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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十

    过邻巷,见一客风度洒如,问之则真生,咸阳僦寓者也。
    心慕之。明日,往投刺,适值其出;凡三谒,皆不遇。乃阴使人窥其在舍而后过
    之,真走避不出;贾搜之始出。促膝倾谈,大相知悦。贾就逆旅,遣僮行沽。真
    又善饮,能雅谑,乐甚。酒欲尽,真搜箧出饮器,玉卮无当,注杯酒其中,盎然
    已满;以小盏挹取入壶,并无少减。贾异之,坚求其术。真曰:“我不愿相见者,
    君无他短,但贪心未净耳。此乃仙家隐术,何能相授。”贾曰:“冤哉!我何贪?
    间萌奢想者徒以贫耳。”一笑而散。由此往来无间,形骸尽忘。每值乏窘,真辄
    出黑石一块,吹咒其上,以磨瓦砾,立刻化为白金,便以赠生;仅足所用,未尝
    赢余。贾每求益,真曰:“我言君贪,如何,如何!”贾思明告必不可得,将乘
    其醉睡,窃石而要之。一日饮既卧,贾潜起,搜诸衣底。真觉之,曰:“子真丧
    心,不可处也!”遂辞别,移居而去。
    后年余,贾游河干,见一石莹洁,绝类真生物。拾之,珍藏若宝。过数日真
    忽至,然若有所失。贾慰问之,真曰:“君前所见,乃仙人点金石也。曩从
    抱真子游,彼怜我介,以此相贻。醉后失去,隐卜当在君所。如有还带之恩,不
    敢忘报。”贾笑曰:“仆生平不敢欺友朋,诚如所卜。但知管仲之贫者,莫如鲍
    叔,君且奈何?”真请以百金为赠。贾曰:“百金非少,但授我口诀,一亲试之,
    无憾矣。”真恐其寡信。贾曰:“君自仙人,岂不知贾某宁失信于朋友者乎!”
    真授其诀。贾顾砌石上有巨石,将试之。真掣其肘,不听前。贾乃俯掬半砖置砧
    上曰:“若此者,非多耶?”真乃听之。贾不磨砖而磨砧;真变色欲与争,而砧
    已化为浑金。反石于真。真叹曰:“业如此,复何言。然妄以福禄加人,必遭天
    谴。如逭我罪,施材百具、絮衣百领,肯之乎?”贾曰:“仆所欲得钱者,原非
    欲窖藏之也。君尚视我为守钱虏耶?”真喜而去。
    贾得金,且施且贾,不三年,施数已满。真忽至,握手曰:“君信义人也!
    别后被福神奏帝,削去仙籍;蒙君博施,今幸以功德消罪。愿勉之,勿替也。”
    贾问真:“系天上何曹?”曰:“我乃有道之狐耳。出身綦微。不堪孽累,故生
    平自爱,一毫不敢妄作。”贾为设酒,遂与欢饮如初。贾至九十余,狐犹时至其
    家。
    长山某,卖解砒药,即垂危,灌之无不活。然秘其方,不传人。一日,以株
    连被逮。妻弟饷狱食,隐置砒霜。坐待食已,乃告之,不信。少顷,腹中溃动,
    始大惊,骂曰:“畜生!速向城中物色薜荔爪为末,清水一盏,将来!”妻弟如
    言。觅至,某已呕泻欲死,急服之,立刻而愈。其方始传。此亦犹狐之秘其石也。
    ○布商
    布商某,至青州境,偶入废寺,见其院宇零落,叹悼不已。僧在侧曰:“如
    有善信,暂起山门,亦佛面之光。”客慨然自任。僧喜,邀入方丈,款待殷勤。
    僧又举内外殿阁,并请装修;客辞不能。僧固强之,词色悍怒。客惧,请倾囊倒
    装,悉以授僧。欲出,僧止之曰:“君竭资实非所愿,得毋甘心于我乎?不如先
    之。”遂持刀相向。客哀求切,不听。请自经,许之。逼置暗室,且迫促之。适
    有防海将军经寺外,遥自缺墙外望见一红裳女子入僧舍,疑之。下马入寺,遍搜
    不得。至暗室所,严扃双扉,僧不肯开,托有妖异。将军怒,斩关入,则见客缢
    梁上。救之,复苏,诘得其情。又械问僧女子所在,实为乌有,盖神佛现化也。
    杀僧,财物仍以归客。客重募修庙宇,从此香火大盛。赵孝廉丰原言之最悉。
    ○彭二挣
    禹城韩公甫言:与邑人彭二挣并行于途,忽回首不见之,惟空蹇随行,但闻
    号救甚急,细听则在被囊中。近视囊内累然,虽偏重不得堕。欲出之,而囊口缝
    纫甚密;以刀断线,始见彭犬卧其中,出而问之,亦不自知其何以入。盖其家有
    狐为祟,乃狐之所为也。
    ○何仙
    长山王公子瑞亭,能以乩卜。乩神自称何仙,乃纯阳弟子,或云是吕祖所跨
    鹤云。每降,辄与人论文作诗。李太史质君师事之,丹黄课艺,理绪明切;太史
    揣摹成,何仙力居多焉,故文学士多皈依之。每为人决疑难事,多凭理,不甚言
    休咎。
    辛未,朱文宗案临济南,试后,诸友请决第等。何仙索试艺,悉月旦之。有
    乐陵李忭,乃好学深思之士,其相好友在座,出其文,代为之请。乩批云:“一
    等。”少间,又批云:“适评李生,据文为断。然此生运气大晦,应犯夏楚。异
    哉!文与数适不相符,岂文宗不论文耶?诸公少待,试往探之。”少顷,又书云:
    “适至提学署中,见文宗公事旁午,所焦虑者殊不在文也。一切置之幕客,客六
    七人,粟生、例监,都在其中,前生全无根气,大半饿鬼道中游魂,乞食于四方
    者也。曾在黑暗狱中八百年,损其目之精气,如人久在洞中,乍出则天地异色,
    无正明也。中有一二为人身所化者,阅卷分曹,恐不能适相值耳。”众问挽回之
    术,书云:“其术至实,人所共晓,何必问?”众会其意,以告李。李惧,以文
    质孙太史子未,且诉以兆。太史赞其文,为解其惑。李心益壮,乩语不复置怀。
    案发,竟居四等。太史大骇,取其文复阅之,殊无疵摘。评云:“石门公祖,素
    有文名,必不悠谬至此。此必幕中醉汉,不识句读者所为。”于是众益服何仙之
    神,共焚香祝谢之。乩又批云:“李生勿以暂时之屈,遂怀惭怍。当多写试卷,
    益暴之,明岁可得优等。”李如言布之。久而署中亦闻,悬牌特慰之。科试果列
    优等,其灵应如此。
    异史氏曰:“幕中多此辈客,无怪京中丑妇巷内,至夕无闲床也。”
    ○神女
    米生,闽人,偶入郡,饮醉过市,闻高门中有箫声。询知为开寿筵者,然门
    庭殊清寂。醉中雅爱笙歌,因就街头写晚生刺,封祝寿仪投焉。人问:“君系此
    翁何亲?”米云:“并非。”人又云:“此流寓于此,不审何官,甚属骄倨。既
    非亲属,又将何求?”生悔之,而刺已投矣。
    未几,两少年出迎,华裳炫目,丰采都雅,揖生入。见一叟南向坐,东西列
    数筵,客六七人,皆似贵胄;见生至,俱起为礼,叟亦杖而起。生久立,待与周
    旋,叟殊不离席。两少年致词曰:“家君衰迈,起拜良难,予兄弟代谢高贤之枉
    驾也。”生逊谢。遂增一筵于上,与叟接席。未几,女乐作于下。座后设琉璃屏,
    以幛内眷。鼓吹大作,座客无哗。筵将终,两少年起,各以巨杯劝客,杯可容三
    斗;生有难色,然见客受,亦受。顷刻四顾,主客尽,生不得已,亦强尽之。
    少年复斟;生觉惫甚,起而告退。少年强挽其裾。生大醉逖地,但觉有人以冷水
    洒面,恍然若寤。起视,宾客尽散,惟一少年捉臂送之,遂别而归。后再过其门,
    则已迁去矣。
    自郡归,偶适市,一人自肆中出,招之饮。并不识;姑从之入,则座上先有
    里人鲍庄在焉。问其人,乃诸姓,市中磨镜者也。问:“何相识?”曰:“前日
    上寿者,君识之否?”生曰:“不识。”诸曰:“予出入其门最稔。翁,傅姓,
    不知其何籍、何官。先生上寿时,我方在墀下,故识之也。”日暮,饮散。鲍庄
    夜死于途。鲍父不识诸,执名讼生。检得鲍庄体有重伤,生以谋杀论死,备历械
    梏;以诸未获,罪无申证,禁系之。年余,直指巡方,廉知其冤,释之。
    家中田产荡尽,衣巾革褫,冀可开复,于是携囊入郡。日将暮,休憩路侧。
    遥见小车来,二青衣夹随之。既过,忽命停舆,车中命一青衣问生:“君非米姓
    乎?”生曰:“诺。”问:“何贫窭若此?”生告以故。问:“安往?”又告之。
    青衣向车中语;复返,请生至车前。车中以纤手搴帘,微睨之,乃绝代佳人也。
    谓生曰:“君不幸得无妄之祸,甚为太息。今日学使署非白手可以出入者,途中
    无可为赠,……”乃于髻上摘珠花一朵,授生曰:“此物可鬻百金,请缄藏之。”
    生下拜,欲问官阀,车发已远,不解何人。执花悬想,上缀明珠,非凡物也。珍
    藏而行。至郡,投状,上下勒索甚苦;生又不忍货花,遂归依于兄嫂,幸兄贤,
    为之经纪,贫不废读。
    过岁,赴郡应试,误入深山。时值清明,游人甚众。有数女骑来,内一女郎,
    即向年车中人也。见生停骖,问:“何往?”生具对。女惊曰:“君衣顶尚未复
    耶?”生惨然出珠花,曰:“不忍弃此,故未复也。”女郎晕红上颊,嘱云:
    “且坐待路隅。”款段而去。久之,一婢驰马来,以裹物授生,曰:“娘子说:
    如今学使之门如市,赠白金二百,为进取之资。”生辞曰:“娘子惠我多矣!自
    分掇芹不难,重赐所不敢受。但告以姓名,绘一小像,焚香供之,足矣。”婢不
    顾,委金于地,上马而去。生得金,终不屑夤缘。旋入邑庠第一。乃以金授兄;
    兄善行运,三年旧业尽复。适有巡抚于闽者,乃生祖门人,优恤甚厚。然生素清
    鲠,虽属通家,不肯少有干谒。
    一日有客裘马至门,家人不识。生出视,则傅公子也。揖入,各道间阔。治
    具相款,肴酒既陈,公子起而请间;相将入内,公子拜伏于地。生惊问故,则怆
    然曰:“家君适罹大祸,欲有求于抚台,非兄不可。”生力辞曰:“渠虽世谊,
    而以私干人,生平从不为也。”公子伏地哀泣。生厉色曰:“小生与公子,一饮
    之知交耳,何遂以丧节强人!”公子大惭,起而别去。越日,方独坐,有青衣人
    入,视之,即山中赠金者。生方惊起,青衣曰:“君忘珠花耶?”生曰:“不敢
    忘。”曰:“昨公子,即娘子胞兄也。”生闻之,窃喜,伪曰:“此难相信。若
    得娘子亲见一言,则油鼎可蹈耳;不然,不敢奉命。”青衣乃驰马去。更半复返,
    扣扉入曰:“娘子来矣。”言未几,女郎惨然入,向壁而哭,不出一语。生拜曰:
    “小生非娘子,无以有今日。但有驱策,敢不惟命!”女曰:“受人求者常骄人,
    求人者常畏人。中夜奔波,生平何解此苦,只以畏人故耳,亦复何言!”生慰之
    曰:“小生所以不遽诺者,恐过此一见为难耳。使卿夙夜蒙露,吾知罪矣!”因
    挽其祛。隐抑搔之。女怒曰:“子诚敝人也!不念畴昔之义,而欲乘人之厄。予
    过矣!予过矣!”忿然而出,登车欲去。生追出谢过,长跪而要遮之。青衣亦为
    缓颊,女意稍解,就车中谓生曰:“实告君:妾非人,乃神女也。家君为南岳都
    理司,偶失礼于地官,将达帝庭;非本地都人官印信,不可解也。君如不忘旧义,
    以黄纸一幅,为妾求之。”言已,车发遂去。
    生归,悚惧不已。乃假驱祟,言于巡抚。巡抚以事近巫蛊,不许。生以厚金
    赂其心腹,诺之,而未得其便。乃归,青衣候门,生具告之,默然遂去,意似怨
    其不忠。生追送之曰:“归告娘子:如事不谐,我以身命殉之!”归而终夜思维,
    计无所出。适院署有宠妾购珠,生乃以珠花献之。姬大悦,窃印为生嵌之。怀归,
    青衣适至。笑曰:“幸不辱命。但数年来贫贱乞食所不忍鬻者,今仍为主人弃之
    矣!”因告以情。且曰:“黄金抛置,我都不惜:寄语娘子:珠花须要偿也。”
    逾数日,傅公子登堂申谢,纳黄金百两。生作色曰:“所以然者,为令妹之惠我
    无私耳;不然,即万金岂足以易名节哉!”再强之,生色益厉。公子惭退,曰:
    “此事殊未了!”翼日,青衣奉女郎命,进明珠百颗,曰:“此足以偿珠花否耶?”
