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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七

    淄居沂,习气不除,乡人咸畏恶之。有田数亩,
    与苗某连垄。苗勤,田畔多种桃。桃初实,子往攀摘,刘怒驱之,指为己有,子
    啼而告诸父。父方骇怪,刘已诟骂在门,且言将讼。苗笑慰之。怒不解,忿而去。
    时有同邑李翠石作典商于沂,刘持状入城,适与之遇。以同乡故相熟,问:“作
    何干?”刘以告,李笑曰:“子声望众所共知;我素识苗甚平善,何敢占骗?将
    毋反言之也!”乃碎其词纸,曳入肆,将与调停。刘恨恨不已,窃肆中笔,复造
    状,藏怀中,期以必告。未几,苗至,细陈所以,因哀李为之解免,言:“我农
    人,半世不见官长。但得罢讼,数株桃何敢执为己有。”李呼刘出,告以退让之
    意。刘又指天画地,叱骂不休,苗惟和色卑词,无敢少辩。
    既罢,逾四五日,见其村中人传刘已死,李为惊叹。异日他适,见杖而来者
    俨然刘也。比至,殷殷问讯,且请顾临。李逡巡问曰:“日前忽闻凶讣,一何妄
    也?”刘不答,但挽入村,至其家,罗浆酒焉。乃言:“前日之传,非妄也。曩
    出门见二人来,捉见官府。问何事,但言不知。自思出入衙门数十年,非怯见官
    长者,亦不为怖。从去,至公廨,见南面者有怒容曰:“汝即某耶?罪恶贯盈,
    不自悛悔;又以他人之物,占为己有。此等横暴,合置铛鼎!’一人稽簿曰:
    ‘此人有一善,合不死。’南面者阅簿,其色稍霁,便云:‘暂送他去。’数十
    人齐声呵逐。余曰:‘因何事勾我来?又因何事遣我去?还祈明示。’吏持簿下,
    指一条示之。上记:崇祯十三年,用钱三百,救一人夫妇完聚。吏曰:‘非此,
    则今日命当绝,宜堕畜生道。’骇极,乃从二人出。二人索贿,怒告曰:‘不知
    刘某出入公门二十年,专勒人财者,何得向老虎讨肉吃耶?’二人乃不复言。送
    至村,拱手曰:‘此役不曾啖得一掬水。’二人既去,入门遂苏,时气绝已隔日
    矣。”
    李闻而异之,因诘其善行颠末。初,崇祯十三年,岁大凶,人相食。刘时在
    淄,为主捕隶。适见男女哭甚哀,问之,答云:“夫妇聚裁年余,今岁荒,不能
    两全,故悲耳。”少时,油肆前复见之,似有所争。近诘之,肆主马姓者便云:
    “伊夫妇饿将死,日向我讨麻酱以为活;今又欲卖妇于我,我家中已买十余口矣。
    此何要紧?贱则售之,否则已耳。如此可笑,生来缠人!”男子因言:“今粟如
    珠,自度非得三百数,不足供逃亡之费。本欲两生,若卖妻而不免于死,何取焉?
    非敢言直,但求作阴骘行之耳。”刘怜之,便问马出几何。马言:“今日妇口,
    止直百许耳。”刘请勿短其数,且愿助以半价之资,马执不可。刘少负气,便谓
    男子:“彼鄙琐不足道,我请如数相赠。若能逃荒,又全夫妇,不更佳耶?”遂
    发囊与之。夫妻泣拜而去。刘述此事,李大加奖叹。
    刘自此前行顿改,今七旬犹健。去年,李诣周村,遇刘与人争,众围劝不能
    解,李笑呼曰:“汝又欲讼桃树耶?”刘茫然改容,呐呐敛手而退。
    异史氏曰:“李翠石兄弟,皆称素封。然翠石又醇谨,喜为善,未尝以富自
    豪,抑然诚笃君子也。观其解纷劝善,其生平可知矣。古云:‘为富不仁。’吾
    不知翠石先仁而后富者耶?抑先富而后仁者耶?”
    ○邵九娘
    柴廷宾,太平人,妻金氏,不育,又奇妒。柴百金买妾,金暴遇之,经岁而
    死。柴忿出,独宿数月,不践闺闼。
    一日,柴初度,金卑词庄礼,为丈夫寿,柴不忍拒,始通言笑。金设筵内寝,
    招柴,柴辞以醉。金华妆自诣柴所,曰:“妾竭诚终日,君即醉,请一盏而别。”
    柴乃入,酌酒话言。妻从容曰:“前日误杀婢子,今甚悔之。何便仇忌,遂无结
    发情耶?后请纳金钗十二,妾不汝瑕疵也。”柴益喜,烛尽见跋,遂止宿焉。由
    此敬爱如初。
    金便呼媒媪来,嘱为物色佳媵,而阴使迁延勿报,己则故督促之。如是年余。
    柴不能待,遍嘱戚好为之购致,得林氏之养女。金一见,喜形于色,饮食共之,
    脂泽花钏,任其所取。然林固燕产,不习女红,绣履之外,须人而成。金曰:
    “我素勤俭,非似王侯家,买作画图看者。”于是授美锦,使学制,若严师诲弟
    子。初犹呵骂,继而鞭楚。柴痛切于心,不能为地。而金之怜爱林尤,倍于昔,
    往往自为妆束,匀铅黄焉。但履跟稍有折痕,则以铁杖击双弯,发少乱则批两颊。
    林不堪其虐,自经死。柴悲惨心目,颇致怨怼。妻怒曰:“我代汝教娘子,有何
    罪过?”柴始悟其奸,因复反目,永绝琴瑟之好。阴于别业修房闼,思购丽人而
    别居之。
    荏苒半载,未得其人。偶会友人之葬,见二八女郎,光艳溢目,停睇神驰。
    女怪其狂顾,秋波斜转之。询诸人,知为邵氏。邵贫士,止此女,少聪慧,教之
    读,过目能了。尤喜读内经及冰鉴书。父爱溺之,有议婚者,辄令自择,而贫富
    皆少所可,故十七岁犹未字也。柴得其端末,知不可图,然心低徊之。又翼其家
    贫,或可利动。谋之数媪,无敢媒者,遂亦灰心,无所复望。
    忽有贾媪者,以货珠过柴,柴告所愿,赂以重金,曰:“止求一通诚意,其
    成与否,所勿责也。万一可图,千金不惜。”媪利其有,诺之,登门,故与邵妻
    絮语。睹女,惊赞曰:“好个美姑姑!假到昭阳院,赵家姊妹何足数得!”又问:
    “婿家阿谁?”邵妻答:“尚未。”媪言:“若个娘子,何愁无王候作贵客也!”
    邵妻叹曰:“王侯家所不敢望;只要个读书种子,便是佳耳。我家小孽冤,翻复
    遴选,十无一当,不解是何意向?”媪曰:“夫人勿须烦怨。凭个丽人,不知前
    身修何福泽,才能消受得!昨一大笑事,柴家郎君云:于某家莹边,望见颜色,
    愿以千金为聘。此非饿鸱作天鹅想耶?早被老身呵斥去矣!”邵妻微笑不答。媪
    曰:“便是秀才家,难与较计,若在别个,失尺而得丈,宜若可为矣。”邵妻复
    笑不言。媪抚掌曰:“果尔,则为老身计亦左矣。日蒙夫人爱,登堂便促膝赐浆
    酒;若得千金,出车马,入楼阁,老身再到门,则阍者呵叱及之矣。”邵妻沉吟
    良久,起而去,与夫语;移时,唤其女;又移时三人并出。邵妻笑曰:“婢子奇
    特,多少良匹悉不就,闻为贱媵则就之。但恐为儒林笑也!”媪曰:“倘入门,
    得一小哥子,大夫人便如何耶!”言已,告以别居之谋。邵益喜,唤女曰:“试
    同贾姥言之。此汝自主张,勿后悔,致怼父母。”女腆然曰:“父母安享厚奉,
    则养有济矣。况自顾命薄,若得佳偶,必减寿数,少受折磨,未必非福。前见柴
    郎亦福相,子孙必有兴者。”媪大喜,奔告。柴喜出非望,即置千金,备舆马,
    娶女于别业,家人无敢言者。女谓柴曰:“君之计,所谓燕巢于幕,不谋朝夕者
    也。塞口防舌,以冀不漏,何可得宁?请不如早归,犹速发而祸小。”柴虑摧残,
    女曰:“天下无不可化之人。我苟无过,怒何由起?”柴曰:“不然。此非常之
    悍,不可情理动者。”女曰:“身为贱婢,摧折亦自分耳。不然,买日为活,何
    可长也?”柴以为是,终踌躇而不敢决。
    一日,柴他往,女青衣而出,命苍头控老牝马,一妪携袱从之,竟诣嫡所,
    伏地而陈。妻始而怒,既念其自首可原,又见容饰兼卑,气亦稍平。乃命婢子出
    锦衣衣之,曰:“彼薄幸人播恶于众,使我横被口语。其实皆男子不义,诸婢无
    行,有以激之。汝试念背妻而立家室,此岂复是人矣?”女曰:“细察渠似稍悔
    之,但不肯下气耳。谚云:“大者不伏小。’以礼论:妻之于夫,犹子之于父,
    庶之于嫡也。夫人若肯假以词色,则积怨可以尽捐。”妻云:“彼自不来,我何
    与焉?”即命婢媪为之除舍。心虽不乐,亦暂安之。
    柴闻女归,惊惕不已,窃意羊入虎群,狼藉已不堪矣。疾奔而至,见家中寂
    然,心始稳贴。女迎门而劝,令诣嫡所,柴有难色。女泣下,柴意少纳。女往见
    妻曰:“郎适归,自惭无以见夫人,乞夫人往一姗笑之也。”妻不肯行,女曰:
    “妾已言:夫之于妻,犹嫡之于庶。孟光举案,而人不以为谄,何哉?分在则然
    耳。”妻乃从之,见柴曰:“汝狡兔三窟,何归为?”柴俯不对。女肘之,柴始
    强颜笑。妻色稍霁,将返。女推柴从之,又嘱庖人备酌。自是夫妻复和。女早起
    青衣往朝,盥已授,执婢礼甚恭。柴入其室,苦辞之,十余夕始肯一纳。妻
    亦心贤之,然自愧弗如,积惭成忌。但女奉侍谨,无可蹈瑕,或薄施呵谴,女惟
    顺受。
    一夜,夫妇少有反唇,晓妆犹含盛怒。女捧镜,镜堕,破之。妻益恚,握发
    裂眦。女惧,长跪哀免。怒不解,鞭之至数十。柴不能忍,盛气奔入,曳女出,
    妻呶呶逐击之。柴怒,夺鞭反扑,面肤绽裂,始退。由是夫妻若仇。柴禁女无往,
    女弗听,早起,膝行伺幕外。妻捶床怒骂,叱去,不听前。日夜切齿,将伺柴出
    而后泄愤于女。柴知之,谢绝人事,杜门不通吊庆。妻无如何,惟日挞婢媪以寄
    其恨,下人皆不可堪。自夫妻绝好,女亦莫敢当夕,柴于是孤眠。妻闻之,意不
    稍安,有大婢素狡黠,偶与柴语,妻疑其私,暴之尤苦。婢辄于无人处,疾首怨
    骂。一夕,轮婢值宿,女嘱柴,禁无往,曰:“婢面有杀机,叵测也。”柴如其
    言,招之来,诈问:“何作?”婢惊惧,无所措词。柴益疑,检其衣,得利刃焉。
    婢无言,惟伏地乞死。柴欲挞之,女止之曰:“恐夫人所闻,此婢必无生理。彼
    罪固不赦,然不如鬻之,既全其生,我亦得直焉。”柴然之。会有买妾者,急货
    之。妻以其不谋故,罪柴,益迁怒女,诟骂益毒。柴忿,顾女曰:“皆汝自取。
    前此杀却,乌有今日?”言已而走。妻怪其言,遍诘左右,并无知者,问女,女
    亦不言。心益闷怒,捉裾浪骂。柴乃返,以实告。妻大惊,向女温语,而心转恨
    其言之不早。
    柴以为嫌郤尽释,不复作防。适远出,妻乃召女而数之曰:“杀主者罪不赦,
    汝纵之何心?”女造次不能以词自达。妻烧赤铁烙女面,欲毁其容,婢媪皆为之
    不平。每号痛一声,则家人皆哭,愿代受死。妻乃不烙,以针刺胁二十余下,始
    挥去之。柴归,见面创,大怒,欲往寻之。女捉襟曰:“妾明知火坑而固蹈之。
    当嫁君时,岂以君家为天堂耶?亦自顾薄命,聊以泄造化之怒耳。安心忍受,尚
    有满时,若再触焉,是坎已填而复掘之也。”遂以药糁患处,数日寻愈。忽揽镜
    喜曰:“君今日宜为妾贺,彼烙断我晦纹矣!”朝夕事嫡。一如往日。金前见众
    哭,自知身同独夫,略有愧悔之萌,时时呼女共事,词色平善。月余,忽病逆,
    害饮食。柴恨其不死,略不顾问。数日,腹胀如鼓,日夜浸困。女侍伺不遑眠食,
    金益德之。女以医理自陈;金自觉畴昔过惨,疑其怨报,故谢之。金为人持家严
    整,婢仆悉就约束;自病后,皆散诞无操作者。柴躬自经理,劬劳甚苦,而家中
    米盐,不食自尽。由是慨然兴中馈之思,聘医药之。金对人辄自言为“气蛊”,
    以故医脉之,无不指为气郁者。凡易数医,卒罔效,亦滨危矣。又将烹药,女进
    曰:“此等药,百裹无益,只增剧耳。”金不信。女暗撮别剂易之。药下,食顷
    三遗,病若失。遂益笑女言妄,呻而呼之曰:“女华陀,今如何也?”女及群婢
    皆笑。金问故,始实告之。泣曰:“妾日受子之覆载而不知也!今而后,请惟家
    政,听子而行。”
    无何,病痊,柴整设为贺。女捧壶侍侧,金自起夺壶,曳与连臂,爱异常情。
    更阑,女托故离席,金遣二婢曳还之,强与连榻。自此,事必商,食必偕,即姊
    妹无其和也。无何,女产一男。产后多病,金亲为调视,若奉老母。
    后金患心痗,痛起,则面目皆青,但欲觅死。女急取银针数枚,比至,则气
    息濒尽,按穴刺之,画然痛止。十余日复发,复刺;过六七日又发。虽应手奏效,
    不至大苦,然心常惴惴,恐其复萌。夜梦至一处,似庙宇,殿中鬼神皆动。神问:
    “汝金氏耶?汝罪过多端,寿数合尽:念汝改悔,故仅降灾,以示微谴。前杀两
    姬,此其宿报。至邵氏何罪,而惨毒如此?鞭打之刑,已有柴生代报,可以相准;
    所欠一烙、二十三针,今三次止偿零数,便望病根除耶?明日又当作矣!”醒而
    大惧,犹冀为妖梦之诬。食后果病,其痛倍苦。女至,刺之,随手而瘥。疑曰:
    “技止此矣,病本何以不拔?请再灼之。此非烂烧不可,但恐夫人不能忍受。”
    金忆梦中语,以故无难色。然呻吟忍受之际,默思欠此十九针,不知作何变症,
    不如一朝受尽,庶免后苦。炷尽,求女再针,女笑曰:“针岂可以泛常施用耶?’
