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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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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不活。然家清贫,陶日与马共饮 食,而察其家似不举火。马妻吕,亦爱陶姊,不时以升斗馈恤之。陶姊小字黄英, 雅善谈,辄过吕所,与共纫绩。陶一日谓马曰:“君家固不丰,仆日以口腹累知 交,胡可为常!为今计,卖菊亦足谋生。”马素介,闻陶言,甚鄙之,曰:“仆 以君风流雅士,当能安贫;今作是论,则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矣。”陶笑曰: “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 马不语,陶起而出。自是,马所弃残枝劣种,陶悉掇拾而去。由此不复就马寝食, 招之始一至。未几,菊将开,闻其门嚣喧如市。怪之,过而窥焉,见市人买花者, 车载肩负,道相属也。其花皆异种,目所未睹。心厌其贪,欲与绝;而又恨其私 秘佳种,遂款其扉,将就诮让。陶出,握手曳入。见荒庭半亩皆菊畦,数椽之外 无旷土。劚去者,则折别枝插补之;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而细认之,尽皆 向所拔弃也。陶入室,出酒馔,设席畦侧,曰:“仆贫不能守清戒,连朝幸得微 资,颇足供醉。”少间,房中呼“三郎”,陶诺而去。俄献佳肴,烹饪良精。因 问:“贵姊胡以不字?”答云:“时未至。”问:“何时?”曰:“四十三月。” 又诘:“何说?”但笑不言,尽欢始散。过宿,又诣之,新插者已盈尺矣。大奇 之,苦求其术,陶曰:“此固非可言传;且君不以谋生,焉用此?”又数日,门 庭略寂,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载数车而去。逾岁,春将半,始载南中异卉而归, 于都中设花肆,十日尽售,复归艺菊。问之去年买花者,留其根,次年尽变而劣, 乃复购于陶。 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兴作从心,更不谋诸主人。渐而旧日 花畦,尽为廊舍。更于墙外买田一区,筑墉四周,悉种菊。至秋,载花去,春尽 不归。而马妻病卒。意属黄英,微使人风示之。黄英微笑,意似允许,惟专候陶 归而已。年余,陶竟不至。黄英课仆种菊,一如陶。得金益合商贾,村外治膏田 二十顷,甲第益壮。忽有客自东粤来,寄陶生函信,发之,则嘱姊归马。考其寄 书之日,回忆园中之饮,适四十三月也,大奇之。以书示英,请问“致聘何所”。 英辞不受采。又以故居陋,欲使就南第居,若赘焉。马不可,择日行亲迎礼。 黄英既适马,于间壁开扉通南第,日过课其仆。马耻以妻富,恒嘱黄英作南 北籍,以防淆乱。而家所需,黄英辄取诸南第。不半岁,家中触类皆陶家物。马 立遣人一一赍还之,戒勿复取。未浃旬,又杂之。凡数更,马不胜烦。黄英笑曰: “陈仲子毋乃劳乎?”马惭,不复稽,一切听诸黄英。鸠工庀料,土木大作,马 不能禁。经数月,楼舍连垣,两第竟合为一,不分疆界矣。然遵马教,闭门不复 业菊,而享用过于世家。马不自安,曰:“仆三十年清德,为卿所累。今视息人 间,徒依裙带而食,真无一毫丈夫气矣。人皆祝富,我但祝穷耳!”黄英曰: “妾非贪鄙;但不少致丰盈,遂令千载下人,谓渊明贫贱骨,百世不能发迹,故 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然贫者愿富,为难,富者求贫,固亦甚易。床头金任君挥 去之,妾不靳也。”马曰:“捐他人之金,抑亦良丑。”英曰:“君不愿富,妾 亦不能贫也。无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害?”乃于园中筑茅茨, 择美婢往侍马。马安之。然过数日,苦念黄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 隔宿辄至,以为常。