投刺谒范公,公愧悔不见;固请之,乃见。
    生入,执子婿礼,伏拜甚恭。公愧怒,疑生儇薄。生请间,具道情事。公不深信,
    使人探诸其家,方大惊喜。阴戒勿宣,惧有祸变。又二年,某绅以关节发觉,父
    子充辽海军。十一娘始归宁焉。
    ○狐梦
    余友毕怡庵,倜傥不群,豪纵自喜,貌丰肥,多髭,士林知名。尝以故至叔
    刺史公之别业,休憩楼上。传言楼中故多狐。毕每读青凤传,心辄向往,恨不一
    遇。因于楼上,摄想凝思,既而归斋,日已寝暮。
    时暑月燠热,当户而寝。睡中有人摇之,醒而却视,则一妇人,年逾四十,
    而风韵犹存。毕惊起,问为谁,笑曰:“我狐也。蒙君注念,心窃感纳。”毕闻
    而喜,投以嘲谑。妇笑曰:“妾齿加长矣,纵人不见恶,先自渐沮。有小女及笄,
    可侍巾栉。明宵,无寓人于室,当即来。”言已而去。至夜,焚香坐伺,妇果携
    女至。态度娴婉,旷世无匹。妇谓女曰:“毕郎与有夙缘,即须留止。明旦早归,
    勿贪睡也。”毕乃握手入帏,款曲备至。事已,笑曰:“肥郎痴重,使人不堪。”
    未明即去。既夕自来,曰:“姊妹辈将为我贺新郎,明日即屈同去。”问:“何
    所?”曰:“大姊作筵主,此去不远也。”毕果候之。良久不至,身渐倦惰。才
    伏案头,女忽入曰:“劳君久伺矣。”乃握手而行。奄至一处,有大院落,直上
    中堂,则见灯烛荧荧,灿若星点。俄而主人至,年近二旬,淡妆绝美。敛衽称贺
    已,将践席,婢入曰:“二娘子至。”见一女子入,年可十八九,笑向女曰:
    “妹子已破瓜矣。新郎颇如意否?”女以扇击背,白眼视之。二娘曰:“记儿时
    与妹相扑为戏,妹畏人数胁骨,遥呵手指,即笑不可耐。便怒我,谓我当嫁僬侥
    国小王子。我谓婢子他日嫁多髭郎,刺破小吻,今果然矣。”大娘笑曰:“无怪
    三娘子怒诅也!新郎在侧,直尔憨跳!”顷之,合尊促坐,宴笑甚欢。
    忽一少女,抱一猫至,年可十二三,雏发未燥,而艳媚入骨。大娘曰:“四
    妹妹亦要见姊丈耶?此无坐处。”因提抱膝头,取肴果饵之。移时,转置二娘怀
    中,曰:“压我胫股酸痛!”二姊曰:“婢子许大,身如百钧重,我脆弱不堪;
    既欲见姊丈,姊丈故壮伟,肥膝耐坐。”乃捉置毕怀。入怀香软,轻若无人。毕
    抱与同杯饮,大娘曰:“小婢勿过饮,醉失仪容,恐为姊丈所笑。”少女孜孜展
    笑,以手弄猫,猫戛然鸣。大娘曰:“尚不抛却,抱走蚤虱矣!”二娘曰:“请
    以狸奴为令,执箸交传,鸣处则饮。”众如其教。至毕辄鸣;毕故豪饮,连举数
    觥,乃知小女子故捉令鸣也,因大喧笑。二姊曰:“小妹子归休!压杀郎君,恐
    三姊怨人。”小女郎乃抱猫去。
    大姊见毕善饮,乃摘髻子贮酒以劝。视髻仅容升许,然饮,之觉有数斗之多。
    比干视之,则荷盖也。二娘亦欲相酬,毕辞不胜酒。二娘出一口脂合子,大于弹
    丸,酌曰:“既不胜酒,聊以示意。”毕视之,一吸可尽,接吸百口,更无干时。
    女在傍以小莲杯易合子去,曰:“勿为奸人所算。”置合案上,则一巨钵。二娘
    曰:“何预汝事!三日郎君,便如许亲爱耶!”毕持杯向口立尽。把之腻软;审
    之,非杯,乃罗袜一钩,衬饰工绝。二娘夺骂曰:“猾婢!何时盗人履子去,怪
    足冰冷也!”遂起,入室易舄。
    女约毕离席告别,女送出村,使毕自归。瞥然醒寤,竟是梦景,而鼻口醺醺,
    酒气犹浓,异之。至暮,女来,曰:“昨宵未醉死耶?”毕言:“方疑是梦。”
    女曰:“姊妹怖君狂噪,故托之梦,实非梦也。”女每与毕弈,毕辄负。女笑曰:
    “君日嗜此,我谓必大高着。今视之,只平平耳。”毕求指诲,女曰:“弈之为
    术,在人自悟,我何能益君?朝夕渐染,或当有益。”居数月,毕觉稍进。女试
    之,笑曰:“尚未,尚未。”毕出,与所尝共弈者游,则人觉其异,稍咸奇之。
    毕为人坦直,胸无宿物,微泄之。女已知,责曰:“无惑乎同道者不交狂生
    也!屡嘱甚密,何尚尔尔?”怫然欲去。毕谢过不遑,女乃稍解,然由此来寝疏
    矣。积年余,一夕来,兀坐相向。与之弈,不弈;与之寝,不寝。怅然良久,曰:
    “君视我孰如青凤?曰:“殆过之。”曰:“我自惭弗如。然聊斋与君文字交,
    请烦作小传,未必千载下无爱忆如君者。”曰:“夙有此志。曩遵旧嘱,故秘之。”
    女曰:“向为是嘱,今已将别,复何讳?”问:“何往?”曰:“妾与四妹妹为
    西王母征作花鸟使,不复得来矣。曩有姊行,与君家叔兄,临别已产二女,今尚
    未醮;妾与君幸无所累。”毕求赠言,曰:“盛气平,过自寡。”遂起,捉手曰:
    “君送我行。”至里许,洒涕分手,曰:“役此有志,未必无会期也。”乃去。
    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日,毕子细述其异。因为志之。
    ○布客
    长清某,贩布为业,客于泰安。闻有术人工星命之学,诣问休咎。术人推之
    曰:“运数大恶,可速归。”某惧,囊资北下。途中遇一短衣人,似是隶胥,渐
    渍与语,遂相知悦,屡市餐饮,呼与共啜。短衣人甚德之,某问所营干,答曰:
    “将适长清,有所勾致。”问为何人,短衣人出牒,示令自审,第一即己姓名。
    骇曰:“何事见勾?”短衣人曰:“我乃蒿里人,东四司隶役。想子寿数尽矣。”
    某出涕求救。鬼曰:“不能。然牒上名多,拘集尚需时日。子速归,处置后事,
    我最后相招,此即所以报交好耳。”
    无何,至河际,断绝桥梁,行人艰涉。鬼曰:“子行死矣,一文亦将不去。
    请即建桥,利行人,虽颇烦费,然于子未必无小益。”某然之,归,告妻子作周
    身具。克日鸠工建桥。久之,鬼竟不至,心窃疑之。一日,鬼忽来曰:“我已以
    建桥事上报城隍,转达冥司矣。谓此一节可延寿命。今牒名已除,敬以报命。”
    某喜感谢。后再至泰山,不忘鬼德,敬赍楮锭,呼名酬奠。既出,见短衣人匆遽
    而来曰:“子几祸我!适司君方莅事,幸不闻知。不然,奈何!”送之数武,曰:
    “后勿复来。倘有事北往,自当迂道过访。”遂别而去。
    ○农人
    有农人耕于山下,妇以陶器为饷,食已,置器垄畔,向暮视之,器中余粥尽
    空。如是者屡。心疑之,因睨注以觇之。有狐来,探首器中。农人荷锄潜往,力
    击之,狐惊窜走。器囊头,苦不得脱,狐颠蹶,触器碎落,出首,见农人,窜益
    急,越山而去。
    后数年,山南有贵家女,苦狐缠祟,敕勒无灵。狐谓女曰:“纸上符咒,能
    奈我何!”女给之曰:“汝道术良深,可幸永好。顾不知生平亦有所畏者否?”
    狐曰:“我罔所怖。但十年前在北山时,尝窃食田畔,被一人戴阔笠,持曲项兵,
    几为所戮,至今犹悸。”女告父。父思投其所畏,但不知姓名、居里,无从问讯。
    会仆以故至山村,向人偶道。旁一人惊曰:“此与予曩年事适相符,将无向所逐
    狐,今能为怪耶?”仆异之,归告主人。主人喜,即命仆马招农人来,敬白所求。
    农人笑曰:“曩所遇诚有之,顾未必即为此物。且既能怪变,岂复畏一农人?”
    贵家固强之,使披戴如尔日状,入室以锄卓地:咤曰:“我日觅汝不可得,汝乃
    逃匿在此耶!今相值,决杀不宥!”言已,即闻狐鸣于室。农人益作威怒,狐即
    哀告乞命,农人叱曰:“速去,释汝。”女见狐捧头鼠窜而去。自是遂安。
    ○章阿端
    卫辉戚生,少年蕴藉,有气敢任。时大姓有巨第,白昼见鬼,死亡相继,愿
    以贱售。生廉其直,购居之。而第阔人稀,东院楼亭,蒿艾成林,亦姑废置。家
    人夜惊,辄相哗以鬼。两月余,丧一婢。无何,生妻以暮至楼亭,既归得疾,数
    日寻毙。家人益惧,劝生他徙,生不听。而块然无偶,憭栗自伤。婢仆辈又时
    以怪异相聒。生怒,盛气袱被,独卧荒亭中,留烛以觇其异。久之无他,亦竟睡
    去。
    忽有人以手探被,反复扪搎。生醒视之,则一老大婢,挛耳蓬头,臃肿无
    度。生知其鬼,捉臂推之,笑曰:“尊范不堪承教!”婢惭,敛手蹀躞而去。少
    顷,一女郎自西北隅出,神情婉妙,闯然至灯下,怒骂:“何处狂生,居然高卧!”
