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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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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邻巷,见一客风度洒如,问之则真生,咸阳僦寓者也。 心慕之。明日,往投刺,适值其出;凡三谒,皆不遇。乃阴使人窥其在舍而后过 之,真走避不出;贾搜之始出。促膝倾谈,大相知悦。贾就逆旅,遣僮行沽。真 又善饮,能雅谑,乐甚。酒欲尽,真搜箧出饮器,玉卮无当,注杯酒其中,盎然 已满;以小盏挹取入壶,并无少减。贾异之,坚求其术。真曰:“我不愿相见者, 君无他短,但贪心未净耳。此乃仙家隐术,何能相授。”贾曰:“冤哉!我何贪? 间萌奢想者徒以贫耳。”一笑而散。由此往来无间,形骸尽忘。每值乏窘,真辄 出黑石一块,吹咒其上,以磨瓦砾,立刻化为白金,便以赠生;仅足所用,未尝 赢余。贾每求益,真曰:“我言君贪,如何,如何!”贾思明告必不可得,将乘 其醉睡,窃石而要之。一日饮既卧,贾潜起,搜诸衣底。真觉之,曰:“子真丧 心,不可处也!”遂辞别,移居而去。 后年余,贾游河干,见一石莹洁,绝类真生物。拾之,珍藏若宝。过数日真 忽至,然若有所失。贾慰问之,真曰:“君前所见,乃仙人点金石也。曩从 抱真子游,彼怜我介,以此相贻。醉后失去,隐卜当在君所。如有还带之恩,不 敢忘报。”贾笑曰:“仆生平不敢欺友朋,诚如所卜。但知管仲之贫者,莫如鲍 叔,君且奈何?”真请以百金为赠。贾曰:“百金非少,但授我口诀,一亲试之, 无憾矣。”真恐其寡信。贾曰:“君自仙人,岂不知贾某宁失信于朋友者乎!” 真授其诀。贾顾砌石上有巨石,将试之。真掣其肘,不听前。贾乃俯掬半砖置砧 上曰:“若此者,非多耶?”真乃听之。贾不磨砖而磨砧;真变色欲与争,而砧 已化为浑金。反石于真。真叹曰:“业如此,复何言。然妄以福禄加人,必遭天 谴。如逭我罪,施材百具、絮衣百领,肯之乎?”贾曰:“仆所欲得钱者,原非 欲窖藏之也。君尚视我为守钱虏耶?”真喜而去。 贾得金,且施且贾,不三年,施数已满。真忽至,握手曰:“君信义人也! 别后被福神奏帝,削去仙籍;蒙君博施,今幸以功德消罪。愿勉之,勿替也。” 贾问真:“系天上何曹?”曰:“我乃有道之狐耳。出身綦微。不堪孽累,故生 平自爱,一毫不敢妄作。”贾为设酒,遂与欢饮如初。贾至九十余,狐犹时至其 家。 长山某,卖解砒药,即垂危,灌之无不活。然秘其方,不传人。一日,以株 连被逮。妻弟饷狱食,隐置砒霜。坐待食已,乃告之,不信。少顷,腹中溃动, 始大惊,骂曰:“畜生!速向城中物色薜荔爪为末,清水一盏,将来!”妻弟如 言。觅至,某已呕泻欲死,急服之,立刻而愈。其方始传。此亦犹狐之秘其石也。 ○布商 布商某,至青州境,偶入废寺,见其院宇零落,叹悼不已。僧在侧曰:“如 有善信,暂起山门,亦佛面之光。”客慨然自任。僧喜,邀入方丈,款待殷勤。 僧又举内外殿阁,并请装修;客辞不能。僧固强之,词色悍怒。客惧,请倾囊倒 装,悉以授僧。欲出,僧止之曰:“君竭资实非所愿,得毋甘心于我乎?不如先 之。”遂持刀相向。客哀求切,不听。请自经,许之。逼置暗室,且迫促之。适 有防海将军经寺外,遥自缺墙外望见一红裳女子入僧舍,疑之。下马入寺,遍搜 不得。至暗室所,严扃双扉,僧不肯开,托有妖异。将军怒,斩关入,则见客缢 梁上。救之,复苏,诘得其情。又械问僧女子所在,实为乌有,盖神佛现化也。 杀僧,财物仍以归客。客重募修庙宇,从此香火大盛。赵孝廉丰原言之最悉。 ○彭二挣 禹城韩公甫言:与邑人彭二挣并行于途,忽回首不见之,惟空蹇随行,但闻 号救甚急,细听则在被囊中。近视囊内累然,虽偏重不得堕。欲出之,而囊口缝 纫甚密;以刀断线,始见彭犬卧其中,出而问之,亦不自知其何以入。盖其家有 狐为祟,乃狐之所为也。 ○何仙 长山王公子瑞亭,能以乩卜。乩神自称何仙,乃纯阳弟子,或云是吕祖所跨 鹤云。每降,辄与人论文作诗。李太史质君师事之,丹黄课艺,理绪明切;太史 揣摹成,何仙力居多焉,故文学士多皈依之。每为人决疑难事,多凭理,不甚言 休咎。 辛未,朱文宗案临济南,试后,诸友请决第等。何仙索试艺,悉月旦之。有 乐陵李忭,乃好学深思之士,其相好友在座,出其文,代为之请。乩批云:“一 等。”少间,又批云:“适评李生,据文为断。然此生运气大晦,应犯夏楚。异 哉!文与数适不相符,岂文宗不论文耶?诸公少待,试往探之。”少顷,又书云: “适至提学署中,见文宗公事旁午,所焦虑者殊不在文也。一切置之幕客,客六 七人,粟生、例监,都在其中,前生全无根气,大半饿鬼道中游魂,乞食于四方 者也。曾在黑暗狱中八百年,损其目之精气,如人久在洞中,乍出则天地异色, 无正明也。中有一二为人身所化者,阅卷分曹,恐不能适相值耳。”众问挽回之 术,书云:“其术至实,人所共晓,何必问?”众会其意,以告李。李惧,以文 质孙太史子未,且诉以兆。太史赞其文,为解其惑。李心益壮,乩语不复置怀。 案发,竟居四等。太史大骇,取其文复阅之,殊无疵摘。评云:“石门公祖,素 有文名,必不悠谬至此。此必幕中醉汉,不识句读者所为。”于是众益服何仙之 神,共焚香祝谢之。乩又批云:“李生勿以暂时之屈,遂怀惭怍。当多写试卷, 益暴之,明岁可得优等。”李如言布之。久而署中亦闻,悬牌特慰之。科试果列 优等,其灵应如此。 异史氏曰:“幕中多此辈客,无怪京中丑妇巷内,至夕无闲床也。” ○神女 米生,闽人,偶入郡,饮醉过市,闻高门中有箫声。询知为开寿筵者,然门 庭殊清寂。醉中雅爱笙歌,因就街头写晚生刺,封祝寿仪投焉。人问:“君系此 翁何亲?”米云:“并非。”人又云:“此流寓于此,不审何官,甚属骄倨。既 非亲属,又将何求?”生悔之,而刺已投矣。 未几,两少年出迎,华裳炫目,丰采都雅,揖生入。见一叟南向坐,东西列 数筵,客六七人,皆似贵胄;见生至,俱起为礼,叟亦杖而起。生久立,待与周 旋,叟殊不离席。两少年致词曰:“家君衰迈,起拜良难,予兄弟代谢高贤之枉 驾也。”生逊谢。遂增一筵于上,与叟接席。未几,女乐作于下。座后设琉璃屏, 以幛内眷。鼓吹大作,座客无哗。筵将终,两少年起,各以巨杯劝客,杯可容三 斗;生有难色,然见客受,亦受。顷刻四顾,主客尽,生不得已,亦强尽之。 少年复斟;生觉惫甚,起而告退。少年强挽其裾。生大醉逖地,但觉有人以冷水 洒面,恍然若寤。起视,宾客尽散,惟一少年捉臂送之,遂别而归。后再过其门, 则已迁去矣。 自郡归,偶适市,一人自肆中出,招之饮。并不识;姑从之入,则座上先有 里人鲍庄在焉。问其人,乃诸姓,市中磨镜者也。问:“何相识?”曰:“前日 上寿者,君识之否?”生曰:“不识。”诸曰:“予出入其门最稔。翁,傅姓, 不知其何籍、何官。先生上寿时,我方在墀下,故识之也。”日暮,饮散。鲍庄 夜死于途。鲍父不识诸,执名讼生。检得鲍庄体有重伤,生以谋杀论死,备历械 梏;以诸未获,罪无申证,禁系之。年余,直指巡方,廉知其冤,释之。 家中田产荡尽,衣巾革褫,冀可开复,于是携囊入郡。日将暮,休憩路侧。 遥见小车来,二青衣夹随之。既过,忽命停舆,车中命一青衣问生:“君非米姓 乎?”生曰:“诺。”问:“何贫窭若此?”生告以故。问:“安往?”又告之。 青衣向车中语;复返,请生至车前。车中以纤手搴帘,微睨之,乃绝代佳人也。 谓生曰:“君不幸得无妄之祸,甚为太息。今日学使署非白手可以出入者,途中 无可为赠,……”乃于髻上摘珠花一朵,授生曰:“此物可鬻百金,请缄藏之。” 生下拜,欲问官阀,车发已远,不解何人。执花悬想,上缀明珠,非凡物也。珍 藏而行。至郡,投状,上下勒索甚苦;生又不忍货花,遂归依于兄嫂,幸兄贤, 为之经纪,贫不废读。 过岁,赴郡应试,误入深山。时值清明,游人甚众。有数女骑来,内一女郎, 即向年车中人也。见生停骖,问:“何往?”生具对。女惊曰:“君衣顶尚未复 耶?”生惨然出珠花,曰:“不忍弃此,故未复也。”女郎晕红上颊,嘱云: “且坐待路隅。”款段而去。久之,一婢驰马来,以裹物授生,曰:“娘子说: 如今学使之门如市,赠白金二百,为进取之资。”生辞曰:“娘子惠我多矣!自 分掇芹不难,重赐所不敢受。但告以姓名,绘一小像,焚香供之,足矣。”婢不 顾,委金于地,上马而去。生得金,终不屑夤缘。旋入邑庠第一。乃以金授兄; 兄善行运,三年旧业尽复。适有巡抚于闽者,乃生祖门人,优恤甚厚。然生素清 鲠,虽属通家,不肯少有干谒。 一日有客裘马至门,家人不识。生出视,则傅公子也。揖入,各道间阔。治 具相款,肴酒既陈,公子起而请间;相将入内,公子拜伏于地。生惊问故,则怆 然曰:“家君适罹大祸,欲有求于抚台,非兄不可。”生力辞曰:“渠虽世谊, 而以私干人,生平从不为也。”公子伏地哀泣。生厉色曰:“小生与公子,一饮 之知交耳,何遂以丧节强人!”公子大惭,起而别去。越日,方独坐,有青衣人 入,视之,即山中赠金者。生方惊起,青衣曰:“君忘珠花耶?”生曰:“不敢 忘。”曰:“昨公子,即娘子胞兄也。”生闻之,窃喜,伪曰:“此难相信。若 得娘子亲见一言,则油鼎可蹈耳;不然,不敢奉命。”青衣乃驰马去。更半复返, 扣扉入曰:“娘子来矣。”言未几,女郎惨然入,向壁而哭,不出一语。生拜曰: “小生非娘子,无以有今日。但有驱策,敢不惟命!”女曰:“受人求者常骄人, 求人者常畏人。