    金曰:“不必论穴,但烦十九刺。”女笑不可。金请益坚,起跪榻上,女终不忍。
    实以梦告,女乃约略经络,刺之如数。自此平复,果不复病。弥自忏悔,临下亦
    无戾色。子名曰俊,秀惠绝伦。女每曰:“此子翰苑相也。”八岁有神童之目,
    十五岁以进士授翰林。是时柴夫妇年四十,如夫人三十有二三耳。舆马归宁,乡
    里荣之。邵翁自鬻女后,家暴富,而士林羞与为伍,至是,始有通往来者。
    异史氏曰:“女子狡妒,其天性然也。而为妾媵者,又复炫美弄机,以增其
    怒。呜呼!祸所由来矣。若以命自安,以分自守,百折而不移其志,此岂梃刃所
    能加乎?乃至于再拯其死,而始有悔悟之萌。呜呼!岂人也哉!如数以偿,而不
    增之息,亦造物之恕矣。顾以仁术作恶报,不亦傎乎!每见愚夫妇抱疴终日,
    即招无知之巫,任其刺肌灼肤而不敢呻,心尝怪之,至此始悟。”
    闽人有纳妾者,夕入妻房,不敢便去,伪解屦作登榻状。妻曰:“去休!勿
    作态!”夫尚徘徊,妻正色曰:“我非似他家妒忌者,何必尔尔。”夫乃去。妻
    独卧,辗转不得寐,遂起,往伏门外潜听之。但闻妾声隐约,不甚了了,惟“郎
    罢”二字,略可辨识。郎罢,闽人呼父也。妻听逾刻,痰厥而踣,首触扉作声。
    夫惊起,启户,尸倒入。呼妾火之,则其妻也。急扶灌之。目略开,即呻曰:
    “谁家郎罢被汝呼!”妒情可哂。
    ○巩仙
    巩道人,无名字,亦不知何里人。尝求见鲁王,阍人不为通。有中贵人出,
    揖求之,中贵见其鄙陋,逐去之;已而复来。中贵怒,且逐且扑。至无人处,道
    人笑出黄金二百两,烦逐者覆中贵:“为言我亦不要见王;但闻后苑花木楼台,
    极人间佳胜,若能导我一游,生平足矣。”又以白金赂逐者。其人喜,反命;中
    贵亦喜,引道人自后宰门入,诸景俱历。又从登楼上,中贵方凭窗,道人一推,
    但觉身堕楼外,有细葛绷腰,悬于空际;下视,则高深晕目,葛隐隐作断声。惧
    极,大号。无何,数监至,骇极。见其去地绝远,登楼共视,则葛端系棂上,欲
    解援之,则葛细不堪用力。遍索道人,已杳矣。束手无计,奏之鲁王,王诣视,
    大奇之,命楼下藉茅铺絮,将因而断之。甫毕,葛崩然自绝,去地乃不咫耳。相
    与失笑。王命访道士所在。闻馆于尚秀才家,往问之,则出游未复。既,遇于途,
    遂引见王。王赐宴坐,便请作剧,道士曰:“臣草野之夫,无他庸能。既承优宠,
    敢献女乐为大王寿。”遂探袖中出美人,置地上,向王稽拜已。道士命扮“瑶池
    宴”本,祝王万年。女子吊场数语。道士又出一人,自白“王母”。少间,董双
    成、许飞琼,一切仙姬,次第俱出。末有织女来谒,献天衣一袭,金彩绚烂,光
    映一室。王意其伪,索观之,道士急言:“不可!”王不听,卒观之,果无缝之
    衣,非人工所能制也。道士不乐曰:“臣竭诚以奉大王,暂而假诸天孙,今则浊
    气所染,何以还故主乎?”王又意歌者必仙姬,思欲留其一二,细视之,则皆宫
    中乐伎耳。转疑此曲,非所夙谙,问之,果茫然不自知。道士以衣置火烧之,然
    后纳诸袖中,再搜之,则已无矣。
    王于是深重道士,留居府内。道士曰:“野人之性,视宫殿如藩笼,不如秀
    才家得自由也。”每至中夜,必还其所,时而坚留,亦遂宿止。辄于筵间,颠倒
    四时花木为戏。王问曰:“闻仙人亦不能忘情,果否?”对曰:“或仙人然耳;
    臣非仙人,故心如枯木矣。”一夜,宿府中,王遣少妓往试之。入其室,数呼不
    应,烛之,则瞑坐榻上。摇之,目一闪即复合;再摇之,齁声作矣。推之,则遂
    手而倒,酣卧如雷;弹其额,逆指作铁釜声。返以白王。王使刺一针,针弗入。
    推之,重不可摇;加十余人举掷床下,若千斤石堕地者。旦而窥之,仍眠地上。
    醒而笑曰:“一场恶睡,堕床下不觉耶!”后女子辈每于其坐卧时,按之为戏,
    初按犹软,再按则铁石矣。
    道士舍秀才家,恒中夜不归。尚锁其户,及旦启扉,道士已卧室中。初,尚
    与曲妓惠哥善,矢志嫁娶。惠雅善歌,弦索倾一时。鲁王闻其名,召入供奉,遂
    绝情好。每系念之,苦无由通。一夕,问道士:“见惠哥否?”答言:“诸姬皆
    见,但不知其惠哥为谁。”尚述其貌,道其年,道士乃忆之。尚求转寄一语,道
    士笑曰:“我世外人,不能为君塞鸿。”尚哀之不已。道士展其袖曰:“必欲一
    见,请入此。”尚窥之,中大如屋。伏身入,则光明洞彻,宽若厅堂;几案床榻,
    无物不有。居其内,殊无闷苦。道士入府,与王对弈。望惠哥至,阳以袍袖拂尘,
    惠哥已纳袖中,而他人不之睹也。尚方独坐凝想时,忽有美人自檐间堕,视之,
    惠哥也。两相惊喜,绸缪臻至。尚曰:“今日奇缘,不可不志。请与卿联之。”
    书壁上曰:“候门似海久无踪。”惠续云:“谁识萧郎今又逢。”尚曰:“袖里
    乾坤真个大。”惠曰:“离人思妇尽包容。”书甫毕,忽有五人入,八角冠,淡
    红衣,认之,都与无素。默然不言,捉惠哥去。尚惊骇,不知所由。道士既归,
    呼之出,问其情事,隐讳不以尽言。道士微笑,解衣反袂示之。尚审视,隐隐有
    字迹,细裁如虮,盖即所题句也。后十数日,又求一入。前后凡三入。惠哥谓尚
    曰:“腹中震动,妾甚忧之,常以紧帛束腰际。府中耳目较多,倘一朝临蓐,何
    处可容儿啼?烦与巩仙谋,见妾三叉腰时,便一拯救。”尚诺之。归见道士,伏
    地不起。道士曳之曰:“所言,予已了了。但请勿忧。君宗祧赖此一线,何敢不
    竭绵薄。但自此不必复入。我所以报君者,原不在情私也。”后数月,道士自外
    入,笑曰:“携得公子至矣。可速把襁褓来!”尚妻最贤,年近三十,数胎而存
    一子;适生女,盈月而殇。闻尚言,惊喜自出。道士探袖出婴儿,酣然若寐,脐
    梗犹未断也。尚妻接抱,始呱呱而泣。
    道士解衣曰:“产血溅衣,道家最忌。今为君故,二十年故物,一旦弃之。”
    尚为易衣。道士嘱曰:“旧物勿弃却,烧钱许,可疗难产,堕死胎。”尚从其言。
    居之又久,忽告尚曰:“所藏旧衲,当留少许自用,我死后亦勿忘也。”尚谓其
    言不祥。道士不言而去,入见王曰:“臣欲死!”王惊问之,曰:“此有定数,
    亦复何言。”王不信,强留之;手谈一局,急起,王又止之。请就外舍,从之。
    道士趋卧,视之已死。王具棺木,以礼葬之。尚临哭尽哀,如悟曩言盖先告之也。
    遗衲用催生,应如响,求者踵接于门。始犹以污袖与之;既而剪领衿,罔不效。
    及闻所嘱,疑妻必有产厄,断血布如掌,珍藏之。会鲁王有爱妃临盆,三日不下,
    医穷于术,或有以尚生告者,立召入,一剂而产。王大喜,赠白金、彩缎良厚,
    尚悉辞不受。王问所欲,曰:“臣不敢言。”再请之,顿首曰:“如推天惠,但
    赐旧妓惠哥足矣。”王召之来,问其年,曰:“妾十八入府,今十四年矣。”王
    以其齿加长,命遍呼群妓,任尚自择,尚一无所好。王笑曰:“痴哉书生!十年
    前定婚嫁耶?”尚以实对。乃盛备舆马,仍以所辞彩缎为惠哥作妆,送之出。惠
    所生子,名之秀生。秀者,袖也。是时年十一矣。日念仙人之恩,清明则上其墓。
    有久客川中者,逢道人于途,出书一卷曰:“此府中物,来时仓猝,未暇璧返,
    烦寄去。”客归,闻道人已死,不敢达王,尚代奏之。王展视,果道士所借。疑
    之,发其冢,空棺耳。后尚子少殇,赖秀生承继,益服巩之先知云。
    异史氏曰:“袖里乾坤,古人之寓言耳,岂真有之耶?抑何其奇也!中有天
    地、有日月,可以娶妻生子,而又元催科之苦,人事之烦,则袖中虮虱,何殊桃
    源鸡犬哉!设容人常住,老于是乡可耳。”
    ○二商
    莒人商姓者,兄富而弟贫,邻垣而居。康熙间,岁大凶,弟朝夕不自给。一
    日,日向午,尚未举火、枵腹蹀踱,无以为计。妻令往告兄,商曰:“无益。脱
    兄怜我贫也,当早有以处此矣。”妻固强之,商便使其子往,少顷,空手而返。
    商曰:“何如哉!”妻详问阿伯云何,子曰:“伯踌躇目视伯母,伯母告我曰:
    ‘兄弟析居,有饭各食,谁复能相顾也。’”夫妻无言,暂以残盎败榻,少易糠
    秕而生。
    里中三四恶少,窥大商饶足,夜逾坦入。夫妻警寤,鸣盥器而号。邻人共嫉
    之,无援者。不得已,疾呼二商,商闻嫂鸣,欲趋救,妻止之,大声对嫂曰:
    “兄弟析居,有祸各受,谁复能相顾也!”俄,盗破扉,执大商及妇,炮烙之,
    呼声綦惨。二商曰:“彼固无情,焉有坐视兄死而不救者!”率子越垣,大声疾
    呼。二商父子故武勇,人所畏惧,又恐惊致他援,盗乃去。视兄嫂,两股焦灼,
    扶榻上,招集婢仆,乃归。
    大商虽被创,而金帛无所亡失,谓妻曰:“今所遗留,悉出弟赐,宜分给之。”
    妻曰:“汝有好兄弟,不受此苦矣!”商乃不言。二商家绝食,谓兄必有一报,
    久之,寂不闻。妇不能待,使子捉囊往从贷,得斗粟而返。妇怒其少,欲反之,
    二商止之。逾两月,贫馁愈不可支。二商曰:“今无术可以谋生,不如鬻宅于兄。
    兄恐我他去,或不受券而恤焉,未可知;纵或不然,得十余金,亦可存活。”妻