    生起笑曰:“小生此间之地主,候卿讨房税耳。”遂起,裸而捉之。女急遁,生
    先趋西北隅,阻其归路,女既穷,便坐床上。近临之,对烛如仙,渐拥诸怀。女
    笑曰:“狂生不畏鬼耶?将祸尔死!”生强解裙襦,则亦不甚抗拒。已而自白曰:
    “妾章氏,小字阿端。误适荡子,刚愎不仁,横加折辱,愤悒夭逝,瘗此二十余
    年矣。此宅下皆坟冢也。”问:“老婢何人?”曰:“亦一故鬼,从妾服役。上
    有生人居,则鬼不安于夜室,适令驱君耳。”问:“扪搎何为?”笑曰:“此
    婢三十年未经人道,其情可悯,然亦太不自量矣。要之:馁怯者,鬼益侮弄之,
    刚肠者,不敢犯也。”听邻钟响断,着衣下床,曰:“如不见猜,夜当复至。”
    入夕,果至,绸缪益欢。生曰:“室人不幸殂谢,感悼不释于怀。卿能为我
    致之否?”女闻之益戚,曰:“妾死二十年,谁一置念忆者!君诚多情,妾当极
    力。然闻投生有地矣,不知尚在冥司否。”逾夕,告生曰:“娘子将生贵人家。
    以前生失耳环,挞婢,婢自缢死,此案未结,以故迟留。今尚寄药王廊下,有监
    守者,妾使婢往行贿,或将来也。”生问:“卿何闲散?”曰:“凡枉死鬼不自
    投见,阎摩天子不及知也。”二鼓向尽,老婢果引生妻而至。生执手大悲,妻含
    涕不能言。女别去,曰:“两人可话契阔,另夜请相见也。”生慰问婢死事。妻
    曰:“无妨,行结矣。”上床偎抱,款若平生之欢。由此遂以为常。
    后五日,妻忽泣曰:“明日将赴山东,乖离苦长,奈何!”生闻言,挥涕流
    离,哀不自胜。女劝曰:“妾有一策,可得暂聚。”共收涕询之。女请以钱纸十
    提,焚南堂杏树下,持贿押生者,俾缓时日,生从之。至夕,妻至,曰:“幸赖
    端娘,今得十日聚。”生喜,禁女勿去,留与连床,暮以暨晓,惟恐欢尽。过七
    八日,生以限期将满,夫妻终夜哭。问计于女,女曰:“势难再谋。然试为之,
    非冥资百万不可。”生焚之如数。女来,喜曰:“妾使人与押生者关说,初甚难,
    既见多金,心始摇。今已以他鬼代生矣。”自此,白日亦不复去,今生塞户牖,
    灯烛不绝。
    如是年余,女忽病瞀闷,懊憹恍惚,如见鬼状。妻抚之曰:“此为鬼病。”
    生曰:“端娘已鬼,又何鬼之能病?”妻曰:“不然。人死为鬼,鬼死为聻。
    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也。生欲为聘巫医。曰:“鬼何可以人疗?邻媪王氏,
    今行术于冥间,可往召之。然去此十余里,妾足弱不能行,烦君焚刍马。”生从
    之。马方爇,即见婢女牵赤骝,授绥庭下,转瞬已杳,少间,与一老妪叠骑而来,
    絷马廊柱。妪入,切女十指。既而端坐,首亻蜀悚作态。仆地移时,蹶而起曰:
    “我黑山大王也。娘子病大笃,幸遇小神,福泽不浅哉!此业鬼为殃,不妨,不
    妨!但是病有廖,须厚我供养,金百锭、钱百贯,盛筵一设,不得少缺。”妻一
    一噭应。妪又仆而苏,向病者呵叱,乃已。既而欲去。妻送诸庭外,赠之以马,
    欣然而去。入视女郎,似稍醒。夫妻大悦,抚问之。女忽言曰:“妾恐不得再履
    人世矣。合目辄见冤鬼,命也!”因泣下。越宿,病益沉殆,曲体战栗,妄有所
    睹。拉生同卧,以首入怀,似畏扑捉。生一起,则惊叫不宁。如此六七日,夫妻
    无所为计。会生他出,半日而归,闻妻哭声,惊问,则端娘已毙床上,委蜕犹存。
    启之,白骨俨然。生大恸,以生人礼葬于祖墓之侧。
    一夜,妻梦中呜咽,摇而问之,答云:“适梦端娘来,言其夫为聻鬼,
    怒其改节泉下,衔恨索命去,乞我作道场。”生早起,即将如教。妻止之曰:
    “度鬼非君所可与力也。”乃起去。逾刻而来,曰:“余已命人邀僧侣。当先焚
    钱纸作用度。”生从之。日方落,僧众毕集,金铙法鼓,一如人世。妻每谓其聒
    耳,生殊不闻。道场既毕,妻又梦端娘来谢,言:“冤已解矣,将生作城隍之女。
    烦为转致。”
    居三年,家人初闻而惧,久之渐习。生不在,则隔窗启禀。一夜,向生啼曰:
    “前押生者,今情弊漏泄,按责甚急,恐不能久聚矣。”数日,果疾,曰:“情
    之所钟,本愿长死,不乐生也。今将永诀,得非数乎!”生皇遽求策,曰:“是
    不可为也。”问:“受责乎?”曰:“薄有所责。然偷生之罪大,偷死之罪小。”
    言讫不动。细审之,面庞形质,渐就澌灭矣。生每独宿亭中,冀有他遇,终亦寂
    然,人心遂安。
    ○馎饦媪
    韩生居别墅半载,腊尽始返。一夜妻方卧,闻人行声。视之,炉中煤火,炽
    耀甚明。见一媪,可八九十岁,鸡皮橐背,衰发可数。向女曰:“食馎饦否?”
    女惧,不敢应。媪遂以铁箸拨火,加釜其上,又注以水,俄闻汤沸。媪撩襟启腰
    橐,出馎饦数十枚,投汤中,历历有声。自言曰:“待寻箸来”遂出门去。
    女乘媪去,急起捉釜倾箦后,蒙被而卧。少刻,媪至,逼问釜汤所在。女大惧而
    号,家人尽醒,媪始去。启箦照视,则土鳖虫数十,堆累其中。
    ○金永年
    利津金永年,八十二岁无子;媪亦七十八岁,自分绝望。忽梦神告曰:“本
    应绝嗣,念汝贸贩平准,予一子。”醒以告媪。媪曰:“此真妄想。两人皆将就
    木,何由生子?”无何,媪腹震动,十月,竟举一男。
    ○花姑子
    安幼舆,陕之拨贡生,为人挥霍好义,喜放生,见猎者获禽,辄不惜重直,
    买释之。会舅家丧葬,往助执绋。暮归,路经华岳,迷窜山谷中,心大恐。一矢
    之外,忽见灯火,趋投之。数武中,欻见一叟,伛偻曳杖,斜径疾行。安停足,
    方欲致问,叟先诘谁何。安以迷途告,且言灯火处必是山村,将以投止。叟曰:
    “此非安乐乡。幸老夫来,可从去,茅庐可以下榻。”安大悦,从行里许,睹小
    村。叟扣荆扉,一妪出,启关曰:“郎子来耶?”叟曰:“诺。”
    既入,则舍宇湫隘。叟挑灯促坐,便命随事具食。又谓妪曰:“此非他,是
    吾恩主。婆子不能行步,可唤花姑子来酾酒。”俄女郎以馔具入,立叟侧,秋波
    斜盼。安视之,芳容韶齿,殆类天仙。叟顾令煨酒。房西隅有煤炉,女郎入房拨
    火。安问:“此女公何人?”答云:“老夫章姓。七十年止有此女。田家少婢仆,
    以君非他人,遂敢出妻见子,幸勿哂也。”安问:“婿何家里?”答言:“尚未。”
    安赞其惠丽,称不容口。叟方谦挹,忽闻女郎惊号。叟奔入,则酒沸火腾。叟乃
    救止,诃曰:“老大婢,濡猛不知耶!”回首,见炉旁有薥心插紫姑未竟,
    又诃曰:“发蓬蓬许,裁如婴儿!”持向安曰:“贪此生涯,致酒腾沸。蒙君子
    奖誉,岂不羞死!”安审谛之,眉目袍服,制甚精工。赞曰:“虽近儿戏,亦见
    慧心。”
    斟酌移时,女频来行酒,嫣然含笑,殊不羞涩。安注目情动。忽闻妪呼,叟
    便去。安觑无人,谓女曰:“睹仙容,使我魂失。欲通媒妁,恐其不遂,如何?”