    生曰:“重花者,非贵珠也。设当日赠我万镒之宝,直须卖作富家翁耳;什袭而
    甘贫贱,何为乎?娘子神人,小生何敢他望,幸得报洪恩于万一,死无憾矣!”
    青衣置珠案间,生朝拜而后却之。
    越数日,公子又至。生命治酒。公子使从人入厨下,自行烹调,相对纵饮,
    欢若一家。有客馈苦糯,公子饮而美,引尽百盏,面颊微赪。乃谓生曰:“君贞
    介士,愚兄弟不能早知君,有愧裙钗多矣。家君感大德,无以相报,欲以妹子附
    为婚姻,恐以幽明见嫌也。”生喜出非常,不知所对。公子辞出,曰:“明夜七
    月初九,新月钩辰,天孙有少女下嫁,吉期也,可备青庐。”次夕,果送女郎至,
    一切无异常人。三日后,女自兄嫂以及仆妇,皆有馈赏。又最贤,事嫂如姑。数
    年不育,劝纳妾,生不肯。
    适兄贾于江淮,为买少姬而归。姬,姓顾,小字博士,貌亦清婉,夫妇皆喜。
    见髻上插珠花,酷似当年故物;摘视,果然。异而诘之,答云:“昔有巡抚爱妾
    死,其婢盗出鬻于市,先人廉其值,买归。妾爱之。先父止生妾,故与妾。后父
    死家落,妾寄养于顾媪家。顾,妾姨行,见珠,屡欲售去,妾死不肯,故得存也。”
    夫妇叹曰:“十年之物,复归故主,岂非数哉。”女另出珠花一朵,曰:“此物
    久无偶矣!”因并赐之,亲为簪于髻上。姬退,问女郎家世甚悉,家人皆讳言之。
    阴语生曰:“妾视娘子,非人间人也,其眉目间有神气。昨簪花时得近视,其美
    丽出于肌里,非若凡人以黑白位置中见长耳。”生笑之。姬曰:“君勿言,妾将
    试之;如其神,但有所须,无人处焚香以求,彼当自知。”女郎绣袜精工,博士
    爱之,而未敢言,乃即闺中焚香祝之。女早起,忽检箧中,出袜,遣婢赠博士。
    生见而笑。女问故,以实告。女曰:“黠哉婢乎!”因其慧,益怜爱之;然博士
    益恭,昧爽时,必薰沐以朝。
    后博士一举两男,两人分字之。生年八十,女貌犹如处子。生病,女置材,
    倍加宽大。及死,女不哭;男女他适,女已入材中死矣。因合葬之。至今传为
    “大材冢”云。
    异史氏曰:“女则神矣,博士而能知之,是遵何术欤?乃知人之慧,固有灵
    于神者矣!”
    ○湘裙
    晏仲,陕西延安人。与兄伯同居,友爱敦笃。伯三十而卒,无嗣;嫂亦继亡。
    仲痛悼之,每思生二子,则以一继兄后。甫举一男,而仲妻又死。仲恐继娶不贤,
    将购一妾。邻村有货婢者,仲往相之,略不称意,被友人留酌醉归。途中遇故窗
    友梁生,邀至其家。竟忘其已死,随之而去。入其门,并非旧第,问之。曰:
    “新移于此。”入谋酒,又告竭,嘱仲坐待,挈瓶往沽。仲出立门外以俟之。忽
    见一妇人控驴而过,有八九岁童子随之,其面目神色,绝类其兄。心恻然动,急
    委缀之,便问:“意子何姓?”童曰:“姓晏。”仲惊,又问其父名。曰:“不
    知。”叙问间,已至其家,妇人下驴入。仲执童子曰:“汝父在家否?”童入问。
    少顷,一媪出窥,则其嫂也。讶叔何来。仲大悲,随入。见庐落整顿,问:“兄
    何在?”嫂曰:“责负未归。”问:“骑驴者何人?曰:“此汝兄妾甘氏,生两
    男矣。长阿大,赴市未返;汝所见者阿小。”坐久酒渐醒,始悟所见皆鬼。然以
    兄弟情切,亦不甚惧。嫂治酒饭。仲急欲见兄,促阿小觅之。良久,哭而归云:
    “李家负欠不还,反与父闹。”仲闻之,与阿小奔去,见两人方捽兄地上。仲怒,
    奋拳直入,人尽踣。急救兄起,敌已俱奔。追捉一人,捶楚无算,始起。执兄手,
    顿足哀泣。兄亦泣。既归,举家慰问,乃具酒食,兄弟相庆。忽一少年入,年约
    十六七。伯呼阿大,令拜叔。仲挽之,哭向兄曰:“大哥地下有两子,而坟墓不
    扫;弟又无妻子,奈何?”伯亦凄恻。嫂曰:“遣阿小从叔去,亦得。”阿小闻
    言,依叔肘下,眷恋不去。仲抚之,问:“汝乐从否?”答云:“乐从。”仲念
    鬼虽非人,慰情亦胜无也,因为解颜。伯曰:“从去但勿娇惯,宜啖以血肉,驱
    向日中曝之,午过乃已。六七岁儿,历春及夏,骨肉更生,可以娶妻育子;但恐
    不寿耳。”
    言间,有少女在门外窥听,意致温婉。仲疑为兄女,因问兄。兄曰:“此名
    湘裙,吾妾妹也。孤而无归,寄食十年矣。”问:“已字否?”伯曰:“尚未。
    近有媒议东村田家。”女在窗外小语曰:“我不嫁田家牧牛子。”仲颇心动,未
    便明言。既而伯起,设榻于斋,止弟宿。仲本不欲留,意恋湘裙,将探兄意,遂
    别兄就寝。时方初春,天气尚寒,斋中夙无烟火,森然冷坐。思得小饮,俄见阿
    小推扉入,以杯羹斗酒置案上。仲问:“谁为?”答曰:“湘姨。”酒将尽,又
    以灰覆盆火,置床下。仲问:“爹娘睡乎?”曰:“睡已久矣。“汝寝何所?”
    曰:“与湘姨同榻耳。”阿小俟叔眠,乃掩门去。仲念湘裙慧而解意,愈爱慕之;
    且能抚阿小,欲得之心更坚,辗转床头。
    早起,告兄曰:“弟孑然无偶,愿大哥留意。”伯曰:“吾家非一瓢一担者,
    物色当自有人。地下即有佳丽,恐于弟无所利益。”仲曰:“古人亦有鬼妻,何
    害?”伯会意,曰:“湘裙亦佳。但以巨针刺人迎,血出不止者,便可为生人妻,
    何得草草。”仲曰:“得湘裙抚阿小,亦得。”伯但摇首。仲求不已,嫂曰:
    “试捉湘裙强刺验之,不可乃已。”遂握针出门外,遇湘裙,急捉其腕,则血痕
    犹湿。盖闻伯言时,已自试之矣。嫂释手而笑,反告伯曰:“渠作有意乔才久矣,
    尚为之代虑耶?”妾闻之怒,趋近湘裙,以指刺眶而骂曰:“-婢不羞!欲从阿
    叔奔走耶?我定不如其愿!”湘裙愧愤,哭欲觅死,举家腾沸。仲乃大惭,别兄
    嫂,率阿小而出。兄曰:“弟姑去;阿小勿使复来,恐损其生气也。”仲曰:
    “诺。”
    既归,伪增其年,托言兄卖婢之遗腹子。众以其貌酷肖,亦信为伯遗体。仲
    教之读,辄遣抱书就日中诵之。初以为苦,久而渐安。六月中,几案灼人,而儿
    戏且读,殊无少怨。儿甚慧,日尽半卷,夜与叔抵足,恒背诵之。叔甚慰。又以
    不忘湘裙,故不复作“燕楼”想矣。
    一日,双媒来为阿小议姻,中馈无人,心甚躁急。忽甘嫂自外入曰:“阿叔
    勿怪,吾送湘裙至矣。缘婢子不识羞,我故挫辱之。叔如此表表,而不相从,更
    欲从何人者?”见湘裙立其后,心甚欢悦。肃嫂坐;具述有客在堂,乃趋出。少
    间复入,则甘氏已去。湘裙卸妆入厨下,刀砧盈耳矣。俄而肴胾罗列,烹饪得宜。
    客去,仲入,见湘裙凝妆坐室中,遂与交拜成礼。至晚,女仍欲与阿小共宿。仲
    曰:“我欲以阳气温之,不可离也。”因置女别室,惟晚间杯酒一往欢会而已。
    湘裙抚前子如己出,仲益贤之。
    一夕,夫妻款洽,仲戏问:“阴世有佳人否?”女思良久,答曰:“未见。
    惟邻女葳灵仙,群以为美;顾貌亦犹人,要善修饰耳。与妾往还最久,心中窃鄙
    其荡也。如欲见之,顷刻可致。但此等人,未可招惹。”仲急欲一见。女把笔似
    欲作书,既而掷管曰:“不可,不可!”强之再四,乃曰:“勿为所惑。”仲诺
    之。遂裂纸作数画若符,于门外焚之。少时,帘动钩鸣,吃吃作笑声。女起曳入,
    高髻云翘,殆类画图。扶坐床头,酌酒相叙间阔。初见仲,犹以红袖掩口,不甚
    纵谈;数盏后,嬉狎无忌,渐伸一足压仲衣。仲心迷乱,魄荡魂飞。目前唯碍湘
    裙;湘裙又故防之,顷刻不离于侧。葳灵仙忽起,搴帘而出;湘裙从之,仲亦从
    之。葳灵仙握仲,趋入他室。湘裙甚恨,然而无可如何,愤愤归室,听其所为而
    已。既而仲入,湘裙责之曰:“不听我言,后恐却之不得耳。”仲疑其妒,不乐
    而散。次夕,葳灵仙不召自来。湘裙甚厌见之,傲不为礼;仙竟与仲相将而去。
    如此数夕。女望其来,则诟辱之,而亦不能却也。月余,仲病不能起,始大悔,
    唤湘裙与共寝处,冀可避之;昼夜之防稍懈,则人鬼已在阳台。湘裙操杖逐之,
    鬼忿与争,湘裙荏弱,手足皆为所伤。仲浸以沉困。湘裙泣曰:“吾何以见吾姊
    乎!”
    又数日,仲冥然遂死。初见二隶执牒入,不觉从去。至途患无资斧,邀隶便
    道过兄所。兄见之,惊骇失色,问:“弟近何作?”仲曰:“无他,但有鬼病耳。”
    实告之。兄曰:“是矣。”乃出白金一裹,谓隶曰:“姑笑纳之。吾弟罪不应死,
    请释归,我使豚子从去,或无不谐。”便唤阿大陪隶饮。返身入家,便告以故。
    乃令甘氏隔壁唤葳灵仙。俄至,见仲欲遁,伯揪返骂曰:“-婢!生为荡妇,死
    为贱鬼,不齿群众久矣;又祟吾弟耶!”立批之,云鬓蓬飞,妖容顿减。久之,
    一妪来,伏地哀恳。伯又责妪纵女宣-,呵詈移时,始令与女俱去。
    伯乃送仲出,飘忽间已抵家门,直至卧室,豁然若寤,始知适间之已死也。
    伯责湘裙曰:“我与若姊,谓汝贤能,故使从吾弟,反欲促吾弟死耶!设非名分
    之嫌,便当挞楚!”湘裙惭惧啜泣,望伯伏谢。伯顾阿小喜曰:“儿居然生人矣!”