中夜奔波,生平何解此苦,只以畏人故耳,亦复何言!”生慰之 曰:“小生所以不遽诺者,恐过此一见为难耳。使卿夙夜蒙露,吾知罪矣!”因 挽其祛。隐抑搔之。女怒曰:“子诚敝人也!不念畴昔之义,而欲乘人之厄。予 过矣!予过矣!”忿然而出,登车欲去。生追出谢过,长跪而要遮之。青衣亦为 缓颊,女意稍解,就车中谓生曰:“实告君:妾非人,乃神女也。家君为南岳都 理司,偶失礼于地官,将达帝庭;非本地都人官印信,不可解也。君如不忘旧义, 以黄纸一幅,为妾求之。”言已,车发遂去。 生归,悚惧不已。乃假驱祟,言于巡抚。巡抚以事近巫蛊,不许。生以厚金 赂其心腹,诺之,而未得其便。乃归,青衣候门,生具告之,默然遂去,意似怨 其不忠。生追送之曰:“归告娘子:如事不谐,我以身命殉之!”归而终夜思维, 计无所出。适院署有宠妾购珠,生乃以珠花献之。姬大悦,窃印为生嵌之。怀归, 青衣适至。笑曰:“幸不辱命。但数年来贫贱乞食所不忍鬻者,今仍为主人弃之 矣!”因告以情。且曰:“黄金抛置,我都不惜:寄语娘子:珠花须要偿也。” 逾数日,傅公子登堂申谢,纳黄金百两。生作色曰:“所以然者,为令妹之惠我 无私耳;不然,即万金岂足以易名节哉!”再强之,生色益厉。公子惭退,曰: “此事殊未了!”翼日,青衣奉女郎命,进明珠百颗,曰:“此足以偿珠花否耶?” 生曰:“重花者,非贵珠也。设当日赠我万镒之宝,直须卖作富家翁耳;什袭而 甘贫贱,何为乎?娘子神人,小生何敢他望,幸得报洪恩于万一,死无憾矣!” 青衣置珠案间,生朝拜而后却之。 越数日,公子又至。生命治酒。公子使从人入厨下,自行烹调,相对纵饮, 欢若一家。有客馈苦糯,公子饮而美,引尽百盏,面颊微赪。乃谓生曰:“君贞 介士,愚兄弟不能早知君,有愧裙钗多矣。家君感大德,无以相报,欲以妹子附 为婚姻,恐以幽明见嫌也。”生喜出非常,不知所对。公子辞出,曰:“明夜七 月初九,新月钩辰,天孙有少女下嫁,吉期也,可备青庐。”次夕,果送女郎至, 一切无异常人。三日后,女自兄嫂以及仆妇,皆有馈赏。又最贤,事嫂如姑。数 年不育,劝纳妾,生不肯。 适兄贾于江淮,为买少姬而归。姬,姓顾,小字博士,貌亦清婉,夫妇皆喜。 见髻上插珠花,酷似当年故物;摘视,果然。异而诘之,答云:“昔有巡抚爱妾 死,其婢盗出鬻于市,先人廉其值,买归。妾爱之。先父止生妾,故与妾。后父 死家落,妾寄养于顾媪家。顾,妾姨行,见珠,屡欲售去,妾死不肯,故得存也。” 夫妇叹曰:“十年之物,复归故主,岂非数哉。”女另出珠花一朵,曰:“此物 久无偶矣!”因并赐之,亲为簪于髻上。姬退,问女郎家世甚悉,家人皆讳言之。 阴语生曰:“妾视娘子,非人间人也,其眉目间有神气。昨簪花时得近视,其美 丽出于肌里,非若凡人以黑白位置中见长耳。”生笑之。姬曰:“君勿言,妾将 试之;如其神,但有所须,无人处焚香以求,彼当自知。”女郎绣袜精工,博士 爱之,而未敢言,乃即闺中焚香祝之。女早起,忽检箧中,出袜,遣婢赠博士。 生见而笑。女问故,以实告。女曰:“黠哉婢乎!”因其慧,益怜爱之;然博士 益恭,昧爽时,必薰沐以朝。 后博士一举两男,两人分字之。生年八十,女貌犹如处子。生病,女置材, 倍加宽大。及死,女不哭;男女他适,女已入材中死矣。因合葬之。至今传为 “大材冢”云。 异史氏曰:“女则神矣,博士而能知之,是遵何术欤?乃知人之慧,固有灵 于神者矣!” ○湘裙 晏仲,陕西延安人。与兄伯同居,友爱敦笃。伯三十而卒,无嗣;嫂亦继亡。 仲痛悼之,每思生二子,则以一继兄后。甫举一男,而仲妻又死。仲恐继娶不贤, 将购一妾。邻村有货婢者,仲往相之,略不称意,被友人留酌醉归。途中遇故窗 友梁生,邀至其家。竟忘其已死,随之而去。入其门,并非旧第,问之。曰: “新移于此。”入谋酒,又告竭,嘱仲坐待,挈瓶往沽。仲出立门外以俟之。忽 见一妇人控驴而过,有八九岁童子随之,其面目神色,绝类其兄。心恻然动,急 委缀之,便问:“意子何姓?”童曰:“姓晏。”仲惊,又问其父名。曰:“不 知。”叙问间,已至其家,妇人下驴入。仲执童子曰:“汝父在家否?”童入问。 少顷,一媪出窥,则其嫂也。讶叔何来。仲大悲,随入。见庐落整顿,问:“兄 何在?”嫂曰:“责负未归。”问:“骑驴者何人?曰:“此汝兄妾甘氏,生两 男矣。长阿大,赴市未返;汝所见者阿小。”坐久酒渐醒,始悟所见皆鬼。然以 兄弟情切,亦不甚惧。嫂治酒饭。仲急欲见兄,促阿小觅之。良久,哭而归云: “李家负欠不还,反与父闹。”仲闻之,与阿小奔去,见两人方捽兄地上。仲怒, 奋拳直入,人尽踣。急救兄起,敌已俱奔。追捉一人,捶楚无算,始起。执兄手, 顿足哀泣。兄亦泣。既归,举家慰问,乃具酒食,兄弟相庆。忽一少年入,年约 十六七。伯呼阿大,令拜叔。仲挽之,哭向兄曰:“大哥地下有两子,而坟墓不 扫;弟又无妻子,奈何?”伯亦凄恻。嫂曰:“遣阿小从叔去,亦得。”阿小闻 言,依叔肘下,眷恋不去。仲抚之,问:“汝乐从否?”答云:“乐从。”仲念 鬼虽非人,慰情亦胜无也,因为解颜。伯曰:“从去但勿娇惯,宜啖以血肉,驱 向日中曝之,午过乃已。六七岁儿,历春及夏,骨肉更生,可以娶妻育子;但恐 不寿耳。” 言间,有少女在门外窥听,意致温婉。仲疑为兄女,因问兄。兄曰:“此名 湘裙,吾妾妹也。孤而无归,寄食十年矣。”问:“已字否?”伯曰:“尚未。 近有媒议东村田家。”女在窗外小语曰:“我不嫁田家牧牛子。”仲颇心动,未 便明言。既而伯起,设榻于斋,止弟宿。仲本不欲留,意恋湘裙,将探兄意,遂 别兄就寝。时方初春,天气尚寒,斋中夙无烟火,森然冷坐。思得小饮,俄见阿 小推扉入,以杯羹斗酒置案上。仲问:“谁为?”答曰:“湘姨。”酒将尽,又 以灰覆盆火,置床下。仲问:“爹娘睡乎?”曰:“睡已久矣。“汝寝何所?” 曰:“与湘姨同榻耳。”阿小俟叔眠,乃掩门去。仲念湘裙慧而解意,愈爱慕之; 且能抚阿小,欲得之心更坚,辗转床头。 早起,告兄曰:“弟孑然无偶,愿大哥留意。”伯曰:“吾家非一瓢一担者, 物色当自有人。地下即有佳丽,恐于弟无所利益。”仲曰:“古人亦有鬼妻,何 害?”伯会意,曰:“湘裙亦佳。但以巨针刺人迎,血出不止者,便可为生人妻, 何得草草。”仲曰:“得湘裙抚阿小,亦得。”伯但摇首。仲求不已,嫂曰: “试捉湘裙强刺验之,不可乃已。”遂握针出门外,遇湘裙,急捉其腕,则血痕 犹湿。盖闻伯言时,已自试之矣。嫂释手而笑,反告伯曰:“渠作有意乔才久矣, 尚为之代虑耶?”妾闻之怒,趋近湘裙,以指刺眶而骂曰:“-婢不羞!欲从阿 叔奔走耶?我定不如其愿!”湘裙愧愤,哭欲觅死,举家腾沸。仲乃大惭,别兄 嫂,率阿小而出。兄曰:“弟姑去;阿小勿使复来,恐损其生气也。”仲曰: “诺。” 既归,伪增其年,托言兄卖婢之遗腹子。众以其貌酷肖,亦信为伯遗体。仲 教之读,辄遣抱书就日中诵之。初以为苦,久而渐安。六月中,几案灼人,而儿 戏且读,殊无少怨。儿甚慧,日尽半卷,夜与叔抵足,恒背诵之。叔甚慰。又以 不忘湘裙,故不复作“燕楼”想矣。 一日,双媒来为阿小议姻,中馈无人,心甚躁急。忽甘嫂自外入曰:“阿叔 勿怪,吾送湘裙至矣。缘婢子不识羞,我故挫辱之。叔如此表表,而不相从,更 欲从何人者?”见湘裙立其后,心甚欢悦。肃嫂坐;具述有客在堂,乃趋出。少 间复入,则甘氏已去。湘裙卸妆入厨下,刀砧盈耳矣。俄而肴胾罗列,烹饪得宜。 客去,仲入,见湘裙凝妆坐室中,遂与交拜成礼。至晚,女仍欲与阿小共宿。仲 曰:“我欲以阳气温之,不可离也。”因置女别室,惟晚间杯酒一往欢会而已。 湘裙抚前子如己出,仲益贤之。 一夕,夫妻款洽,仲戏问:“阴世有佳人否?”女思良久,答曰:“未见。 惟邻女葳灵仙,群以为美;顾貌亦犹人,要善修饰耳。与妾往还最久,心中窃鄙 其荡也。如欲见之,顷刻可致。但此等人,未可招惹。”仲急欲一见。女把笔似 欲作书,既而掷管曰:“不可,不可!”强之再四,乃曰:“勿为所惑。”仲诺 之。遂裂纸作数画若符,于门外焚之。少时,帘动钩鸣,吃吃作笑声。女起曳入, 高髻云翘,殆类画图。扶坐床头,酌酒相叙间阔。初见仲,犹以红袖掩口,不甚 纵谈;数盏后,嬉狎无忌,渐伸一足压仲衣。仲心迷乱,魄荡魂飞。目前唯碍湘 裙;湘裙又故防之,顷刻不离于侧。葳灵仙忽起,搴帘而出;湘裙从之,仲亦从 之。葳灵仙握仲,趋入他室。湘裙甚恨,然而无可如何,愤愤归室,听其所为而 已。既而仲入,湘裙责之曰:“不听我言,后恐却之不得耳。”仲疑其妒,不乐 而散。次夕,葳灵仙不召自来。湘裙甚厌见之,傲不为礼;仙竟与仲相将而去。 如此数夕。女望其来,则诟辱之,而亦不能却也。月余,仲病不能起,始大悔, 唤湘裙与共寝处,冀可避之;昼夜之防稍懈,则人鬼已在阳台。湘裙操杖逐之, 鬼忿与争,湘裙荏弱,手足皆为所伤。仲浸以沉困。湘裙泣曰:“吾何以见吾姊 乎!” 又数日,仲冥然遂死。初见二隶执牒入,不觉从去。至途患无资斧,邀隶便 道过兄所。兄见之,惊骇失色,问:“弟近何作?”仲曰:“无他,但有鬼病耳。” 实告之。兄曰:“是矣。”乃出白金一裹,谓隶曰:“姑笑纳之。吾弟罪不应死, 请释归,我使豚子从去,或无不谐。”便唤阿大陪隶饮。返身入家,便告以故。 乃令甘氏隔壁唤葳灵仙。俄至,见仲欲遁,伯揪返骂曰:“-婢!生为荡妇,死 为贱鬼,不齿群众久矣;又祟吾弟耶!”立批之,云鬓蓬飞,妖容顿减。久之, 一妪来,伏地哀恳。伯又责妪纵女宣-,呵詈移时,始令与女俱去。 伯乃送仲出,飘忽间已抵家门,直至卧室,豁然若寤,始知适间之已死也。 伯责湘裙曰:“我与若姊,谓汝贤能,故使从吾弟,反欲促吾弟死耶!设非名分 之嫌,便当挞楚!”