黄英笑曰:“东食西宿,廉者当不如是。”马亦自笑,无以 对,遂复合居如初。 会马以事客金陵,适逢菊秋。早过花肆,见肆中盆列甚繁,款朵佳胜、心动, 疑类陶制。少间,主人出,果陶也。喜极,具道契阔,遂止宿焉。要之归,陶曰: “金陵,吾故土,将婚于是。积有薄资,烦寄吾姊。我岁杪当暂去。”马不听, 请之益苦。且曰:“家幸充盈,但可坐享,无须复贾。”坐肆中,使仆代论价, 廉其直,数日尽售。逼促囊装,赁舟遂北,入门,则姊已除舍,床榻裀褥皆设, 若预知弟也归者。陶自归,解装课役,大修亭园,惟日与马共棋酒,更不复结一 客。为之择婚,辞不愿。姊遣二婢侍其寝处,居三四年,生一女。陶饮素豪,从 不见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无对。适过马,马使与陶相较饮。二人纵饮甚欢, 相得恨晚。自辰以迄四漏,计各尽百壶。曾烂醉如泥,沉睡座间。陶起归寝,出 门践菊畦,玉山倾倒,委衣于侧,即地化为菊,高如人;花十余朵,皆大如拳。 马骇绝,告黄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至此!”覆以衣,要马俱去, 戒勿视。既明而往,则陶卧畦边。马乃悟姊弟皆菊精也,益敬爱之。而陶自露迹, 饮益放,恒自折柬招曾,因与莫逆。值花朝,曾乃造访,以两仆舁药浸白酒一坛, 约与共尽。坛将竭,二人犹未甚醉。马潜以一瓶续入之,二人又尽之。曾醉已惫, 诸仆负之以去。陶卧地,又化为菊。马见惯不惊,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观其变。 久之,叶益憔悴。大惧,始告黄英。英闻骇曰:“杀吾弟矣!”奔视之,根株已 枯。痛绝,掐其梗,埋盆中,携入闺中,日灌溉之。马悔恨欲绝,甚怨曾。越数 日,闻曾已醉死矣。盆中花渐萌,九月既开,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 陶”,浇以酒则茂。后女长成,嫁于世家。黄英终老、亦无他异。 异史氏曰:“青山白云人,遂以醉死,世尽惜之,而未必不自以为快也。植 此种于庭中,如见良友,如见丽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书痴 彭城郎玉柱,其先世官至太守,居官廉,得俸不治生产,积书盈屋。至玉柱, 尤痴。家苦贫,无物不鬻,惟父藏书,一卷不忍置。父在时,曾书“劝学篇”粘 其座右,郎日讽诵;又幛以素纱,惟恐磨灭。非为干禄,实信书中真有金粟。昼 夜研读,无问寒暑。年二十余,不求婚配,冀卷中丽人自至。见宾亲不知温凉, 三数语后,则诵声大作,客逡巡自去。每文宗临试,辄首拔之,而苦不得售。 一日,方读,忽大风飘卷去。急逐之,踏地陷足;探之,穴有腐草;掘之, 乃古人窖粟,朽败已成粪土。虽不可食,而益信“千锺”之说不妄,读益力。一 日,梯登高架,于乱卷中得金辇径尺,大喜,以为“金屋”之验。出以示人,则 镀金而非真金。心窃怨古人之诳己也。居无何,有父同年,观察是道,性好佛。 或劝郎献辇为佛龛。观察大悦,赠金三百、马二匹。郎喜,以为金屋、车马皆有 验,因益刻苦。然行年已三十矣。或劝其娶,曰:“‘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何 忧无美妻乎?”又读二三年,迄无效,人咸揶揄之。时民间讹言:天上织女私逃。 或戏郎:“天孙窃奔,盖为君也。”郎知其戏,置不辩。 一夕,读汉书至八卷,卷将半,见纱剪美人夹藏其中。骇曰:“书中颜如玉, 其以此验之耶?”心怅然自失。而细视美人,眉目如生;背隐隐有细字云:“织 女。”大异之。日置卷上,反复瞻玩,至忘食寝。一日,方注目间,美人忽折腰 起,坐卷上微笑。郎惊绝,伏拜案下。既起,已盈尺矣。益骇,又叩之。下几亭 亭,宛然绝代之姝。拜问:“何神?”美人笑曰:“妾颜氏,字如玉,君固相知 已久。日垂青盼,脱不一至,恐千载下无复有笃信古人者。”郎喜,遂与寝处。 然枕席间亲爱倍至,而不知为人。 每读,必使女坐其侧。女戒勿读,不听;女曰:“君所以不能腾达者,徒以 读耳。试观春秋榜上,读如君者几人?若不听,妾行去矣。”郎暂从之。