    湘裙欲出作黍,伯曰:“弟事未办,我不遑暇。”阿小年十三,渐知恋父;见父
    出,零涕从之。伯曰:“从叔最乐,我行复来耳。”转身便逝,从此不复相闻问
    矣。
    后阿小娶妇,生一子,亦三十而卒。仲抚其孤,如侄生时。仲年八十,其子
    二十余矣,乃析之。湘裙无出。一日,谓仲曰:“我先驱狐狸于地下可乎?”盛
    妆上床而殁。仲亦不哀,半年亦殁。
    异史氏曰:“天下之友爱如仲,几人哉!宜其不死而益之以年也。阳绝阴嗣,
    此皆不忍死兄之诚心所格;在人无此理,在天宁有此数乎?地下生子,愿承前业
    者,想亦不少;恐承绝产之贤兄贤弟,不肯收恤耳!”
    ○三生
    湖南某,能记前生三世。一世为令尹,闱场入帘。有名士兴于唐被黜落,愤
    懑而卒,至阴司执卷讼之。此状一投,其同病死者以千万计,推兴为首,聚散成
    群。某被摄去对质。阎王问曰:“尔既衡文,何得黜佳士而进凡庸?”某辨曰:
    “上有总裁,某不过奉行之耳。”阎罗即发一签,往拘主司。勾至,阎罗即述某
    言。主司曰:“某不过总其大成;虽有佳章,而房官不荐,吾何由见之?”阎罗
    曰:“此不得相诿,其失一也,例合笞。”方将施刑,兴不满志,戛然大号;两
    墀诸鬼,万声鸣和。阎罗问故,兴抗言曰:“笞罪太轻,是必掘其双睛,以为不
    识文字之报。”阎罗不肯,众呼益厉。阎罗曰:“彼非不欲得佳文,特其所见鄙
    耳。”众又请剖其心。阎罗不得已,使人褫去袍服,以白刃劙胸,两人沥血鸣
    嘶。众始大快,皆曰:“吾辈抑郁泉下,未有能一伸此气者;今得兴先生,怨气
    都消矣。”哄然而散。
    某受剖已,押投陕西为庶人子。年二十余,值土寇大作,陷入盗中。有兵巡
    道往平贼,俘掳其众,某亦在中。心犹自揣非贼,冀可辩释。及见堂上官,亦年
    二十余,细视,则兴也。惊曰:“吾合休矣!”既而俘者尽释,惟某后至,不容
    置辨,立斩之。某至阴司讼兴。阎罗不即拘,待其禄尽。
    迟之三十年,兴方至,面质之。兴以草菅人命,罚作畜。稽某所为,曾挞其
    父母,其罪维均。某恐后世再报,请为大畜。阎罗判为大犬,兴为小犬。某生于
    顺天府市肆中。一日,卧街头,适有客自南携金毛犬来,大如狸。某视之,兴也。
    心易其小,龁之。小犬咬其喉下,系缀如铃。大犬摆扑嗥窜,市人解之不得。两
    犬俱毙。
    并至阴司,互有争论。阎罗曰:“冤冤相报,何时可已?今为若解之。”乃
    判兴来世为某婿。某生庆云,二十八举于乡。生一女,娴静娟好,世族争委禽焉;
    皆不许。过临郡,值学使发落诸生,其第一卷李生;即兴也。遂挽至旅舍,优待
    之。问其家,适无偶,遂订姻好。人皆谓怜才,而不知其有夙因也。及完娶,相
    得甚欢。然婿恃才辄侮翁,恒隔岁不一至其门。翁亦耐之。后婿中岁淹蹇,苦不
    得售,翁为百计营谋,始得连捷。从此和好如父子焉。
    异史氏曰:“一被黜而三世不解,怨毒之甚至此哉!阎罗之调停固善;然墀
    下千万众,如此纷纷,毋亦天下之爱婿,皆冥中之悲鸣号动者耶?”
    ○长亭
    石太璞,泰山人,好厌禳之术。有道士遇之,喜其慧,纳为弟子。启牙签,
    出二卷,上卷驱狐,下卷驱鬼,乃以下卷授之曰:“虔奉此书,衣食佳丽皆有之。”
    问其姓名,曰:“吾汴城北村玄帝观王赤城也。”留数日,尽传其诀。石由此精
    于符箓,委贽者接踵于门。
    一日,有叟来,自称翁姓,炫陈币帛,谓其女鬼病已殆,必求亲诣。石闻病
    危,辞不受贽,姑与俱往。十余里入山村,至其家,廊舍华好。入室,见少女卧
    縠幛中,婢以钩挂帐。望之年十四五许,支缀于床,形容已槁。近临之,忽开目
    云:“良医至矣。”举家皆喜,谓其不语已数日矣。石乃出,因诘病状。叟曰:
    “白昼见少年来,与共寝处,捉之已杳;少间复至,意其为鬼。”石曰:“其鬼
    也,驱之不难;恐其是狐,则非余所敢知矣。”叟曰:“必非必非。”石授以符,
    是夕宿于其家。夜分有少年入,衣冠整肃。石疑是主人眷属,起而问之。曰:
    “我鬼也。翁家尽狐。偶悦其女红亭,姑止焉。鬼为狐祟,阴骘无伤,君何必离
    人之缘而护之也?女之姊长亭,光艳尤绝。敬留全壁,以待高贤。彼如许字,方
    可为之施治;尔时我当自去。”石诺之。是夜,少年不复至,女顿醒。天明,叟
    喜告石,请石入视。石焚旧符,坐诊之。见绣幕有女郎,丽如天人,心知其长亭
    也。诊已,索水洒幛。女郎急以碗水付之,蹀躞之间,意动神流。石生此际,心
    殊不在鬼矣。出辞叟,托制药去,数日不返。鬼益肆,除长亭外,子妇婢女,俱
    被-惑。又以仆马招石,石托疾不赴。
    明日,叟自至。石故作病股状,扶杖而出。叟问故,曰:“此鳏之难也!曩
    夜婢子登榻,倾跌,堕汤夫人泡两足耳。”叟问:“何久不续?”石曰:“恨不
    得清门如翁者。”叟默而出。石送嘱曰:“病瘥当自至,无烦玉趾也。”又数日,
    叟复来,石跛而见之。叟慰问曰:“顷与荆人言,君如驱鬼去,使举家安枕,小
    女长亭,年十七矣,愿遣奉事君子。”石喜,顿首于地。乃曰:“雅意若此,病
    躯何敢复爱。”立刻出门,并骑而去。入视祟者既毕,石恐负约,请与媪盟。媪
    出曰:“先生何见疑也?”随拔长亭所插金簪,授石为信。石喜拜受,乃遍集家
    人,悉为祓除。惟长亭深匿不出,遂写一佩符,使持赠之。是夜寂然,惟红亭呻
    吟未已,投以法水,所患若失。石起辞,叟挽留殷恳。至晚,肴核罗列,劝酬殊
    切。漏二下,主人辞去。石方就枕,闻叩扉甚急;起视,则长亭掩入,仓皇告曰:
    “吾家欲以白刃相仇,可急走!”言已,径返身去。石战惧失色,越垣急窜。遥
    见火光,疾奔而往,则里人夜猎者也。喜,待猎已,从与俱归。心怀怨愤,无路
    可伸,欲往汴城寻师治之。奈家有老父,病废在床,日夜筹思,进退莫决。
    忽一日,双舆至门,则翁媪送长亭至,谓石曰:“曩夜之归,胡再不谋?”
    石见长亭,怨恨都消,故隐不发。媪促两人庭拜讫。石欲设筵,媪曰:“我非闲
    人,不能坐享甘旨。我家老子昏髦,倘有不悉,郎肯为长亭一念老身,为幸多矣。”
    登车遂去。盖杀婿之谋,媪不与闻;及追之不得而返,媪始知之。心不能平,与
    叟日相诟谇。长亭亦涕泣不食。媪强送女来,非翁意也。长亭入门,诘之,始知
    其故。过两三月,翁家取女归宁。石料其不返,禁止之。女自此时一涕零。年余,
    生一子,名慧儿,雇乳媪哺之。儿好啼,夜必归母。一日,翁家又以舆来,言媪
    思女甚。长亭益悲,石不忍复留之。欲抱子去,石不可,长亭乃自归。别时,以
    一月为期,既而半载无耗。遣人往探之,则向所僦宅久空。
    又二年余,望想都绝;而儿啼终夜,寸心如割。既而父又病卒,倍益哀伤;
    因而病惫,苫次弥留,不能受吊。方昏愦间,忽闻妇人哭入。视之,则縗绖者长
    亭也。石大悲,一恸遂绝。婢惊呼,女始啜泣,抚之良久,渐苏。曰:“我疑已
    死,与汝相聚于冥中。”女曰:“非也。妾不孝,不得严父心,尼归三载,诚所
    负心。适家人由东海过此,得翁凶信。妾遵严命而绝儿女之情,不敢循乱命而失
    翁媳之礼。妾来时,母知而父不知也。”言间,儿投怀中。言已,始抚而泣曰:
    “我有父,儿无母矣!”儿亦噭啕,一室掩泣。女起,经理家政,柩前牲盛洁
    备,石乃大慰。然病久,急切不能起。女乃请石外兄款洽吊唁。丧既闭,石始能
    杖而起,相与营谋殡葬。葬已,女欲辞归,以受背父之谴。夫挽儿号,隐忍而止。
    未几,有人来言母病,乃谓石曰:“妾为君父来,君不为妾母放令归耶?”石许
    之。女使乳媪抱儿他适,涕洟出门而去。去后,数年不返。石父子渐亦忘之。
    一日,昧爽启扉,则长亭飘入。石方骇问,女戚然坐榻上,叹曰:“生长闺
    阁,视一里为遥;今一日夜而奔千里,殆矣!”细诘之,女欲言复止。固诘之,
    乃哭曰:“今为君言,恐妾之所悲,而君之所快也。迩年徙居晋界,僦居赵缙绅
    之第。主客交最善,以红亭妻其公子。公子数逋荡,家庭颇不相安。妹归告父;
    父留之,半年不令还。公子忿恨,不知何处聘一恶人来,遣神绾锁,缚老父去。
    一门大骇,顷刻四散矣。”石闻之,笑不自禁。女怒曰:“彼虽不仁,妾之父也。
    妾与君琴瑟数年,止有相好而无相尤。今日人亡家败,百口流离,即不为父伤,
    宁不为妾吊乎!闻之忭舞,更无片语相慰藉,何不义也!”拂袖而出。石追谢之,
    亦已渺矣。怅然自悔,拚已决绝。
    过二三日,媪与女俱来,石喜慰问。母女俱伏。惊问其故,又俱哭。女曰:
    “妾负气而去,今不能自坚,又要求人复何颜面!”石曰:“岳固非人;母之惠,
    卿之情,所不敢忘。然闻祸而乐,亦犹人情,卿何不能暂忍?”女曰:“顷于途
    中遇母,始知絷吾父者,乃君师也。”石曰:“果尔,亦大易。然翁不归,则卿
    之父子离散;恐翁归,则卿之夫泣儿悲也。”媪矢以自明,女亦誓以相报。石乃
    即刻治任如汴,询至玄帝观,则赤城归未久。入而参拜,师问:“何来?”石视