湘裙惭惧啜泣,望伯伏谢。伯顾阿小喜曰:“儿居然生人矣!” 湘裙欲出作黍,伯曰:“弟事未办,我不遑暇。”阿小年十三,渐知恋父;见父 出,零涕从之。伯曰:“从叔最乐,我行复来耳。”转身便逝,从此不复相闻问 矣。 后阿小娶妇,生一子,亦三十而卒。仲抚其孤,如侄生时。仲年八十,其子 二十余矣,乃析之。湘裙无出。一日,谓仲曰:“我先驱狐狸于地下可乎?”盛 妆上床而殁。仲亦不哀,半年亦殁。 异史氏曰:“天下之友爱如仲,几人哉!宜其不死而益之以年也。阳绝阴嗣, 此皆不忍死兄之诚心所格;在人无此理,在天宁有此数乎?地下生子,愿承前业 者,想亦不少;恐承绝产之贤兄贤弟,不肯收恤耳!” ○三生 湖南某,能记前生三世。一世为令尹,闱场入帘。有名士兴于唐被黜落,愤 懑而卒,至阴司执卷讼之。此状一投,其同病死者以千万计,推兴为首,聚散成 群。某被摄去对质。阎王问曰:“尔既衡文,何得黜佳士而进凡庸?”某辨曰: “上有总裁,某不过奉行之耳。”阎罗即发一签,往拘主司。勾至,阎罗即述某 言。主司曰:“某不过总其大成;虽有佳章,而房官不荐,吾何由见之?”阎罗 曰:“此不得相诿,其失一也,例合笞。”方将施刑,兴不满志,戛然大号;两 墀诸鬼,万声鸣和。阎罗问故,兴抗言曰:“笞罪太轻,是必掘其双睛,以为不 识文字之报。”阎罗不肯,众呼益厉。阎罗曰:“彼非不欲得佳文,特其所见鄙 耳。”众又请剖其心。阎罗不得已,使人褫去袍服,以白刃劙胸,两人沥血鸣 嘶。众始大快,皆曰:“吾辈抑郁泉下,未有能一伸此气者;今得兴先生,怨气 都消矣。”哄然而散。 某受剖已,押投陕西为庶人子。年二十余,值土寇大作,陷入盗中。有兵巡 道往平贼,俘掳其众,某亦在中。心犹自揣非贼,冀可辩释。及见堂上官,亦年 二十余,细视,则兴也。惊曰:“吾合休矣!”既而俘者尽释,惟某后至,不容 置辨,立斩之。某至阴司讼兴。阎罗不即拘,待其禄尽。 迟之三十年,兴方至,面质之。兴以草菅人命,罚作畜。稽某所为,曾挞其 父母,其罪维均。某恐后世再报,请为大畜。阎罗判为大犬,兴为小犬。某生于 顺天府市肆中。一日,卧街头,适有客自南携金毛犬来,大如狸。某视之,兴也。 心易其小,龁之。小犬咬其喉下,系缀如铃。大犬摆扑嗥窜,市人解之不得。两 犬俱毙。 并至阴司,互有争论。阎罗曰:“冤冤相报,何时可已?今为若解之。”乃 判兴来世为某婿。某生庆云,二十八举于乡。生一女,娴静娟好,世族争委禽焉; 皆不许。过临郡,值学使发落诸生,其第一卷李生;即兴也。遂挽至旅舍,优待 之。问其家,适无偶,遂订姻好。人皆谓怜才,而不知其有夙因也。及完娶,相 得甚欢。然婿恃才辄侮翁,恒隔岁不一至其门。翁亦耐之。后婿中岁淹蹇,苦不 得售,翁为百计营谋,始得连捷。从此和好如父子焉。 异史氏曰:“一被黜而三世不解,怨毒之甚至此哉!阎罗之调停固善;然墀 下千万众,如此纷纷,毋亦天下之爱婿,皆冥中之悲鸣号动者耶?” ○长亭 石太璞,泰山人,好厌禳之术。有道士遇之,喜其慧,纳为弟子。启牙签, 出二卷,上卷驱狐,下卷驱鬼,乃以下卷授之曰:“虔奉此书,衣食佳丽皆有之。” 问其姓名,曰:“吾汴城北村玄帝观王赤城也。”留数日,尽传其诀。石由此精 于符箓,委贽者接踵于门。 一日,有叟来,自称翁姓,炫陈币帛,谓其女鬼病已殆,必求亲诣。石闻病 危,辞不受贽,姑与俱往。十余里入山村,至其家,廊舍华好。入室,见少女卧 縠幛中,婢以钩挂帐。望之年十四五许,支缀于床,形容已槁。近临之,忽开目 云:“良医至矣。”举家皆喜,谓其不语已数日矣。石乃出,因诘病状。叟曰: “白昼见少年来,与共寝处,捉之已杳;少间复至,意其为鬼。”石曰:“其鬼 也,驱之不难;恐其是狐,则非余所敢知矣。”叟曰:“必非必非。”石授以符, 是夕宿于其家。夜分有少年入,衣冠整肃。石疑是主人眷属,起而问之。曰: “我鬼也。翁家尽狐。偶悦其女红亭,姑止焉。鬼为狐祟,阴骘无伤,君何必离 人之缘而护之也?女之姊长亭,光艳尤绝。敬留全壁,以待高贤。彼如许字,方 可为之施治;尔时我当自去。”石诺之。是夜,少年不复至,女顿醒。天明,叟 喜告石,请石入视。石焚旧符,坐诊之。见绣幕有女郎,丽如天人,心知其长亭 也。诊已,索水洒幛。女郎急以碗水付之,蹀躞之间,意动神流。石生此际,心 殊不在鬼矣。出辞叟,托制药去,数日不返。鬼益肆,除长亭外,子妇婢女,俱 被-惑。又以仆马招石,石托疾不赴。 明日,叟自至。石故作病股状,扶杖而出。叟问故,曰:“此鳏之难也!曩 夜婢子登榻,倾跌,堕汤夫人泡两足耳。”叟问:“何久不续?”石曰:“恨不 得清门如翁者。”叟默而出。石送嘱曰:“病瘥当自至,无烦玉趾也。”又数日, 叟复来,石跛而见之。叟慰问曰:“顷与荆人言,君如驱鬼去,使举家安枕,小 女长亭,年十七矣,愿遣奉事君子。”石喜,顿首于地。乃曰:“雅意若此,病 躯何敢复爱。”立刻出门,并骑而去。入视祟者既毕,石恐负约,请与媪盟。媪 出曰:“先生何见疑也?”随拔长亭所插金簪,授石为信。石喜拜受,乃遍集家 人,悉为祓除。惟长亭深匿不出,遂写一佩符,使持赠之。是夜寂然,惟红亭呻 吟未已,投以法水,所患若失。石起辞,叟挽留殷恳。至晚,肴核罗列,劝酬殊 切。漏二下,主人辞去。石方就枕,闻叩扉甚急;起视,则长亭掩入,仓皇告曰: “吾家欲以白刃相仇,可急走!”言已,径返身去。石战惧失色,越垣急窜。遥 见火光,疾奔而往,则里人夜猎者也。喜,待猎已,从与俱归。心怀怨愤,无路 可伸,欲往汴城寻师治之。奈家有老父,病废在床,日夜筹思,进退莫决。 忽一日,双舆至门,则翁媪送长亭至,谓石曰:“曩夜之归,胡再不谋?” 石见长亭,怨恨都消,故隐不发。媪促两人庭拜讫。石欲设筵,媪曰:“我非闲 人,不能坐享甘旨。我家老子昏髦,倘有不悉,郎肯为长亭一念老身,为幸多矣。” 登车遂去。盖杀婿之谋,媪不与闻;及追之不得而返,媪始知之。心不能平,与 叟日相诟谇。长亭亦涕泣不食。媪强送女来,非翁意也。长亭入门,诘之,始知 其故。过两三月,翁家取女归宁。石料其不返,禁止之。女自此时一涕零。年余, 生一子,名慧儿,雇乳媪哺之。儿好啼,夜必归母。一日,翁家又以舆来,言媪 思女甚。长亭益悲,石不忍复留之。欲抱子去,石不可,长亭乃自归。别时,以 一月为期,既而半载无耗。遣人往探之,则向所僦宅久空。 又二年余,望想都绝;而儿啼终夜,寸心如割。既而父又病卒,倍益哀伤; 因而病惫,苫次弥留,不能受吊。方昏愦间,忽闻妇人哭入。视之,则縗绖者长 亭也。石大悲,一恸遂绝。婢惊呼,女始啜泣,抚之良久,渐苏。曰:“我疑已 死,与汝相聚于冥中。”女曰:“非也。妾不孝,不得严父心,尼归三载,诚所 负心。适家人由东海过此,得翁凶信。妾遵严命而绝儿女之情,不敢循乱命而失 翁媳之礼。妾来时,母知而父不知也。”言间,儿投怀中。言已,始抚而泣曰: “我有父,儿无母矣!”儿亦噭啕,一室掩泣。女起,经理家政,柩前牲盛洁 备,石乃大慰。然病久,急切不能起。女乃请石外兄款洽吊唁。丧既闭,石始能 杖而起,相与营谋殡葬。葬已,女欲辞归,以受背父之谴。夫挽儿号,隐忍而止。 未几,有人来言母病,乃谓石曰:“妾为君父来,君不为妾母放令归耶?”石许 之。女使乳媪抱儿他适,涕洟出门而去。去后,数年不返。石父子渐亦忘之。 一日,昧爽启扉,则长亭飘入。石方骇问,女戚然坐榻上,叹曰:“生长闺 阁,视一里为遥;今一日夜而奔千里,殆矣!”细诘之,女欲言复止。固诘之, 乃哭曰:“今为君言,恐妾之所悲,而君之所快也。迩年徙居晋界,僦居赵缙绅 之第。主客交最善,以红亭妻其公子。公子数逋荡,家庭颇不相安。妹归告父; 父留之,半年不令还。公子忿恨,不知何处聘一恶人来,遣神绾锁,缚老父去。 一门大骇,顷刻四散矣。”石闻之,笑不自禁。女怒曰:“彼虽不仁,妾之父也。 妾与君琴瑟数年,止有相好而无相尤。今日人亡家败,百口流离,即不为父伤, 宁不为妾吊乎!闻之忭舞,更无片语相慰藉,何不义也!”拂袖而出。石追谢之, 亦已渺矣。怅然自悔,拚已决绝。 过二三日,媪与女俱来,石喜慰问。母女俱伏。惊问其故,又俱哭。女曰: “妾负气而去,今不能自坚,又要求人复何颜面!”石曰:“岳固非人;母之惠, 卿之情,所不敢忘。然闻祸而乐,亦犹人情,卿何不能暂忍?”女曰:“顷于途 中遇母,始知絷吾父者,乃君师也。”石曰:“果尔,亦大易。然翁不归,则卿 之父子离散;恐翁归,则卿之夫泣儿悲也。”媪矢以自明,女亦誓以相报。石乃 即刻治任如汴,询至玄帝观,则赤城归未久。入而参拜,师问:“何来?”石视 厨下一老狐,孔前股而系之,笑曰:“弟子之来,为此老魅。”赤城诘之,曰: “是吾岳也。”因以实告。道士谓其狡诈,不肯轻释;固请,始许之。石因备述 其诈,狐闻之,塞身入灶,似有惭状。道士笑曰:“彼羞恶之心,未尽亡也。” 石起,牵之而出,以刀断索抽之。狐痛极,齿龈龈然。石不遽抽,而顿挫之,笑 问之曰:“翁痛乎?勿抽可耶!”狐睛睒闪,似有愠色。既释,摇尾出观而去。 石辞归。 三日前,已有人报叟信,媪先去,留女待石。石至,女逆而伏。石挽之曰: “卿如不忘琴瑟之情,不在感激也。”女曰:“今复迁还故居矣,村舍邻迩,音 问可以不梗。妾欲归省,三日可旋,君信之否?”曰:“儿生而无母,未便殇折。 我日日鳏居,习已成惯。今不似赵公子,而反德报之,所以为卿者尽矣。如其不 还,在卿为负义,道里虽近,当亦不复过问,何不信之与有?”女去,二日即返。 问:“何速?”曰:“父以君在汴曾相戏弄,未能忘怀,言之絮叨;妾不欲复闻, 故早来也。”自此闺中之往来无间,而翁婿间尚不通吊庆云。 异史氏曰:“狐情反复,谲诈已甚。