    女抱壶向火,默若不闻,屡问不对。生渐入室,女起,厉色曰:“狂郎入闼,将
    何为!”生长跪哀之。女夺门欲去,安暴起要遮,狎接臄。女颤声疾呼,
    叟匆遽入问。安释手而出,殊切愧惧。女从容向父曰:“酒复涌沸,非郎君来,
    壶子融化矣。”安闻女言,心始安妥,益德之。魂魄颠倒,丧所怀来。于是伪醉
    离席,女亦遂去。叟设裀褥,阖扉乃出。
    安不寐,未曙,呼别。至家,即浼交好者造庐求聘,终日而返,竟莫得其居
    里。安遂命仆马,寻途自往。至则绝壁巉岩,竟无村落,访诸近里,此姓绝少。
    失望而归,并忘寝食。由此得昏瞀之疾,强啖汤粥,则唾喀欲吐,溃乱中,辄呼
    花姑子。家人不解,但终夜环伺之,气势阽危。一夜,守者困怠并寐,生矇瞳
    中,觉有人揣而抁之。略开眸,则花姑子立床下,不觉神气清醒。熟视女郎,
    潸潸涕堕。女倾头笑曰:“痴儿何至此耶?”乃登榻,坐安股上,以两手为按太
    阳穴。安觉脑麝奇香,穿鼻沁骨。按数刻,忽觉汗满天庭,渐达肢体。小语曰:
    “室中多人,我不便住。三日,当复相望。”又于绣祛中出数蒸饼置床头,悄然
    遂去。安至中夜,汗已思食,扪饼啖之。不知所苞何料,甘美非常,遂尽三枚。
    又以衣覆余饼,懵腾酣睡,辰分始醒,如释重负。三日饼尽,精神倍爽,乃遣散
    家人。又虑女来不得其门而入,潜出斋庭,悉脱扃键。
    未几,女果至,笑曰:“痴郎子!不谢巫耶?”安喜极,抱与绸缪,恩爱甚
    至。已而曰:“妾冒险蒙垢,所以故,来报重恩耳。实不能永谐琴瑟,幸早别图。”
    安默默良久,乃问曰:“素昧生平,何处与卿家有旧?实所不忆。”女不言,但
    云:“君自思之。”生固求永好。女曰:“屡屡夜奔,固不可,常谐伉俪,亦不
    能。”安闻言,悒悒而悲。女曰:“必欲相谐,明宵请临妾家。”安乃收悲以忻,
    问曰:“道路辽远,卿纤纤之步,何遂能来?”曰:“妾固未归。东头聋媪我姨
    行,为君故,淹留至今,家中恐所疑怪。”安与同衾,但觉气息肌肤,无处不香。
    问曰:“熏何芗泽,致侵肌骨?”女曰:“妾生来便尔,非由熏饰。”安益奇之。
    女早起言别,安虑迷途,女约相候于路。安抵暮驰去,女果伺待,偕至旧所,叟
    媪欢逆。酒肴无佳品,杂具藜藿。既而请安寝,女子殊不瞻顾,颇涉疑念。更既
    深,女始至,曰:“父母絮絮不寝,致劳久待。”浃洽终夜,谓安曰:“此宵之
    会,乃百年之别。”安惊问之,答曰:“父以小村孤寂,故将远徙。与君好合,
    尽此夜耳。”安不忍释,俯仰悲怆。依恋之间,夜色渐曙。叟忽然闯入,骂曰:
    “婢子玷我清门,使人愧怍欲死!”女失色,草草奔出。叟亦出,且行且詈。安
    惊孱愕怯,无以自容,潜奔而归。
    数日徘徊,心景殆不可过。因思夜往,逾墙以观其便。叟固言有恩,即令事
    泄,当无大谴。遂乘夜窜往,蹀躞山中:迷闷不知所往。大惧。方觅归途,见谷
    中隐有舍宇。喜诣之,则闬闳高壮,似是世家,重门尚未扃也。安向门者讯章氏
    之居。有青衣人出,问:“昏夜何人询章氏?”安曰:“是吾亲好,偶迷居向。”
    青衣曰:“男子无问章也。此是渠妗家,花姑即今在此,容传白之。”入未几,
    即出邀安。才登廊舍,花姑趋出迎,谓青衣曰:“安郎奔波中夜,想已困殆,可
    伺床寝。”少间,携手入帏。安问:“妗家何别无人?”女曰:“妗他出,留妾
    代守。幸与郎遇,岂非夙缘?”然偎傍之际,觉甚膻腥,心疑有异,女抱安颈,
    遽以舌舐鼻孔,彻脑如刺。安骇绝,急欲逃脱,而身若巨绠之缚,少时,闷然不
    觉矣。安不归,家中逐者穷人迹,或言暮遇于山径者。家人入山,则裸死危崖下。
    惊怪莫察其由,舁归。
    众方聚哭,一女郎来吊,自门外噭啕而入。抚尸捺鼻,涕洟其中,呼曰:
    “天乎,天乎!何愚冥至此!”痛哭声嘶,移时乃已。告家人曰:“停以七日,
    勿殓也。”众不知何人,方将启问,女傲不为礼,含涕径出,留之不顾。尾其后,
    转眸已渺。群疑为神,谨遵所教。夜又来,哭如昨。至七夜,安忽苏,反侧以呻。
    家人尽骇。女子入,相向呜咽。安举手,挥众令去。女出青草一束,燂汤升许,
    即床头进之,顷刻能言。叹曰:“再杀之惟卿,再生之亦惟卿矣!”因述所遇。
    女曰:“此蛇精冒妾也。前迷道时,所见灯光,即是物也。”安曰:“卿何能起
    死人而肉白骨也?毋乃仙乎?”曰:“久欲言之,恐致惊怪。君五年前,曾于华
    山道上买猎獐而放之否?”曰:“然,其有之。”曰:“是即妾父也。前言大德,
    盖以此故。君前日已生西村王主政家。妾与父讼诸阎摩王,阎摩王弗善也。父愿
    坏道代郎死,哀之七日,始得当。今之邂逅,幸耳。然君虽生,必且痿痹不仁,
    得蛇血合酒饮之,病乃可除。”生衔恨切齿,而虑其无术可以擒之。女曰:“不
    难。但多残生命,累我百年不得飞升。其穴在老崖中,可于晡时聚茅焚之,外以
    强弩戒备,妖物可得。”言已,别曰:“妾不能终事,实所哀惨。然为君故,业
    行已损其七,幸悯宥也。月来觉腹中微动,恐是孽根。男与女,岁后当相寄耳。”
    流涕而去。
    安经宿,觉腰下尽死,爬搔无所痛痒。乃以女言告家人。家人往,如其言,
    炽火穴中,有巨白蛇冲焰而出。数弩齐发,射杀之。火熄入洞,蛇大小数百头,
    皆焦且死。家人归,以蛇血进。安服三日,两股渐能转侧,半年始起。
    后独行谷中,遇老媪以绷席抱婴儿授之,曰:“吾女致意郎君。”方欲问讯,
    瞥不复见。启襁视之,男也。抱归,竟不复娶。
    ○武孝廉
    武孝廉石某,囊资赴都,将求铨叙。至德州,暴病,唾血不起,长卧舟中。
    仆篡金亡去,石大恚,病益加,资粮断绝,榜人谋委弃之。会有女子乘船,夜来
    临泊,闻之,自愿以舟载石。榜人悦,扶石登女舟。石视之,妇四十余,被服灿
    丽,神采犹都。呻以感谢,妇临审曰:“君夙有瘵根,今魂魄已游墟墓。”石闻
    之,噭然哀哭。妇曰:“我有丸药,能起死。苟病瘳,勿相忘。”石洒泣矢盟。
    妇乃以药饵石,半日,觉少痊。妇即榻供甘旨,殷勤过于夫妇。石益德之。月余,
    病良已。石膝行而前,敬之如母。妇曰:“妾茕独无依,如不以色衰见憎,愿侍
    巾栉。”时石三十余,丧偶经年,闻之,喜惬过望,遂相燕好。妇乃出藏金,使
    入都营干,相约返与同归。石赴都夤缘,选得本省司阃,余金市鞍马,冠盖赫奕。
    因念妇腊已高,终非良偶,因以百金聘王氏女为继室。心中悚怯,恐妇闻知,遂
    避德州道,迂途履任。年余,不通音耗。有石中表,偶至德州,与妇为邻。妇知
    之,诣问石况,某以实对,妇大骂,因告以情。某亦代为不平,慰解曰:“或署
    中务冗,尚未暇遑。乞修尺一书,为嫂寄之。”妇如其言。某敬以达石,石殊不
    置意。又年余,妇自往归石,止于旅舍,托官署司宾者通姓氏,石令绝之。一日,
    方燕饮,闻喧詈声,释杯凝听,则妇已搴帘入矣。石大骇,面色如土。妇指骂曰:
    “薄情郎!安乐耶?试思富若贵何所自来?我与汝情分不薄,即欲置婢妾,相谋
    何妨?”石累足屏气,不能复作声。久之,长跪自投,诡辞求宥,妇气稍平。石
    与王氏谋,使以妹礼见妇。王氏雅不欲,石固哀之,乃往。王拜,妇亦答拜。曰:
    “妹勿惧,我非悍妒者。曩事,实人情所不堪,即妹亦不当愿有是郎。”遂为王
    缅述本末。王亦愤恨,因与变詈石。石不能自为地,惟求自赎,遂相安帖。
    初,妇之未入也,石戒阍人勿通。至此,怒阍人,阴诘让之。阍人固言管钥
    未发,无入者,不服。石疑之而不敢问妇。两虽言笑,而终非所好也。幸妇娴婉,
    不争夕。三餐后,掩闼早眠,并不问良人夜宿何所。王初犹自危,见其如此,益
    敬之。厌旦往朝,如事姑嫜。妇御下宽和有体,而明察若神。一日,石失印绶,
    合署沸腾,屑屑还往,无所为计。妇笑言:“勿忧,竭井可得。”石从之,果得。
    叩其故,辄笑不言。隐约间,似知盗者之姓名,然终不肯泄。居之终岁,察其行
    多异。石疑其非人,常于寝后使人瞷听之,但闻床上终夜作振衣声,亦不知其
    何为。妇与王极相怜爱。
    一夕,石以赴臬司未归,妇与王饮,不觉醉,就卧席间,化而为狐。王怜之,
    覆以锦褥。未几,石入,王告以异,石欲杀之。王曰:“即狐,何负于君?”石
    不听,急觅佩刀。而妇已醒,骂曰:“虺蝮之行,而豺狼之性,必不可以久居!