    以为然,遣子操券诣大商。大商告之妇,且曰:“弟即不仁,我手足也。彼去则
    我孤立,不如反其券而周之。”妻曰:“不然、彼言去,挟我也;果尔,则适堕
    其谋。世间无兄弟者,便都死却耶?我高葺墙垣,亦足自固。不如受其券,从所
    适,亦可以广吾宅。”计定,令二商押署券尾,付直而去。二商于是徙居邻村。
    乡中不逞之徒,闻二商去,又攻之。复执大商,榜楚并兼,梏毒惨至,所有
    金资,悉以赎命。盗临去,开廪呼村中贫者,恣所取,顷刻都尽。次日,二商始
    闻,及奔视,则兄已昏愦不能语,开目见弟,但以手抓床席而已。少顷遂死。二
    商忿诉邑宰。盗首逃窜,莫可缉获。盗粟者百余人,皆里中贫民,州守亦莫如何。
    大商遗幼子,才五岁,家既贫,往往自投叔所,数日不归;送之归,则啼不
    止。二商妇颇不加青眼。二商曰:“渠父不义,其子何罪?”因市蒸饼数枚,自
    送之。过数日,又避妻子,阴负斗粟于嫂,使养儿。如此以为常。又数年,大商
    卖其田宅,母得直足自给,二商乃不复至。后岁大饥,道殣相望,二商食指益
    繁,不能他顾。侄年十五,荏弱不能操业,使携篮从兄货胡饼。一夜,梦兄至,
    颜色惨戚曰:“余惑于妇言,遂失手足之义。弟不念前嫌,增我汗羞。所卖故宅,
    今尚空闲,宜僦居之。屋后篷颗下,藏有窖金发之,可以小阜。使丑儿相从,长
    舌妇余甚恨之,勿顾也。”既醒,异之。以重直啗第主,始得就,果发得五百金。
    从此弃贱业,使兄弟设肆廛间。侄颇慧,记算无讹,又诚悫,凡出入一锱铢,必
    告。二商益爱之。一日,泣为母请粟,商妻欲勿与,二商念其孝,按月廪给之。
    数年家益富。大商妇病死,二商亦老,乃析侄,家资割半与之。
    异史氏曰:“闻大商一介不轻取与,亦猖洁自好者也。然妇言是听,愦愦不
    置一词,恝情骨肉,卒以吝死。呜呼!亦何怪哉!二商以贫始,以素封终。为人
    何所长?但不甚遵阃教耳。呜呼!一行不同,而人品遂异。”
    ○沂水秀才
    沂水某秀才,课业山中。夜有二美人入,含笑不言,各以长袖拂榻,相将坐,
    衣耎无声。少间,一美人起,以白绫巾展几上,上有草书三四行,亦未尝审其何
    词。一美人置白金一铤,可三四两许,秀才掇内袖中。美人取巾,握手笑出,曰:
    “俗不可耐!”秀才扪金,则乌有矣。丽人在坐,投以芳泽,置不顾,而金是取,
    是乞儿相也,尚可耐哉!狐子可儿,雅态可想。
    友人言此,并思不可耐事,附志之:对酸俗客。市井人作文语。富贵态状。
    秀才装名士。旁观谄态。信口谎言不倦。揖坐苦让上下。歪诗文强人观听。财奴
    哭穷。醉人歪缠。作满洲调。体气若逼人语。市井恶谑。任憨儿登筵抓肴果。假
    人余威装模样。歪科甲谈诗文。语次频称贵戚。
    ○梅女
    封云亭,太行人。偶至郡,昼卧寓屋。时年少丧偶,岑寂之下,颇有所思。
    凝视间,见墙上有女子影,依稀如画,念必意想所致,而久之不动,亦不灭,异
    之。起视转真;再近之,俨然少女,容蹙舌伸,索环秀领,惊顾未已,冉冉欲下。
    知为缢鬼,然以白昼壮胆,不大畏怯。语曰:“娘子如有奇冤,小生可以极力。”
    影居然下,曰:“萍水之人,何敢遽以重务浼君子。但泉下槁骸,舌不得缩,索
    不得除,求断屋梁而焚之,恩同山岳矣。”诺之,遂灭。呼主人来,问所见状,
    主人言:“此十年前梅氏故宅,夜有小偷入室,为梅所执,送诣典史。典史受盗
    钱五百,诬其女与通,将拘审验,女闻自经。后梅夫妻相继卒,宅归于余。客往
    往见怪异,而无术可以靖之。”封以鬼言告主人。计毁舍易楹,费不资,故难之,
    封乃协力助作。
    既就而复居之。梅女夜至,展谢已,喜气充溢,姿态嫣然。封爱悦之,欲与
    为欢。瞒然而惭曰:“阴惨之气,非但不为君利,若此之为,则生前之垢,西江
    不可濯矣。会合有时,今日尚未。”问:“何时?”但笑不言。封问:“饮乎?”
    答曰:“不饮。”封曰:“对佳人闷眼相看,亦复何味?”女曰:“妾生平戏技,
    惟谙打马。但两人寥落,夜深又苦无局。今长夜莫遣,聊与君为交线之戏。”封
    从之,促膝戟指,翻变良久,封迷乱不知所从,女辄口道而颐指之,愈出愈幻,
    不穷于术。封笑曰:“此闺房之绝技。”女曰:“此妾自悟,但有双线,即可成
    文,人自不之察耳。”更阑颇怠,强使就寝,曰:“我阴人不寐,请自休。妾少
    解按摩之术,愿尽技能,以侑清梦。”封从其请。女叠掌为之轻按,自顶及踵皆
    遍;手所经,骨若醉。既而握指细擂,如以团絮相触状,体畅舒不可言:擂至腰,
    口目皆慵;至股,则沉沉睡去矣。
    及醒,日已向午,觉骨节轻和,殊于往日。心益爱慕,绕屋而呼之,并无响
    应。日夕,女始至,封曰:“卿居何所,使我呼欲遍?”曰:“鬼无所,要在地
    下。”问:“地下有隙可容身乎?”曰:“鬼不见地,犹鱼不见水也。”封握腕
    曰:“使卿而活,当破产购致之。”女笑曰:“无须破产。”戏至半夜,封苦逼
    之。女曰:“君勿缠我。有浙娼爱卿者,新寓北邻,颇极风致。明夕,招与俱来,
    聊以自代,若何?”封允之。次夕,果与一-同至,年近三十已来,眉目流转,
    隐含荡意。三人狎坐,打马为戏。局终,女起曰:“嘉会方殷,我且去。”封欲
    挽之,飘然已逝。两人登榻,于飞甚乐。诘其家世,则含糊不以尽道,但曰:
    “郎如爱妾,当以指弹北壁,微呼曰:‘壶卢子’,即至。三呼不应,可知不暇,
    勿更招也。”天晓,入北壁隙中而去。次日,女来,封问爱卿,女曰:“被高公
    子招去侑酒,以故不得来。”因而剪烛共话。女每欲有所言,吻已启而辄止;固
    诘之,终不肯言,欷嘘而已。封强与作戏,四漏始去。自此二女频来,笑声彻宵
    旦,因而城社悉闻。
    典史某,亦浙之世族,嫡室以私仆被黜。继娶顾氏,深相爱好,期月夭殂,
    心甚悼之。闻封有灵鬼,欲以问冥世之缘,遂跨马造封。封初不肯承,某力求不
    已。封设筵与坐,诺为招鬼妓。日及曛,叩壁而呼,三声未已,爱卿即入。举头
    见客,色变欲走;封以身横阻之。某审视,大怒,投以巨碗,溘然而灭。封大惊,
    不解其故,方将致诘。俄暗室中一老妪出,大骂曰:“贪鄙贼!坏我家钱树子!
    三十贯索要偿也!”以杖击某,中颅。某抱首而哀曰:“此顾氏,我妻也!少年
    而殒,方切哀痛,不图为鬼不贞。于姥乎何与?”妪怒曰:“汝本浙江一无赖贼,
    买得条乌角带,鼻骨倒竖矣!汝居官有何黑白?袖有三百钱,便而翁也!神怒人
    怨,死期已迫。汝父母代哀冥司,愿以爱媳入青楼,代汝偿贪债,不知耶?”言
    已,又击,某宛转哀鸣。方惊诧无从救解,旋见梅女自房中出,张目吐舌,颜色
    变异,近以长簪刺其耳。封惊极,以身障客。女愤不已,封劝曰:“某即有罪,
    倘死于寓所,则咎在小生。请少存投鼠之忌。”女乃曳妪曰:“暂假余息,为我
    顾封郎也。”某张皇鼠窜而去。至署,患脑痛,中夜遂毙。
    次夜,女出笑曰:“痛快!恶气出矣!”问:“何仇怨?”女曰:“曩已言
    之:受贿诬奸,衔恨已久。每欲浼君,一为昭雪,自愧无纤毫之德,故将言而辄
    止。适闻纷拏,窃以伺听,不意其仇人也。”封讶曰:“此即诬卿者耶?”曰:
    “彼典史于此,十有八年,妾冤殁十六寒暑矣。”问:“妪为谁?”曰:“老娼
    也。”又问爱卿,曰:“卧病耳。”因冁然曰:“妾昔谓会合有期,今真不远矣。
    君尝愿破家相赎,犹记否?”封曰:“今日犹此心也。”女曰:“实告君:妾殁
    日,已投生延安展孝廉家。徒以大怨未伸,故迁延于是。请以新帛作鬼囊,俾妾
    得附君以往,就展氏求婚,计必允谐。”封虑势分悬殊,恐将不遂。女曰:“但
    去无忧。”封从其言。女嘱曰:“途中慎勿相唤;待合卺之夕,以囊挂新人首,
    急呼曰:‘勿忘勿忘!’”封诺之。才启囊,女跳身已入。
    携至延安,访之,果有展孝廉,生一女,貌极端好,但病痴,又常以舌出唇
    外,类犬喘日。年十六岁,无问名者,父母忧念成痗。封到门投刺,具通族阀。
    既退,托媒。展喜,赘封于家。女痴绝,不知为礼,使两婢扶曳归所。群婢既去,
    女解衿露乳,对封憨笑。封覆囊呼之,女停眸审顾,似有疑思。封笑曰:“卿不
    识小生耶?”举之囊而示之。女乃悟,急掩衿,喜共燕笑。诘旦,封入谒岳。展
    慰之曰:“痴女无知,既承青眷,君倘有意,家中慧婢不乏,仆不靳相赠。”封
    力辨其不痴,展疑之。无何,女至,举止皆佳,因大惊异。女但掩口微笑。展细
    诘之,女进退而惭于言,封为略述梗概。展大喜,爱悦逾于平时。使子大成与婿
    同学,供给丰备。年余,大成渐厌薄之,因而郎舅不相能,厮仆亦刻疵其短。展
    惑于浸润,礼稍懈。女觉之,谓封曰:“岳家不可久居;凡久居者,尽阘茸也。
    及今未大决裂,宜速归!”封然之,告展。展欲留女,女不可。父兄尽怒,不给
    舆马,女自出妆资贳马归。后展招令归宁,女固辞不往。后封举孝廉,始通庆好。
    异史氏曰:“官卑者愈贪,其常情然乎?三百诬奸,夜气之牿亡尽矣。夺嘉
    偶,入青楼,卒用暴死。吁!可畏哉!”