    厨下一老狐,孔前股而系之,笑曰:“弟子之来,为此老魅。”赤城诘之,曰:
    “是吾岳也。”因以实告。道士谓其狡诈,不肯轻释;固请,始许之。石因备述
    其诈,狐闻之,塞身入灶,似有惭状。道士笑曰:“彼羞恶之心,未尽亡也。”
    石起,牵之而出,以刀断索抽之。狐痛极,齿龈龈然。石不遽抽,而顿挫之,笑
    问之曰:“翁痛乎?勿抽可耶!”狐睛睒闪,似有愠色。既释,摇尾出观而去。
    石辞归。
    三日前,已有人报叟信,媪先去,留女待石。石至,女逆而伏。石挽之曰:
    “卿如不忘琴瑟之情,不在感激也。”女曰:“今复迁还故居矣,村舍邻迩,音
    问可以不梗。妾欲归省,三日可旋,君信之否?”曰:“儿生而无母,未便殇折。
    我日日鳏居,习已成惯。今不似赵公子,而反德报之,所以为卿者尽矣。如其不
    还,在卿为负义,道里虽近,当亦不复过问,何不信之与有?”女去,二日即返。
    问:“何速?”曰:“父以君在汴曾相戏弄,未能忘怀,言之絮叨;妾不欲复闻,
    故早来也。”自此闺中之往来无间,而翁婿间尚不通吊庆云。
    异史氏曰:“狐情反复,谲诈已甚。悔婚之事,两女而一辙,诡可知矣。然
    要而婚之,是启其悔者犹在初也。且婿既爱女而救其父,止宜置昔怨而仁化之;
    乃复狎弄于危急之中,何怪其没齿不忘也!天下之有冰玉而不相能者,类如此。”
    ○席方平
    席方平,东安人。其父名廉,性戆拙。因与里中羊富室有郤,羊先死;数年,
    廉病垂危,谓人曰:“羊某今贿嘱冥使搒我矣。”俄而身赤肿,号呼遂死,席惨
    怛不食,曰:“我父朴讷,今见凌于强鬼;我将赴冥,代伸冤气矣。”自此不复
    言,时坐时立,状类痴,盖魂已离舍。
    席觉初出门,莫知所往,但见路有行人,便问城邑。少选,入城。其父已收
    狱中。至狱门,遥见父卧檐下,似甚狼狈。举目见子,潸然流涕,曰:“狱吏悉
    受赇嘱,日夜搒掠,胫股摧残甚矣!”席怒,大骂狱吏:“父如有罪,自有王章,
    岂汝等死魅所能操耶!”遂出,写状。趁城隍早衙,喊冤投之。羊惧,内外贿通,
    始出质理。城隍以所告无据,颇不直席。席愤气无伸,冥行百余里,至郡,以官
    役私状,告诸郡司。迟至半月,始得质理。郡司扑席,仍批城隍赴案。席至邑,
    备受械梏,惨冤不能自舒。城隍恐其再讼,遣役押送归家。役至门辞去。
    席不肯入,遁赴冥府,诉郡邑之酷贪。冥王立拘质对。二官密遣腹心与席关
    说,许以千金。席不听。过数日,逆旅主人告曰:“君负气已甚,官府求和而执
    不从,今闻于王前各有函进,恐殆矣。”席犹未信。俄有皂衣人唤入。升堂,见
    冥王有怒色,不容置词,命笞二十。席厉声问:“小人何罪?”冥王漠若不闻。
    席受笞,喊曰:“受笞允当,谁教我无钱也!”冥王益怒,命置火床。两鬼捽席
    下,见东墀有铁床,炽火其下,床面通赤。鬼脱席衣,掬置其上,反复揉捺之。
    痛极,骨肉焦黑,苦不得死。约一时许,鬼曰:“可矣。”遂扶起,促使下床着
    衣,犹幸跛而能行。复至堂上,冥王问:“敢再讼乎?”席曰:“大冤未伸,寸
    心不死,若言不讼,是欺王也。必讼!”王曰:“讼何词?”席曰:“身所受者,
    皆言之耳。”冥王又怒,命以锯解其体。二鬼拉去,见立木高八九尺许,有木板
    二,仰置其上,上下凝血模糊。方将就缚,忽堂上大呼“席某”,二鬼即复押回。
    冥王又问:“尚敢讼否?”答曰:“必讼!”冥王命捉去速解。既下,鬼乃以二
    板夹席,缚木上。锯方下,觉顶脑渐辟,痛不可忍,顾亦忍而不号。闻鬼曰:
    “壮哉此汉!”锯隆隆然寻至胸下。又闻一鬼云:“此人大孝无辜,锯令稍偏,
    勿损其心。”遂觉锯锋曲折而下,其痛倍苦。俄顷,半身辟矣;板解,两身俱仆。
    鬼上堂大声以报,堂上传呼,令合身来见。二鬼即推令复合,曳使行。席觉锯缝
    一道,痛欲复裂,半步而踣。一鬼于腰间出丝带一条授之,曰:“赠此以报汝孝。”
    受而束之,一身顿健,殊无少苦。遂升堂而伏。冥王复问如前;席恐再罹酷毒,
    便答:“不讼矣。”冥王立命送还阳界。隶率出北门,指示归途,反身遂去。
    席念阴曹之昧暗尤甚于阳间,奈无路可达帝听。世传灌口二郎为帝勋戚,其
    神聪明正直,诉之当有灵异。窃喜二隶已去,遂转身南向。奔驰间,有二人追至,
    曰:“王疑汝不归,今果然矣。”捽回复见冥王。窃疑冥王益怒,祸必更惨;而
    王殊无厉容,谓席曰:“汝志诚孝。但汝父冤,我已为若雪之矣。今已往生富贵
    家,何用汝鸣呼为。今送汝归,予以千金之产、期颐之寿,于愿足乎?”乃注籍
    中,嵌以巨印,使亲视之。席谢而下。鬼与俱出,至途,驱而骂曰:“奸猾贼!
    频频反复,使人奔波欲死!再犯,当捉入大磨中,细细研之!”席张目叱曰:
    “鬼子胡为者!我性耐刀锯,不耐挞楚。请反见王,王如令我自归,亦复何劳相
    送。”乃返奔。二鬼惧,温语劝回。席故蹇缓,行数步,辄憩路侧。鬼含怒不敢
    复言。约半日,至一村,一门半开,鬼引与共坐;席便据门阈,二鬼乘其不备,
    推入门中。
    惊定自视,身已生为婴儿。愤啼不乳,三日遂殇。魂摇摇不忘灌口,约奔数
    十里,忽见羽葆来,幡戟横路。越道避之,因犯卤簿,为前马所执,絷送车前。
    仰见车中一少年,丰仪瑰玮。问席:“何人?”席冤愤正无所出,且意是必巨官,
    或当能作威福,因缅诉毒痛。车中人命释其缚,使随车行。俄至一处,官府十余
    员,迎谒道左,车中人各有问讯。已而指席谓一官曰:“此下方人,正欲往诉,
    宜即为之剖决。”席询之从者,始知车中即上帝殿下九王,所嘱即二郎也。席视
    二郎,修躯多髯,不类世间所传。九王既去,席从二郎至一官廨,则其父与羊姓
    并衙隶俱在。少顷,槛车中有囚人出,则冥王及郡司、城隍也。当堂对勘,席所
    言皆不妄。三官战栗,状若伏鼠。二郎援笔立判;顷刻,传下判语,令案中人共
    视之。判云:“勘得冥王者:职膺王爵,身受帝恩。自应贞洁以率臣僚,不当贪
    墨以速官谤。而乃繁缨棨戟,徒夸品秩之尊;羊狠狼贪,竟玷人臣之节。斧敲斫,
    斫入木,妇子之皮骨皆空;鲸吞鱼,鱼食虾,蝼蚁之微生可悯。当掬江西之水,
    为尔湔肠;即烧东壁之床,请君入瓮。城隍、郡司,为小民父母之官,司上帝牛
    羊之牧。虽则职居下列,而尽瘁者不辞折腰;即或势逼大僚,而有志者亦应强项。
    乃上下其鹰鸷之手,既罔念夫民贫;且飞扬其狙狯之奸,更不嫌乎鬼瘦。惟受赃
    而枉法,真人面而兽心!是宜剔髓伐毛,暂罚冥死;所当脱皮换革,仍令胎生。
    隶役者:既在鬼曹,便非人类。只宜公门修行,庶还落蓐之身;何得苦海生波,
    益造弥天之孽?飞扬跋扈,狗脸生六月之霜;隳突叫号,虎威断九衢之路。肆-
    威于冥界,咸知狱吏为尊;助酷虐于昏官,共以屠伯是惧。当以法场之内,剁其
    四肢;更向汤镬之中,捞其筋骨。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诈。金光盖地,因使
    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余腥犹能役鬼,大力直
    可通神。宜籍羊氏之家,以偿席生之孝。即押赴东岳施行。”
    又谓席廉:“念汝子孝义,汝性良懦,可再赐阳寿三纪。”使两人送之归里。
    席乃抄其判词,途中父子共读之。至家,席先苏:令家人启棺视父,僵尸犹冰,
    俟之终日,渐温而活。又索抄词,则已无矣。
    自此,家道日丰,三年良沃遍野;而羊氏子孙微矣;楼阁田产,尽为席有。
    即有置其田者,必梦神人叱之曰:“此席家物,汝乌得有之!”初未深信;既而
    种作,则终年升斗无所获,于是复鬻于席。席父九十余岁而卒。
    异史氏曰:“人人言净土,而不知生死隔世,意念都迷,且不知其所以来,
    又乌知其所以去;而况死而又死,生而复生者乎?忠孝志定,万劫不移,异哉席
    生,何其伟也!”
    ○素秋
    俞慎,字谨庵,顺天旧家子。赴试入都,舍于郊郭。时见对户一少年,美如
    冠玉。心好之,渐近与语,风雅尤绝。大悦,捉臂邀至寓所,相与款宴。问其姓
    氏,则金陵俞士忱也,字恂九。公子闻与同姓,更加浃洽,订为昆仲;少年遂减
    名字为忱。
    明日,过其家,书舍光洁;然门庭踧落,更无厮仆。引公子入内,呼妹出拜,
    年约十三四,肌肤莹澈,粉玉无其白也。少顷,托茗献客,家中似无臧获。公子
    异之,数语遂出。自后友爱如胞。恂九无日不来,或留共宿,则以弱妹无伴为辞。
    公子曰:“吾弟流寓千里,曾无应门之僮,兄妹纤弱,何以为生?计不如从我去,
    有斗舍可共栖止,如何?”恂九喜,约以场后。试毕,恂九邀公子去,曰:“中
    秋月明如昼,妹子素秋,具有蔬酒,勿违其意。”竟挽入内。素秋出,略道温凉,
    便入复室,下帘治具。少间,自出行炙。公子起曰:“妹子奔波,情何以忍!”