    曩时啖药,乞赐还也!”即唾石面。石觉森寒如浇冰水,喉中习习作痒,呕出,
    则丸药如故。妇拾之,忿然径出,追之已杳。石中夜旧症复作,血嗽不止,半载
    而卒。
    ○西湖主
    陈生弼教,字明允,燕人也。家贫,从副将军贾绾作记室。泊舟洞庭。适猪
    婆龙浮水面,贾射之中背。有鱼衔龙尾不去,并获之。锁置桅间,奄存气息,而
    龙吻张翕,似求援拯。生恻然心动,请于贾而释之。携有金创药,戏敷患处,纵
    之水中,浮沉逾刻而没。
    后年余,生北归,复经洞庭,大风覆舟。幸扳一竹簏,漂泊终夜,絓木而
    止。援岸方升,有浮尸继至,则其僮仆。力引出之,已就毙矣。惨怛无聊,坐对
    憩息。但见小山耸翠,细柳摇青,行人绝少,无可问途。自迟明以至辰后,怅怅
    靡之。忽僮仆肢体微动,喜而扪之,无何,呕水数斗,豁然顿苏。相与曝衣石上,
    近午始燥可着。而枵肠辘辘,饥不可堪。于是越山疾行,冀有村落。才至半山,
    闻鸣镝声。方疑听间,有二女郎乘骏马来,骋如撒菽。各以红绡抹额,髻插雉尾,
    着小袖紫衣,腰束绿锦;一挟弹,一臂青鞲。度过岭头,则数十骑猎于榛莽,并
    皆姝丽,装束若一。生不敢前。有男子步驰,似是驭卒,因就问之。答曰:“此
    西湖主猎首山也。”生述所来,且告之馁。驭卒解裹粮授之,嘱云:“宜即远避,
    犯驾当死!”生惧,疾趋下山。
    茂林中隐有殿阁,谓是兰若。近临之,粉垣围沓,溪水横流,朱门半启,石
    桥通焉。攀扉一望,则台榭环云,拟于上苑,又疑是贵家园亭。逡巡而入,横藤
    碍路,香花扑人。过数折曲栏,又是别一院宇,垂杨数十株,高拂朱檐。山鸟一
    鸣,则花片乱飞;深巷微风,则榆钱自落。怡目快心,殆非人世。穿过小亭,有
    秋千一架,上与云齐,而罥索沉沉,杳无人迹。因疑地近闺阁,恇怯未敢深入。
    俄闻马腾于门,似有女子笑语。生与僮潜伏丛花中。未几,笑声渐近,闻一女子
    曰:“今日猎兴不佳,获禽绝少。”又一女曰:“非是公主射得雁落,几空劳仆
    马也。”无何,红妆数辈,拥一女郎至亭上坐。秃袖戎装,年可十四五。发多敛
    雾,腰细惊风,玉蕊琼英,未足方喻。诸女子献茗熏香,灿如堆锦。移时,女起,
    历阶而下。一女曰:“公主鞍马劳顿,尚能秋千否?”公主笑诺。遂有驾肩者,
    捉臂者,褰裙者,挽扶而上。公主舒皓腕,蹑利屣,轻如飞燕,蹴入云霄。已而
    扶下,群曰:“公主真仙人也!嘻笑而去。
    生睨良久,神志飞扬。迨人声既寂,出诣秋千下,徘徊凝想。见篱下有红巾,
    知为群美所遗,喜纳袖中。登其亭,见案上设有文具,遂题巾曰:“雅戏何人拟
    半仙?分明琼女散金莲。广寒队里恐相妒,莫信凌波上九天。”题已,吟诵而出。
    复寻故径,则重门扃锢矣。踟蹰无计,返而楼阁亭台,涉历几尽。一女掩入,惊
    问:“何得来此?”生揖之曰:“失路之人,幸能垂救。”女问:“拾得红巾否?”
    生曰:“有之。然已玷染,如何?”因出之。女大惊曰:“汝死无所矣!此公主
    所常御,涂鸦若此,何能为地?”生失色,哀求脱免。女曰:“窃窥宫仪,罪已
    不赦。念汝儒冠,欲以私意相全,今孽乃自作,将何为计!”遂皇皇持巾去。生
    心悸肌栗,恨无翅翎,惟延颈俟死。迂久,女复来,潜贺曰:“子有生望矣!公
    主看巾三四遍,冁然无怒容,或当放君去。宜姑耐守,勿得攀树钻垣,发觉不宥
    矣。”日已投暮,凶祥不能自必,而饿焰中烧,忧煎欲死。无何,女子挑灯至,
    一婢提壶榼,出酒食饷生。生急问消息,女云:“适我乘间言:‘园中秀才,可
    恕则放之;不然,饿且死。’公主沉思云:‘深夜教渠何之?’遂命馈君食。此
    非恶耗也。”生徊徨终夜,危不自安。辰刻向尽,女子又饷之。生哀求缓颊,女
    曰:“公主不言放,谁敢私放?我辈下人,何敢屑屑渎告?”
    既而斜日西转,眺望方殷,女子坌息急奔而入,曰:“殆矣!多言者泄其事
    于王妃,妃展巾抵地,大骂狂伧,祸不远矣!”生大惊,面如灰土,长跽请教。
    忽闻人语纷拿,女摇手避去。数人持索,汹汹入户,内一婢熟视曰:“将谓何人,
    陈郎耶?”遂止持索者,曰:“且勿且勿,待白王妃来。”返身急去。少间来,
    曰:“王妃请陈郎入。”生战惕从之。经数十门户,至一宫殿,碧箔银钩。即有
    美姬揭帘,唱:“陈生至。”上一丽者,袍服炫冶。生伏地稽首曰:“万里孤臣,
    幸恕生命。”妃急起拽之,曰:“我非君子,无以有今日。婢辈无知,致迕佳客,
    罪何可赎!”即设筵,酌以镂杯。生茫然不解其故,妃曰:“再造之恩,恨无所
    报。息女蒙题巾之爱,当是天缘,今夕即遣奉侍。”生意出非望,神惝恍而无着。
    日方暮,一婢前曰:“公主已严妆讫。”遂引生就帐。忽而笙管嗷嘈,阶上
    悉践花罽,门堂藩溷,处处皆笼烛。数十妖姬,扶公主交拜。麝兰之气,充溢殿
    庭。既而相将入帏,两相倾爱。生曰:“羁旅之臣,生平不省拜侍。点污芳巾,
    得免斧锧,幸矣,反赐姻好,实非所望。”公主曰:“妾母,湖君妃子,乃扬江
    王女。旧岁归宁,偶游湖上,为流矢所中。蒙君脱免,又赐刀圭之药,一门戴佩,
    常不去心。郎勿以非类见疑。妾从龙君得长生诀,愿与郎共之。”生乃悟为神人,
    因问:“婢子何以相识?”曰:“尔日洞庭舟上,曾有小鱼衔尾,即此碑也。”
    又问:“既不见诛,何迟迟不赐纵脱?”笑曰:“实怜君才,但不得自主。颠倒
    终夜,他人不及知也。”生叹曰:“卿我鲍叔也。馈食者谁?”曰:“阿念,亦
    妾腹心。”生曰:“何以报德?”笑曰:“侍君有日,徐图塞责未晚耳。”问:
    “大王何在?”曰:“从关圣征蚩尤未归。”
    居数日,生虑家中无耗,悬念綦切,乃先以平安书遣仆归。家中闻洞庭舟覆,
    妻子縗绖已年余矣。仆归,始知不死,而音闻梗塞,终恐漂泊难返。又半载,生
    忽至,裘马甚都,囊中宝玉充盈。由此富有巨万,声色豪奢,世家所不能及。七
    八年间,生子五人。日日宴集宾客,宫室饮馔之奉,穷极丰盛。或问所遇,言之
    无少讳。
    有童稚之交梁子俊者,宦游南服十余年。归过洞庭,见一画舫:雕槛朱窗,
    笙歌幽细,缓荡烟波。时有美人推窗凭跳。梁目注舫中,见一少年丈夫,科头叠
    股其上,旁有二八姝丽,扌妥莎交摩。念必楚襄贵官,而驺从殊少。凝眸审谛,
    则陈明允也。不觉凭栏酣呼,生闻罢棹,出临鹢首,邀梁过舟。见残肴满案,酒
    雾犹浓。生立命撤去。顷之,美婢三五,进酒烹茗,山海珍错,目所未睹。梁惊
    曰:“十年不见,何富贵一至于此!”笑曰:“君小觑穷措大不能发迹耶?”问:
    “适共饮何人?”曰:“山荆耳。”梁又异之。问:“携家何往?”答:“将西
    渡。”梁欲再诘,生遽命歌以侑酒。一言甫毕,旱雷聒耳,肉竹嘈杂,不复可闻
    言笑。梁见佳丽满前,乘醉大言曰:“明允公,能令我真个销魂否?”生笑云:
    “足下醉矣!然有一美妾之资,可赠故人。”遂命侍儿进明珠一颗,曰:“绿珠
    不难购,明我非吝惜。”乃趣别曰:“小事忙迫,不及与故人久聚。”送梁归舟,
    开缆径去。
    梁归,探诸其家,则生方与客饮,益疑。因问:“昨在洞庭,何归之速?”