    康熙甲子,贝丘典史最贪诈,民咸怨之。忽其妻被狡者诱与偕亡。或代悬招
    状云:“某官因自己不慎,走失夫人一名。身无余物,止有红绫七尺,包裹元宝
    一枚,翘边细纹,并无阙坏。”亦风流之小报。
    ○郭秀才
    东粤士人郭某,暮自友人归,入山迷路,窜榛莽中。更许,闻山头笑语,急
    趋之,见十余人,藉地饮。望见郭,哄然曰:“坐中正欠一客,大佳,大佳!”
    郭既坐,见诸客半儒巾,便请指迷。一人笑曰:“君真酸腐!舍此明月不赏,何
    求道路?”即飞一觥来。郭饮之,芳香射鼻,一引遂尽。又一人持壶倾注。郭故
    善饮,又复奔驰吻燥,一举十觞。众人大赞曰:“豪哉!真吾友也!”郭放达喜
    谑,能学禽语,无不酷肖。离坐起溲,窃作燕子鸣。众疑曰:“半夜何得此耶?”
    又效杜鹃,众益疑。郭坐,但笑不言。方纷议间,郭回首为鹦鹉鸣曰:“郭秀才
    醉矣,送他归也!”众惊听,寂不复闻;少顷,又作之。既而悟其为郭,始大笑。
    皆撮口从学,无一能者。一人曰:“可惜青娘子未至。”又一人曰:“中秋还集
    于此,郭先生不可不来。”郭敬诺。一人起曰:“客有绝技,我等亦献踏肩之戏,
    若何?”于是哗然并起。前一人挺身矗立;即有一人飞登肩上,亦矗立;累至四
    人,高不可登;继至者,攀肩踏臂,如缘梯状。十余人,顷刻都尽,望之可接霄
    汉。方惊顾间,挺然倒地,化为修道一线。郭骇立良久,遵道得归。翼日腹大痛,
    溺绿色,似铜青,着物能染,亦无潮气,三日乃已。往验故处,则肴骨狼藉,四
    围丛莽,并无道路。至中秋,郭欲赴约,朋友谏止之。设斗胆再往一会青娘子,
    必更有异,惜乎其见之摇也!
    ○死僧
    某道士,云游日暮,投止野寺。见僧房扃闭,遂藉蒲团,趺坐廊下。夜既静,
    闻启阖声,旋见一僧来,浑身血污,目中若不见道士,道士亦若不见之。僧直入
    殿,登佛座,抱佛头而笑,久之乃去。及明,视室,门扃如故。怪之,入村道所
    见。众如寺,发扃验之,则僧杀死在地,室中席箧掀腾,知为盗劫。疑鬼笑有因;
    共验佛首,见脑后有微痕,刓之,内藏三十余金。遂用以葬之。
    异史氏曰:“谚有之:‘财连于命’。不虚哉!夫人俭啬封殖,以予所不知
    谁何之人,亦已痴矣;况僧并不知谁何之人而无之哉!生不肯享,死犹顾而笑之,
    财奴之可叹如此。佛云:‘一文将不去,谁有孽随身。’其僧之谓夫!”
    ○阿英
    甘玉,字璧人,庐陵人,父母早丧。遗弟珏,字双壁,始五岁,从兄鞠养。
    玉性友爱,抚弟如子。后珏渐长,丰姿秀出,又惠能文。玉益爱之,每曰:“吾
    弟表表,不可以无良匹。”然简拔过刻,姻卒不就。
    适读书匡山僧寺,夜初就枕,闻窗外有女子声。窥之,见三四女郎席地坐,
    数婢陈设酒,皆殊色也。一女曰:“秦娘子,阿英何不来?”下坐者曰:“昨自
    函谷来,被恶人伤右臂,不能同游,方用恨恨。”一女曰:“前宵一梦大恶,今
    犹汗悸。”下坐者摇手曰:“莫道,莫道!今宵姊妹欢会,言之吓人不快。”女
    笑曰:“婢子何胆怯尔尔!便有虎狼衔去耶?若要勿言,须歌一曲,为娘行侑酒。”
    女低吟曰:“闲阶桃花取次开,昨日踏青小约未应乖。付嘱东邻女伴少待莫相催,
    着得凤头鞋子即当来。”吟罢,一座无不叹赏。
    谈笑间,忽一伟丈夫岸然自外入,鹘睛荧荧,其貌狞丑。众啼曰:“妖至矣!”
    仓卒哄然,殆如鸟散。惟歌者婀娜不前,被执哀啼,强与支撑。丈夫吼怒,龁手
    断指,就便嚼食。女郎踣地若死。玉怜恻不可复忍,乃急袖剑拔关出,挥之,中
    股;股落,负痛逃去。扶女入室,面如尘土,血淋衿袖,验其手,则右拇断矣,
    裂帛代裹之。女始呻曰:“拯命之德,将何以报?”玉自初窥时,心已隐为弟谋,
    因告以意。女曰:“狼疾之人,不能操箕帚矣。当别为贤仲图之。”诘其姓氏,
    答言:“秦氏。”玉乃展衾,俾暂休养,自乃袱被他所。晓而视之,则床已空,
    意其自归。而访察近村,殊少此姓;广托戚朋,并无确耗。归与弟言,悔恨若失。
    珏一日偶游涂野,遇一二八女郎,姿致娟娟,顾之微笑,似将有言。因以秋
    波四顾而后问曰:“君甘家二郎否?”曰:“然。”曰:“君家尊曾与妾有婚姻
    之约,何今日欲背前盟,另订秦家?”珏云:“小生幼孤,夙好都不曾闻,请言
    族阀,归当问兄。”女曰:“无须细道,但得一言,妾当自至。”珏以未禀兄命
    为辞,女笑曰:“騃郎君!遂如此怕哥子耶?妾陆氏,居东山望村。三日内,当
    候玉音。”乃别而去。珏归,述诸兄嫂。兄曰:“此大谬语!父殁时,我二十余
    岁,倘有是说,那得不闻?”又以其独行旷野,遂与男儿交语,愈益鄙之。因问
    其貌,珏红彻面颈,不出一言。嫂笑曰:“想是佳人。”玉曰:“童子何辨妍媸?
    纵美,必不及秦;待秦氏不谐,图之未晚。”珏默而退。
    逾数日,玉在途,见一女子零涕前行,垂鞭按辔而微睨之,人世殆无其匹。
    使仆诘焉,答曰:“我旧许甘家二郎;因家贫远徙,遂绝耗问。近方归,复闻郎
    家二三其德,背弃前盟。往问伯伯甘璧人,焉置妾也?”玉惊喜曰“甘璧人,即
    我是也。先人曩约,实所不知。去家不远,请即归谋。”乃下骑授辔,步御以归。
    女自言:“小字阿英,家无昆季,惟外姊秦氏同居。”始悟丽者即其人也。玉欲
    告诸其家,女固止之。窃喜弟得佳妇,然恐其佻达招议。久之,女殊矜庄,又娇
    婉善言。母事嫂,嫂亦雅爱慕之。
    值中秋,夫妻方狎宴,嫂招之,珏意怅惘。女遣招者先行,约以继至;而端
    坐笑言良久,殊无去志。珏恐嫂待久,故连促之。女但笑,卒不复去。质旦,晨
    妆甫竟,嫂自来抚问:“夜来相对,何尔怏怏?”女微哂之。珏觉有异,质对参
    差,嫂大骇:“苟非妖物,何得有分身术?”玉亦惧,隔帘而告之曰:“家世积
    德,曾无怨仇。如其妖也,请速行,幸勿杀吾弟!”女腼然曰:“妾本非人,只
    以阿翁夙盟,故秦家姊以此劝驾。自分不能育男女,尝欲辞去,所以恋恋者,为
    兄嫂待我不薄耳。今既见疑,请从此诀。”转眼化为鹦鹉,翩然逝矣。
    初,甘翁在时,蓄一鹦鹉甚慧,尝自投饵。时珏四五岁,问:“饲鸟何为?”
    父戏曰:“将以为汝妇。”间鹦鹉乏食,则呼珏云:“不将饵去,饿煞媳妇矣!”
    家人亦皆以此为戏。后断锁亡去。始悟旧约云即此也。然珏明知非人,而思之不
    置;嫂悬情犹切,旦夕啜泣。玉悔之而无如何。
    后二年为弟聘姜氏女,意终不自得。有表兄为粤司李,玉往省之,久不归。
    适土寇为乱,近村里落,半为丘墟。珏大惧,率家人避山谷。山上男女颇杂,都
    不知其谁何。忽闻女子小语,绝类英,嫂促珏近验之,果英。珏喜极,捉臂不释,
    女乃谓同行者曰:“姊且去,我望嫂嫂来。”既至,嫂望见悲哽。女慰劝再三,
    又谓:“此非乐土。”因劝令归。众惧寇至,女固言:“不妨。”乃相将俱归。
    女撮土拦户,嘱安居勿出,坐数语,反身欲去。嫂急握其腕,又令两婢捉左右足,
    女不得已,止焉。然不甚归私室;珏订之三四,始为之一往。嫂每谓新妇不能当
    叔意。女遂早起为姜理妆,梳竟,细匀铅黄,人视之,艳增数倍;如此三日,居
    然丽人。嫂奇之,因言:“我又无子。欲购一妾,姑未遑暇。不知婢辈可涂泽否?”
    女曰:“无人不可转移,但质美者易为力耳。”遂遍相诸婢,惟一黑丑者,有宜
    男相。乃唤与洗濯,已而以浓粉杂药末涂之,如是三日,面赤渐黄;四七日,脂
    泽沁入肌理,居然可观。日惟闭门作笑,并不计及兵火。
    一夜,噪声四起,举家不知所谋。俄闻门外人马鸣动,纷纷俱去。既明,始
    知村中焚掠殆尽;盗纵群队穷搜,凡伏匿岸穴者,悉被杀掳。遂益德女,目之以
    神。女忽谓嫂曰:“妾此来,徒以嫂义难忘,聊分离乱之忧。阿伯行至,妾在此,
    如谚所云,非李非桃,可笑人也。我姑去,当乘间一相望耳。”嫂问:“行人无
    恙乎?”曰:“近中有大难。此无与他人事,秦家姊受恩奢,意必报之,固当无
    妨。”嫂挽之过宿,未明已去。玉自东粤归,闻乱,兼程进。途遇寇,主仆弃马,
    各以金束腰间,潜身丛棘中。一秦吉了飞集棘上,展翼覆之。视其足,缺一指,
    心异之。俄而群盗四合,绕莽殆遍,似寻之。二人气不敢息。盗既散,鸟始翔去。
    既归,各道所见。始知秦吉了即所救丽者也。
    后值玉他出不归,英必暮至;计玉将归而早出。珏或会于嫂所,间邀之,则
    诺而不赴。一夕,玉他往,珏意英必至;潜伏候之。未几,英果来,暴起,要遮
    而归于室。女曰:“妾与君情缘已尽,强合之,恐为造物所忌。少留有余,时作
    一面之会,如何?”珏不听,卒与狎。天明,诣嫂,嫂怪之。女笑云:“中途为
    强寇所劫,劳嫂悬望矣。”数语趋出。
    居无何,有巨狸衔鹦鹉经寝门过。嫂骇绝,固疑是英。时方沐,辍洗急号,
    群起噪击,始得之。左翼沾血,奄存余息。把置膝头,抚摩良久,始渐醒。自以
    喙理其翼。少选,飞绕中室,呼曰:“嫂嫂,别矣!吾怨珏也!”振翼遂去,不
    复来。
    ○橘树
    陕西刘公,为兴化令,有道士来献盆树,视之,则小橘细裁如指,摈弗受。
    刘有幼女,时六七岁,适值初度。道士云:“此不足供大人清玩,聊祝女公子福
    寿耳。”乃受之。女一见,不胜爱悦,置诸闺闼,朝夕护之惟恐伤。刘任满,橘
    盈把矣,是年初结实。简装将行,以橘重赘,谋弃之。女抱树娇啼。家人绐之曰:
    “暂去,且将复来。”女信之,涕始止。又恐为大力者负之而去,立视家人移栽
    墀下,乃行。
    女归,受庄氏聘。庄丙戌登进士,释褐为兴化令,夫人大喜。窃意十余年,
    橘不复存;及至。则橘已十围,实累累以千计。问之故役,皆云:“刘公去后,
    橘甚茂而不实,此其初结也。”更奇之。庄任三年,繁实不懈;第四年,憔悴无
    少华。夫人曰:“君任此不久矣。”至秋,果解任。
    异史氏曰:“橘其有夙缘于女与?何遇之巧也。其实也似感恩,其不华也似
    伤离。物犹如此,而况于人乎?”