    素秋笑入。顷之,搴帘出,则一青衣婢捧壶;又一媪托柈进烹鱼。公子讶曰:
    “此辈何来?不早从事,而烦妹子?”恂九微笑曰:“妹子又弄怪矣。”但闻帘
    内吃吃作笑声,公子不解其故。既而筵终,婢媪撤器,公子适嗽,误咳婢衣;婢
    随唾而倒,碎碗流炙。视婢,则帛剪小人,仅四寸许。恂九大笑。素秋笑出,拾
    之而去。俄而婢复出,奔走如故,公子大异之。恂九曰:“此不过妹子幼时,卜
    紫姑之小技耳。”公子因问:“弟妹都已长成,何未婚姻?”答云:“先人即世,
    去留尚无定所,故此迟迟。”遂与商定行期,鬻宅,携妹与公子俱西。既归,除
    舍舍之;又遣一婢为之服役。
    公子妻,韩侍郎之犹女也,尤怜爱素秋,饮食共之。公子与恂九亦然。而恂
    九又最慧,目下十行,试作一艺,老宿不能及之。公子劝赴童试,恂九曰:“姑
    为此业者,聊与君分苦耳。自审福薄,不堪仕进;且一入此途,遂不能不戚戚于
    得失,故不为也。”居三年,公子又下第。恂九大为扼腕,奋然曰:“榜上一名,
    何遂艰难若此!我初不欲为成败所惑,故宁寂寂耳。今见大哥不能发舒,不觉中
    热,十九岁老童,当效驹驰也。”公子喜,试期送入场,邑、郡、道皆第一。益
    与公子下帷攻苦。逾年科试,并为郡、邑冠军。恂九名大噪,远近争婚之,恂九
    悉却去。公子力劝之,乃以场后为解。
    无何,试毕,倾慕者争录其文,相传颂;恂九亦自觉第二人不屑居也。及榜
    发,兄弟皆黜。时方对饮,公子尚强作噱;恂九失色,酒盏倾堕,身仆案下。扶
    置榻上,病已困殆。急呼妹至,张目谓公子曰:“吾两人情虽如胞,实非同族。
    弟自分已登鬼箓。衔恩无可相报,素秋已长成,既蒙嫂抚爱,媵之可也。”公子
    作色曰:“是真吾弟之乱命也!其将谓我人头畜鸣者耶!”恂九泣下。公子即以
    重金为购良材。恂九命舁至,力疾而入,嘱妹曰:“我没后,即阖棺,无令一人
    开视。”公子尚欲有言,而目已瞑矣。公子哀伤,如丧手足。然窃疑其嘱异,俟
    素秋他出,启而视之,则棺中袍服如蜕;揭之,有蠹鱼径尺,僵卧其中。骇异间,
    素秋促入,惨然曰:“兄弟何所隔阂?所以然者,非避兄也;但恐传布飞扬,妾
    亦不能久居耳。”公子曰:“礼缘情制,情之所在,异族何殊焉?妹宁不知我心
    乎?即中馈当无漏言,请勿虑。”遂速卜吉期,厚葬之。初,公子欲以素秋论婚
    于世家,恂九不欲。既殁,公子商于素秋,素秋不应。公子曰:“妹子年已二十,
    长而不嫁,人其谓我何?”对曰:“若然,但惟兄命。然自顾无福相,不愿入侯
    门,寒士而可。”公子曰:“诺。”不数日,冰媒相属,卒无所可。先是,公子
    妻弟韩荃来吊,得窥素秋,心爱悦之,欲购作小妻。谋之姊,姊急戒勿言,恐公
    子知。韩心不释,托媒风示公子,许为买乡场关节。公子闻之,大怒诟骂,将致
    意者批逐出门,自此交往遂绝。又有故尚书孙某甲,将娶而妇卒,亦遣冰来。其
    甲第人所素识,公子欲一见其人,因使媒约,使甲躬谒。及期。垂帘于内,令素
    秋自相之。甲至,裘马驺从,炫耀闾里;人又秀雅如处子。公子大悦,而素秋殊
    不乐。公子竟许之,盛备装奁。素秋固止之;公子亦不听,卒厚赠焉。既嫁,琴
    瑟甚敦。然兄嫂系念,月辄归宁。来时,奁中珠绣,必携数事,付嫂收贮。嫂不
    解其意,亦姑听之。
    甲少孤,寡母溺爱太过,日近匪人,引诱嫖-,家传书画鼎彝,皆以鬻偿戏
    债。韩荃与有瓜葛,日招甲饮而窃探之,愿以两妾及五百金易素秋。甲初不肯;
    韩固求之,甲意摇动,恐公子不甘。韩曰:“彼与我至戚,此又非其支系,若事
    已成,彼亦无如我何;万一有他,我身任之。有家君在,何畏一俞谨庵哉!”遂
    盛妆两姬出行酒,且曰:“果如所约,此即君家人矣。”甲惑之,约期而去。至
    日,虑韩诈谖,夜候于途,果有舆来,启帘验照不虚,乃导去,姑置斋中。韩仆
    以五百金交兑明白。甲奔入,诳素秋曰:“公子暴病相呼。”素秋未遑理妆,草
    草遂出。舆既发,夜迷不知何所,逴行良远,殊不可到。忽见二巨烛来,众窃喜
    其可以问路。及至前,则巨蟒两目如灯。众大骇,人马俱窜,委舆路侧;将曙复
    集,则空舆存焉。意必葬于蛇腹,归告主人,垂首丧气而已。
    数日后,公子遣人诣妹,始知为恶人赚去,初不疑其婿之伪也。陪娶婢归,
    细诘情迹,微窥其变,忿极,遍诉都邑。某甲惧,求救于韩。韩以金妾两亡,正
    复懊丧,斥绝不为力。甲呆憨无所复计,各处勾牒至,俱以赂嘱免行。月余,金
    珠服饰,典货一空。公子于宪府究理甚急,邑官皆奉严令,甲知不能复匿,始出,
    至公堂实情尽吐。宪票拘韩对质。韩惧,以情告父。父时已休职,怒其所为不法,
    执付隶。及见官府,言及遇蟒之变,悉谓其词枝梧;家人搒扌旁掠殆遍,甲亦屡
    被敲楚。幸母日鬻田产,上下营求,刑轻得不死,而韩仆已瘐毙矣。韩久困囹圄,
    愿助甲赂公子千金,哀求罢讼。公子不许。甲母又请益以二姬,但求姑存疑案,
    以待寻访;妻又承叔母命,朝夕解免,公子乃许之。甲家綦贫,货宅办金,而急
    切不能得售,因先送姬来,乞其延缓。
    逾数日,公子夜坐斋中,素秋偕一媪,蓦然忽入。公子骇问:“妹固无恙耶?”
    笑曰:“蟒变乃妹之小术耳。当夜窜入一秀才家,依于其母。彼亦识兄,今在门
    外。”公子倒屣出迎,则宛平名士周生也,素相善。把臂入斋,款洽臻至。倾谈
    既久,始知颠末。初,素秋昧爽款生门,母纳入,诘之,知为公子妹,便欲驰报。
    素秋止之,因与母居。甚得母欢,以子无妇,窃属意素秋,微言之。素秋以未奉
    兄命为辞。生亦以公子交契,故不肯作无媒之合,但频频侦听。知讼事已有关说,
    素秋乃告母欲归。母遣生率一媪送之,即嘱媪为媒。公子以素秋居生家久,亦有
    此心;及闻媪言,大喜,即与生面订姻好。先是,素秋夜归,欲使公子得金而后
    宣之。公子不可,曰:“向愤无所泄,故索金以败之耳。今复见妹,万金何能易
    哉!”即遣人告诸两家罢之。又念生家不丰,道又远,亲迎殊难,因移生母来,
    居以恂九旧第;生亦备币帛鼓乐,婚嫁成礼。
    一日,嫂戏素秋曰:“今得新婿,从前枕席之爱,犹忆之否?”素秋笑顾婢
    曰:“忆之否?”嫂不解,研问之,盖三年床第,皆以婢代。每夕,以笔画其两
    眉,驱之去,即对烛独坐,婿亦不之辨也。益奇之,求其术,但笑不言。次年大
    比,生将与公子偕往。素秋曰:“不必。”公子强挽而去。是科,公子中式,生
    落第归。逾年,母卒,遂不复言进取矣。一日,素秋谓嫂曰:“向求我术,固未
    肯以此骇物听也。今将远别,请秘授之,亦可以避兵燹。”嫂惊问故,答曰:
    “三年后,此处当无人烟。妾荏弱不堪惊恐,将蹈海滨而隐。大哥富贵中人,不
    可以偕,故言别也。”乃以术悉授嫂。数日,又告别,公子留之不得,至泣下,
    问:“何往?”又不言。鸡鸣早起,携一白须奴,控双卫而去。公子阴使人尾送
    之,至胶莱之界,尘雾幛天,既晴,已迷所住。
    三年后,闯寇犯顺,村舍为墟。韩夫人剪帛置门内,寇至,见云绕韦驮高丈
    余,遂骇走,以是得保无恙。后村中有贾客至海上,遇一叟似老奴,而髭发尽黑,
    猝不能认。叟停足笑曰:“我家公子尚健耶?借口寄语:秋姑亦甚安乐。”问其
    居何里,曰:“远矣,远矣!”匆匆遂去。公子闻之,使人于所在遍访之,竟无
    踪迹。
    异史氏曰:“管城子无食肉相,其来旧矣。初念甚明,而乃持之不坚。宁如
    糊眼主司,固衡命不衡文耶?一击不中,冥然遂死,蠹鱼之痴,一何可怜!伤哉
    雄飞,不如雌伏。”
    ○贾奉雉
    贾奉雉,平凉人。才名冠世,而试辄不售。一日途中遇一秀才,自言姓郎,
    风格飘洒,谈言微中。因邀俱归,出课艺就正。郎读之,不甚称许,曰:“足下
    文,小试取第一则有余,大场取榜尾亦不足。”贾曰:“奈何?”郎曰:“天下
    事,仰而跂之则难,俯而就之甚易,此何须鄙人言哉!”遂指一二人、一二篇以
    为标准,大率贾所鄙弃而不屑道者。贾笑曰:“学者立言,贵乎不朽,即味列八
    珍,当使天下不以为泰耳。如此猎取功名,虽登台阁,犹为贱也。”郎曰:“不
    然。文章虽美,贱则弗传。君将抱卷以终也则已;不然,帘内诸官,皆以此等物
    事进身,恐不能因阅君文,另换一副眼睛肺肠也。”贾终默然。郎起笑曰:“少
    年盛气哉!”遂别去。
    是秋入闱复落,邑邑不得志,颇思郎言,遂取前所指示者强读之。未至终篇,
    昏昏欲睡,心惶惑无以自主。又三年,场期将近,郎忽至,相见甚欢。出拟题七
    使贾作文。及咸索阅,不许,令复作;作已,又訾之。贾戏于落卷中,集其{艹}
    茸泛滥,不可告人之句,连缀成文,示之。郎喜曰:“得之矣!”因使熟记,坚
    嘱勿忘。贾笑曰:“实相告:此言不由中,转瞬即去,便受夏楚,不能复忆之也。”
    郎坐案头,强令自诵一遍;因使袒背,以笔写符而去,曰:“只此已足,可以束
    阁群书矣。”验其符,濯之不下,深入肌理。
    入场七题,无一遗者。回思诸作,茫不记忆,惟戏缀之文,历历在心。然把
    笔终以为羞;欲少窜易,而颠倒苦思,更不能复易一字。日已西坠,直录而出。
    郎候之已久,问:“何暮也?”贾以实告,即求拭符;视之,已漫灭矣。回忆场
    中文,浑如隔世。大奇之,因问:“何不自谋?”笑曰:“某惟不作此等想,故
    不能读此等文也。”遂约明日过其寓。贾曰:“诺。”郎去,贾复取文自阅,大
    非本怀,怏怏自失,不复访郎,嗒丧而归。榜发,竟中经魁。复阅旧稿,汗透重
    衣,自言曰:“此文一出,何以见天下士乎!”正惭怍间,郎忽至曰:“求中即
    中矣,何其闷也?”曰:“仆适自念,以金盆玉碗贮狗矢,真无颜出见同人。行
    将遁迹山林,与世长辞矣。”郎曰:“此论亦高,但恐不能耳。若果能,仆引见
    一人,长生可得,并千载之名,亦不足恋,况傥来之富贵乎!”贾悦,留与共宿,
    曰:“容某思之。”天明,谓郎曰:“吾志决矣!”不告妻子,飘然遂去。
    渐入深山,至一洞府。有叟坐堂上,郎使参之,呼以师。叟曰:“来何早也?”