    答曰:“无之。”梁乃追述所见,一座尽骇。生笑曰:“君误矣,仆岂有分身术
    耶?”众异之,而究莫解其故。后八十一岁而终。迨殡,讶其棺轻,开视,则空
    棺耳。
    异史氏曰:“竹簏不沉,红巾题句,此其中具有鬼神,要之皆恻隐之一念所
    通也。迨宫室妻妾,一身而两享其奉,则又不可解矣。昔有愿娇妻美妾、贵子贤
    孙,而兼长生不老者,仅得其半耳。岂仙人中亦有汾阳、季伦耶?”
    ○孝子
    青州东香山之前,有周顺亭者,事母至孝。母股生巨疽,痛不可忍,昼夜嚬
    呻。周抚肌进药,至忘寝食。数月不痊,周忧煎无以为计。梦父告曰:“母疾赖
    汝孝。然此疮非人膏涂之不能愈,徒劳焦恻也。”醒而异之。乃起,以利刃割胁
    肉,肉脱落,觉不甚苦。急以布缠腰际,血亦不注。于是烹肉持膏,敷母患处,
    痛截然顿止。母喜问:“何药而灵效如此?”周诡对之。母疮寻愈。周每掩护割
    处,即妻子亦不知也。既痊,有巨疤如掌,妻诘之,始得其详。
    异史氏曰:“刲股伤生,君子不贵。然愚夫妇何知伤生为不孝哉?亦行其心
    之所不自己者而已。有斯人而知孝子之真,犹在天壤耳。”
    ○狮子
    暹逻国贡狮,每止处,观者如堵。其形状与世所传绣画者迥异,毛黑-,
    长数寸。或投以鸡,先以爪抟而吹之。一吹,则毛尽落如扫,亦理之奇也。
    ○阎王
    李常久,临朐人。壶榼于野,见旋风蓬蓬而来,敬酹奠之。后以故他适,路
    旁有广第,殿阁弘丽。一青衣人自内出,邀李,李固辞。青衣人要遮甚殷,李曰:
    “素不相识,得无误耶?”青衣云:“不误。”便言李姓字。问:“此谁家第?”
    云:“入自知之。”入,进一层门,见一女子手足钉扉上,近视之,其嫂也,大
    骇。李有嫂,臂生恶疽,不起者年余矣。因自念何得至此。转疑招致意恶,畏沮
    却步,青衣促之,乃入。至殿下,上一人,冠带如王者,气象威猛。李跪伏,莫
    敢仰视。王者命曳起之,慰之曰:“勿惧。我以曩昔扰子杯酌,欲一见相谢,无
    他故也。”李心始安,然终不知故。王者又曰:“汝不忆田野酹奠时乎?”李顿
    悟,知其为神,顿首曰:“适见嫂氏,受此严刑,骨肉之情,实怆于怀。乞王怜
    宥!”王者曰:“此甚悍妒,宜得是罚。三年前,汝兄妾盘肠而产,彼阴以针刺
    肠上,俾至今脏腑常痛。此岂有人理者!”李固哀之,乃曰:“便以子故宥之。
    归当劝悍妇改行。”李谢而出,则扉上无人矣。归视嫂,嫂卧榻上,创血殷席。
    时以妾拂意故,方致诟骂。李遽劝曰:“嫂勿复尔!今日恶苦,皆平日忌嫉所致。”
    嫂怒曰:“小郎若个好男儿,又房中娘子贤似孟姑姑,任郎君东家眠,西家宿,
    不敢一作声。自当是小郎大乾纲,到不得代哥子降伏老媪!”李微晒曰:“嫂勿
    怒,若言其情,恐欲哭不暇矣。”嫂曰:“便曾不盗得王母箩中线,又未与玉皇
    案前吏一眨眼,中怀坦坦,何处可用哭者!”李小语曰:“针刺人肠,宜何罪?”
    嫂勃然色变,问此言之因,李告之故。嫂战惕不已,涕泗流离而哀鸣曰:“吾不
    敢矣!”啼泪未干,觉疼顿止,旬日而瘥。由是立改前辙,遂称贤淑。后妾再产,
    肠复堕,针宛然在焉。拔去之,肠痛乃瘳。
    异史氏曰:“或谓天下悍妒如某者,正复不少,恨阴网之漏多也。余曰:不
    然。冥司之罚,未必无甚于钉扉者,但无回信耳。”
    ○土偶
    沂水马姓,娶妻王氏,琴瑟甚敦。马早逝,王父母欲夺其志,王矢不他。姑
    怜其少,亦劝之,王不听。母曰:“汝志良佳,然齿太幼,儿又无出。每见有勉
    强于初,而贻羞于后者,固不如早嫁,犹恒情也。”王正容,以死自誓,母乃任
    之。女命塑工肖夫像,每日酹献如生时。
    一夕,将寝,忽见土偶人欠伸而下。骇心愕顾,即已暴长如人,真其夫也。
    女惧,呼母,鬼止之曰:“勿尔。感卿情好,幽壤酸辛。一门有忠贞,数世祖宗
    皆有光荣。吾父生有损德,应无嗣,遂至促我茂龄。冥司念尔苦节,故令我归,
    与汝生一子承祧绪。”女亦沾襟,遂燕好如平生。鸡鸣,即下榻去。如此月余,
    觉腹微动。鬼乃泣曰:“限期已满,从此永诀矣!”遂绝。
    女初不言,即而腹渐大,不能隐,阴告其母。母疑涉妄,然窥女无他,大惑
    不解。十月,果举一男。向人言之,闻者无不匿笑,女亦无以自伸,有里正故与
    马有隙,告诸邑令。今拘讯邻人,并无异言。令曰:“闻鬼子无影,有影者伪也。”
    抱儿日中,影淡淡如轻烟然。又刺儿指血付土偶上,立入无痕,取他偶涂之,一
    拭便去。以此信之。长数岁,口鼻言动,无一不肖马者。群疑始解。
    ○长治女子
    陈欢乐,潞之长治人,有女慧美。一道士行乞,睨之而去。由是日持钵近廛
    间。适一瞽人自陈家出,道士追与同行,问何来。瞽云:“适从陈家推造命。”
    道士曰:“闻其家有女郎,我中表亲欲求姻好,但未知其甲子。”瞽为述之,道
    士乃别而去。居数日,女绣于房,忽觉足麻痹,渐至股,又渐至腰腹,俄而晕然
    倾仆。定逾刻,始恍惚能立,将寻告母。及出门,则见茫茫黑波中,一路如线,
    骇而却退,门舍居庐,已被黑水淹没。又视路上,行人绝少,惟道士缓步于前。
    遂遥尾之,翼见同乡以相告语。走数里,忽睹里舍,视之,则己家门。大骇曰:
    “奔驰如许,固犹在村中。何向来迷惘若此!”欣然入门,父母尚未归。复仍至
    己房,所绣业履,犹在榻上。自觉奔波殆极,就榻憩坐。道士忽入,女大惊欲遁。
    道士捉而捺之,女欲号,则喑不能声。道士急以利刃剖女心,女觉魂飘飘离壳而
    立,四顾家舍全非,惟有崩崖若覆。视道士以己心血点木人上,又复叠指诅咒,
    女觉木人遂与己合。道士嘱曰:“自兹当听差遣,勿得违误!”遂佩戴之。
    陈氏失女,举家惶惑。寻至牛头山,始闻村人传言,岭下一女子剖心而死。
    陈奔验,果其女也。泣以诉宰。宰拘岭下居人,拷掠几遍,讫无端绪。姑收群犯,
    以待覆勘。道士去数里外,坐路旁柳树下,忽谓女曰:“今遣汝第一差,往侦邑
    中审狱状,去当隐身暖阁上。倘见官宰用印,即当趋避,切记勿忘!限汝辰去巳
    来。迟一刻,则以一针刺汝心中,令作急痛;二刻,刺二针;至三针,则使汝魂
    魄销灭矣。”女闻之,四体惊悚,飘然遂去。瞬息至官廨,如言伏阁上。一时岭
    下人罗跪堂下,尚未讯诘。适将钤印公牒,女未及避,而印已出匣。女觉身躯重
    耎,纸格似不能胜,嚗然作响,满堂愕顾。宰命再举,响如前;三举,翻坠地
    下,众悉闻之。宰起祝曰:“如是冤鬼,当便直陈,为汝昭雪。”女哽咽而前,
    历言道士杀己状、遣己状。宰差役驰去,至柳树下,道士果在。捉还,一鞫而服。
    人犯乃释。宰问女:“冤雪何归?”女曰:“将从大人。”宰曰:“我署中无处
    可容,不如暂归汝家。”女良久曰:“官署即吾家,我将入矣。”宰又问,音响
    已寂。退入宅中,则夫人生女矣。
    ○义犬
    潞安某甲,父陷狱将死,搜括囊蓄,得百金,将诣郡关说。跨骡出,则所养
    黑犬从之。呵逐使退。既走,则又从之,鞭逐不返,从行数十里。某下骑,趋路