    ○牛成章
    牛成章,江西之布商也。娶郑氏,生子、女各一。牛三十三岁病死。子名忠。
    时方十二;女八九岁而已。母不能贞,货产入囊,改醮而去,遗两孤,难以存济。
    有牛从嫂,年已六帙,贫寡无归,送与居处。数年,妪死,家益替。而忠渐长,
    思继父业而苦无资。妹适毛姓,毛富贾也,女哀婿假数十金付兄。兄从人适金陵,
    途中遇寇,资斧尽丧,飘荡不能归。偶趋典肆,见主肆者绝类其父,出而潜察之,
    姓字皆符,骇异不谕其故。惟日流连其旁,以窥意旨,而其人亦略不顾问。如此
    三日,觇其言笑举止,真父无讹。即又不敢拜识,乃自陈于群小,求以同乡之故,
    进身为佣。立券已,主人视其里居、姓氏,似有所动,问所从来。忠泣诉父名,
    主人怅然若失,久之,问:“而母无恙乎?”忠又不敢谓父死,婉应曰:“我父
    六年前经商不返,母醮而去。幸有伯母抚育,不然,葬沟渎久矣。”主人惨然曰:
    “我即是汝父也。”于是握手悲哀。又导入参其后母。后母姬,年三十余,无出,
    得忠喜,设宴寝门。
    牛终欷歔不乐,即欲一归故里。妻虑肆中乏人,故止之。牛乃率子纪理肆务。
    居之三月,乃以诸籍委子,取装西归。既别,忠实以父死告母,姬乃大惊,言:
    “彼负贩于此,曩所与交好者,留作当商,娶我已六年矣,何言死耶?”忠又细
    述之。相与疑念,不谕其由。逾一昼夜,而牛已返,携一妇人,头如蓬葆,忠视
    之,则其所生母也。牛摘耳顿骂:“何弃吾儿!”妇慑伏不敢少动。牛以口龁其
    项,妇呼忠曰:“儿救吾!儿救吾!”忠大不忍,横身蔽鬲其间。牛犹忿怒,妇
    已不见。众大惊,相哗以鬼。旋视牛,颜色惨变,委衣于地,化为黑气,亦寻灭
    矣。母子骇叹,举衣冠而瘗之。忠席父业,富有万金。后归家问之,则嫁母于是
    日死,一家皆见牛成章云。
    ○青娥
    霍桓,字匡九,晋人也。父官县尉,早卒。遗生最幼,聪惠绝人,十一岁,
    以神童入泮。而母过于爱惜,禁不令出庭户,年十三尚不能辨叔伯甥舅焉。
    同里有武评事者,好道,入山不返。有女青娥,年十四,美异常伦。幼时窃
    读父书,慕何仙姑之为人,父既隐,立志不嫁,母无奈之。一日,生于门外瞥见
    之。童子虽无知,只觉爱之极,而不能言;直告母,使委禽焉。母知其不可,故
    难之,生郁郁不自得。母恐拂儿意,遂托往来者致意武,果不谐。
    生行思坐筹,无以为计。会有一道士在门,手握小镵,长裁尺许,生借阅一
    过,问:“将何用?”答云:“此劚药之具,物虽微,坚石可入。”生未深信。
    道士即以斫墙上石,应手落如腐。生大异之,把玩不释于手,道士笑曰:“公子
    爱之,即以奉赠。”生大喜,酬之以钱,不受而去。持归,历试砖石,略无隔阂。
    顿念穴墙则美人可见,而不知其非法也。更定,逾垣而出,直至武第,凡穴两重
    垣,始达中庭。见小厢中,尚有灯火,伏窥之,则青娥卸晚装矣。少顷,烛灭,
    寂无声,穿墉入,女已熟眠。轻解双履,悄然登榻,又恐女郎惊觉,必遭呵逐,
    遂潜伏绣褶之侧,略闻香息,心愿窃慰。而半夜经营,疲殆颇甚,少一合眸,不
    觉睡去。女醒,闻鼻气休休,开目,见穴隙亮入。大骇,暗中拔关轻出,敲窗唤
    家人妇,共爇火操杖以往。则见一总角书生,酣眠绣榻,细审,识为霍生。推之
    始觉,遽起,目灼灼如流星,似亦不大畏惧,但腼然不作一语。众指为贼,恐呵
    之。始出涕曰:“我非贼,实以爱娘子故,愿以近芳泽耳。”众又疑穴数重垣,
    非童子所能者。生出镵以言异,共试之,骇绝,讶为神授。将共告诸夫人,女俯
    首沉思,意似不以为可。众窥知女意,因曰:“此子声名门第,殊不辱玷。不如
    纵之使去,俾复求媒焉。诘旦,假盗以告夫人,如何也?”女不答。众乃促生行。
    生索镵,共笑曰:“騃儿童!犹不忘凶器耶?”生觑枕边,有凤钗一股。阴纳袖
    中。已为婢子所窥,急白之,女不言亦不怒。一媪拍颈曰:“莫道他騃若,意念
    乖绝也。”乃曳之,仍自窦中出。
    既归,不敢实告母,但嘱母复媒致之。母不忍显拒,惟遍托媒氏,急为别觅
    良姻。青娥知之,中情皇急,阴使腹心者风示媪。媪悦,托媒往。会小婢漏泄前
    事,武夫人辱之,不胜恚愤。媒至,益触其怒,以杖画地,骂生并及其母。媒惧
    窜归,具述其状。生母亦怒曰:“不肖儿所为,我都梦梦。何遂以无礼相加!当
    交股时,何不将荡儿-女一并杀却?”由是见其亲属,辄便披诉。女闻,愧欲死,
    武夫人大悔,而不能禁之使勿言也。女阴使人婉致生母,且矢之以不他,其词悲
    切。母感之,乃不复言,而论亲之媒,亦遂辍矣。
    会秦中欧公宰是邑,见生文,深器之,时召入内署,极意优宠。一日,问生:
    “婚乎?”答言:“未。”细诘之,对曰:“夙与故武评事女小有盟约,后以微
    嫌,遂致中寝。”问:“有愿之否?”生腼然不言。公笑曰:“我当为子成之。”
    即委县尉教谕,纳币于武。夫人喜,婚乃定,逾岁,娶归。女入门,乃以镵掷地
    曰:“此寇盗物,可将去!”生笑曰:“勿忘媒妁。”珍佩之,恒不去身。女为
    人温良寡默,一日三朝其母,余惟闭门寂坐,不甚留心家务。母或以吊庆他往,
    则事事经纪,罔不井井。年余,生一子孟仙,一切委之乳保,似亦不甚顾惜。又
    四五年,忽谓生曰:“欢爱之缘,于兹八载。今离长会短,可将奈何!”生惊问
    之,即已默默,盛妆拜母,返身入室。追而诘之,则仰眠榻上而气绝矣。母子痛
    悼,购良材而葬之。母已衰迈,每每抱子思母,如摧肺肝,由是遘病,遂惫不起。
    逆害饮食,但思鱼羹,而近地则无,百里外始可购致。时厮骑皆被差遣,生性纯
    孝,急不可待,怀资独往,昼夜无停趾。返至山中,日已沉冥,两足跋骑,步不
    能咫。后一叟至,问曰:“足得毋泡乎?”生唯唯。叟便曳坐路隅,敲石取火,
    以纸裹药末,熏生两足讫。试使行,不惟痛止,兼益矫健。感极申谢,叟问:
    “何事汲汲?”答以母病,因历道所由。叟问:“何不另娶?”答云:“未得佳
    者。”叟遥指山村曰:“此处有一佳人,倘能从我去,仆当为君作伐。”生辞以
    母病待鱼,姑不遑暇。叟乃拱手,约以异日入村,但问老王,乃别而去。生归,
    烹鱼献母,母略进,数日寻瘳。乃命仆马往寻叟,至旧处,迷村所在。周章逾时,
    夕暾渐坠,山谷甚杂,又不可以极望。乃与仆上山头,以瞻里落;而山径崎岖,
    苦不可复骑,跋履而上,昧色笼烟矣。蹀躞四望,更无村落。方将下山,而归路
    已迷,心中燥火如烧。荒窜间,冥堕绝壁,幸数尺下有一线荒台,坠卧其上,阔
    仅容身,下视黑不见底。惧极,不敢少动。又幸崖边皆生小树,约体如栏。
    移时,见足傍有小洞口,心窃喜,以背着石,螬行而入。意稍稳,冀天明可
    以呼救。少顷,深处有光如星点。渐近之,约三四里许,忽睹廊舍,并无釭烛,
    而光明若昼。一丽人自房中出,视之,则青娥也。见生,惊曰:“郎何能来?”
    生不暇陈,抱祛呜恻。女劝止之,问母及儿,生悉述苦况,女亦惨然。生曰:
    “卿死年余,此得无冥间耶?”女曰:“非也,此乃仙府。曩时非死,所瘗,一
    竹杖耳。郎今来,仙缘有分也。”因导令朝父,则一修髯丈夫,坐堂上,生趋拜。
    女臼:“霍郎来。”翁惊起,握手略道平素。曰:“婿来大好,分当留此。”生
    辞以母望,不能久留。翁曰:“我亦知之。但迟三数日,即亦何伤。”乃饵以肴
    酒,即令婢设榻于西堂,施锦裀焉。生既退,约女同榻寝,女却之曰:“此何处,
    可容狎亵?”生捉臂不舍。窗外婢子笑声嗤然,女益惭。方争拒间,翁入,叱曰:
    “俗骨污吾洞府!宜即去!”生素负气,愧不能忍,作色曰:“儿女之情,人所
    不免,长者何当伺我?无难即去,但令女须便将去。”翁无辞,招女随之,启后
    户送之,赚生离门,父子阖扉去。回首峭壁镵岩,无少隙缝,只影茕茕,罔所归
    适。视天上斜月高揭,星斗已稀。怅怅良久,悲已而恨,面壁叫号,迄无应者。
    愤极,腰中出镵,凿石攻进,瞬息洞入三四尺许。隐隐闻人语曰:“孽障哉!”
    生奋力凿益急。忽洞底豁开二扉,推娥出曰:“可去,可去!”壁即复合。女怨
    曰:“既爱我为妇,岂有待丈人如此者?是何处老道士,授汝凶器,将人缠混欲
    死?”生得女,意愿已慰,不复置辩,但忧路险难归。女折两枝,各跨其一即化
    为马,行且驶,俄顷至家。时失生已七日矣。初,生之与仆相失也,觅之不得,
    归而告母。母遣人穷搜山谷,并无踪绪。正忧惶所,闻子自归,欢喜承迎。举首
    见妇,几骇绝。生略述之,母益忻慰。女以形迹诡异,虑骇物听,求即播迁,母
    从之。异郡有别业,刻期徙往,人莫之知。
    偕居十八年,生一女,适同邑李氏。后母寿终。女谓生曰:“吾家茅田中,
    有雉{艹孢}八卵,其地可葬,汝父子扶榇归窆。儿已成立,宜即留守庐墓,无庸
    复来。”生从其言,葬后自返。月余,孟仙往省之,而父母俱杳。问之老奴,则
    云:“赴葬未还。”心知其异,浩叹而已。
    孟仙文名甚噪,而困于场屋,四旬不售。后以拔贡入北闱,遇同号生,年可
    十七八,神采俊逸,爱之。视其卷,注顺天廪生霍仲仙。瞪目大骇,因自道姓名。
    仲仙亦异之,便问乡贯,孟悉告之。仲仙喜曰:“弟赴都时,父嘱文场中如逢山
    右霍姓者,吾族也,宜与款接,今果然矣。顾何以名字相同如此?”孟仙因诘高、
    曾,并严、慈姓讳,已而惊曰:“是我父母也!”仲仙疑年齿之不类。孟仙曰:
    “我父母皆仙人,何可以貌信其年岁乎?”因述往迹,仲仙始信。
    场后不暇休息,命驾同归。才到门,家人迎告,是夜失太翁及夫人所在。两
    人大惊。仲仙入而询诸妇,妇言:“昨夕尚共杯酒,母谓:‘汝夫妇少不更事。
    明日大哥来,吾无虑矣。’早旦入室,则阒无人矣。”兄弟闻之,顿足悲哀。仲
    仙犹欲追觅,孟仙以为无益,乃止。是科仲领乡荐。以晋中祖墓所在,从兄而归。
    犹冀父母尚在人间,随在探访,而终无踪迹矣。
    异史氏曰:“钻穴眠榻,其意则痴;凿壁骂翁,其行则狂;仙人之撮合之者,
    惟欲以长生报其孝耳。然既混迹人间,狎生子女,则居而终焉,亦何不可?乃三
    十年而屡弃其子,抑独何哉?异已!”