    郎曰:“此人道念已坚,望加收齿。”叟曰:“汝既来,须将此身并置度外,始
    得。”贾唯唯听命。郎送至一院,安其寝处,又投以饵,始去。房亦精洁;但户
    无扉,窗无棂,内惟一几一榻。贾解履登榻,月明穿射;觉微饥,取饵啖之,甘
    而易饱。因即寂坐,但觉清香满室,脏腑空明,脉络皆可指数。忽闻有声甚厉,
    似猫抓痒,自牖窥之,则虎蹲檐下。乍见,甚惊;因忆师言,收神凝坐。虎似知
    有其人,寻入近榻,气咻咻,遍嗅足股。少间,闻庭中嗥动,如鸡受缚,虎即趋
    出。
    又坐少时,一美人入,兰麝扑人,悄然登榻,附耳小言曰:“我来矣。”一
    言之间,口脂散馥。贾瞑然不少动。又低声曰:“睡乎?”声音颇类其妻,心微
    动。又念曰:“此皆师相试之幻术也。”瞑如故。美人曰:“鼠子动矣!”初,
    夫妻与婢同室,狎亵惟恐婢闻,私约一谜曰:“鼠子动,则相欢好。”忽闻是语,
    不觉大动,开目凝视,真其妻也。问:“何能来?”答云:“郎生恐君岑寂思归,
    遣一妪导我来。”言次,因贾出门不相告语,偎傍之际,颇有怨怼。贾慰藉良久,
    始得嬉笑为欢。既毕,夜已向晨,闻叟谯呵声,渐近庭院。妻急起,无地自匿,
    遂越短墙而去。俄顷,郎从曳入。叟对贾杖郎,便令逐客。郎亦引贾自短墙出,
    曰:“仆望君奢,不免躁进;不图情缘未断,累受扑责。从此暂别,相见行有日
    矣。”指示归途,拱手遂别。
    贾俯视故村,故在目中。意妻弱步,必滞途间。疾趋里余,已至家门,但见
    房垣零落,旧景全非,村中老幼,竟无一相识者,心始骇异。忽念刘、阮返自天
    台,情景真似。不敢入门,于对户憩坐。良久,有老翁曳杖出。贾揖之,问:
    “贾某家何所?”翁指其第曰:“此即是也。得无欲闻奇事耶?仆悉知之。相传
    此公闻捷即遁;遁时,其子才七八岁。后至十四五岁,母忽大睡不醒。子在时,
    寒暑为之易衣;迨后穷踧,房舍拆毁,惟以木架苫覆蔽之。月前,夫人忽醒,屈
    指百余年矣。远近闻其异,皆来访视,近日稍稀矣。”贾豁然顿悟,曰:“翁不
    知贾奉雉即某是也。”翁大骇,走报其家。
    时长孙已死;次孙祥,至五十余矣。以贾年少,疑有诈伪。少间,夫人出,
    始识之。双涕霪霪,呼与俱去。苦无屋宇,暂入孙舍。大小男妇,奔入盈侧,皆
    其曾、玄,率陋劣少文。长孙妇吴氏,沽酒具藜藿;又使少子杲及妇,与已同室,
    除舍舍祖翁姑。贾入舍,烟埃儿溺,杂气熏人。居数日,懊惋殊不可耐。两孙家
    分供餐饮,调饪尤乖。里中以贾新归,日日招饮;而夫人恒不得一饱。吴氏故士
    人女,颇娴闺训,承顺不衰。祥家给奉渐疏,或呼而与之。贾怒,携夫人去,设
    帐东里。每谓夫人曰:“吾甚悔此一返,而已无及矣。不得已,复理旧业,若心
    无愧耻,富贵不难致也。”居年余,吴氏犹时馈赠,而祥父子绝迹矣。是岁,试
    入邑痒。宰重其文,厚赠之,由此家稍裕。祥稍稍来近就之。贾唤入,计曩所耗
    费,出金偿之,斥绝令去。遂买新第,移吴氏共居之,吴二子,长者留守旧业;
    次杲颇慧,使与门人辈共笔砚。
    贾自山中归,心思益明澈,遂连捷登进士。又数年,以侍御出巡两浙,声名
    赫奕,歌舞楼台,一时称盛。贾为人鲠峭,不避权贵,朝中大僚,思中伤之。贾
    屡疏恬退,未蒙俞允,未几而祸作矣。先是,祥六子皆无赖,贾虽摈斥不齿,然
    皆窃余势以作威福,横占田宅,乡人共患之。有某乙娶新妇,祥次子篡娶为妾。
    乙故狙诈,乡人敛金助讼,以此闻于都。当道交章劾贾。贾殊无以自剖,被收经
    年。祥及次子皆瘐死。贾奉旨充辽阳军。
    时杲入泮已久,人颇仁厚,有贤声。夫人生一子,年十六,遂以嘱杲,夫妻
    携一仆一媪而去。贾曰:“十余年之富贵,曾不如一梦之久。今始知荣华之场,
    皆地狱境界,悔比刘晨、阮肇,多造一重孽案耳。”数日抵海岸,遥见巨舟来,
    鼓乐殷作,虞候皆如天神。既近,舟中一人出,笑请侍御过舟少憩。贾见惊喜,
    踊身而过,押吏不敢禁。夫人急欲相从,而相去已远,遂愤投海中。漂泊数步,
    见一人垂练于水,引救而去。隶命篙师荡舟,且追且号,但闻鼓声如雷,与轰涛
    相间,瞬间遂杳。仆识其人,盖郎生也。
    异史氏曰:“世传陈大士在闱中,书艺既成,吟诵数四,叹曰:‘亦复谁人
    识得!’遂弃而更作,以故闱墨不及诸稿。贾生羞而遁去,盖亦有仙骨焉。乃再
    返人世,遂以口腹自贬,贫贱之中人甚矣哉!”
    ○胭脂
    东昌卞氏,业牛医者,有女小字胭脂,才姿惠丽。父宝爱之,欲占卜清门,
    而世族鄙其寒贱,不屑缔盟,所以及笄未字。对户庞姓之妻王氏,佻脱善谑,女
    闺中谈友也。一日送至门,见一少年过,白服裙帽,丰采甚都。女意动,秋波萦
    转之。少年俯首趋去。去既远,女犹凝眺。王窥其意,戏谓曰:“以娘子才貌,
    得配若人,庶可无憾。”女晕红上颊,脉脉不作一语。王问:“识得此郎否?”
    女曰:“不识。”曰:“此南巷鄂秀才秋隼,故孝廉之子。妾向与同里,故识之,
    世间男子无其温婉。近以妻服未阕,故衣素。娘子如有意,当寄语使委冰焉。”
    女无语,王笑而去。
    数日无耗,女疑王氏未往,又疑宦裔不肯俯就。邑邑徘徊,渐废饮食;萦念
    颇苦,寝疾惙顿。王氏适来省视,研诘病由。女曰:“自亦不知。但尔日别后,
    渐觉不快,延命假息,朝暮人也。”王小语曰:“我家男子,负贩未归,尚无人
    致声鄂郎。芳体违和,莫非为此?”女赪颜良久。王戏曰:“果为此,病已至是,
    尚何顾忌?先令其夜来一聚,彼宁不肯可?”女叹气曰:“事至此,已不能羞。
    若渠不嫌寒贱,即遣冰来,病当愈;若私约,则断断不可!”王颔之而去。
    王幼时与邻生宿介通,既嫁,宿侦夫他出,辄寻旧好。是夜宿适来,因述女
    言为笑,戏嘱致意鄂生。宿久知女美,闻之窃喜其有机可乘。欲与妇谋,又恐其
    妒,乃假无心之词,问女家闺闼甚悉。次夜,逾垣入,直达女所,以指叩窗。女
    问:“谁何?”答曰:“鄂生。”女曰:“妾所以念君者,为百年,不为一夕。
    郎果爱妾,但当速遣冰人;若言私合,不敢从命。”宿姑诺之,苦求一握玉腕为
    信。女不忍过拒,力疾启扉。宿遽入,抱求欢。女无力撑拒,仆地上,气息不续。
    宿急曳之。女曰:“何来恶少,必非鄂郎;果是鄂郎,其人温驯,知妾病由,当
    相怜恤,何遂狂暴若此!若复尔尔,便当鸣呼,品行亏损,两无所益!”宿恐假
    迹败露,不敢复强,但请后会。女以亲迎为期。宿以为远,又请。女厌纠缠,约
    待病愈。宿求信物,女不许;宿捉足解绣履而出。女呼之返,曰:“身已许君,
    复何吝惜?但恐‘画虎成狗’,致贻污谤。今亵物已入君手,料不可反。君如负
    心,但有一死!”宿既出,又投宿王所。既卧,心不忘履,阴摸衣袂,竟已乌有。
    急起篝灯,振衣冥索。诘王,不应。疑其藏匿,王又故笑以疑之。宿不能隐,实
    以情告。言已,遍烛门外,竟不可得。懊恨归寝,犹意深夜无人,遗落当犹在途
    也。早起寻,亦复杳然。
    先是,巷中有毛大者,游手无籍。尝挑王氏不得,知宿与洽,思掩执以胁之。
    是夜,过其门,推之未扃,潜入。方至窗下,踏一物,软若絮绵,拾视,则巾裹
    女舄。伏听之,闻宿自述甚悉,喜极,抽息而出。逾数夕,越墙入女家,门户不
    悉,误诣翁舍。翁窥窗,见男子,察其音迹,知为女来。大怒,操刀直出。毛大
    骇,反走。方欲攀垣,而卞追已近,急无所逃,反身夺刃;媪起大呼,毛不得脱,
    因而杀翁。女稍痊,闻喧始起。共烛之,翁脑裂不能言,俄顷已绝。于墙下得绣
    履,媪视之,胭脂物也。逼女,女哭而实告之;不忍贻累王氏,言鄂生之自至而
    已。天明,讼于邑。
    官拘鄂。鄂为人谨讷,年十九岁,见人羞涩如处子。被执,骇绝。上堂不能
    置词,惟有战栗。宰益信其情实,横加梏械。生不堪痛楚,遂诬服。及解郡,敲
    扑如邑。生冤气填塞,每欲与女面质;及相见,女辄诟詈,遂结舌不能自伸,由
    是论死。经数官复讯无异。
    后委济南府复审。时吴公南岱守济南,一见鄂生,疑其不类-者,阴使人
    从容私问之,俾尽得其词。公以是益知鄂生冤。筹思数日,始鞫之。先问胭脂:
    “订约后,有知者否?”曰:“无之。”“遇鄂生时,别有人否?”亦曰:“无
    之。”乃唤生上,温语慰问。生曰:“曾过其门,但见旧邻妇王氏同一少女出,
    某即趋避,过此并无一言。”吴公叱女曰:“适言侧无他人,何以有邻妇也?”
    欲刑之。女惧曰:“虽有王氏,与彼实无关涉。”公罢质,命拘王氏。拘到,禁
    不与女通,立刻出审,便问王:“-者谁?”王曰:“不知。”公诈之曰:
    “胭脂供,杀卞某汝悉知之,何得不招?”妇呼曰:“冤哉!-婢自思男子,我
    虽有媒合之言,特戏之耳。彼自引奸夫入院,我何知焉!”公细诘之,始述其前
    后相戏之词。公呼女上,怒曰:“汝言彼不知情,今何以自供撮合哉?”女流涕
    曰:“自己不肖,致父惨死,讼结不知何年,又累他人,诚不忍耳。”公问王氏:
    “既戏后,曾语何人?”王供:“无之。”公怒曰:“夫妻在床,应无不言者,
    何得云无?”王曰:“丈夫久客未归。”公曰:“虽然,凡戏人者,皆笑人之愚,
    以炫已之慧,更不向一人言,将谁欺?”命梏十指。妇不得已,实供:“曾与宿
    言。”公于是释鄂拘宿。宿至,自供:“不知。”公曰:“宿妓者必非良士!”
    严械之。宿供曰:“赚女是真。自失履后,未敢复往,-实不知情。”公曰:
    “逾墙者何所不至!”又械之。宿不任凌藉,遂亦诬承。招成报上,咸称吴公之
    神。铁案如山,宿遂延颈以待秋决矣。然宿虽放纵无行,实亦东国名士。闻学使
    施公愚山贤能称最,且又怜才恤士,宿因以一词控其冤枉,语言怆恻。公乃讨其
    招供,反复凝思之,拍案曰:“此生冤也!”遂请于院、司,移案再鞫。问宿生:
    “鞋遗何所?”供曰:“忘之。但叩妇门时,犹在袖中。”转诘王氏:“宿介之
    外,奸夫有几?”供曰:“无之。”公曰:“-妇岂得专私一人?”又供曰:
    “身与宿介,稚齿交合,故未能谢绝;后非无见挑者,身实未敢相从。”因使指
    其挑者,供云:“同里毛大,屡挑屡拒之矣。”公曰:“何忽贞白如此?”命搒
    之。妇顿首出血,力辨无有,乃释之。又诘:“汝夫远出,宁无有托故而来者?”