悔婚之事,两女而一辙,诡可知矣。然 要而婚之,是启其悔者犹在初也。且婿既爱女而救其父,止宜置昔怨而仁化之; 乃复狎弄于危急之中,何怪其没齿不忘也!天下之有冰玉而不相能者,类如此。” ○席方平 席方平,东安人。其父名廉,性戆拙。因与里中羊富室有郤,羊先死;数年, 廉病垂危,谓人曰:“羊某今贿嘱冥使搒我矣。”俄而身赤肿,号呼遂死,席惨 怛不食,曰:“我父朴讷,今见凌于强鬼;我将赴冥,代伸冤气矣。”自此不复 言,时坐时立,状类痴,盖魂已离舍。 席觉初出门,莫知所往,但见路有行人,便问城邑。少选,入城。其父已收 狱中。至狱门,遥见父卧檐下,似甚狼狈。举目见子,潸然流涕,曰:“狱吏悉 受赇嘱,日夜搒掠,胫股摧残甚矣!”席怒,大骂狱吏:“父如有罪,自有王章, 岂汝等死魅所能操耶!”遂出,写状。趁城隍早衙,喊冤投之。羊惧,内外贿通, 始出质理。城隍以所告无据,颇不直席。席愤气无伸,冥行百余里,至郡,以官 役私状,告诸郡司。迟至半月,始得质理。郡司扑席,仍批城隍赴案。席至邑, 备受械梏,惨冤不能自舒。城隍恐其再讼,遣役押送归家。役至门辞去。 席不肯入,遁赴冥府,诉郡邑之酷贪。冥王立拘质对。二官密遣腹心与席关 说,许以千金。席不听。过数日,逆旅主人告曰:“君负气已甚,官府求和而执 不从,今闻于王前各有函进,恐殆矣。”席犹未信。俄有皂衣人唤入。升堂,见 冥王有怒色,不容置词,命笞二十。席厉声问:“小人何罪?”冥王漠若不闻。 席受笞,喊曰:“受笞允当,谁教我无钱也!”冥王益怒,命置火床。两鬼捽席 下,见东墀有铁床,炽火其下,床面通赤。鬼脱席衣,掬置其上,反复揉捺之。 痛极,骨肉焦黑,苦不得死。约一时许,鬼曰:“可矣。”遂扶起,促使下床着 衣,犹幸跛而能行。复至堂上,冥王问:“敢再讼乎?”席曰:“大冤未伸,寸 心不死,若言不讼,是欺王也。必讼!”王曰:“讼何词?”席曰:“身所受者, 皆言之耳。”冥王又怒,命以锯解其体。二鬼拉去,见立木高八九尺许,有木板 二,仰置其上,上下凝血模糊。方将就缚,忽堂上大呼“席某”,二鬼即复押回。 冥王又问:“尚敢讼否?”答曰:“必讼!”冥王命捉去速解。既下,鬼乃以二 板夹席,缚木上。锯方下,觉顶脑渐辟,痛不可忍,顾亦忍而不号。闻鬼曰: “壮哉此汉!”锯隆隆然寻至胸下。又闻一鬼云:“此人大孝无辜,锯令稍偏, 勿损其心。”遂觉锯锋曲折而下,其痛倍苦。俄顷,半身辟矣;板解,两身俱仆。 鬼上堂大声以报,堂上传呼,令合身来见。二鬼即推令复合,曳使行。席觉锯缝 一道,痛欲复裂,半步而踣。一鬼于腰间出丝带一条授之,曰:“赠此以报汝孝。” 受而束之,一身顿健,殊无少苦。遂升堂而伏。冥王复问如前;席恐再罹酷毒, 便答:“不讼矣。”冥王立命送还阳界。隶率出北门,指示归途,反身遂去。 席念阴曹之昧暗尤甚于阳间,奈无路可达帝听。世传灌口二郎为帝勋戚,其 神聪明正直,诉之当有灵异。窃喜二隶已去,遂转身南向。奔驰间,有二人追至, 曰:“王疑汝不归,今果然矣。”捽回复见冥王。窃疑冥王益怒,祸必更惨;而 王殊无厉容,谓席曰:“汝志诚孝。但汝父冤,我已为若雪之矣。今已往生富贵 家,何用汝鸣呼为。今送汝归,予以千金之产、期颐之寿,于愿足乎?”乃注籍 中,嵌以巨印,使亲视之。席谢而下。鬼与俱出,至途,驱而骂曰:“奸猾贼! 频频反复,使人奔波欲死!再犯,当捉入大磨中,细细研之!”席张目叱曰: “鬼子胡为者!我性耐刀锯,不耐挞楚。请反见王,王如令我自归,亦复何劳相 送。”乃返奔。二鬼惧,温语劝回。席故蹇缓,行数步,辄憩路侧。鬼含怒不敢 复言。约半日,至一村,一门半开,鬼引与共坐;席便据门阈,二鬼乘其不备, 推入门中。 惊定自视,身已生为婴儿。愤啼不乳,三日遂殇。魂摇摇不忘灌口,约奔数 十里,忽见羽葆来,幡戟横路。越道避之,因犯卤簿,为前马所执,絷送车前。 仰见车中一少年,丰仪瑰玮。问席:“何人?”席冤愤正无所出,且意是必巨官, 或当能作威福,因缅诉毒痛。车中人命释其缚,使随车行。俄至一处,官府十余 员,迎谒道左,车中人各有问讯。已而指席谓一官曰:“此下方人,正欲往诉, 宜即为之剖决。”席询之从者,始知车中即上帝殿下九王,所嘱即二郎也。席视 二郎,修躯多髯,不类世间所传。九王既去,席从二郎至一官廨,则其父与羊姓 并衙隶俱在。少顷,槛车中有囚人出,则冥王及郡司、城隍也。当堂对勘,席所 言皆不妄。三官战栗,状若伏鼠。二郎援笔立判;顷刻,传下判语,令案中人共 视之。判云:“勘得冥王者:职膺王爵,身受帝恩。自应贞洁以率臣僚,不当贪 墨以速官谤。而乃繁缨棨戟,徒夸品秩之尊;羊狠狼贪,竟玷人臣之节。斧敲斫, 斫入木,妇子之皮骨皆空;鲸吞鱼,鱼食虾,蝼蚁之微生可悯。当掬江西之水, 为尔湔肠;即烧东壁之床,请君入瓮。城隍、郡司,为小民父母之官,司上帝牛 羊之牧。虽则职居下列,而尽瘁者不辞折腰;即或势逼大僚,而有志者亦应强项。 乃上下其鹰鸷之手,既罔念夫民贫;且飞扬其狙狯之奸,更不嫌乎鬼瘦。惟受赃 而枉法,真人面而兽心!是宜剔髓伐毛,暂罚冥死;所当脱皮换革,仍令胎生。 隶役者:既在鬼曹,便非人类。只宜公门修行,庶还落蓐之身;何得苦海生波, 益造弥天之孽?飞扬跋扈,狗脸生六月之霜;隳突叫号,虎威断九衢之路。肆- 威于冥界,咸知狱吏为尊;助酷虐于昏官,共以屠伯是惧。当以法场之内,剁其 四肢;更向汤镬之中,捞其筋骨。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诈。金光盖地,因使 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余腥犹能役鬼,大力直 可通神。宜籍羊氏之家,以偿席生之孝。即押赴东岳施行。” 又谓席廉:“念汝子孝义,汝性良懦,可再赐阳寿三纪。”使两人送之归里。 席乃抄其判词,途中父子共读之。至家,席先苏:令家人启棺视父,僵尸犹冰, 俟之终日,渐温而活。又索抄词,则已无矣。 自此,家道日丰,三年良沃遍野;而羊氏子孙微矣;楼阁田产,尽为席有。 即有置其田者,必梦神人叱之曰:“此席家物,汝乌得有之!”初未深信;既而 种作,则终年升斗无所获,于是复鬻于席。席父九十余岁而卒。 异史氏曰:“人人言净土,而不知生死隔世,意念都迷,且不知其所以来, 又乌知其所以去;而况死而又死,生而复生者乎?忠孝志定,万劫不移,异哉席 生,何其伟也!” ○素秋 俞慎,字谨庵,顺天旧家子。赴试入都,舍于郊郭。时见对户一少年,美如 冠玉。心好之,渐近与语,风雅尤绝。大悦,捉臂邀至寓所,相与款宴。问其姓 氏,则金陵俞士忱也,字恂九。公子闻与同姓,更加浃洽,订为昆仲;少年遂减 名字为忱。 明日,过其家,书舍光洁;然门庭踧落,更无厮仆。引公子入内,呼妹出拜, 年约十三四,肌肤莹澈,粉玉无其白也。少顷,托茗献客,家中似无臧获。公子 异之,数语遂出。自后友爱如胞。恂九无日不来,或留共宿,则以弱妹无伴为辞。 公子曰:“吾弟流寓千里,曾无应门之僮,兄妹纤弱,何以为生?计不如从我去, 有斗舍可共栖止,如何?”恂九喜,约以场后。试毕,恂九邀公子去,曰:“中 秋月明如昼,妹子素秋,具有蔬酒,勿违其意。”竟挽入内。素秋出,略道温凉, 便入复室,下帘治具。少间,自出行炙。公子起曰:“妹子奔波,情何以忍!” 素秋笑入。顷之,搴帘出,则一青衣婢捧壶;又一媪托柈进烹鱼。公子讶曰: “此辈何来?不早从事,而烦妹子?”恂九微笑曰:“妹子又弄怪矣。”但闻帘 内吃吃作笑声,公子不解其故。既而筵终,婢媪撤器,公子适嗽,误咳婢衣;婢 随唾而倒,碎碗流炙。视婢,则帛剪小人,仅四寸许。恂九大笑。素秋笑出,拾 之而去。俄而婢复出,奔走如故,公子大异之。恂九曰:“此不过妹子幼时,卜 紫姑之小技耳。”公子因问:“弟妹都已长成,何未婚姻?”答云:“先人即世, 去留尚无定所,故此迟迟。”遂与商定行期,鬻宅,携妹与公子俱西。既归,除 舍舍之;又遣一婢为之服役。 公子妻,韩侍郎之犹女也,尤怜爱素秋,饮食共之。公子与恂九亦然。而恂 九又最慧,目下十行,试作一艺,老宿不能及之。公子劝赴童试,恂九曰:“姑 为此业者,聊与君分苦耳。自审福薄,不堪仕进;且一入此途,遂不能不戚戚于 得失,故不为也。”居三年,公子又下第。恂九大为扼腕,奋然曰:“榜上一名, 何遂艰难若此!我初不欲为成败所惑,故宁寂寂耳。今见大哥不能发舒,不觉中 热,十九岁老童,当效驹驰也。”公子喜,试期送入场,邑、郡、道皆第一。益 与公子下帷攻苦。逾年科试,并为郡、邑冠军。恂九名大噪,远近争婚之,恂九 悉却去。公子力劝之,乃以场后为解。 无何,试毕,倾慕者争录其文,相传颂;恂九亦自觉第二人不屑居也。及榜 发,兄弟皆黜。时方对饮,公子尚强作噱;恂九失色,酒盏倾堕,身仆案下。扶 置榻上,病已困殆。急呼妹至,张目谓公子曰:“吾两人情虽如胞,实非同族。 弟自分已登鬼箓。衔恩无可相报,素秋已长成,既蒙嫂抚爱,媵之可也。”公子 作色曰:“是真吾弟之乱命也!其将谓我人头畜鸣者耶!”恂九泣下。公子即以 重金为购良材。恂九命舁至,力疾而入,嘱妹曰:“我没后,即阖棺,无令一人 开视。”公子尚欲有言,而目已瞑矣。公子哀伤,如丧手足。然窃疑其嘱异,俟 素秋他出,启而视之,则棺中袍服如蜕;揭之,有蠹鱼径尺,僵卧其中。骇异间, 素秋促入,惨然曰:“兄弟何所隔阂?所以然者,非避兄也;但恐传布飞扬,妾 亦不能久居耳。”公子曰:“礼缘情制,情之所在,异族何殊焉?妹宁不知我心 乎?即中馈当无漏言,请勿虑。”遂速卜吉期,厚葬之。初,公子欲以素秋论婚 于世家,恂九不欲。