    ○镜听
    益都郑氏兄弟,皆文学士。大郑早知名,父母尝过爱之,又因子并及其妇;
    二郑落拓,不甚为父母所欢,遂恶次妇,至不齿礼。冷暖相形,颇存芥蒂。次妇
    每谓二郑:“等男子耳,何遂不能为妻子争气?”遂摈弗与同宿。于是二郑感愤,
    勤心锐思,亦遂知名。父母稍稍优顾之,然终杀于兄。
    次妇望夫甚切,是岁大比,窃于除夜以镜听卜。有二人初起,相推为戏,云:
    “汝也凉凉去!”妇归,凶吉不可解,亦置之。闱后,兄弟皆归。时暑气犹盛,
    两妇在厨下炊饭饷耕,其热正苦。忽有报骑登门,报大郑捷,母入厨唤大妇曰:
    “大男中式矣!汝可凉凉去。”次妇忿恻,泣且炊。俄又有报二郑捷者,次妇力
    掷饼杖而起,曰:“侬也凉凉去!”此时中情所激,不觉出之于口;既而思之,
    始知镜听之验也。
    异史氏曰:“贫穷则父母不子,有以也哉!庭帏之中,固非愤激之地;然二
    郑妇激发男儿,亦与怨望无赖者殊不同科。投杖而起,真千古之快事也!”
    ○牛
    陈华封,蒙山人。以盛暑烦热,枕藉野树下。忽一人奔波而来,首着围领,
    疾趋树阴,掬石而座,挥扇不停,汗下如流沈。陈起座,笑曰:“若除围领,不
    扇可凉。”客曰:“脱之易,再着难也。”就与倾谈,颇极蕴藉。既而曰:“此
    时无他想,但得冰浸良酝,一道冷芳,度下十二重楼,暑气可消一半。”陈笑曰:
    “此愿易遂,仆当为君偿之。”因握手曰:“寒舍伊迩,请即迂步。”客笑而从
    之。
    至家,出藏酒于石洞,其凉震齿。客大悦,一举十觥。日已就暮,天忽雨,
    于是张灯于室,客乃解除领巾,相与磅礴。语次,见客脑后时漏灯光,疑之。无
    何,客酩酊,眠榻上。陈移灯窃窥之,见耳后有巨穴,盏大,数道厚膜,间鬲如
    棂;棂外软革垂蔽,中似空空。骇极,潜抽髻簪,拨膜觇之,有一物状类小牛,
    随手飞出,破窗而去。益骇,不敢复拨。方欲转步,而客已醒。惊曰:“子窥见
    吾隐矣!放牛出,将为奈何?”陈拜诘其故,客曰:“今已若此,尚复何讳。
    实相告:我六畜瘟神耳。适所纵者牛,恐百里内牛无种矣。”陈故以养牛为业,
    闻之大恐,拜求术解。客曰:“余且不免于罪,其何术之能解?惟苦参散最效,
    其广传此方,勿存私念可也。”言已,谢别出门,又掬土堆壁龛中,曰:“每用
    一合亦效。”拱不复见。居无何,牛果病,瘟疫大作。陈欲专利,秘其方,不肯
    传,惟传其弟。弟试之神验。而陈自锉啖牛,殊罔所效。有牛两百蹄躈,倒毙
    殆尽;遗老牝牛四五头,亦逡巡就死。中心懊恼,无所用力。忽忆龛中掬土,念
    未必效,姑妄投之,经夜,牛乃尽起。始悟药之不灵,乃神罚其私也。后数年,
    牝牛繁育,渐复其故。
    ○金姑夫
    会稽有梅姑祠。神故马姓,族居东莞,未嫁而夫早死,遂矢志不醮,三旬而
    卒。族人祠之,谓之梅姑。
    丙申,上虞金生,赴试经此,入庙徘徊,颇涉冥想。至夜,梦青衣来,传梅
    姑命招之。从去,入祠,梅姑立候檐下,笑曰:“蒙君宠顾,实切依恋。不嫌陋
    拙,愿以身为姬侍。”金唯唯。梅姑送之曰:“君且去。设座成,当相迓耳。”
    醒而恶之。是夜,居人梦梅姑曰:“上虞金生,今为吾婿,宜塑其像。”诘村人
    语梦悉同。族长恐玷其贞,以故不从,未几一家俱病。大惧,为肖像于左。既成,
    金生告妻子曰:“梅姑迎我矣。”衣冠而死。妻痛恨,诣祠指女像秽骂;又升座
    批颊数四,乃去。今马氏呼为金姑夫。
    异史氏曰:“未嫁而守,不可谓不贞矣。为鬼数百年,而始易其操,抑何其
    无耻也?大抵贞魂烈魄,未必即依于土偶;其庙貌有灵,惊世而骇俗者,皆鬼狐
    凭之耳。”
    ○仙人岛
    王勉,字黾斋,灵山人。有才思,屡冠文场,心气颇高,善诮骂,多所凌折。
    偶遇一道士,视之曰:“子相极贵,然被‘轻薄孽’折除几尽矣。以子智慧,若
    反身修道,尚可登仙籍。”王嗤曰:“福泽诚不可知,然世上岂有仙人!”道士
    曰:“子何见之卑?无他求,即我便是仙耳。”王乃益笑其诬。
    道士曰:“我何足异。能从我去,真仙数十,可立见之。”问:“在何处?”
    曰:“咫尺耳。”遂以杖夹股间,即以一头授生,令如己状。嘱合眼,呵曰:
    “起!”觉杖粗如五斗囊,凌空翕飞,潜扪之,鳞甲齿齿焉。骇惧,不敢复动。
    移时,又呵曰:“止!”即抽杖去,落巨宅中,重楼延阁,类帝王居。有台高丈
    余,台上殿十一楹,弘丽无比。道士曳客上,即命童子设筵招宾。殿上列数十筵,
    铺张炫目。道士易盛服以伺。少顷,诸客自空中来,所骑或龙、或虎、或鸾凤,
    不一类。又各携乐器。有女子,有丈夫,有赤其两足。中独一丽者,跨彩凤,宫
    样妆束,有侍儿代抱乐具,长五尺以来,非琴非瑟,不知其名。酒既行,珍肴杂
    错,入口甘芳,并异常馐。王默然寂坐,惟目注丽者,然心爱其人,而又欲闻其
    乐,窃恐其终不一弹。酒阑,一叟倡言曰:“蒙崔真人雅召,今日可云盛会,自
    宜尽欢。请以器之同者,共队为曲。”于是各合配旅。丝竹之声,响彻云汉。独
    有跨凤者,乐伎无偶。群声既歇,侍儿始启绣囊,横陈几上。女乃舒玉腕,如掐
    筝状,其亮数倍于琴,烈足开胸,柔可荡魄。弹半炊许,合殿寂然,无有咳者。
    既阕,铿尔一声,如击清磬。共赞曰:“云和夫人绝技哉!”大众皆起告别,鹤
    唳龙吟,一时并散。
    道士设宝榻,锦衾备生寝处。王初睹丽人,心情已动,闻乐之后,涉想犹劳;
    念己才调,自合芥拾青紫,富贵后何求弗得;顷刻百绪,乱如蓬麻。道士似已知
    之,谓曰:“子前身与我同学,后缘意念不坚,遂坠尘网。仆不自他于君,实欲
    拔出恶浊;不料迷晦已深,梦梦不可提悟。今当送君行。未必无复见之期,然作
    天仙须再劫矣。”遂指阶下长石,令闭目坐,坚嘱无视。已,乃以鞭驱石。石飞
    起,风声灌耳,不知所行几许。忽念下方景界,未审何似,隐将两眸微开一线,
    则见大海茫茫,浑无边际。大惧,即复合,而身已随石俱堕,砰然一响,汩没若
    鸥。
    幸夙近海,略诸泅浮。闻人鼓掌曰:“美哉跌乎!”危殆方急,一女子援登
    舟上,且曰:“吉利,吉利,秀才‘中湿’矣!”视之,年可十六七,颜色艳丽。
    王出水寒栗,求火燎之。女子言:“从我至家,当为处置。苟适意,勿相忘。”
    王曰:“是何言哉!我中原才子,偶遭狼狈,过此图以身报,何但不忘!”女子
    以棹催艇,疾如风雨,俄已近岸。于舱中携所采莲花一握,导与俱去。
    半里许入村,见朱户南开,进历数重门,女子先驰入。少间,一丈夫出,是
    四十许人,揖王升阶,命侍者取冠袍袜履,为王更衣。既,询邦族。王曰:“某
    非相欺,才名略可听闻。崔真人切切眷恋,招升天阙。自分功名反掌,以故不愿
    栖隐。”丈夫起敬曰:“此名仙人岛,远绝人世。文若,姓桓,世居幽僻,何幸
    得近名流。”因而殷勤置酒。又从容而言曰:“仆有二女,长者芳云,年十六矣,
    只今未遭良匹,欲以奉侍高人,如何?”王意必采莲人,离席称谢。桓命于邻党
    中,招二三齿德来。顾左右,立唤女郎。无何,异香浓射,美姝十余辈,拥芳云
    出,光艳明媚,若芙蕖之映朝日。拜已,即坐,群姝列侍,则采莲人亦在焉。
    酒数行,一垂髫女自内出,仅十余龄,而姿态秀曼,笑依芳云肘下,秋波流
    动。桓曰:“女子不在闺中,出作何务?”乃顾客曰:“此绿云,即仆幼女。颇
    惠,能记典、坟矣。”因令对客吟诗,遂诵竹枝词三章,娇婉可听,便令傍姊隅
    坐。桓因谓:“王郎天才,宿构必富,可使鄙人得闻教乎?”王即慨然颂近体一
    作,顾盼自雄,中二句云:“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磊消。”邻叟再三诵
    之。芳云低告曰:“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也。”一座
    抚掌。桓请其他,王述水鸟诗云:“潴头鸣格磔,……”忽忘下句。甫一沉吟,
    芳云向妹呫々耳语,遂掩口而笑。绿云告父曰:“渠为姊夫续下句矣。云:
    “狗腚响弸巴。’”合席粲然。王有惭色。桓顾芳云:怒之以目。
    王色稍定,桓复请其文艺。王意世外人必不知八股业,乃炫其冠军之作,题
    为孝哉闵子骞二句,破云:“圣人赞大贤之孝……”绿云顾父曰:“圣人无字门
    人者,‘孝哉……’一句,即是人言。”王闻之,意兴索然。桓笑曰:“童子何
    知!不在此,只论文耳。”王乃复诵,每数句,姊妹必相耳语,似是月旦之词,
    但嚅嗫不可辨。王诵至佳处,兼述文宗评语,有云:“字字痛切。”绿云告父曰:
    “姊云:‘宜删“切”字。’”众都不解。桓恐其语嫚,不敢研诘。王诵毕,又
    述总评,有云:“羯鼓一挝,则万花齐落。”芳云又掩口语妹,两人皆笑不可仰。
    绿云又告曰:“姊云:‘羯鼓当是四挝。’”众又不解。绿云启口欲言。芳云忍
    笑诃之曰:“婢子敢言,打煞矣!”众大疑,互有猜论。绿云不能忍,乃曰:
    “去‘切’字,言‘痛’则‘不通’。鼓四挝,其声云‘不通又不通’也。”众
    大笑。桓怒诃之,因而自起泛卮,谢过不遑。
    王初以才名自诩,目中实无千古,至此,神气沮丧,徒有汗-。桓谀而慰之
    曰:“适有一言,请席中属对焉:‘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似玉。’”众未措想,
    绿云应声曰:“黾翁头上,再着半夕即成龟。”芳云失笑,呵手扭胁肉数四。绿
    云解脱而走,回顾曰:“何预汝事!汝骂之频频,不以为非,宁他人一句,便不
    许耶?”桓咄之,始笑而去。邻叟辞别。
    诸婢导夫妻入内寝,灯烛屏榻,陈设精备。又视洞房中,牙签满架,靡书不
    有。略致问难,响应无穷。王至此,始觉望洋堪羞。女唤“明珰”,则采莲者趋
    应,由是始识其名。屡受诮辱,自恐不见重于闺闼;幸芳云语言虽虐,而房帏之
    内,犹相爱好。王安居无事,辄复吟哦。女曰:“妾有良言,不知肯嘉纳否?”