    曰:“有之。某甲、某乙,皆以借贷馈赠,曾一二次入小人家。”
    盖甲、乙皆巷中游荡之子,有心于妇而未发者也。公悉籍其名,并拘之。既
    齐,公赴城隍庙,使尽伏案前。讯曰:“曩梦神告,-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
    今对神明,不得有妄言。如肯自首,尚可原宥;虚者,廉得无赦!”同声言无杀
    人之事。公以三木置地,将并夹之。括发裸身,齐鸣冤苦。公命释之,谓曰:
    “既不自招,当使鬼神指之。”使人以毡褥悉障殿窗,令无少隙;袒诸囚背,驱
    入暗中,始投盆水,一一命自盥讫;系诸壁下,戒令“面壁勿动,-者,当有
    神书其背”。少间,唤出验视,指毛曰:“此真-贼也!”盖公先使人以灰涂
    壁,又以烟煤濯其手:-者恐神来书,故匿背于壁而有灰色;临出,以手护背,
    而有烟色也。公固疑是毛,至此益信。施以毒刑,尽吐其实。判曰:“宿介:蹈
    盆成括杀身之道,成登徒子好色之名。只缘两小无猜,遂野鹜如家鸡之恋;为因
    一言有漏,致得陇兴望蜀之心。将仲子而逾园墙,便如鸟堕;冒刘郎而至洞口,
    竟赚门开。感惊尨,鼠有皮胡若此?攀花折树,士无行其谓何!幸而听病燕
    之娇啼,犹为玉惜;怜弱柳之憔悴,未似莺狂。而释幺凤于罗中,尚有文人之意;
    乃劫香盟于袜底,宁非无赖之尤!蝴蝶过墙,隔窗有耳;莲花瓣卸,堕地无踪。
    假中之假以生,冤外之冤谁信?天降祸起,酷械至于垂亡;自作孽盈,断头几于
    不续。彼逾墙钻隙,固有玷夫儒冠;而僵李代桃,诚难消其冤气。是宜稍宽笞扑,
    折其已受之惨;姑降青衣,开彼自新之路。
    若毛大者:刁猾无籍,市井凶徒。被邻女之投梭,-心不死;伺狂童之入巷,
    贼智忽生。开户迎风,喜得履张生之迹;求浆值酒,妄思偷韩掾之香。何意魄夺
    自天,魂摄于鬼。浪乘槎木,直入广寒之宫;径泛渔舟,错认桃源之路。遂使情
    火息焰,欲海生波。刀横直前,投鼠无他顾之意;寇穷安往,急兔起反噬之心。
    越壁入人家,止期张有冠而李借;夺兵遗绣履,遂教鱼脱网而鸿罹。风流道乃生
    此恶魔,温柔乡何有此鬼蜮哉!即断首领,以快人心。
    胭脂;身犹未字,岁已及笄。以月殿之仙人,自应有郎似玉;原霓裳之旧队,
    何愁贮屋无金?而乃感关雎而念好逑,竟绕春婆之梦;怨摽梅而思吉士,遂离倩
    女之魂。为因一线缠萦,致使群魔交至。争妇女之颜色,恐失‘胭脂’;惹鸷鸟
    之纷飞,并托‘秋隼’。莲钩摘去,难保一瓣之香;铁限敲来,几破连城之玉。
    嵌红豆于骰子,相思骨竟作厉阶;丧乔木于斧斤,可憎才真成祸水!葳蕤自守,
    幸白壁之无瑕;缧绁苦争,喜锦衾之可覆。嘉其入门之拒,犹洁白之情人;遂其
    掷果之心,亦风流之雅事。仰彼邑令,作尔冰人。”案既结,遐迩传颂焉。
    自吴公鞫后,女始知鄂生冤。堂下相遇,靦然含涕,似有痛惜之词,而未可
    言也。生感其眷恋之情,爱慕殊切;而又念其出身微贱,日登公堂,为千人所窥
    指,恐娶之为人姗笑,日夜萦回,无以自主。判牒既下,意始安贴。邑宰为之委
    禽,送鼓吹焉。
    异史氏曰:“甚哉!听讼之不可以不慎也!纵能知李代为冤,谁复思桃僵亦
    屈?然事虽暗昧,必有其间,要非审思研察,不能得也。呜呼!人皆服哲人之折
    狱明,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世之居民上者,棋局消日,绸被放衙,下情民艰,
    更不肯一劳方寸。至鼓动衙开,巍然坐堂上,彼哓哓者直以桎梏靖之,何怪覆盆
    之下多沉冤哉!”
    施愚山先生校士山左,爱才如命,奖励后进,非止衡文无屈士也。尝有名士
    入场,作“宝藏兴焉”文,误认作“水”;录毕而始悟之,料无不黜之理。因作
    词文后云:“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长峰尖,珠结树
    颠。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好与朋友看。”先生阅而和之
    曰:“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翁话。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
    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淹杀?”此亦怜才一事也。
    ○阿纤
    奚山者,高密人。贸贩为业,常客蒙沂间。一日,途中阻雨,至歇处,夜已
    深,遍叩无应。徘徊底下。忽二扉豁开,一叟出,邀客入,山喜从之。絷蹇登堂,
    堂上并无几榻。叟曰:“我怜客无归,故相容纳。我实非卖食沽饮者。家下止有
    老荆弱女,已眠熟矣。虽有宿肴,苦少烹鬵,勿嫌冷啜也。”言已,便入。少顷,
    以足床来置地上,促客坐;又携一短足几至:往来蹀躞。山起坐不自安,曳令暂
    息。
    少间,一女郎出行酒。叟顾曰:“我家阿纤兴矣。”视之,年十六七,窈窕
    秀弱,风致嫣然。山有少弟未婚,窃属意焉。因问叟清贯尊阀,答云:“士虚,
    姓古。子孙夭折,剩有此女。适不忍搅其酣睡,想老荆唤起矣。”问:“婿家阿
    谁?”答云:“未字。”山窃喜。既而品味杂陈,似所宿具。食已,致谢曰:
    “萍水之人,遂蒙宠惠,没齿所不敢忘。缘翁盛德,乃敢遽陈朴鲁:仆有弟三郎,
    十七岁矣。读书肆业,颇不冥顽。欲求援系,不嫌寒贱否?”叟喜曰:“老夫在
    此,亦是侨寓。倘得相托,便假一庐,移家而往,庶免悬念。”山都应之,遂启
    展谢。叟殷勤安置而去。鸡既鸣,叟出,呼客盥沐。束装已,酬以饭金。固辞曰:
    “留客一饭,万无受金之理;矧附为婚姻乎?”既别,客月余,乃返。去村里余,
    遇老媪率一女郎,冠服尽素。既近,疑似阿纤。女郎亦频转顾,因把媪袂,附耳
    不知何辞。媪便停步,向山曰:“君奚姓乎?”山曰:“然。”媪惨容曰:“不
    幸老翁压于败堵,今将上墓。家虚无人,请少待路侧,行即还也。”遂入林去,
    移时始来。途已昏冥,遂与偕行。道其孤弱,不觉哀啼,山亦酸恻。媪曰:“此
    处人情大不平善,孤孀难以过度。阿纤既为君家妇,过此恐迟时日,不如早夜同
    归。”山可之。
    既至家,媪挑灯供客已,谓山曰:“意君将至,储粟都已粜去;尚存二十余
    石,远莫致之。北去四五里,村中第一门,有谈二泉者,是吾售主。君勿惮劳,
    先以尊乘运一囊去,叩门而告之,但道南村中古姥有数石粟,粜作路用,烦驱蹄
    躈一致之也。”即以囊粟付山。山策蹇去,叩门,一硕腹男子出,告以故,倾
    囊先归。俄有两夫以五骡至。媪引山至粟所,乃在窖中。山下为操量执概,母放
    女收,顷刻盈装,付之以去。凡四返而粟始尽。既而以金授媪。媪留其一人二畜,
    治任遂东。行二十里,天始曙。至一市,市头赁骑,谈仆乃返。既归,山以情告
    父母。相见甚喜,再以别第馆媪,卜吉为三郎完婚。媪治奁装甚备。阿纤寡言少
    怒,或与言,但有微笑,昼夜绩织无停晷,以是上下俱怜悦之。嘱三郎曰:“寄
    语大伯:再过西道,勿言吾母子也。”居三四年,奚家益富,三郎入泮矣。
    一日,山宿古之旧邻,偶及曩年无归,投宿翁媪之事。主人曰:“客误矣。
    东邻为阿伯别第,三年前,居者辄睹怪异,故空废甚久,有何翁媪相留?”山讶
    之,而未深信。主人又曰:“此宅向空十年,无敢入者。一日,第后墙倾,伯往
    视之,则石压巨鼠如猫,尾在外尚摇。急归,呼众往视,则已渺矣。群疑是物为
    妖。后十余日,复入试,寂无形声;又年余,始有居人。”山益奇之。归家私语,
    窃疑新妇非人,阴为三郎虑;而三郎笃爱如常。久之,家人竞相猜议。女微察之,
    至夜语三郎曰:“妾从君数年,未尝少失妇德;今置之不以人齿,请赐离婚书,
    听君自择良偶。”因泣下。三郎曰:“区区寸心,宜所夙知。自卿入门,家日益
    丰,咸以福泽归卿,乌得有异言?”女曰:“君无二心,妾岂不知;但众口纷纭,
    恐不免秋扇之捐。”三郎再四慰解,乃已。
    山终不释,日求善扑之猫,以觇其异。女虽不惧,然蹙蹙不快。一夕谓媪小
    恙,辞三郎省侍之。天明,三郎往讯。则室已空矣。骇极,使人四途踪迹,并无
    消息。中心营营,寝食都废。而父兄皆以为幸,将为续婚;而三郎殊不怿。又年
    余,绝无音问。父兄辄相诮责,不得已,勉买一妾,然思阿纤不衰。又数年,奚
    家日渐贫,由是咸忆阿纤。
    有叔弟岚以事至胶,迂道宿表戚陆生家。夜闻邻哭甚哀,未遑诘问。及返,
    又闻之,因问主人。答云:“数年前,有寡母孤女,僦居于此。月前姥死,女独
    处,无一线之亲,是以哀耳。”问:“何姓?”曰:“姓古。尝闭户不与里社通,
    故未悉其家世。”岚惊曰:“是吾嫂也!”遂往款扉。有人挥涕出,隔扉问曰:
    “客何人?我家故无男子。”岚隙窥而遥审之,果嫂,便曰:“嫂启关,我是叔
    家阿遂。”女拔关纳入,诉其孤苦、忆怆悲怀。岚曰:“三兄忆念颇苦,夫妻即
    有乖迕,何遂远遁至此?”即欲赁舆同归。女怆然曰:“我以人不齿数故,遂与
    母偕隐;今又返而依人,谁不加白眼?如欲复还,当与大兄分炊;不然,行乳药
    求死耳!”
    岚归,以告三郎。三郎星夜驰去,夫妻相见,各有涕洟。次日,告其屋主。
    屋主谢监生,窥女美,阴欲图致为妾,数年不取屋直,频风示媪,媪绝之。媪死,
    窃幸可媒,而三郎忽至。通计房租以留难之。三郎家故不丰,闻金多,有忧色。
    女曰:“不妨。”引三郎视仓储,约粟三十余石,偿租有余。三郎喜,以告谢,
    谢不受粟,故索金。女叹曰:“此皆妾身之恶幛也!”遂以其情告三郎。三郎怒,
    将讼于邑。陆氏止之,为散粟于里党,敛资偿谢,以车送两人归。
    三郎实告父母,与兄析居。阿纤出私金,日建仓廪,而家中尚无儋石,共奇
    之。年余验视,则仓中满矣。又不数年,家中大富;而山苦贫。女请翁姑自养之;
    辄以金粟周兄,习以为常。三郎喜曰:“聊可谓不念旧恶矣。”女曰:“彼自爱
    弟耳。且非兄,妾何缘识三郎哉?”后亦无甚怪异。
    ○瑞云
    瑞云,杭之名妓,色艺无双。年十四。其母蔡媪,将使出应答。瑞云曰:
    “此奴终身发轫之始,不可草草。价由母定,客则听奴自择之,”媪曰:“诺。”
    乃定价十五金,逐日见客。然见者必以贽:贽厚者,接以弈,酬以画;薄者,一
    茶而已。瑞云名噪已久,富商贵介,接踵于门。
    余杭贺生,才名夙著,而家仅中资。素仰瑞云,固未敢拟同鸳梦,亦竭微贽,
    冀得一睹芳泽,窃恐其阅人既多,不以寒酸在意;及至相见一谈,而款接殊殷。
    坐语良久,眉目含情,作诗赠生曰:“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有心寻玉杵,
    端只在人间。”生得诗狂喜,更欲有言,忽小鬟来白“客至”,生仓猝遂别。既
    归,吟玩诗意,梦魂萦扰。过一二日,情不自已,修贽复往。瑞云接见良欢。移
    坐近生,悄然曰:“能图一宵之聚否?”生曰:“穷踧之士,惟有痴情可献知己。
    一丝之贽,已竭绵薄。得近芳容,私愿已足;若肌肤之亲,何敢作此梦想。”瑞
    云闻之,戚然不乐,相对遂无一语。生久坐不出,媪频唤瑞云以促之,生乃归。
    心甚悒悒,思欲罄家以博一欢,而更尽而别,此情复何可耐?筹思及此,热念都
    消,由是音息遂绝。
    瑞云择婿数月,不得一当,媪恚,将强夺之。一日,有秀才投贽,坐语少时,
    便起,以一指按女额曰:“可惜,可惜!”遂去。瑞云送客返,共视额上有指印
    黑如墨,濯之益真;过数日,墨痕益阔;年余,连额彻准矣,见者辄笑,而车马
    之迹以绝。媪斥去妆饰,使与婢辈伍。瑞云又荏弱,不任驱使,日益憔悴。贺闻
    而过之,见蓬首厨下,丑状类鬼。举目见生,面壁自隐。贺怜之,与媪言,愿赎
    作妇。媪许之。贺货田倾装,买之以归。入门,牵衣揽涕,不敢以伉俪自居,愿
    备妾媵,以俟来者。贺曰:“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
    卿哉!”遂不复娶。闻者又姗笑之,而生情益笃。居年余,偶至苏,有和生与同
    主人,忽问:“杭有名妓瑞云,近如何矣?”贺曰:“适人矣。”问:“何人?”