既殁,公子商于素秋,素秋不应。公子曰:“妹子年已二十, 长而不嫁,人其谓我何?”对曰:“若然,但惟兄命。然自顾无福相,不愿入侯 门,寒士而可。”公子曰:“诺。”不数日,冰媒相属,卒无所可。先是,公子 妻弟韩荃来吊,得窥素秋,心爱悦之,欲购作小妻。谋之姊,姊急戒勿言,恐公 子知。韩心不释,托媒风示公子,许为买乡场关节。公子闻之,大怒诟骂,将致 意者批逐出门,自此交往遂绝。又有故尚书孙某甲,将娶而妇卒,亦遣冰来。其 甲第人所素识,公子欲一见其人,因使媒约,使甲躬谒。及期。垂帘于内,令素 秋自相之。甲至,裘马驺从,炫耀闾里;人又秀雅如处子。公子大悦,而素秋殊 不乐。公子竟许之,盛备装奁。素秋固止之;公子亦不听,卒厚赠焉。既嫁,琴 瑟甚敦。然兄嫂系念,月辄归宁。来时,奁中珠绣,必携数事,付嫂收贮。嫂不 解其意,亦姑听之。 甲少孤,寡母溺爱太过,日近匪人,引诱嫖-,家传书画鼎彝,皆以鬻偿戏 债。韩荃与有瓜葛,日招甲饮而窃探之,愿以两妾及五百金易素秋。甲初不肯; 韩固求之,甲意摇动,恐公子不甘。韩曰:“彼与我至戚,此又非其支系,若事 已成,彼亦无如我何;万一有他,我身任之。有家君在,何畏一俞谨庵哉!”遂 盛妆两姬出行酒,且曰:“果如所约,此即君家人矣。”甲惑之,约期而去。至 日,虑韩诈谖,夜候于途,果有舆来,启帘验照不虚,乃导去,姑置斋中。韩仆 以五百金交兑明白。甲奔入,诳素秋曰:“公子暴病相呼。”素秋未遑理妆,草 草遂出。舆既发,夜迷不知何所,逴行良远,殊不可到。忽见二巨烛来,众窃喜 其可以问路。及至前,则巨蟒两目如灯。众大骇,人马俱窜,委舆路侧;将曙复 集,则空舆存焉。意必葬于蛇腹,归告主人,垂首丧气而已。 数日后,公子遣人诣妹,始知为恶人赚去,初不疑其婿之伪也。陪娶婢归, 细诘情迹,微窥其变,忿极,遍诉都邑。某甲惧,求救于韩。韩以金妾两亡,正 复懊丧,斥绝不为力。甲呆憨无所复计,各处勾牒至,俱以赂嘱免行。月余,金 珠服饰,典货一空。公子于宪府究理甚急,邑官皆奉严令,甲知不能复匿,始出, 至公堂实情尽吐。宪票拘韩对质。韩惧,以情告父。父时已休职,怒其所为不法, 执付隶。及见官府,言及遇蟒之变,悉谓其词枝梧;家人搒扌旁掠殆遍,甲亦屡 被敲楚。幸母日鬻田产,上下营求,刑轻得不死,而韩仆已瘐毙矣。韩久困囹圄, 愿助甲赂公子千金,哀求罢讼。公子不许。甲母又请益以二姬,但求姑存疑案, 以待寻访;妻又承叔母命,朝夕解免,公子乃许之。甲家綦贫,货宅办金,而急 切不能得售,因先送姬来,乞其延缓。 逾数日,公子夜坐斋中,素秋偕一媪,蓦然忽入。公子骇问:“妹固无恙耶?” 笑曰:“蟒变乃妹之小术耳。当夜窜入一秀才家,依于其母。彼亦识兄,今在门 外。”公子倒屣出迎,则宛平名士周生也,素相善。把臂入斋,款洽臻至。倾谈 既久,始知颠末。初,素秋昧爽款生门,母纳入,诘之,知为公子妹,便欲驰报。 素秋止之,因与母居。甚得母欢,以子无妇,窃属意素秋,微言之。素秋以未奉 兄命为辞。生亦以公子交契,故不肯作无媒之合,但频频侦听。知讼事已有关说, 素秋乃告母欲归。母遣生率一媪送之,即嘱媪为媒。公子以素秋居生家久,亦有 此心;及闻媪言,大喜,即与生面订姻好。先是,素秋夜归,欲使公子得金而后 宣之。公子不可,曰:“向愤无所泄,故索金以败之耳。今复见妹,万金何能易 哉!”即遣人告诸两家罢之。又念生家不丰,道又远,亲迎殊难,因移生母来, 居以恂九旧第;生亦备币帛鼓乐,婚嫁成礼。 一日,嫂戏素秋曰:“今得新婿,从前枕席之爱,犹忆之否?”素秋笑顾婢 曰:“忆之否?”嫂不解,研问之,盖三年床第,皆以婢代。每夕,以笔画其两 眉,驱之去,即对烛独坐,婿亦不之辨也。益奇之,求其术,但笑不言。次年大 比,生将与公子偕往。素秋曰:“不必。”公子强挽而去。是科,公子中式,生 落第归。逾年,母卒,遂不复言进取矣。一日,素秋谓嫂曰:“向求我术,固未 肯以此骇物听也。今将远别,请秘授之,亦可以避兵燹。”嫂惊问故,答曰: “三年后,此处当无人烟。妾荏弱不堪惊恐,将蹈海滨而隐。大哥富贵中人,不 可以偕,故言别也。”乃以术悉授嫂。数日,又告别,公子留之不得,至泣下, 问:“何往?”又不言。鸡鸣早起,携一白须奴,控双卫而去。公子阴使人尾送 之,至胶莱之界,尘雾幛天,既晴,已迷所住。 三年后,闯寇犯顺,村舍为墟。韩夫人剪帛置门内,寇至,见云绕韦驮高丈 余,遂骇走,以是得保无恙。后村中有贾客至海上,遇一叟似老奴,而髭发尽黑, 猝不能认。叟停足笑曰:“我家公子尚健耶?借口寄语:秋姑亦甚安乐。”问其 居何里,曰:“远矣,远矣!”匆匆遂去。公子闻之,使人于所在遍访之,竟无 踪迹。 异史氏曰:“管城子无食肉相,其来旧矣。初念甚明,而乃持之不坚。宁如 糊眼主司,固衡命不衡文耶?一击不中,冥然遂死,蠹鱼之痴,一何可怜!伤哉 雄飞,不如雌伏。” ○贾奉雉 贾奉雉,平凉人。才名冠世,而试辄不售。一日途中遇一秀才,自言姓郎, 风格飘洒,谈言微中。因邀俱归,出课艺就正。郎读之,不甚称许,曰:“足下 文,小试取第一则有余,大场取榜尾亦不足。”贾曰:“奈何?”郎曰:“天下 事,仰而跂之则难,俯而就之甚易,此何须鄙人言哉!”遂指一二人、一二篇以 为标准,大率贾所鄙弃而不屑道者。贾笑曰:“学者立言,贵乎不朽,即味列八 珍,当使天下不以为泰耳。如此猎取功名,虽登台阁,犹为贱也。”郎曰:“不 然。文章虽美,贱则弗传。君将抱卷以终也则已;不然,帘内诸官,皆以此等物 事进身,恐不能因阅君文,另换一副眼睛肺肠也。”贾终默然。郎起笑曰:“少 年盛气哉!”遂别去。 是秋入闱复落,邑邑不得志,颇思郎言,遂取前所指示者强读之。未至终篇, 昏昏欲睡,心惶惑无以自主。又三年,场期将近,郎忽至,相见甚欢。出拟题七 使贾作文。及咸索阅,不许,令复作;作已,又訾之。贾戏于落卷中,集其{艹} 茸泛滥,不可告人之句,连缀成文,示之。郎喜曰:“得之矣!”因使熟记,坚 嘱勿忘。贾笑曰:“实相告:此言不由中,转瞬即去,便受夏楚,不能复忆之也。” 郎坐案头,强令自诵一遍;因使袒背,以笔写符而去,曰:“只此已足,可以束 阁群书矣。”验其符,濯之不下,深入肌理。 入场七题,无一遗者。回思诸作,茫不记忆,惟戏缀之文,历历在心。然把 笔终以为羞;欲少窜易,而颠倒苦思,更不能复易一字。日已西坠,直录而出。 郎候之已久,问:“何暮也?”贾以实告,即求拭符;视之,已漫灭矣。回忆场 中文,浑如隔世。大奇之,因问:“何不自谋?”笑曰:“某惟不作此等想,故 不能读此等文也。”遂约明日过其寓。贾曰:“诺。”郎去,贾复取文自阅,大 非本怀,怏怏自失,不复访郎,嗒丧而归。榜发,竟中经魁。复阅旧稿,汗透重 衣,自言曰:“此文一出,何以见天下士乎!”正惭怍间,郎忽至曰:“求中即 中矣,何其闷也?”曰:“仆适自念,以金盆玉碗贮狗矢,真无颜出见同人。行 将遁迹山林,与世长辞矣。”郎曰:“此论亦高,但恐不能耳。若果能,仆引见 一人,长生可得,并千载之名,亦不足恋,况傥来之富贵乎!”贾悦,留与共宿, 曰:“容某思之。”天明,谓郎曰:“吾志决矣!”不告妻子,飘然遂去。 渐入深山,至一洞府。有叟坐堂上,郎使参之,呼以师。叟曰:“来何早也?” 郎曰:“此人道念已坚,望加收齿。”叟曰:“汝既来,须将此身并置度外,始 得。”贾唯唯听命。郎送至一院,安其寝处,又投以饵,始去。房亦精洁;但户 无扉,窗无棂,内惟一几一榻。贾解履登榻,月明穿射;觉微饥,取饵啖之,甘 而易饱。因即寂坐,但觉清香满室,脏腑空明,脉络皆可指数。忽闻有声甚厉, 似猫抓痒,自牖窥之,则虎蹲檐下。乍见,甚惊;因忆师言,收神凝坐。虎似知 有其人,寻入近榻,气咻咻,遍嗅足股。少间,闻庭中嗥动,如鸡受缚,虎即趋 出。 又坐少时,一美人入,兰麝扑人,悄然登榻,附耳小言曰:“我来矣。”一 言之间,口脂散馥。贾瞑然不少动。又低声曰:“睡乎?”声音颇类其妻,心微 动。又念曰:“此皆师相试之幻术也。”瞑如故。美人曰:“鼠子动矣!”初, 夫妻与婢同室,狎亵惟恐婢闻,私约一谜曰:“鼠子动,则相欢好。”忽闻是语, 不觉大动,开目凝视,真其妻也。问:“何能来?”答云:“郎生恐君岑寂思归, 遣一妪导我来。”言次,因贾出门不相告语,偎傍之际,颇有怨怼。贾慰藉良久, 始得嬉笑为欢。既毕,夜已向晨,闻叟谯呵声,渐近庭院。妻急起,无地自匿, 遂越短墙而去。俄顷,郎从曳入。叟对贾杖郎,便令逐客。郎亦引贾自短墙出, 曰:“仆望君奢,不免躁进;不图情缘未断,累受扑责。从此暂别,相见行有日 矣。”指示归途,拱手遂别。 贾俯视故村,故在目中。意妻弱步,必滞途间。疾趋里余,已至家门,但见 房垣零落,旧景全非,村中老幼,竟无一相识者,心始骇异。忽念刘、阮返自天 台,情景真似。不敢入门,于对户憩坐。良久,有老翁曳杖出。贾揖之,问: “贾某家何所?”翁指其第曰:“此即是也。得无欲闻奇事耶?仆悉知之。相传 此公闻捷即遁;遁时,其子才七八岁。后至十四五岁,母忽大睡不醒。子在时, 寒暑为之易衣;迨后穷踧,房舍拆毁,惟以木架苫覆蔽之。月前,夫人忽醒,屈 指百余年矣。远近闻其异,皆来访视,近日稍稀矣。”贾豁然顿悟,曰:“翁不 知贾奉雉即某是也。”翁大骇,走报其家。 时长孙已死;次孙祥,至五十余矣。以贾年少,疑有诈伪。少间,夫人出, 始识之。双涕霪霪,呼与俱去。苦无屋宇,暂入孙舍。大小男妇,奔入盈侧,皆 其曾、玄,率陋劣少文。长孙妇吴氏,沽酒具藜藿;又使少子杲及妇,与已同室, 除舍舍祖翁姑。贾入舍,烟埃儿溺,杂气熏人。居数日,懊惋殊不可耐。两孙家 分供餐饮,调饪尤乖。