    问:“何言?”曰:“从此不作诗,亦藏拙之一道也。”王大惭,遂绝笔。
    久之,与明珰渐狎,告芳云曰:“明珰与小生有拯命之德,愿少假以辞色。”
    芳云乃即许之。每作房中之戏,招与共事,两情益笃,时色授而手语之。芳云微
    觉,责词重叠,王惟喋喋,强自解免。一夕,对酌,王以为寂,劝招明珰。芳云
    不许,王曰:“卿无书不读,何不记‘独乐乐’数语?”芳云曰:“我言君不通,
    今益验矣。句读尚不知耶?‘独要,乃乐于人要;问乐,孰要乎?曰:不。’”
    一笑而罢。适芳云姊妹赴邻女之约,王得间,急引明珰,绸缪备至。当晚,觉小
    腹微痛,痛已,而前阴尽肿。大惧,以告芳云。云笑曰:“必明珰之恩报矣!”
    王不敢隐,实供之。芳云曰:“自作之殃,实无可以方略。既非痛痒。听之可矣。”
    数日不瘳,优闷寡欢。芳云知其意,亦不问讯,但凝视之,秋水盈盈,朗若曙星。
    王曰:“卿所谓‘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芳云笑曰:“卿所谓‘胸中不正,
    则瞭子眸焉’。”盖“没有”之“没”,俗读似“眸”,故以此戏之也。王失
    笑,哀求方剂。曰:“君不听良言,前此未必不疑妾为妒意。不知此婢,原不可
    近。曩实相爱,而君若东风之吹马耳,故唾弃不相怜。无已,为若治之。然医师
    必审患处。”乃探衣而咒曰:“‘黄鸟黄鸟,无止于楚!’”王不觉大笑,笑已
    而瘳。
    逾数月,王以亲老子幼,每切怀忆,以意告女。女曰:“归即不难,但会合
    无日耳。”王涕下交颐,哀与同归,女筹思再三,始许之,桓翁张筵祖饯。绿云
    提篮入,曰:“姊姊远别,莫可持赠。恐至海南,无以为家,夙夜代营宫室,勿
    嫌草创。”芳云拜而受之。近而审谛,则用细草制为楼阁,大如橼,小如橘,约
    二十余座,每座梁栋榱题,历历可数,其中供帐床榻,类麻粒焉。王儿戏视之,
    而心窃叹其工。芳云曰:“实于君言:我等皆是地仙。因有夙分,遂得陪从。本
    不欲践红尘,徒以君有老父,故不忍违。待父天年,须复还也。”王敬诺。桓乃
    问:“陆耶?舟耶?”王以风涛险,愿陆。出则车马已候于门。
    谢别而迈,行踪骛驶。俄至海岸,王心虑其无途。芳云出素练一匹,望南抛
    去,化为长堤,其阔盈丈。瞬息驰过,堤亦渐收。至一处,潮水所经,四望辽邈。
    芳云止勿行,下车取篮中草具,偕明珰数辈,布置如法,转眼化为巨第。并入解
    装,则与岛中居无稍差殊,洞房内几榻宛然。时已昏暮,因止宿焉。
    早旦,命王迎养。王命骑趋诣故里,至则居宅已属他姓。问之里人,始知母
    及妻皆已物故,惟老父尚存。子善博,田产并尽,祖孙莫可栖止,暂僦居于西村。
    王初归时,尚有功名之念,不恝于怀;及闻此况,沉痛大悲,自念富贵纵可携取,
    与空花何异。驱马至西村见父,衣服滓敝,衰老堪怜。相见,各哭失声;问不肖
    子,则出-未归。王乃载父而还。芳云朝拜已毕,燂汤请浴,进以锦裳,寝以
    香舍。又遥致故老与谈宴,享奉过于世家。子一日寻至其处,王绝之,不听入,
    但予以廿金,使人传语曰:“可持此买妇,以图生业。再来,则鞭打立毙矣!”
    子泣而去。王自归,不甚与人通礼;然故人偶至,必延接盘桓,捴抑过于平时。
    独有黄子介,夙与同门学,亦名士之坎坷者,王留之甚久,时与秘语,赂遗甚厚。
    居三四年,王翁卒,王万钱卜兆,营葬尽礼。时子已娶妇,妇束男子严,子-亦
    少间矣;是日临丧,始得拜识姑嫜。芳云一见,许其能家,赐三百金为田产之费。
    翼日,黄及子同往省视,则舍宇全渺,不知所在。
    异史氏曰:“佳丽所在,人且于地狱中求之,况享受无穷乎?地仙许携姝丽,
    恐帝阙下虚无人矣。轻薄减其禄籍,理固宜然,岂仙人遂不之忌哉?彼妇之口,
    抑何其虐也!”
    ○阎罗薨
    巡抚某公父,先为南服总督,殂谢已久。公一夜梦父来,颜色惨栗,告曰:
    “我生平无多孽愆,只有镇师一旅,不应调而误调之,途逢海寇,全军尽覆。今
    讼于阎君,刑狱酷毒,实可畏凛。阎罗非他,明日有经历解粮至,魏姓者是也。
    当代哀之,勿忘!”醒而异之,意未深信。既寐,又梦父让之曰:“父罹厄难,
    尚弗镂心,犹妖梦置之耶?”公大异之。
    明日,留心审阅,果有魏经历,转运初至,即刻传入,使两人捺坐,而后起
    拜,如朝参礼。拜已,长跽涟洏而告以故。魏不自任,公伏地不起。魏乃云:
    “然,其有之。但阴曹之法,非若阳世懜懜,可以上下其手,即恐不能为力。”
    公哀之益切,魏不得已,诺之。公又求其速理,魏筹回虑无静所,公请为粪除宾
    廨,许之。公乃起。又求一往窥听,魏不可。强之再四,嘱曰:“去即勿声。且
    冥刑虽惨,与世不同,暂置若死,其实非死。如有所见,无庸骇怪。”
    至夜,潜伏廨侧,见阶下囚人,断头折臂者,纷杂无数。墀中置火铛油镬,
    数人炽薪其下。俄见魏冠带出,升座,气象威猛,迥与曩殊。群鬼一时都伏,齐
    鸣冤苦。魏曰:“汝等命戕于寇,冤自有主,何得妄告官长?”众鬼哗言曰:
    “例不应调,乃被妄檄前来,遂遭凶害,谁贻之冤?”魏又曲为解脱,众鬼嗥冤,
    其声讠凶动。魏乃唤鬼役:“可将某官赴油鼎,略入一煠,于理亦当。”察其
    意,似欲借此以泄众忿。即有牛首阿旁,执公父至,即以利叉刺入油鼎。公见之,
    中心惨怛,痛不可忍,不觉失声一号,庭中寂然,万形俱灭矣。
    公叹咤而归。及明,视魏,则已死于廨中。松江张禹定言之。以非佳名,故
    讳其人。
    ○颠道人
    颠道人,不知姓名,寓蒙山寺。歌哭不常,人莫之测,或见其煮石为饭者。
    会重阳,有邑贵载酒登临,舆盖而往,宴毕过寺,甫及门,则道人赤足着破
    衲,自张黄盖,作警跸声而出,意近玩弄。邑贵乃惭怒,挥仆辈逐骂之。道人笑
    而却走。逐急,弃盖,共毁裂之,片片化为鹰隼,四散群飞。众始骇。盖柄转成
    巨蟒,赤鳞耀目。众哗欲奔,有同游者止之曰:“此不过翳眼之幻术耳,乌能噬
    人!”遂操刃直前。蟒张吻怒逆,吞客咽之。众骇,拥贵人急奔,息于三里之外。
    使数人逡巡往探,渐入寺,则人蟒俱无。方将返报,闻老槐内喘急如驴,骇甚。
    初不敢前,潜踪移近之,见树朽中空,有窍如盘。试一攀窥,则斗蟒者倒植其中,
    而孔大仅容两手,无术可以出之。急以刀劈树,比树开而人已死,逾时少苏,舁
    归。道入不知所之矣。
    异史氏曰:“张盖游山,厌气浃天骨髓。仙人游戏三昧,一何可笑!余乡殷
    生文屏,毕司农之妹夫也,为人玩世不恭。章丘有周生者,以寒贱起家,出必驾
    肩而行。亦与司农有瓜葛之旧。值太夫人寿,殷料其必来,先候于道,着猪皮靴,
    公服持手本。俟周至,鞠躬道左,唱曰:“淄川生员,接章丘生员!”周惭,下
    舆,略致数语而别。少间,同聚于司农之堂,冠裳满座,视其服色,无不窃笑;
    殷傲睨自若。既而筵终出门,各命舆马。殷亦大声呼:“殷老爷独龙车何在?”