    侧私焉。既,乃以石投犬,犬始奔去;某既行,则犬欻然复来,啮骡尾。某怒鞭
    之,犬鸡吠不已。忽跃在前,愤龁骡首,似欲阻其去路。某以为不祥,益怒,回
    骑驰逐之。视犬已远,乃返辔疾驰,抵郡已暮。及扫腰橐,金亡其半,涔涔汗下,
    魂魄都失。辗转终夜,顿念犬吠有因。候关出城,细审来途。又自计南北冲衢,
    行人如蚁,遗金宁有存理。逡巡至下骑所,见犬毙草间,毛汗湿如洗。提耳起视,
    则封金俨然。感其义,买棺葬之,人以为义犬冢云。
    ○鄱阳神
    翟湛持,司理饶州,道经鄱阳湖。湖上有神祠,停盖游瞻。内雕木普郎死节
    神像,翟姓一神,最居末坐。翟曰:“吾家宗人,何得在下!”遂于上易一座。
    既而登舟,大风断帆,桅樯倾侧,一家哀号。俄一小舟,破浪而来,既近官舟,
    急挽翟登小舟,于是家人尽登。审视其人,与翟姓神无少异。无何,浪息,寻之
    已杳。
    ○伍秋月
    秦邮王鼎,字仙湖,为人慷慨有力,广交游。年十八,未娶,妻殒。每远游,
    恒经岁不返。兄鼐,江北名士,友于甚笃。劝弟勿游,将为择偶。生不听,命舟
    抵镇江访友,友他出,因税居于逆旅阁上。江水澄波,金山在目,心甚快之。次
    日,友人来,请生移居,辞不去。居半月余,夜梦女郎,年可十四五,容华端妙,
    上床与合,既寤而遗。颇怪之,亦以为偶然。入夜,又梦之;如是三四夜。心大
    异,不敢息烛,身虽偃卧,惕然自警。才交睫,梦女复来,方狎,忽自惊寤,急
    开目,则少女如仙,俨然犹在抱也。见生醒,顿自愧怯。生虽知非人,意亦甚得,
    无暇问讯,直与驰骤。女若不堪,曰:“狂暴如此,无怪人不敢明告也。”生始
    诘之,答云:“妾伍氏秋月。先父名儒,邃于易数。常珍爱妾,但言不永寿,故
    不许字人。后十五岁果夭殁,即攒瘗阁东,令与地平,亦无冢志,惟立片石于棺
    侧,曰:‘女秋月,葬无冢,三十年,嫁王鼎。’今已三十年,君适至。心喜,
    亟欲自荐,寸心羞怯,故假之梦寐耳。”王亦喜,复求讫事。曰:“妾少须阳气,
    欲求复生,实不禁此风雨。后日好合无限,何必今宵。”遂起而去。次日,复至,
    坐对笑谑,欢若平生。灭烛登床,开异生人,但女既起,则遗泄流离,沾染茵褥。
    一夕,月明莹澈,小步庭中,问女:“冥中亦有城郭否?”答曰:“等耳。
    冥间城府,不在此处,去此可三四里。但以夜为昼。”问:“生人能见之否?”
    答云:“亦可。”生请往观,女诺之。乘月去,女飘忽若风,王极力追随,欻至
    一处,女言:“不远矣。”生瞻望殊无所见。女以唾涂其两眦,启之,明倍于常,
    视夜色不殊白昼。顿见雉堞在杳霭中。路上行人,如趋墟市。俄二皂絷三四人过,
    末一人怪类其兄;趋近视之,果兄,骇问:“兄那得来?”兄见生,潸然零涕,
    言:“自不知何事,强被拘囚。”王怒曰:“我兄秉礼君子,何至缧绁如此!”
    便请二皂,幸且宽释。皂不肯,殊大傲睨,生恚,欲与争,兄止之曰:“此是官
    命,亦合奉法。但余乏用度,索贿良苦。弟归,宜措置。”生把兄臂,哭失声。
    皂怒,猛掣项索,兄顿颠蹶。生见之,忿火填胸,不能制止,即解佩刀,立决皂
    首。一皂喊嘶,生又决之。女大惊曰:“杀官使,罪不宥!迟则祸及!请即觅舟
    北发,归家勿摘提幡,杜门绝出入,七日保无虑也。”王乃挽兄夜买小舟,火急
    北渡。归见吊客在门,知兄果死。闭门下钥,始入,视兄已渺,入室,则亡者已
    苏,便呼:“饿死矣!可急备汤饼。”时死已二日,家人尽骇,生乃备言其故。
    七日启关,去丧幡,人始知其复苏。亲友集问,但伪对之。
    转思秋月,想念颇烦,遂复南下,至旧阁,秉烛久待,女竟不至。朦胧欲寝,
    见一妇人来,曰:“秋月小娘子致意郎君:前以公役被杀,凶犯逃亡,捉得娘子
    去,见在监押,押役遇之虐。日日盼郎君,当谋作经纪。”王悲愤,便从妇去。
    至一城都,入西郭,指一门曰:“小娘子暂寄此间。”王入,见房舍颇繁,寄顿
    囚犯甚多,并无秋月。又进一小扉,斗室中有灯火。王近窗以窥,则秋月在榻上,
    掩袖呜泣。二役在侧,撮颐捉履,引以嘲戏,女啼益急。一役挽颈曰:“既为罪
    犯,尚守贞耶?”王怒,不暇语,持刀直入,一役一刀,摧斩如麻,篡取女郎而
    出,幸无觉者。裁至旅舍,蓦然即醒。方怪幻梦之凶,见秋月含睇而立。生惊起
    曳坐,告之以梦。女曰:“真也,非梦也。”生惊曰:“且为奈何!”女叹曰:
    “此有定数。妾待月尽,始是生期。今已如此,急何能待!当速发瘗处,载妾同
    归,日频唤妾名,三日可活。但未满时日,骨耎足弱,不能为君任井臼耳。”言
    已,草草欲出。又返身曰:“妾几忘之,冥追若何?生时,父传我符书,言三十
    年后,可佩夫妇。”乃索笔疾书两符,曰:“一君自佩,一粘妾背。”
    送之出,志其没处,掘尺许,即见棺木,亦已败腐。侧有小碑,果如女言。
    发棺视之,女颜色如生。抱入房中,衣裳随风尽化。粘符已,以被褥严裹,负至
    江滨,呼拢泊舟,伪言妹急病,将送归其家。幸南风大竞,甫晓已达里门。抱女
    安置,始告兄嫂。一家惊顾,亦莫敢直言其惑。生启衾,长呼秋月,夜辄拥尸而
    寝。日渐温暖,三日竟苏,七日能步。更衣拜嫂,盈盈然神仙不殊。但十步之外,
    须人而行,不则随风摇曳,屡欲倾侧。见者以为身有此病,转更增媚。每劝生曰:
    “君罪孽太深,宜积德诵经以忏之。不然,寿恐不永也。”生素不佞佛,至此皈
    依甚虔。后亦无恙。
    ○莲花公主
    胶州窦旭,字晓晖。方昼寝,见一褐衣人立榻前,逡巡惶顾,似欲有言。生
    问之,答云:“相公奉屈。”生问:“相公何人?”曰:“近在邻境。”从之而
    出。转过墙屋,导至一外,叠阁重楼,万椽相接,曲折而行,觉万户千门,迥非
    人世。又见宫人女,官往来甚夥,都向褐衣人问曰:“窦郎来乎?”褐衣人诺。
    俄,一贵官出,迎见生甚恭,既登堂,生启问曰:“素既不叙,遂疏参谒。过蒙
    爱接,颇注疑念。”贵官曰:“寡君以先生清族世德,倾风结慕,深愿思晤焉。”
    生益骇,问:“王何人?”答云:“少间自悉。”
    无何,二女官至,以双旌导生行。入重门,见殿上一王者,见生入,降阶而
    迎,执宾主礼。礼已,践席,列筵丰盛。仰视殿上一匾曰“桂府”。生局蹙不能
    致辞。王曰:“忝近芳邻,缘即至深。便当畅怀,勿致疑畏。”生唯唯,酒数行,
    笙歌作于下,钲鼓不鸣,音声幽细。稍间,王忽左右顾曰:“朕一言,烦卿等属
    对:‘才人登桂府。’”四座方思,生即应云:“君子爱莲花。”王大悦曰:
    “奇哉!莲花乃公主小字,何适合如此?宁非夙分?传语公主,不可不出一晤君
    子。”移时,佩环声近,兰麝香浓,则公主至矣。年十六七,妙好无双。王命向
    生展拜,曰:“此即莲花小女也。”拜已而去。生睹之,神情摇动,木坐凝思。
    王举觞劝饮,目竟罔睹。王似微察其意,乃曰:“息女宜相匹敌,但自惭不类,
    如何?”生怅然若痴,即又不闻。近坐者蹑之曰:“王揖君未见,王言君未闻耶?”