里中以贾新归,日日招饮;而夫人恒不得一饱。吴氏故士 人女,颇娴闺训,承顺不衰。祥家给奉渐疏,或呼而与之。贾怒,携夫人去,设 帐东里。每谓夫人曰:“吾甚悔此一返,而已无及矣。不得已,复理旧业,若心 无愧耻,富贵不难致也。”居年余,吴氏犹时馈赠,而祥父子绝迹矣。是岁,试 入邑痒。宰重其文,厚赠之,由此家稍裕。祥稍稍来近就之。贾唤入,计曩所耗 费,出金偿之,斥绝令去。遂买新第,移吴氏共居之,吴二子,长者留守旧业; 次杲颇慧,使与门人辈共笔砚。 贾自山中归,心思益明澈,遂连捷登进士。又数年,以侍御出巡两浙,声名 赫奕,歌舞楼台,一时称盛。贾为人鲠峭,不避权贵,朝中大僚,思中伤之。贾 屡疏恬退,未蒙俞允,未几而祸作矣。先是,祥六子皆无赖,贾虽摈斥不齿,然 皆窃余势以作威福,横占田宅,乡人共患之。有某乙娶新妇,祥次子篡娶为妾。 乙故狙诈,乡人敛金助讼,以此闻于都。当道交章劾贾。贾殊无以自剖,被收经 年。祥及次子皆瘐死。贾奉旨充辽阳军。 时杲入泮已久,人颇仁厚,有贤声。夫人生一子,年十六,遂以嘱杲,夫妻 携一仆一媪而去。贾曰:“十余年之富贵,曾不如一梦之久。今始知荣华之场, 皆地狱境界,悔比刘晨、阮肇,多造一重孽案耳。”数日抵海岸,遥见巨舟来, 鼓乐殷作,虞候皆如天神。既近,舟中一人出,笑请侍御过舟少憩。贾见惊喜, 踊身而过,押吏不敢禁。夫人急欲相从,而相去已远,遂愤投海中。漂泊数步, 见一人垂练于水,引救而去。隶命篙师荡舟,且追且号,但闻鼓声如雷,与轰涛 相间,瞬间遂杳。仆识其人,盖郎生也。 异史氏曰:“世传陈大士在闱中,书艺既成,吟诵数四,叹曰:‘亦复谁人 识得!’遂弃而更作,以故闱墨不及诸稿。贾生羞而遁去,盖亦有仙骨焉。乃再 返人世,遂以口腹自贬,贫贱之中人甚矣哉!” ○胭脂 东昌卞氏,业牛医者,有女小字胭脂,才姿惠丽。父宝爱之,欲占卜清门, 而世族鄙其寒贱,不屑缔盟,所以及笄未字。对户庞姓之妻王氏,佻脱善谑,女 闺中谈友也。一日送至门,见一少年过,白服裙帽,丰采甚都。女意动,秋波萦 转之。少年俯首趋去。去既远,女犹凝眺。王窥其意,戏谓曰:“以娘子才貌, 得配若人,庶可无憾。”女晕红上颊,脉脉不作一语。王问:“识得此郎否?” 女曰:“不识。”曰:“此南巷鄂秀才秋隼,故孝廉之子。妾向与同里,故识之, 世间男子无其温婉。近以妻服未阕,故衣素。娘子如有意,当寄语使委冰焉。” 女无语,王笑而去。 数日无耗,女疑王氏未往,又疑宦裔不肯俯就。邑邑徘徊,渐废饮食;萦念 颇苦,寝疾惙顿。王氏适来省视,研诘病由。女曰:“自亦不知。但尔日别后, 渐觉不快,延命假息,朝暮人也。”王小语曰:“我家男子,负贩未归,尚无人 致声鄂郎。芳体违和,莫非为此?”女赪颜良久。王戏曰:“果为此,病已至是, 尚何顾忌?先令其夜来一聚,彼宁不肯可?”女叹气曰:“事至此,已不能羞。 若渠不嫌寒贱,即遣冰来,病当愈;若私约,则断断不可!”王颔之而去。 王幼时与邻生宿介通,既嫁,宿侦夫他出,辄寻旧好。是夜宿适来,因述女 言为笑,戏嘱致意鄂生。宿久知女美,闻之窃喜其有机可乘。欲与妇谋,又恐其 妒,乃假无心之词,问女家闺闼甚悉。次夜,逾垣入,直达女所,以指叩窗。女 问:“谁何?”答曰:“鄂生。”女曰:“妾所以念君者,为百年,不为一夕。 郎果爱妾,但当速遣冰人;若言私合,不敢从命。”宿姑诺之,苦求一握玉腕为 信。女不忍过拒,力疾启扉。宿遽入,抱求欢。女无力撑拒,仆地上,气息不续。 宿急曳之。女曰:“何来恶少,必非鄂郎;果是鄂郎,其人温驯,知妾病由,当 相怜恤,何遂狂暴若此!若复尔尔,便当鸣呼,品行亏损,两无所益!”宿恐假 迹败露,不敢复强,但请后会。女以亲迎为期。宿以为远,又请。女厌纠缠,约 待病愈。宿求信物,女不许;宿捉足解绣履而出。女呼之返,曰:“身已许君, 复何吝惜?但恐‘画虎成狗’,致贻污谤。今亵物已入君手,料不可反。君如负 心,但有一死!”宿既出,又投宿王所。既卧,心不忘履,阴摸衣袂,竟已乌有。 急起篝灯,振衣冥索。诘王,不应。疑其藏匿,王又故笑以疑之。宿不能隐,实 以情告。言已,遍烛门外,竟不可得。懊恨归寝,犹意深夜无人,遗落当犹在途 也。早起寻,亦复杳然。 先是,巷中有毛大者,游手无籍。尝挑王氏不得,知宿与洽,思掩执以胁之。 是夜,过其门,推之未扃,潜入。方至窗下,踏一物,软若絮绵,拾视,则巾裹 女舄。伏听之,闻宿自述甚悉,喜极,抽息而出。逾数夕,越墙入女家,门户不 悉,误诣翁舍。翁窥窗,见男子,察其音迹,知为女来。大怒,操刀直出。毛大 骇,反走。方欲攀垣,而卞追已近,急无所逃,反身夺刃;媪起大呼,毛不得脱, 因而杀翁。女稍痊,闻喧始起。共烛之,翁脑裂不能言,俄顷已绝。于墙下得绣 履,媪视之,胭脂物也。逼女,女哭而实告之;不忍贻累王氏,言鄂生之自至而 已。天明,讼于邑。 官拘鄂。鄂为人谨讷,年十九岁,见人羞涩如处子。被执,骇绝。上堂不能 置词,惟有战栗。宰益信其情实,横加梏械。生不堪痛楚,遂诬服。及解郡,敲 扑如邑。生冤气填塞,每欲与女面质;及相见,女辄诟詈,遂结舌不能自伸,由 是论死。经数官复讯无异。 后委济南府复审。时吴公南岱守济南,一见鄂生,疑其不类-者,阴使人 从容私问之,俾尽得其词。公以是益知鄂生冤。筹思数日,始鞫之。先问胭脂: “订约后,有知者否?”曰:“无之。”“遇鄂生时,别有人否?”亦曰:“无 之。”乃唤生上,温语慰问。生曰:“曾过其门,但见旧邻妇王氏同一少女出, 某即趋避,过此并无一言。”吴公叱女曰:“适言侧无他人,何以有邻妇也?” 欲刑之。女惧曰:“虽有王氏,与彼实无关涉。”公罢质,命拘王氏。拘到,禁 不与女通,立刻出审,便问王:“-者谁?”王曰:“不知。”公诈之曰: “胭脂供,杀卞某汝悉知之,何得不招?”妇呼曰:“冤哉!-婢自思男子,我 虽有媒合之言,特戏之耳。彼自引奸夫入院,我何知焉!”公细诘之,始述其前 后相戏之词。公呼女上,怒曰:“汝言彼不知情,今何以自供撮合哉?”女流涕 曰:“自己不肖,致父惨死,讼结不知何年,又累他人,诚不忍耳。”公问王氏: “既戏后,曾语何人?”王供:“无之。”公怒曰:“夫妻在床,应无不言者, 何得云无?”王曰:“丈夫久客未归。”公曰:“虽然,凡戏人者,皆笑人之愚, 以炫已之慧,更不向一人言,将谁欺?”命梏十指。妇不得已,实供:“曾与宿 言。”公于是释鄂拘宿。宿至,自供:“不知。”公曰:“宿妓者必非良士!” 严械之。宿供曰:“赚女是真。自失履后,未敢复往,-实不知情。”公曰: “逾墙者何所不至!”又械之。宿不任凌藉,遂亦诬承。招成报上,咸称吴公之 神。铁案如山,宿遂延颈以待秋决矣。然宿虽放纵无行,实亦东国名士。闻学使 施公愚山贤能称最,且又怜才恤士,宿因以一词控其冤枉,语言怆恻。公乃讨其 招供,反复凝思之,拍案曰:“此生冤也!”遂请于院、司,移案再鞫。问宿生: “鞋遗何所?”供曰:“忘之。但叩妇门时,犹在袖中。”转诘王氏:“宿介之 外,奸夫有几?”供曰:“无之。”公曰:“-妇岂得专私一人?”又供曰: “身与宿介,稚齿交合,故未能谢绝;后非无见挑者,身实未敢相从。”因使指 其挑者,供云:“同里毛大,屡挑屡拒之矣。”公曰:“何忽贞白如此?”命搒 之。妇顿首出血,力辨无有,乃释之。又诘:“汝夫远出,宁无有托故而来者?” 曰:“有之。某甲、某乙,皆以借贷馈赠,曾一二次入小人家。” 盖甲、乙皆巷中游荡之子,有心于妇而未发者也。公悉籍其名,并拘之。既 齐,公赴城隍庙,使尽伏案前。讯曰:“曩梦神告,-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 今对神明,不得有妄言。如肯自首,尚可原宥;虚者,廉得无赦!”同声言无杀 人之事。公以三木置地,将并夹之。括发裸身,齐鸣冤苦。公命释之,谓曰: “既不自招,当使鬼神指之。”使人以毡褥悉障殿窗,令无少隙;袒诸囚背,驱 入暗中,始投盆水,一一命自盥讫;系诸壁下,戒令“面壁勿动,-者,当有 神书其背”。少间,唤出验视,指毛曰:“此真-贼也!”盖公先使人以灰涂 壁,又以烟煤濯其手:-者恐神来书,故匿背于壁而有灰色;临出,以手护背, 而有烟色也。公固疑是毛,至此益信。施以毒刑,尽吐其实。判曰:“宿介:蹈 盆成括杀身之道,成登徒子好色之名。只缘两小无猜,遂野鹜如家鸡之恋;为因 一言有漏,致得陇兴望蜀之心。将仲子而逾园墙,便如鸟堕;冒刘郎而至洞口, 竟赚门开。感惊尨,鼠有皮胡若此?攀花折树,士无行其谓何!幸而听病燕 之娇啼,犹为玉惜;怜弱柳之憔悴,未似莺狂。而释幺凤于罗中,尚有文人之意; 乃劫香盟于袜底,宁非无赖之尤!蝴蝶过墙,隔窗有耳;莲花瓣卸,堕地无踪。 假中之假以生,冤外之冤谁信?天降祸起,酷械至于垂亡;自作孽盈,断头几于 不续。彼逾墙钻隙,固有玷夫儒冠;而僵李代桃,诚难消其冤气。是宜稍宽笞扑, 折其已受之惨;姑降青衣,开彼自新之路。 若毛大者:刁猾无籍,市井凶徒。被邻女之投梭,-心不死;伺狂童之入巷, 贼智忽生。开户迎风,喜得履张生之迹;求浆值酒,妄思偷韩掾之香。何意魄夺 自天,魂摄于鬼。浪乘槎木,直入广寒之宫;径泛渔舟,错认桃源之路。遂使情 火息焰,欲海生波。刀横直前,投鼠无他顾之意;寇穷安往,急兔起反噬之心。 越壁入人家,止期张有冠而李借;夺兵遗绣履,遂教鱼脱网而鸿罹。风流道乃生 此恶魔,温柔乡何有此鬼蜮哉!即断首领,以快人心。 胭脂;身犹未字,岁已及笄。以月殿之仙人,自应有郎似玉;原霓裳之旧队, 何愁贮屋无金?而乃感关雎而念好逑,竟绕春婆之梦;怨摽梅而思吉士,遂离倩 女之魂。为因一线缠萦,致使群魔交至。