    曰:“其人率与仆等。”和曰:“若能如君,可谓得人矣。不知其价几何?”贺
    曰:“缘有奇疾,姑从贱售耳。不然,如仆者,何能于勾栏中买佳丽哉!”又问:
    “其人果能如君否?”贺以其问之异,因反诘之。和笑曰:“实不相欺:昔曾一
    觐其芳仪,甚惜其以绝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怜
    才者之真赏耳。”贺急问曰:“君能点之,亦能涤之否?”和笑曰:“乌得不能?
    但须其人一诚求耳!”贺起拜曰:“瑞云之婿,即某是也。”和喜曰:“天下惟
    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请从君归,便赠一佳人。”遂同返杭。
    抵家,贺将命酒。和止之曰:“先行吾法,当先令治具者有欢心也。”即令
    以盥器贮水,戟指而书之,曰:“濯之当愈。然须亲出一谢医人也。”贺喜谢,
    笑捧而去,立俟瑞云自靧之,随手光洁,艳丽一如当年。夫妇共德之,同出展谢,
    而客已渺,遍觅之不得,意其其仙欤?
    ○仇大娘
    仇仲,晋人也。值大乱,为寇俘去。二子福、禄俱幼;继室邵氏,抚双孤,
    遗业能温饱。而岁屡祲,豪强者复凌藉之,遂至食息不保。仲叔尚廉利其嫁,屡
    劝驾,邵氏矢志不摇。廉阴券于大姓,欲强夺之;关说已成,并无人知。里人魏
    名夙狡狯,与仲家积不相能,事事思中伤之。因邵寡,伪造浮言以相败辱。大姓
    闻之,恶其不德而止。久之,廉之阴谋与外之飞语,邵渐闻之,冤结胸怀,朝夕
    陨涕,四体渐以不仁,委身床榻。福甫十六岁,因缝纫无人,遂急为毕姻。妇,
    姜秀才屺瞻之女,颇贤能,百事赖以经纪。由此用渐裕,仍使禄从师读。
    魏忌嫉之,而阳与善,频招福饮,福倚为心腹交。魏乘间告曰:“尊堂病废,
    不能理家人生产,弟坐食,一无所操作,贤夫妇何为作牛马哉!且弟买妇,将大
    耗金钱。为君计,不如早析,则贫在弟而富在君也。”福归,谋诸妇,妇咄之。
    奈魏日以微言相渐渍,福惑焉,直以己意告母,母怒,诟骂之。福益恚,辄视金
    粟为他人物而委弃之。魏乘机诱-,仓粟渐空,妇知而未敢言。及粮绝,母骇问,
    始以实告。母怒,遂析之。幸姜女贤,旦夕为母执炊,奉事一如平日。福既析,
    无顾忌,大肆--,数月间,田屋悉偿-债,而母与妻皆不知。福资既罄,无所
    为计,因券妻代资,苦无受者。邑人赵阎罗,原系漏网大盗,武断一乡,竟不畏
    福言之食,慨然假资。福持去,数日复空。意踟蹰,将背券盟。赵横目相加。福
    惧,赚妻付之。魏闻窃喜,急奔告姜,实将倾败仇也。姜怒,讼兴;福惧甚,亡
    去。
    姜女至赵家,方知为婿所卖,大哭,但欲觅死。赵初慰谕之,不听;既而威
    逼之,愈骂;大怒,鞭挞之,终不肯服。因拔笄自刺其喉,急救,已透食管,血
    溢出。赵急以帛束其项,犹冀从容而挫折焉。明日,拘票已至,赵行行不置意。
    官验女伤,命重笞之,隶相顾不敢用刑。官久知其横暴,至此益信,大怒,唤家
    人出,立毙之。姜遂舁女归。自姜之讼也,邵氏始知福不肖状,一号几绝,冥然
    大渐。禄时年十五,茕茕无主。
    先是,仲有前室女大娘,嫁于远郡,性刚猛,每归宁,馈赠不满其志,辄迕
    父母,往往以愤去,仲以是怒恶之;数载已不往置问。邵氏垂危,魏欲使招之来
    而启其争。适有贸贩者,与大娘同里,便托寄信大娘,且歆以家之可图。数日,
    大娘果与少子至。入门,见幼弟侍病母,景象凄惨,不觉恻然。因问弟福,禄实
    告之。大娘闻之,忿气塞吭,曰:“家无-,遂任人蹂躏至此!吾家田产,诸
    贼何得赚去!”因入厨下,爇火炊糜,先供母,而后呼弟及子啖之。啖已,忿出,
    诣邑投状,讼诸博待。众惧,敛金赂大娘。大娘受其金,而仍讼之。官拘甲、乙
    等,各加杖责,田产殊置不问。大娘率子赴郡讼之。郡守最恶-。大娘力陈孤
    苦,及诸恶局骗之状,情词慷慨。守为之动,判令知县追田给主;仍惩仇福,以
    儆不肖。到县,邑令奉命敲逼,于是故产尽反。
    大娘已寡,乃遣少子归,且嘱从兄务业,勿得复来。大娘从此止母家,养母
    教弟,内外井然。母大慰,病渐瘥,家务悉委大娘。里中豪强,少见陵暴,辄握
    刀登门,侃侃争论,罔不屈服。居年余,田产日增。时市药饵珍肴,馈遗姜女。
    见禄渐长成,嘱媒谋姻。魏告人曰:“仇家产业,悉属大娘,恐将来不可复返矣。”
    人咸信之,故无肯与论婚者。
    有范公子子文,家中名园,为晋第一。园中名花夹路,直通内室。或不知而
    误入之,公子怒,执为盗,杖几死。会清明,禄自塾中归,魏引与遨游,遂至范
    园。魏故与园丁相熟,放令入,周历亭榭。俄至一处,溪水汹涌,有画桥朱栏,
    通一漆门;遥望门内,繁花如锦,盖即公子内斋也,魏绐禄曰:“君请先入,我
    适欲私焉。”禄信之,寻桥入户,至一院落,闻女子笑声。方停步间,一婢出,
    窥见之,旋踵即返。禄始骇奔。无何,公子出,叱家人绾索逐之。禄大窘,自投
    溪中。公子反怒为笑,命仆引出。见其容裳都雅,便令易其衣履,曳入一亭,诘
    其姓氏。蔼颜温语,意甚亲昵。俄趋入内;旋出,笑握禄手,过桥,渐达曩所。
    禄不解其意,逡巡不敢入。公子强曳之入,见花篱内隐隐有美人窥伺。既坐,则
    群婢行酒。禄辞曰:“童子无知,误践闺闼,得蒙赦宥,已出非望。但求释令早
    归,受恩匪浅。”公子不听。俄顷,肴炙纷纭。禄又起,辞以醉饱,公子捺坐,
    笑曰:“仆有一乐拍名,若能对之,即放君行。”禄请教。公子曰:“拍名‘浑
    不似’。”禄默思良久,对曰:“银成‘没奈何’。”公子大喜曰:“真石崇也!”
    禄殊不解。
    盖公子有女名蕙娘,美而知书,日择良偶。夜梦一人告之曰:“石崇,汝婿
    也。”问:“何在?”曰:“明日落水矣。”早告父母,共以为异。禄适符梦兆,
    故邀入内舍,使夫人女婢共觇之也。公子闻对而喜,乃曰:“拍名乃小女所拟,
    屡思而无其偶,今得属对,亦有天缘。仆欲以息女奉箕帚;寒舍不乏第宅,更无
    烦亲迎耳。”禄惶然逊谢,且以母病不能入赘为辞。公子姑令归谋,遂遣园人负
    湿衣,送之以马。既归告母,母惊为不详。于是始知魏氏险;然因凶得吉,亦置
    不仇,但戒子远绝而已。逾数日,公子又使人致意母,母终不敢应。大娘应之,
    即倩双媒纳采焉。未几,禄赘入公子家。年余游泮,才名籍甚。妻弟长成,敬少
    弛;禄怒,携妇而归,母已杖而能行。频岁赖大娘经纪,第宅完好。新妇既归,
    仆从如云,宛然大家矣。
    魏既见绝,嫉妒益深,恨无瑕之可蹈,乃引旗下逃人诬禄寄资。国初立法最
    严,禄依令徙口外。范公子上下贿托,仅以蕙娘免行;田产尽没入官。幸大娘执
    析产书,锐身告理,新增良沃若干顷,悉挂福名,母女始得安居。禄自分不返,
    遂写离书付岳家,伶仃自去。
    行数日,至都北,饭于旅肆。有丐子怔营户外,貌绝类兄;亲往讯诘,果兄。
    禄因自述,兄弟悲惨。禄解复衣,分数金,嘱令归。福泣受而别。禄至关外,寄
    将军帐下为奴。因禄文弱,俾主文籍,与诸仆同栖止。仆辈研问家世,禄悉告之。
    内一人惊曰:“是吾儿也!”盖仇仲初为寇家牧马,后寇投诚,卖仲旗下,时从
    主屯关外。向禄缅述,始知真为父子,抱头大哭,一室俱为酸辛。已而愤曰:
    “何物逃东,遂诈吾儿!”因泣告将军。将军即命禄摄书记;函致亲王,付仲诣
    都。仲伺车驾出,先投冤状。亲王为之婉转,遂得昭雪,命地方官赎业归仇。仲
    返,父子各喜。禄细问家口,为赎身计。乃知仲入旗下,两易配而无所出,时方
    鳏居。禄遂治任归。
    初,福别弟归,匍匐投大娘。大娘奉母坐堂上,操杖问之:“汝愿受扑责,
    便可姑留;不然,汝田产既尽,亦无汝啖饭之所,请仍去。”福涕泣伏地,愿受
    笞。大娘投杖曰:“卖妇之人,亦不足惩。但宿案未消,再犯首官可耳。”即使
    人往告姜,姜女骂曰:“我是仇家何人,而相告耶!”大娘频述告福而揶揄之,
    福惭愧不敢出气。居半年,大娘虽给奉周备,而役同厮养。福操作无怨词,托以
    金钱辄不苟。大娘察其无他,乃白母,求姜女复归,母意其不可复挽,大娘曰:
    “不然。渠如肯事二主,楚毒岂肯自罹?要不能不有此忿耳。”率弟躬往负荆。
    岳父母诮让良切。大娘叱使长跪,然后请见姜女。请之再四,坚避不出;大娘搜
    捉以出。女乃指福唾骂,福惭汗无地自容。姜母始曳令起。大娘请问归期,女曰:
    “向受姊惠綦多,今承尊命,岂复敢有异言?但恐不能保其不再卖也!且恩义已
    绝,更何颜与黑心无赖子共生活哉?请别营一室,妾往奉事老母,较胜披削足矣。”
    大娘代白其悔,为翌日之约而别。
    次日,以乘舆取归,母逆于门而跪拜之。女伏地大哭。大娘劝止,置酒为欢,
    命福坐案侧,乃执爵而言曰:“我苦争者,非自利也。今弟悔过,贞妇复还,请
    以簿籍交纳;我以一身来,仍以一身去耳。”夫妇皆兴席改容。罗拜哀泣,大娘
    乃止。居无何,昭雪命下,不数日,田宅悉还故主。魏大骇,不知其故,自恨无
    术可以复施。适西邻有回禄之变,魏托救焚而往,暗以编菅爇禄第,风又暴作,
    延烧几尽;止余福居两三屋,举家依聚其中。未几,禄至,相见悲喜。初,范公
    子得离书,持商蕙娘。蕙娘痛哭,碎而投诸地。父从其志,不复强。禄归,闻其
    未嫁,喜如岳所。公子知其灾,欲留之;禄不可,遂辞而退。大娘幸有藏金,出
    葺败堵。福负锸营筑,掘见窖镪,夜与弟共发之,石池盈丈,满中皆不动尊也。
    由是鸠工大作,楼舍群起,壮丽拟于世胄。禄感将军义,备千金往赎父。福请行,
    因遣健仆辅之以去。禄乃迎蕙娘归。未几,父兄同归,一门欢腾。大娘自居母家,
    禁子省视,恐人议其私也。父既归,坚辞欲去。兄弟不忍。父乃析产而三之:子
    得二,女得一也。大娘固辞。兄弟皆泣曰:“吾等非姊,乌有今日!”大娘乃安
    之,遣人招子,移家共居焉。或问大娘:“异母兄弟,何遂关切如此?”大娘曰:
    “知有母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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