    生茫乎若失,懡忄罗自惭,离席曰:“臣蒙优渥,不觉过醉,仪节失次,幸能
    垂宥。然日旰君勤,即告出也。”王起曰:“既见君子,实惬心好,何仓卒而便
    言离也?卿既不住,亦无敢于强,若烦萦念,更当再邀。”遂命内官导之出。途
    中,内官语生曰:“适王谓可匹敌,似欲附为婚姻,何默不一言?”生顿足而悔,
    步步追恨,遂已至家。
    忽然醒寤,则返照已残。冥坐观想,历历在目。晚斋灭烛,冀旧梦可以复寻,
    而邯郸路渺,悔叹而已。一夕,与友人共榻,忽见前内官来,传王命相召。生喜,
    从去,见王伏谒,王曳起,延止隅坐,曰:“别后知劳思眷。谬以小女子奉裳衣,
    想不过嫌也。”生即拜谢。王命学士大臣,陪侍宴饮。酒阑,宫人前白:“公主
    妆竟。”俄见数十宫人,拥公主出,以红锦覆首,凌波微步,挽上氍毹,与生交
    拜成礼。已而送归馆舍,洞房温清,穷极芳腻。生曰:“有卿在目,真使人乐而
    忘死。但恐今日之遭,乃是梦耳。”公主掩口曰:“明明妾与君,那得是梦?”
    诘旦方起,戏为公主匀铅黄,已而以带围腰,布指度足。公主笑问曰:“君颠耶?”
    曰:“臣屡为梦误,故细志之。倘是梦时,亦足动悬想耳。”
    调笑未已,一宫女驰入曰:“妖入宫门,王避偏殿,凶祸不远矣!”生大惊,
    趋见王。王执手泣曰:“君子不弃,方图永好。讵期孽降自天,国祚将覆,且复
    奈何!”生惊问何说。王以案上一章,授生启读。章曰“含香殿大学士臣黑翼,
    为非常怪异,祈早迁都,以存国脉事。据黄门报称:自五月初六日,来一千丈巨
    蟒,盘踞宫外,吞食内外臣民一万三千八百余口,所过宫殿尽成丘墟,等因。臣
    奋勇前窥,确见妖蟒:头如山岳,目等江海。昂首则殿阁齐吞,伸腰则楼垣尽覆。
    真千古未见之凶,万代不遭之祸!社稷宗庙,危在旦夕!乞皇上早率宫眷,速迁
    乐土”云云。生览毕,面如灰土。即有宫人奔奏:“妖物至矣!”合殿哀呼,惨
    无天日。王仓遽不知所为,但泣顾曰:“小女已累先生。”生坌息而返。公主方
    与左右抱首哀鸣,见生入,牵衿曰:“郎焉置妾?”生怆恻欲绝,乃捉腕思曰:
    “小生贫贱,惭无金屋。有茅庐三数间,姑同窜匿可乎?”公主含涕曰:“急何
    能择,乞携速往。”生乃挽扶而出。未几至家,公主曰:“此大安宅,胜故国多
    矣。然妾从君来,父母何依?请别筑一舍,当举国相从。”生难之。公主曰:
    “不能急人之急,安用郎也!”生略慰解,即已入室。公主伏床悲啼,不可劝止。
    焦思无术,顿然而醒,始知梦也。而耳畔啼声,嘤嘤未绝,审听之,殊非人声,
    乃蜂子二三头,飞鸣枕上。大叫怪事。友人诘之,乃以梦告,友人亦诧为异。共
    起视蜂,依依裳袂间,拂之不去。友人劝为营巢,生如所请,督工构造。方竖两
    堵,而群蜂自墙外来,络绎如蝇,顶尖未合,飞集盈斗。迹所由来,则邻翁之旧
    圃也。圃中蜂一房,三十余年矣,生息颇繁。或以生事告翁,翁觇之,蜂户寂然。
    发其壁,则蛇据其中,长丈许,捉而杀之。乃知巨蟒即此物也。蜂入生家,滋息
    更盛,亦无他异。
    ○绿衣女
    于璟,字小宋,益都人,读书醴泉寺。夜方披诵,忽一女子在窗外赞曰:
    “于相公勤读哉!”因念:深山何处得女子?方疑思间,女子已推扉入,笑曰:
    “勤读哉!”于惊起,视之,绿衣长裙,婉妙无比。于知非人,因诘里居。女曰:
    “君视妾当非能咋噬者,何劳穷问?”于心好之,遂与寝处。罗襦既解,腰细殆
    不盈掬。更筹方尽,翩然遂出。由此无夕不至。
    一夕共酌,谈吐间妙解音律。于曰:“卿声娇细,倘度一曲,必能消魂。”
    女笑曰:“不敢度曲,恐销君魂耳。”于固请之。曰:“妾非吝惜,恐他人所闻。
    君必欲之,请便献丑,但只微声示意可耳”遂以莲钩轻点床足,歌云:“树上乌
    臼鸟,赚奴中夜散。不怨绣鞋湿,只恐郎无伴。”声细如蝇,裁可辨认。而静听
    之,宛转滑烈,动耳摇心。
    歌已,启门窥曰:“防窗外有人。”绕屋周视,乃入。生曰:“卿何疑惧之
    深?笑曰:“谚云:‘偷生鬼子常畏人。’妾之谓矣。”既而就寝,惕然不喜,
    曰:“生平之分,殆止此乎?”于急问之,女曰:“妾心动,妾禄尽矣。”于慰
    之曰:“心动眼,盖是常也,何遽此云?”女稍释,复相绸缪。更漏既歇,披
    衣下榻。方将启关,徘徊复返,曰:“不知何故,惿忄斯心怯。乞送我出门。”
    于果起,送诸门外。女曰:“君伫望我,我逾垣去,君方归。”于曰:“诺。”
    视女转过房廊,寂不复见。方欲归寝,闻女号救甚急。于奔往,四顾无迹,
    声在檐间。举首细视,则一蛛大如弹,抟捉一物,哀鸣声嘶。于破网挑下,去其
    缚缠,则一绿蜂,奄然将毙矣。捉归室中,置案头,停苏移时,始能行步。徐登
    砚池,自以身投墨汁,出伏几上,走作“谢”字。频展双翼,已乃穿窗而去。自
    此遂绝。
    ○黎氏
    龙门谢中条者,佻达无行。三十余丧妻,遗二子一女,晨夕啼号,萦累甚苦。
    谋聘继室,低昂未就。暂雇佣媪抚子女。一日,翔步山途,忽一妇人出其后。待
    以窥觇,是好女子,年二十许。心悦之,戏曰:“娘子独行,不畏怖耶?”妇走
    不对。又曰:“娘子纤步,山径殊难。”妇仍不顾,谢四望无人。近身侧,遽挲
    其腕。曳入幽谷,将以强合。妇怒呼曰:“何处强人,横来相侵!”谢牵挽而行,
    更不休止,妇步履跌蹶,困窘无计,乃曰:“燕婉之求,乃如此耶?缓我,当相
    就耳。”谢从之。偕入静壑,野合既已,遂相欣爱。
    妇问其里居姓氏,谢以实告。既亦问妇,妇言:“妾黎氏。不幸早寡,姑又
    殒殒,块然一身,无所依倚,故常至母家耳。”谢曰:“我亦鳏也,能相从乎?”
    妇问:“君有子女无也?”谢曰:“实不相欺,若论枕席之事,交好者亦颇不乏。
    只是儿啼女哭,令人不耐。”妇踌躇曰:“此大难事,观君衣服袜履款样,亦只
    平平,我自谓能办。但继母难作,恐不胜诮让也。”谢曰:“请毋疑阻。我自不
    言,人何干与?”妇亦微纳。转而虑曰:“肌肤已沾,有何不从。但有悍伯,每
    以我为奇货,恐不允谐,将复如何?”谢亦忧皇,谋与逃窜。妇曰:“我亦思之
    烂熟。所虑家人一泄,两非所便。”谢云:“此即细事。家中惟一孤媪,立便遣
    去。”妇喜,遂与同归。
    先匿外舍,即入遣媪讫,扫榻迎妇,倍极欢好。妇便操作,兼为儿女补缀,
    辛勤甚至。谢得妇,嬖爱异常,日惟闭门相对,更不通客。月余,适以公事出,
    反关乃去。及归,则中门严闭,扣之不应。排闼而入,渺无人迹。方至寝室,一
    巨狼冲门跃出,几惊绝。入视,子女皆无,鲜血殷地,惟三头存焉。返身追狼,
    已不知所之矣。
    异史氏曰:“士则无行,报亦惨矣。再娶者,皆引狼入室耳;况将于野合逃
    窜中求贤妇哉!”