争妇女之颜色,恐失‘胭脂’;惹鸷鸟 之纷飞,并托‘秋隼’。莲钩摘去,难保一瓣之香;铁限敲来,几破连城之玉。 嵌红豆于骰子,相思骨竟作厉阶;丧乔木于斧斤,可憎才真成祸水!葳蕤自守, 幸白壁之无瑕;缧绁苦争,喜锦衾之可覆。嘉其入门之拒,犹洁白之情人;遂其 掷果之心,亦风流之雅事。仰彼邑令,作尔冰人。”案既结,遐迩传颂焉。 自吴公鞫后,女始知鄂生冤。堂下相遇,靦然含涕,似有痛惜之词,而未可 言也。生感其眷恋之情,爱慕殊切;而又念其出身微贱,日登公堂,为千人所窥 指,恐娶之为人姗笑,日夜萦回,无以自主。判牒既下,意始安贴。邑宰为之委 禽,送鼓吹焉。 异史氏曰:“甚哉!听讼之不可以不慎也!纵能知李代为冤,谁复思桃僵亦 屈?然事虽暗昧,必有其间,要非审思研察,不能得也。呜呼!人皆服哲人之折 狱明,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世之居民上者,棋局消日,绸被放衙,下情民艰, 更不肯一劳方寸。至鼓动衙开,巍然坐堂上,彼哓哓者直以桎梏靖之,何怪覆盆 之下多沉冤哉!” 施愚山先生校士山左,爱才如命,奖励后进,非止衡文无屈士也。尝有名士 入场,作“宝藏兴焉”文,误认作“水”;录毕而始悟之,料无不黜之理。因作 词文后云:“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长峰尖,珠结树 颠。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好与朋友看。”先生阅而和之 曰:“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翁话。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 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淹杀?”此亦怜才一事也。 ○阿纤 奚山者,高密人。贸贩为业,常客蒙沂间。一日,途中阻雨,至歇处,夜已 深,遍叩无应。徘徊底下。忽二扉豁开,一叟出,邀客入,山喜从之。絷蹇登堂, 堂上并无几榻。叟曰:“我怜客无归,故相容纳。我实非卖食沽饮者。家下止有 老荆弱女,已眠熟矣。虽有宿肴,苦少烹鬵,勿嫌冷啜也。”言已,便入。少顷, 以足床来置地上,促客坐;又携一短足几至:往来蹀躞。山起坐不自安,曳令暂 息。 少间,一女郎出行酒。叟顾曰:“我家阿纤兴矣。”视之,年十六七,窈窕 秀弱,风致嫣然。山有少弟未婚,窃属意焉。因问叟清贯尊阀,答云:“士虚, 姓古。子孙夭折,剩有此女。适不忍搅其酣睡,想老荆唤起矣。”问:“婿家阿 谁?”答云:“未字。”山窃喜。既而品味杂陈,似所宿具。食已,致谢曰: “萍水之人,遂蒙宠惠,没齿所不敢忘。缘翁盛德,乃敢遽陈朴鲁:仆有弟三郎, 十七岁矣。读书肆业,颇不冥顽。欲求援系,不嫌寒贱否?”叟喜曰:“老夫在 此,亦是侨寓。倘得相托,便假一庐,移家而往,庶免悬念。”山都应之,遂启 展谢。叟殷勤安置而去。鸡既鸣,叟出,呼客盥沐。束装已,酬以饭金。固辞曰: “留客一饭,万无受金之理;矧附为婚姻乎?”既别,客月余,乃返。去村里余, 遇老媪率一女郎,冠服尽素。既近,疑似阿纤。女郎亦频转顾,因把媪袂,附耳 不知何辞。媪便停步,向山曰:“君奚姓乎?”山曰:“然。”媪惨容曰:“不 幸老翁压于败堵,今将上墓。家虚无人,请少待路侧,行即还也。”遂入林去, 移时始来。途已昏冥,遂与偕行。道其孤弱,不觉哀啼,山亦酸恻。媪曰:“此 处人情大不平善,孤孀难以过度。阿纤既为君家妇,过此恐迟时日,不如早夜同 归。”山可之。 既至家,媪挑灯供客已,谓山曰:“意君将至,储粟都已粜去;尚存二十余 石,远莫致之。北去四五里,村中第一门,有谈二泉者,是吾售主。君勿惮劳, 先以尊乘运一囊去,叩门而告之,但道南村中古姥有数石粟,粜作路用,烦驱蹄 躈一致之也。”即以囊粟付山。山策蹇去,叩门,一硕腹男子出,告以故,倾 囊先归。俄有两夫以五骡至。媪引山至粟所,乃在窖中。山下为操量执概,母放 女收,顷刻盈装,付之以去。凡四返而粟始尽。既而以金授媪。媪留其一人二畜, 治任遂东。行二十里,天始曙。至一市,市头赁骑,谈仆乃返。既归,山以情告 父母。相见甚喜,再以别第馆媪,卜吉为三郎完婚。媪治奁装甚备。阿纤寡言少 怒,或与言,但有微笑,昼夜绩织无停晷,以是上下俱怜悦之。嘱三郎曰:“寄 语大伯:再过西道,勿言吾母子也。”居三四年,奚家益富,三郎入泮矣。 一日,山宿古之旧邻,偶及曩年无归,投宿翁媪之事。主人曰:“客误矣。 东邻为阿伯别第,三年前,居者辄睹怪异,故空废甚久,有何翁媪相留?”山讶 之,而未深信。主人又曰:“此宅向空十年,无敢入者。一日,第后墙倾,伯往 视之,则石压巨鼠如猫,尾在外尚摇。急归,呼众往视,则已渺矣。群疑是物为 妖。后十余日,复入试,寂无形声;又年余,始有居人。”山益奇之。归家私语, 窃疑新妇非人,阴为三郎虑;而三郎笃爱如常。久之,家人竞相猜议。女微察之, 至夜语三郎曰:“妾从君数年,未尝少失妇德;今置之不以人齿,请赐离婚书, 听君自择良偶。”因泣下。三郎曰:“区区寸心,宜所夙知。自卿入门,家日益 丰,咸以福泽归卿,乌得有异言?”女曰:“君无二心,妾岂不知;但众口纷纭, 恐不免秋扇之捐。”三郎再四慰解,乃已。 山终不释,日求善扑之猫,以觇其异。女虽不惧,然蹙蹙不快。一夕谓媪小 恙,辞三郎省侍之。天明,三郎往讯。则室已空矣。骇极,使人四途踪迹,并无 消息。中心营营,寝食都废。而父兄皆以为幸,将为续婚;而三郎殊不怿。又年 余,绝无音问。父兄辄相诮责,不得已,勉买一妾,然思阿纤不衰。又数年,奚 家日渐贫,由是咸忆阿纤。 有叔弟岚以事至胶,迂道宿表戚陆生家。夜闻邻哭甚哀,未遑诘问。及返, 又闻之,因问主人。答云:“数年前,有寡母孤女,僦居于此。月前姥死,女独 处,无一线之亲,是以哀耳。”问:“何姓?”曰:“姓古。尝闭户不与里社通, 故未悉其家世。”岚惊曰:“是吾嫂也!”遂往款扉。有人挥涕出,隔扉问曰: “客何人?我家故无男子。”岚隙窥而遥审之,果嫂,便曰:“嫂启关,我是叔 家阿遂。”女拔关纳入,诉其孤苦、忆怆悲怀。岚曰:“三兄忆念颇苦,夫妻即 有乖迕,何遂远遁至此?”即欲赁舆同归。女怆然曰:“我以人不齿数故,遂与 母偕隐;今又返而依人,谁不加白眼?如欲复还,当与大兄分炊;不然,行乳药 求死耳!” 岚归,以告三郎。三郎星夜驰去,夫妻相见,各有涕洟。次日,告其屋主。 屋主谢监生,窥女美,阴欲图致为妾,数年不取屋直,频风示媪,媪绝之。媪死, 窃幸可媒,而三郎忽至。通计房租以留难之。三郎家故不丰,闻金多,有忧色。 女曰:“不妨。”引三郎视仓储,约粟三十余石,偿租有余。三郎喜,以告谢, 谢不受粟,故索金。女叹曰:“此皆妾身之恶幛也!”遂以其情告三郎。三郎怒, 将讼于邑。陆氏止之,为散粟于里党,敛资偿谢,以车送两人归。 三郎实告父母,与兄析居。阿纤出私金,日建仓廪,而家中尚无儋石,共奇 之。年余验视,则仓中满矣。又不数年,家中大富;而山苦贫。女请翁姑自养之; 辄以金粟周兄,习以为常。三郎喜曰:“聊可谓不念旧恶矣。”女曰:“彼自爱 弟耳。且非兄,妾何缘识三郎哉?”后亦无甚怪异。 ○瑞云 瑞云,杭之名妓,色艺无双。年十四。其母蔡媪,将使出应答。瑞云曰: “此奴终身发轫之始,不可草草。价由母定,客则听奴自择之,”媪曰:“诺。” 乃定价十五金,逐日见客。然见者必以贽:贽厚者,接以弈,酬以画;薄者,一 茶而已。瑞云名噪已久,富商贵介,接踵于门。 余杭贺生,才名夙著,而家仅中资。素仰瑞云,固未敢拟同鸳梦,亦竭微贽, 冀得一睹芳泽,窃恐其阅人既多,不以寒酸在意;及至相见一谈,而款接殊殷。 坐语良久,眉目含情,作诗赠生曰:“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有心寻玉杵, 端只在人间。”生得诗狂喜,更欲有言,忽小鬟来白“客至”,生仓猝遂别。既 归,吟玩诗意,梦魂萦扰。过一二日,情不自已,修贽复往。瑞云接见良欢。移 坐近生,悄然曰:“能图一宵之聚否?”生曰:“穷踧之士,惟有痴情可献知己。 一丝之贽,已竭绵薄。得近芳容,私愿已足;若肌肤之亲,何敢作此梦想。”瑞 云闻之,戚然不乐,相对遂无一语。生久坐不出,媪频唤瑞云以促之,生乃归。 心甚悒悒,思欲罄家以博一欢,而更尽而别,此情复何可耐?筹思及此,热念都 消,由是音息遂绝。 瑞云择婿数月,不得一当,媪恚,将强夺之。一日,有秀才投贽,坐语少时, 便起,以一指按女额曰:“可惜,可惜!”遂去。瑞云送客返,共视额上有指印 黑如墨,濯之益真;过数日,墨痕益阔;年余,连额彻准矣,见者辄笑,而车马 之迹以绝。媪斥去妆饰,使与婢辈伍。瑞云又荏弱,不任驱使,日益憔悴。贺闻 而过之,见蓬首厨下,丑状类鬼。举目见生,面壁自隐。贺怜之,与媪言,愿赎 作妇。媪许之。贺货田倾装,买之以归。入门,牵衣揽涕,不敢以伉俪自居,愿 备妾媵,以俟来者。贺曰:“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 卿哉!”遂不复娶。闻者又姗笑之,而生情益笃。居年余,偶至苏,有和生与同 主人,忽问:“杭有名妓瑞云,近如何矣?”贺曰:“适人矣。”问:“何人?” 曰:“其人率与仆等。”和曰:“若能如君,可谓得人矣。不知其价几何?”贺 曰:“缘有奇疾,姑从贱售耳。