    有二健仆,横扁杖于前,腾身跨之。致声拜谢,飞驰而去。殷亦仙人之亚也。”
    ○胡四娘
    程孝思,剑南人,少惠能文。父母俱早丧,家赤贫,无衣食业,求佣为胡银
    台司笔札。胡公试使文,大悦之,曰:“此不长贫,可妻也。”
    银台有三子四女,皆褓中论亲于大家;止有少女四娘孽出,母早亡,笄年未
    字,遂赘程。或非笑之,以为惛髦之乱命,而公弗之顾也,除馆馆生,供备丰
    隆。群公子鄙不与同食,婢仆咸揶揄焉。生默默不较短长,研读甚苦,众从旁厌
    讥之,程读弗辍,群又以鸣钲锽聒其侧,程携卷去读于闺中。初,四娘之未字也,
    有神巫知人贵贱,遍观之,都无谀词,惟四娘至,乃曰:“此真贵人也!”及赘
    程,诸姊妹皆呼之“贵人”以嘲笑之,而四娘端重寡言,若罔闻之。渐至婢媪,
    亦率相呼。四娘有婢名桂儿,意颇不平,大言曰:“何知吾家郎君,便不作贵官
    耶?”二姊闻而嗤之曰:“程郎如作贵官,当抉我眸子去!”桂儿怒而言曰:
    “到尔时,恐不舍得眸子也!”二姊婢春香曰:“二娘食言,我以两睛代之。”
    桂儿益恚,击掌为誓曰:“管教两丁盲也!”二姊忿其语侵,立批之,桂儿号哗。
    夫人闻知,即亦无所可否,但微哂焉。桂儿噪诉四娘,四娘方绩,不怒亦不言,
    绩自若。
    会公初度,诸婿皆至,寿仪充庭。大妇嘲四娘曰:“汝家祝仪何物?”二妇
    曰:“两肩荷一口!”四娘坦然,殊无惭怍。人见其事事类痴,愈益狎之。独有
    公爱妾李氏,三姊所自出也,恒礼重四娘,往往相顾恤。每谓三娘曰:“四娘内
    慧外朴,聪明浑而不露,诸婢子皆在其包罗中而不自知。况程郎昼夜攻苦,夫岂
    久为人下者?汝勿效尤,宜善之,他日好相见也。”故三娘每归宁,辄加意相欢。
    是年,程以公力得入邑庠。明年,学使科试士,而公适薨,程縗哀如子,未
    得与试。既离苫块,四娘赠以金,使趋入“遗才”籍。嘱曰:“曩久居,所不被
    呵逐者,徒以有老父在,今万分不可矣!倘能吐气,庶回时尚有家耳。”临别,
    李氏、三娘赂遗优厚。程入闱,砥志研思,以求必售。无何,放榜,竟被黜。愿
    乖气结,难于旋里,幸囊资小泰,携卷入都。时妻党多任京秩,恐见诮讪,乃易
    旧名,诡托里居,求潜身于大人之门。东海李兰台见而器之,收诸幕中,资以膏
    火,为之纳贡,使应顺天举,连战皆捷,授庶吉士。自乃实言其故。李公假千金,
    先使纪纲赴剑南,为之治第。时胡大郎以父亡空匮,货其沃墅,因购焉。既成,
    然后贷舆马往迎四娘。
    先是,程擢第后,有邮报者,举宅皆恶闻之;又审其名字不符,叱去之。适
    三郎完婚,戚眷登堂为餪,姊妹诸姑咸在,惟四娘不见招于兄嫂,忽一人驰入,
    呈程寄四娘函信,兄弟发视,相顾失色。筵中诸眷客,始请见四娘,姊妹惴惴,
    惟恐四娘衔恨不至。无何,翩然竟来。申贺者,捉坐者,寒暄者,喧杂满屋。耳
    有听,听四娘;目有视,视四娘;口有道,道四娘也:而四娘凝重如故。众见其
    靡所短长,稍就安帖,于是争把盏酌四娘。方宴笑间,门外啼号甚急,群致怪问。
    俄见春香奔入,面血沾染,共诘之,哭不能对。二娘呵之,始泣曰:“桂儿逼索
    眼睛,非解脱,几抉去矣!”二娘大惭,汗粉交下。四娘漠然;合坐寂无一语,
    各始告别。四娘盛妆,独拜李夫人及三姊,出门登车而去。众始知买墅者,即程
    也。四娘初至墅,什物多阙。夫人及诸郎各以婢仆、器具相赠遗,四娘一无所受;
    惟李夫人赠一婢,受之。居无何,程假归展墓,车马扈从如云。诣岳家,礼公柩,
    次参李夫人。诸郎衣冠既竟,已升舆矣。胡公殁,群公子日竞资财,柩之弗顾。
    数年,灵寝漏败,渐将以华屋作山丘矣。程睹之悲,竟不谋于诸郎,刻期营葬,
    事事尽礼。殡日,冠盖相属,里中咸嘉叹焉。
    程十余年历秩清显,凡遇乡党厄急罔,不极力。二郎适以人命被逮,直指巡
    方者,为程同谱,风规甚烈。大郎浼妇翁王观察函致之,殊无裁答,益惧。欲往
    求妹,而自觉无颜,乃持李夫人手书往。至都,不敢遽进。觑程入朝,而后诣之。
    冀四娘念手足之义,而忘睚眦之嫌。阍人既通,即有旧媪出,导入厅事,具酒馔,
    亦颇草草。食毕,四娘出,颜温霁,问:“大哥人事大忙,万里何暇枉顾?”大
    郎五体投地,泣述所来。四娘扶而笑曰:“大哥好男子,此何大事,直复尔尔?
    妹子一女流,几曾见呜呜向人?”大郎乃出李夫人书。四娘曰:“诸兄家娘子,
    都是天人,各求父兄,即可了矣,何至奔波到此?”大郎无词,但顾哀之。四娘
    作色曰:“我以为跋涉来省妹子,乃以大讼求贵人耶!”拂袖径入。大郎惭愤而
    出。归家详述,大小无不诟詈,李夫人亦谓其忍。逾数日,二郎释放宁家,众大
    喜,方笑四娘之徒取怨谤也。俄而四娘遣价候李夫人。唤入,仆陈金币,言:
    “夫人为二舅事,遣发甚急,未遑字覆。聊寄微仪,以代函信。”众始知二郎之
    归,乃程力也。后三娘家渐贫,程施报逾于常格。又以李夫人无子,迎养若母焉。
    ○僧术
    黄生,故家子,才情颇赡,夙志高骞。村外兰若,有居僧某,素与分深,既
    而僧云游,去十余年复归。见黄,叹曰:“谓君腾达已久,今尚白纻耶?想福命
    固薄耳。请为君贿冥中主者。能置十千否?”答言:“不能。”僧曰:“请勉办
    其半,余当代假之。三日为约。”黄诺之。竭力典质如数。
    三日,僧果以五千来付黄。黄家旧有汲水井,深不竭,云通河海。僧命束置
    井边,戒曰:“约我到寺,即推堕井中。候半炊时,有一钱泛起,当拜之。”乃
    去。黄不解何术,转念效否未定,而十千可惜。乃匿其九,而以一千投之。少间,
    巨泡突起,铿然而破,即有一钱浮出,大如车轮。黄大骇,既拜,又取四千投焉。
    落下,击触有声,为大钱所隔,不得沉。日暮,僧至,谯让之曰:“胡不尽投?”
    黄云:“已尽投矣。”僧曰:“冥中使者止将一千去,何乃妄言?”黄实告之,
    僧叹曰:“鄙吝者必非大器。此子之命合以明经终,不然,甲科立致矣。”黄大
    悔,求再禳之,僧固辞而去。黄视井中钱犹浮,以绠钓上,大钱乃沉。是岁,黄
    以副榜准贡,卒如僧言。
    异史氏曰:“岂冥中亦开捐纳之科耶?十千而得一第,直亦廉矣。然一千准
    贡,犹昂贵耳。明经不第,何值一钱!”
    ○柳生
    周生,顺天宦裔也,与柳生善。柳得异人之传,精袁许之术。尝谓周曰:
    “子功名无分,万钟之资,尚可以人谋,然尊阃薄相,恐不能佐君成业。”未几,
    妇果亡,家室萧条,不可聊赖。
    因诣柳,将以卜姻。入客舍坐良久,柳归内不出。呼之再三,始方出,曰:
    “我日为君物色佳偶,今始得之。适在内作小术,求月老系赤绳耳。”周喜,问
    之,答曰:“甫有一人携囊出,遇之否?”曰:“遇之。褴褛若丐。”曰:“此
    君岳翁,宜敬礼之。”周曰:“缘相交好,遂谋隐密,何相戏之甚也!仆即式微,
    犹是世裔,何至下昏于市侩?”柳曰:“不然。犁牛尚有子,何害?”周问:
    “曾见其女耶?”答曰:“未也。我素与无旧,姓名亦问讯知之。”周笑曰:
    “尚未知犁牛,何知其子?”柳曰:“我以数信之,其人凶而贱,然当生厚福之
    女。但强合之必有大厄,容复禳之。”周既归,未肯以其言为信,诸方觅之,迄
    无一成。
    一日,柳生忽至,曰:“有一客,我已代折简矣。”问:“为谁?”曰:
    “且勿问,宜速作黍。”周不谕其故,如命治具。俄客至,盖傅姓营卒也。心内
    不合,阳浮道与之;而柳生承应甚恭。少间,酒肴既陈,杂恶草具进。柳起告客:
    “公子向慕已久,每托某代访,曩夕始得晤。又闻不日远征,立刻相邀,可谓仓
    卒主人矣。”饮间,傅忧马病,不可骑,柳亦俯首为之筹思。既而客去,柳让周
    曰:“千金不能买此友,何乃视之漠漠?”借马骑归,因假周命,登门持赠傅。
    周既知,稍稍不快,已无如何。
    过岁,将如江西,投臬司幕。诣柳问卜,柳言:“大吉!”周笑曰:“我意
    无他,但薄有所猎,当购佳妇,几幸前言之不验也,能否?”柳云:“并如君愿。”
    及至江西,值大寇叛乱,三年不得归。后稍平,选日遵路,中途为土寇所掠,同
    难人七八位,皆劫其金资,释令去,惟周被掳至巢。盗首诘其家世,因曰:“我
    有息女,欲奉箕帚,当即无辞。”周不答,盗怒,立命枭斩。周惧,思不如暂从
    其请,因从容而弃之。遂告曰:“小生所以踟蹰者,以文弱不能从戎,恐益为丈
    人累耳。如使夫妇得相将俱去,恩莫厚焉。”盗曰:“我方忧女子累人,此何不
    可从也。”引入内,妆女出见,年可十八九,盖天人也。当夕合卺,深过所望。
    细审姓氏,乃知其父,即当年荷囊人也。因述柳言,为之感叹。
    过三四日,将送之行,忽大军掩至,全家皆就执缚。有将官三员监视,已将
    妇翁斩讫,寻次及周。周自分已无生理,一员审视曰:“此非周某耶?”盖傅卒
    已军功授副将军矣。谓僚曰:“此吾乡世家名士,安得为贼。”解其缚,问所从
    来。周诡曰:“适从江臬娶妇而归,不意途陷盗窟,幸蒙拯救,德戴二天!但室
    人离散,求借洪威,更赐瓦全。”傅命列诸俘,令其自认,得之。饷以酒食,助
    以资斧,曰:“曩受解骖之惠,旦夕不忘。但抢攘间,不遑修礼,请以马二匹、
    金五十两,助君北旋。”又遣二骑持信矢护送之。
    途中,女告周曰:“痴父不听忠告,母氏死之。知有今日久矣,所以偷生旦
    暮者,以少时曾为相者所许,冀他日能收亲骨耳。某所窖藏巨金,可以发赎父骨,
    余者携归,尚足谋生产。”嘱骑者候于路,两人至旧处,庐舍已烬,于灰火中取
    佩刀掘尺许,果得金,尽装入橐,乃返。以百金赂骑者,使瘗翁尸,又引拜母冢,
    始行。至直隶界,厚赐骑者而去。周久不归,家人谓其已死,恣意侵冒,粟帛器
    具,荡无存者。闻主人归,大惧,哄然尽逃;只有一妪、一婢、一老奴在焉。周
    以出死得生,不复追问。及访柳,则不知所适矣。
    女持家逾于男子,择醇笃者授以资本,而均其息。每诸商会计于檐下,女垂
    帘听之,盘中误下一珠,辄指其讹。内外无敢欺。数年,伙商盈百,家数十巨万
    矣。乃遣人移亲骨,厚葬之。
    异史氏曰:“月老可以贿嘱,无怪媒妁之同于牙侩矣。乃盗也而有是女耶?
    培塿无松柏,此鄙人之论耳。妇人女子犹失之,况以相天下士哉!”
    ○冤狱
    朱生,阳谷人,少年佻达,喜诙谑。因丧偶,往求媒媪,遇其邻人之妻,睨
    之美,戏谓媪曰:“适睹尊邻,雅少丽,若为我求凰,渠可也。”媪亦戏曰:
    “请杀其男子,我为若图之。”朱笑曰:“诺。”
    更月余,邻人出讨负、被杀于野。邑令拘邻保,血肤取实,究无端绪,惟媒
    媪述相谑之词,以此疑朱。捕至,百口不承。令又疑邻妇与私,扌旁掠之,五毒
    参至,妇不能堪,诬伏。又讯朱,朱曰:“细嫩不任苦刑,所言皆妄。既是冤死,
    而又加以不节之名,纵鬼神无知,予心何忍乎?我实供之可矣:欲杀夫而娶其妇,
    皆我之为,妇不知之也。”问:“何凭?”答言:“血衣可证。”及使人搜诸其
    家,竟不可得。又掠之,死而复苏者再。朱乃云:“此母不忍出证据死我耳,待
    自取之。”因押归告母曰:“予我衣,死也;即不予,亦死也;均之死,故迟也
    不如其速也。”母泣,入室移时,取衣出付之。令审其迹确,拟斩。再驳再审,
    无异词。经年余,决有日矣。
    令方虑囚,忽一人直上公堂,怒目视令而大骂曰:“如此愦愦,何足临民!”
    隶役数十辈,将共执之。其人振臂一挥,颓然并仆。令惧,欲逃,其人大言曰:
    “我关帝前周将军也!昏官若动,即便诛却!”令战惧悚听。其人曰:“-者
    乃宫标也,于朱某何与?”言已,倒地,气若绝。少顷而醒,面无人色。及问其
    人,则宫标也,搒之,尽服其罪。
    盖宫素不逞,知某讨负而归,意腰橐必富,及杀之,竟无所得。闻朱诬服,
    窃自幸,是日身入公门,殊不自知。令问朱血衣所自来,朱亦不知之。唤其母鞠
    之,则割臂所染,验其左臂刀痕,犹未平也。令亦愕然。后以此被参揭免官,罚
    赎羁留而死。年余,邻母欲嫁其妇,妇感朱义,遂嫁之。
    异史氏曰:“讼狱乃居官之首务,培阴骘,灭天理,皆在于此,不可不慎也。
    躁急污暴,固乖天和;淹滞因循,亦伤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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