    ○荷花三娘子
    湖州宗相若,士人也。秋日巡视田垄,见禾稼茂密处,振摇甚动。疑之,越
    陌往觇,则有男女野合,一笑将返。即见男子腼然结带,草草径去。女子亦起。
    细审之。雅甚娟好。心悦之,欲就绸缪,实惭鄙恶。乃略近拂拭曰:“桑中之游
    乐乎?”女笑不语。宗近身启衣,肤腻如脂,于是扌妥莎上下几遍,女笑曰:
    “腐秀才!要如何,便如何耳,狂探何为?”诘其姓氏。曰:“春风一度,即别
    东西,何劳审究?岂将留名字作贞坊耶?”宗曰:“野田草露中,乃山村牧猪奴
    所为,我不习惯。以卿丽质,即私约亦当自重,何至屑屑如此?”女闻言,极意
    嘉纳。宗言:“荒斋不远,请过留连。”女曰:“我出已久,恐人所疑,夜分可
    耳。”问宗门户物志甚悉,乃趋斜径,疾行而去。更初,果至宗斋。雨尤云,
    备极亲爱。积有月日,密无知者。会有番僧卓锡村寺,见宗惊曰:“君身有邪气,
    曾何所遇?”答曰:“无之。”过数日,悄然忽病,女每夕携佳果饵之,殷勤抚
    问,如夫妻之好。然卧后必强宗与合。宗抱病,颇不耐之。心疑其非人,而亦无
    术暂绝使去。因曰:“曩和尚谓我妖惑,今果病,其言验矣。明日屈之来,便求
    符咒。”女惨然色变,宗益疑之。次日,遣人以情告僧。僧曰:“此狐也。其技
    尚浅,易就束缚。”乃书符二道,付嘱曰:“归以净坛一事置榻前,即以一符贴
    坛口。待狐窜入,急覆以盆,再以一符贴盆上。投釜汤烈火烹煮,少顷毙矣。”
    家人归,并如僧教。夜深,女始至,探袖中金橘,方将就榻问讯。忽坛口飕飗一
    声,女已吸入。家人暴起,覆口贴符,方欲就煮。宗见金橘散满地上,追念情好,
    怆然感动,遽命释之。揭符去覆,女子自坛中出,狼狈颇殆,稽首曰:“大道将
    成,一旦几为灰土!君仁人也,誓必相报。”遂去。
    数日,宗益沉绵,若将陨坠。家人趋市,为购材木。途中遇一女子,问曰:
    “汝是宗湘若纪纲否?”答云:“是。”女曰:“宗郎是我表兄,闻病沉笃,将
    便省视,适有故不得去。灵药一裹,劳寄致之。”家人受归。宗念中表迄无姊妹,
    知是狐报。服其药,果大瘳,旬日平复。心德之,祷诸虚空,愿一再覯。一夜,
    闭户独酌,忽闻弹指敲窗。拔关出视,则狐女也。大悦,把手称谢,延止共饮。
    女曰:“别来耿耿,思无以报高厚,今为君觅一良匹,聊足塞责否?”宗问:
    “何人?”曰:“非君所知。明日辰刻,早越南湖,如见有采菱女,着冰縠帔者,
    当急趋之。苟迷所往,即视堤边有短干莲花隐叶底,便采归,以蜡火爇其蒂,当
    得美妇,兼致修龄。”宗谨受教。既而告别,宗固挽之。女曰:“自遭厄劫,顿
    悟大道。奈何以衾裯之爱,取人仇怨?”厉声辞去。
    宗如言,至南湖,见荷荡佳丽颇多,中一垂髫人,衣冰縠,绝代也。促舟劘
    逼,忽迷所往。即拨荷丛,果有红莲一枝,干不盈尺,折之而归。入门置几上,
    削蜡于旁,将以爇火。一回头,化为姝丽。宗惊喜伏拜。女曰:“痴生!我是妖
    狐,将为君崇矣!”宗不听。女曰:“谁教子者?”答曰:“小生自能识卿,何
    待教?”捉臂牵之,随手而下,化为怪石,高尺许,面面玲珑。乃携供案上,焚
    香再拜而祝之。入夜,杜门塞窦,惟恐其亡。平旦视之,即又非石,纱帔一袭,
    遥闻芗泽,展视领衿,犹存余腻。宗覆衾拥之而卧。暮起挑灯,既返,则垂髫人
    在枕上。喜极,恐其复化,哀祝而后就之。女笑曰:“孽障哉!不知何人饶舌,
    遂教风狂儿屑碎死!”乃不复拒。而款洽间,若不胜任,屡乞休止。宗不听,女
    曰:“如此,我便化去!”宗惧而罢。
    由是两情甚谐。而金帛常盈箱箧,亦不知所自来。女见人喏喏,似口不能道
    辞,生亦讳言其异。怀孕十余月,计日当产。入室,嘱宗杜门禁款者,自乃以刀
    割脐下,取子出,令宗裂帛束之,过宿而愈。又六七年,谓宗曰:“夙业偿满,
    请告别也。”宗闻泣下,曰:“卿归我时,贫苦不自立,赖卿小阜,何忍遽离逖?
    且卿又无邦族,他日儿不知母,亦一恨事。”女亦怅悒曰:“聚必有散,固是常
    也。儿福相,君亦期颐,更何求?妾本何氏。倘蒙思眷,抱妾旧物而呼曰:‘荷
    花三娘子!’当有见耳。”言已解脱,曰:“我去矣。”惊顾间,飞去已高于顶。
    宗跃起,急曳之,捉得履。履脱及地,化为石燕,色红于丹朱,内外莹彻,若水
    精然。拾而藏之。检视箱中,初来时所着冰縠帔尚在。每一忆念,抱呼“三娘子”,
    则宛然女郎,欢容笑黛。并肖生平,但不语耳。
    友人云:“‘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放翁佳句,可为此传写
    照。”
    ○骂鸭
    白家庄民某,盗邻鸭烹之。至夜,觉肤痒。天明视之,茸生鸭毛,触之则痛。
    大惧,无术可医。夜梦一人告之曰:“汝病乃天罚。须得失者骂,毛乃可落。”
    邻翁素雅量,每失物,未尝征于声色。民诡告翁曰:“鸭乃某甲所盗。彼深畏骂,
    骂之亦可警将来。”翁笑曰:“谁有闲气骂恶人。”卒不骂。某益窘,因实告邻
    翁。翁乃骂,其病良已。
    异史氏曰:“甚矣,攘者之可惧也:一攘而鸭毛生!甚矣,骂者之宜戒也:
    一骂而盗罪减!然为善有术,彼邻翁者,是以骂行其慈者也。”
    ○柳氏子
    胶州柳西川,法内史之主计仆也。年四十余,生一子,溺爱甚至。纵任之,
    惟恐拂。既长,荡侈逾检,翁囊积为空。无何,子病。翁故蓄善骡,子曰:“骡
    肥可啖。杀啖我,我病可愈。”柳谋杀蹇劣者。子闻之,大怒骂,疾益甚。柳惧,
    杀骡以进,子乃喜。然尝一脔,便弃去。病卒不减,寻死,柳悼叹欲绝。
    后三四年,村人以香社登岱。至山半,见一人乘骡驶行而来,怪似柳子。比
    至,果是。下骡遍揖,各道寒暄。村人共骇,亦不敢诘其死。但问:“在此何作?”
    答云:“亦无甚事,东西奔驰而已。”便问逆旅主人姓名,众具告之。柳子拱手
    曰:“适有小故,不暇叙间阔,明日当相谒。”上骡遂去。众既归寓,亦谓其未
    必即来。厌旦伺之,子果至,系骡厩柱,趋进笑言。众曰:“尊大人日切思慕,
    何不一归省侍?”子讶问:“言者何人?”众以柳对。子神色俱变,久之曰:
    “彼既见思,请归传语:我于四月七日,在此相候。”言讫,别去。
    众归,以情致翁。翁大哭,如期而往,自以其故告主人。主人止之,曰:
    “曩见公子,情神冷落,似未必有嘉意。以我卜之,殆不可见。”柳啼泣不信。
    主人曰:“我非阻君,神鬼无常,恐遭不善。如必欲见,请伏椟中,察其词色,
    可见则出。”柳如其言。既而子来,问曰:“柳某来否?”主人曰:“无。”子
    盛气骂曰:“老畜产那便不来!”主人惊曰:“何骂父?”答曰:“彼是我何父!
    初与义为客侣,不意包藏祸心,隐我血资,悍不还。今愿得而甘心,何父之有!”
    言已,出门,曰:“便宜他!”柳在椟中,历历闻之,汗流接踵,不敢出气。主
    人呼之出,狼狈而归。
    异史氏曰:“暴得多金,何如其乐?所难堪者偿耳。荡费殆尽,尚不忘于夜
    台,怨毒之于人甚矣!”
    ○上仙
    癸亥三月,与高季文赴稷下,同居逆旅。季文忽病。会高振美亦从念东先生
    至郡,因谋医药。闻袁鳞公言:南郭梁氏家有狐仙,善“长桑之术”。遂共诣之。
    梁,四十以来女子也,致绥绥有狐意。入其舍,复室中挂红幕。探幕一窥,壁间
    悬观音像。又两三轴,跨马操矛,驺从纷沓。北壁下有案,案头小座,高不盈尺,
    贴小锦祷,云仙人至,则居此。众焚香列揖。妇击磬三。口中隐约有词。祝已,
    肃客就外榻坐。妇立帘下,理发支颐与客语,具道仙人灵迹。久之,日渐曛。众
    恐碍夜难归,烦再祝请。妇乃击磐重祷,转身复立,曰:“上仙最爱夜谈,他时
    往往不得遇。昨宵有候试秀才,携酒肴来与上仙饮,上仙亦出良酝酬诸客,赋诗
    欢笑。散时,更漏向尽矣。”
    言未已,闻室中细细繁响,如蝙蝠飞鸣。方凝听间,忽案上若堕巨石,声甚
    厉。妇转身曰:“几惊怖煞人!”便闻案上作叹咤声,似一健叟。妇以蕉扇隔小
    座。座上大言曰:“有缘哉!有缘哉!”抗声让坐,又似拱手为礼。已而问客:
    “何所谕教?”高振美尊念东先生意,问:“见菩萨否?”答云:“南海是我熟
    径,如何不见!”“阎罗亦更代否?”曰:“与阳世等耳。”“阎罗何姓?”曰:
    “姓曹。”已乃为季文求药。曰:“归当夜祀茶水,我与大士处讨药奉赠,何恙
    不已。”众各有问,悉为剖决。乃辞而归。过宿,季文少愈。余与振美治装先归,
    遂不暇造访矣。
    ○侯静山
    高少宰念东先生云:“崇祯间,有猴仙,号静山。托神于河间之叟,与人谈
    诗文,决休咎,娓娓不倦。以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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