不然,如仆者,何能于勾栏中买佳丽哉!”又问: “其人果能如君否?”贺以其问之异,因反诘之。和笑曰:“实不相欺:昔曾一 觐其芳仪,甚惜其以绝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怜 才者之真赏耳。”贺急问曰:“君能点之,亦能涤之否?”和笑曰:“乌得不能? 但须其人一诚求耳!”贺起拜曰:“瑞云之婿,即某是也。”和喜曰:“天下惟 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请从君归,便赠一佳人。”遂同返杭。 抵家,贺将命酒。和止之曰:“先行吾法,当先令治具者有欢心也。”即令 以盥器贮水,戟指而书之,曰:“濯之当愈。然须亲出一谢医人也。”贺喜谢, 笑捧而去,立俟瑞云自靧之,随手光洁,艳丽一如当年。夫妇共德之,同出展谢, 而客已渺,遍觅之不得,意其其仙欤? ○仇大娘 仇仲,晋人也。值大乱,为寇俘去。二子福、禄俱幼;继室邵氏,抚双孤, 遗业能温饱。而岁屡祲,豪强者复凌藉之,遂至食息不保。仲叔尚廉利其嫁,屡 劝驾,邵氏矢志不摇。廉阴券于大姓,欲强夺之;关说已成,并无人知。里人魏 名夙狡狯,与仲家积不相能,事事思中伤之。因邵寡,伪造浮言以相败辱。大姓 闻之,恶其不德而止。久之,廉之阴谋与外之飞语,邵渐闻之,冤结胸怀,朝夕 陨涕,四体渐以不仁,委身床榻。福甫十六岁,因缝纫无人,遂急为毕姻。妇, 姜秀才屺瞻之女,颇贤能,百事赖以经纪。由此用渐裕,仍使禄从师读。 魏忌嫉之,而阳与善,频招福饮,福倚为心腹交。魏乘间告曰:“尊堂病废, 不能理家人生产,弟坐食,一无所操作,贤夫妇何为作牛马哉!且弟买妇,将大 耗金钱。为君计,不如早析,则贫在弟而富在君也。”福归,谋诸妇,妇咄之。 奈魏日以微言相渐渍,福惑焉,直以己意告母,母怒,诟骂之。福益恚,辄视金 粟为他人物而委弃之。魏乘机诱-,仓粟渐空,妇知而未敢言。及粮绝,母骇问, 始以实告。母怒,遂析之。幸姜女贤,旦夕为母执炊,奉事一如平日。福既析, 无顾忌,大肆--,数月间,田屋悉偿-债,而母与妻皆不知。福资既罄,无所 为计,因券妻代资,苦无受者。邑人赵阎罗,原系漏网大盗,武断一乡,竟不畏 福言之食,慨然假资。福持去,数日复空。意踟蹰,将背券盟。赵横目相加。福 惧,赚妻付之。魏闻窃喜,急奔告姜,实将倾败仇也。姜怒,讼兴;福惧甚,亡 去。 姜女至赵家,方知为婿所卖,大哭,但欲觅死。赵初慰谕之,不听;既而威 逼之,愈骂;大怒,鞭挞之,终不肯服。因拔笄自刺其喉,急救,已透食管,血 溢出。赵急以帛束其项,犹冀从容而挫折焉。明日,拘票已至,赵行行不置意。 官验女伤,命重笞之,隶相顾不敢用刑。官久知其横暴,至此益信,大怒,唤家 人出,立毙之。姜遂舁女归。自姜之讼也,邵氏始知福不肖状,一号几绝,冥然 大渐。禄时年十五,茕茕无主。 先是,仲有前室女大娘,嫁于远郡,性刚猛,每归宁,馈赠不满其志,辄迕 父母,往往以愤去,仲以是怒恶之;数载已不往置问。邵氏垂危,魏欲使招之来 而启其争。适有贸贩者,与大娘同里,便托寄信大娘,且歆以家之可图。数日, 大娘果与少子至。入门,见幼弟侍病母,景象凄惨,不觉恻然。因问弟福,禄实 告之。大娘闻之,忿气塞吭,曰:“家无-,遂任人蹂躏至此!吾家田产,诸 贼何得赚去!”因入厨下,爇火炊糜,先供母,而后呼弟及子啖之。啖已,忿出, 诣邑投状,讼诸博待。众惧,敛金赂大娘。大娘受其金,而仍讼之。官拘甲、乙 等,各加杖责,田产殊置不问。大娘率子赴郡讼之。郡守最恶-。大娘力陈孤 苦,及诸恶局骗之状,情词慷慨。守为之动,判令知县追田给主;仍惩仇福,以 儆不肖。到县,邑令奉命敲逼,于是故产尽反。 大娘已寡,乃遣少子归,且嘱从兄务业,勿得复来。大娘从此止母家,养母 教弟,内外井然。母大慰,病渐瘥,家务悉委大娘。里中豪强,少见陵暴,辄握 刀登门,侃侃争论,罔不屈服。居年余,田产日增。时市药饵珍肴,馈遗姜女。 见禄渐长成,嘱媒谋姻。魏告人曰:“仇家产业,悉属大娘,恐将来不可复返矣。” 人咸信之,故无肯与论婚者。 有范公子子文,家中名园,为晋第一。园中名花夹路,直通内室。或不知而 误入之,公子怒,执为盗,杖几死。会清明,禄自塾中归,魏引与遨游,遂至范 园。魏故与园丁相熟,放令入,周历亭榭。俄至一处,溪水汹涌,有画桥朱栏, 通一漆门;遥望门内,繁花如锦,盖即公子内斋也,魏绐禄曰:“君请先入,我 适欲私焉。”禄信之,寻桥入户,至一院落,闻女子笑声。方停步间,一婢出, 窥见之,旋踵即返。禄始骇奔。无何,公子出,叱家人绾索逐之。禄大窘,自投 溪中。公子反怒为笑,命仆引出。见其容裳都雅,便令易其衣履,曳入一亭,诘 其姓氏。蔼颜温语,意甚亲昵。俄趋入内;旋出,笑握禄手,过桥,渐达曩所。 禄不解其意,逡巡不敢入。公子强曳之入,见花篱内隐隐有美人窥伺。既坐,则 群婢行酒。禄辞曰:“童子无知,误践闺闼,得蒙赦宥,已出非望。但求释令早 归,受恩匪浅。”公子不听。俄顷,肴炙纷纭。禄又起,辞以醉饱,公子捺坐, 笑曰:“仆有一乐拍名,若能对之,即放君行。”禄请教。公子曰:“拍名‘浑 不似’。”禄默思良久,对曰:“银成‘没奈何’。”公子大喜曰:“真石崇也!” 禄殊不解。 盖公子有女名蕙娘,美而知书,日择良偶。夜梦一人告之曰:“石崇,汝婿 也。”问:“何在?”曰:“明日落水矣。”早告父母,共以为异。禄适符梦兆, 故邀入内舍,使夫人女婢共觇之也。公子闻对而喜,乃曰:“拍名乃小女所拟, 屡思而无其偶,今得属对,亦有天缘。仆欲以息女奉箕帚;寒舍不乏第宅,更无 烦亲迎耳。”禄惶然逊谢,且以母病不能入赘为辞。公子姑令归谋,遂遣园人负 湿衣,送之以马。既归告母,母惊为不详。于是始知魏氏险;然因凶得吉,亦置 不仇,但戒子远绝而已。逾数日,公子又使人致意母,母终不敢应。大娘应之, 即倩双媒纳采焉。未几,禄赘入公子家。年余游泮,才名籍甚。妻弟长成,敬少 弛;禄怒,携妇而归,母已杖而能行。频岁赖大娘经纪,第宅完好。新妇既归, 仆从如云,宛然大家矣。 魏既见绝,嫉妒益深,恨无瑕之可蹈,乃引旗下逃人诬禄寄资。国初立法最 严,禄依令徙口外。范公子上下贿托,仅以蕙娘免行;田产尽没入官。幸大娘执 析产书,锐身告理,新增良沃若干顷,悉挂福名,母女始得安居。禄自分不返, 遂写离书付岳家,伶仃自去。 行数日,至都北,饭于旅肆。有丐子怔营户外,貌绝类兄;亲往讯诘,果兄。 禄因自述,兄弟悲惨。禄解复衣,分数金,嘱令归。福泣受而别。禄至关外,寄 将军帐下为奴。因禄文弱,俾主文籍,与诸仆同栖止。仆辈研问家世,禄悉告之。 内一人惊曰:“是吾儿也!”盖仇仲初为寇家牧马,后寇投诚,卖仲旗下,时从 主屯关外。向禄缅述,始知真为父子,抱头大哭,一室俱为酸辛。已而愤曰: “何物逃东,遂诈吾儿!”因泣告将军。将军即命禄摄书记;函致亲王,付仲诣 都。仲伺车驾出,先投冤状。亲王为之婉转,遂得昭雪,命地方官赎业归仇。仲 返,父子各喜。禄细问家口,为赎身计。乃知仲入旗下,两易配而无所出,时方 鳏居。禄遂治任归。 初,福别弟归,匍匐投大娘。大娘奉母坐堂上,操杖问之:“汝愿受扑责, 便可姑留;不然,汝田产既尽,亦无汝啖饭之所,请仍去。”福涕泣伏地,愿受 笞。大娘投杖曰:“卖妇之人,亦不足惩。但宿案未消,再犯首官可耳。”即使 人往告姜,姜女骂曰:“我是仇家何人,而相告耶!”大娘频述告福而揶揄之, 福惭愧不敢出气。居半年,大娘虽给奉周备,而役同厮养。福操作无怨词,托以 金钱辄不苟。大娘察其无他,乃白母,求姜女复归,母意其不可复挽,大娘曰: “不然。渠如肯事二主,楚毒岂肯自罹?要不能不有此忿耳。”率弟躬往负荆。 岳父母诮让良切。大娘叱使长跪,然后请见姜女。请之再四,坚避不出;大娘搜 捉以出。女乃指福唾骂,福惭汗无地自容。姜母始曳令起。大娘请问归期,女曰: “向受姊惠綦多,今承尊命,岂复敢有异言?但恐不能保其不再卖也!且恩义已 绝,更何颜与黑心无赖子共生活哉?请别营一室,妾往奉事老母,较胜披削足矣。” 大娘代白其悔,为翌日之约而别。 次日,以乘舆取归,母逆于门而跪拜之。女伏地大哭。大娘劝止,置酒为欢, 命福坐案侧,乃执爵而言曰:“我苦争者,非自利也。今弟悔过,贞妇复还,请 以簿籍交纳;我以一身来,仍以一身去耳。”夫妇皆兴席改容。罗拜哀泣,大娘 乃止。居无何,昭雪命下,不数日,田宅悉还故主。魏大骇,不知其故,自恨无 术可以复施。适西邻有回禄之变,魏托救焚而往,暗以编菅爇禄第,风又暴作, 延烧几尽;止余福居两三屋,举家依聚其中。未几,禄至,相见悲喜。初,范公 子得离书,持商蕙娘。蕙娘痛哭,碎而投诸地。父从其志,不复强。禄归,闻其 未嫁,喜如岳所。公子知其灾,欲留之;禄不可,遂辞而退。大娘幸有藏金,出 葺败堵。福负锸营筑,掘见窖镪,夜与弟共发之,石池盈丈,满中皆不动尊也。 由是鸠工大作,楼舍群起,壮丽拟于世胄。禄感将军义,备千金往赎父。福请行, 因遣健仆辅之以去。禄乃迎蕙娘归。未几,父兄同归,一门欢腾。大娘自居母家, 禁子省视,恐人议其私也。父既归,坚辞欲去。兄弟不忍。父乃析产而三之:子 得二,女得一也。大娘固辞。兄弟皆泣曰:“吾等非姊,乌有今日!”大娘乃安 之,遣人招子,移家共居焉。或问大娘:“异母兄弟,何遂关切如此?”大娘曰: “知有母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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