少顷, 忘其教,吟诵复起。逾刻,索女,不知所在。神志丧失,嘱而祷之,殊无影迹。 忽忆女所隐处,取汉书细检之,直至旧处,果得之。呼之不动,伏以哀祝。女乃 下曰:“君再不听,当相永绝!”因使治棋枰、樗蒲之具,日与遨戏。而郎意殊 不属。觑女不在,则窃卷流览。恐为女觉,阴取汉书第八卷,杂混他所以迷之。 一日,读酣,女至,竟不之觉;忽睹之,急掩卷,而女已亡矣。大惧,冥搜诸卷、 渺不可得;既,仍于汉书八卷中得之,页数不爽。因再拜祝,矢不复读。 女乃下,与之弈,曰:“三日不工,当复去。”至三日,忽一局赢女二子。 女乃喜,授以弦索,限五日工一曲。郎手营目注,无暇他及;久之,随手应节, 不觉鼓舞。女乃日与饮博,郎遂乐而忘读,女又纵之出门,使结客,由此倜傥之 名暴著。女曰:“子可以出而试矣。” 郎一夜谓女曰:“凡人男女同居则生子;今与卿居久,何不然也?”女笑曰: “君日读书,妾固谓无益。今即夫妇一章,尚未了悟,枕席二字有工夫。”郎惊 问:“何工夫?”女笑不言。少间,潜迎就之。郎乐极曰:“我不意夫妇之乐, 有不可言传者。”于是逢人辄道,无有不掩口者。女知而责之,郎曰:“钻穴逾 隙者,始不可以告人,天伦之乐,人所皆有,何讳焉?”过八九月,女果举一男, 买媪抚字之。 一日,谓郎曰:“妾从君二年,业生子,可以别矣。久恐为君祸,悔之已晚。” 郎闻言,泣下,伏不起,曰:“卿不念呱呱者耶?”女亦凄然,良久曰:“必欲 妾留,当举架上书尽散之。”郎曰:“此卿故乡,乃仆性命,何出此言!”女不 之强,曰:“妾亦知其有数,不得不预告耳。”先是,亲族或窥见女,无不骇绝, 而又未闻其缔姻何家,共诘之。郎不能作伪语,但默不言。人益疑,邮传几遍, 闻于邑宰史公。史,闽人,少年进士。闻声倾动,窃欲一睹丽容,因而拘郎与女。 女闻知,遁匿无迹。宰怒,收郎,斥革衣衿,梏械备加,务得女所自往。郎垂死, 无一言。械其婢,略得道其仿佛。宰以为妖,命驾亲临其家。见书卷盈屋,多不 胜搜,乃焚之;庭中烟结不散,瞑若阴霾。 郎既释,远求父门人书,得从辨复。是年秋捷,次年举进士。而衔恨切于骨 髓。为颜如玉之位,朝夕而祝曰:“卿如有灵,当佑我官于闽。”后果以直指巡 闽。居三月,访史恶款,籍其家。时有中表为司理,逼纳爱妾,托言买婢寄署中。 案既结,郎即日自劾,取妾而归。 异史氏曰:“天下之物,积则招妒,好则生魔,女之妖,书之魔也。事近怪 诞,治之未为不可;而祖龙之虐,不已惨乎!其存心之私,更宜得怨毒之报也。 呜呼!何怪哉!” ○齐天大圣 许盛,兖人。从兄成,贾于闽,货未居积。客言大圣灵著,将祷诸祠。盛未 知大圣何神,与兄俱往。至则殿阁连蔓,穷极弘丽。入殿瞻仰,神猴首人身,盖 齐天大圣孙悟空云。诸客肃然起敬,无敢有惰容。盛素刚直,窃笑世俗之陋。众 焚奠叩祝,盛潜去之。既归,兄责其慢。盛曰:“孙悟空乃丘翁之寓言,何遂诚 信如此?如其有神,刀槊雷霆,余自受之!”逆旅主人闻呼大圣名,皆摇手失色, 若恐大圣闻。盛见其状,益哗辨之,听者皆掩耳而走。 至夜,盛果病,头痛大作。或劝诣祠谢,盛不听。未几,头小愈,股又痛, 竟夜生巨疽,连足尽肿,寝食俱废。兄代祷,迄无验;或言:神谴须自祝,盛卒 不信。月余,疮渐敛,而又一疽生,其痛倍苦。医来,以刀割腐肉,血溢盈碗; 恐人神其词,故忍而不呻。又月余,始就平复。而兄又大病。盛曰:“何如矣! 敬神者亦复如是,足征余之疾,非由悟空也。”兄闻其言,益恚,谓神迁怒,责 弟不为代祷。盛曰:“兄弟犹手足。前日支体糜烂而不之祷;今岂以手足之病, 而易吾守乎?”但为延医锉药,而不从其祷。药下,兄暴毙。 盛惨痛结于心腹,买棺殓兄已,投祠指神而数之曰:“兄病,谓汝迁怒,使 我不能自白。倘尔有神,当今死者复生。余即北面称弟子,不敢有异词;不然, 当以汝处三清之法,还处汝身,亦以破吾兄地下之惑。”至夜,梦一人招之去, 入大圣祠,仰见大圣有怒色,责之曰:“因汝无状,以菩萨刀穿汝胫股;犹不自 悔,啧有烦言。本宜送拔舌狱,念汝一念刚鲠,姑置宥赦。汝兄病,乃汝以庸医 夭其寿数,与人何尤?今不少施法力,益令狂妄者引为口实。”乃命青衣使请命 于阎罗。青衣曰:“三日后,鬼籍已报天庭,恐难为力。”神取方版,命笔,不 知何词,使青衣执之而去。良久乃返。成与俱来,并跪堂上。神问:“何迟?” 青衣曰:“阎魔不敢擅专,又持大圣旨上咨斗宿,是以来迟。”盛趋上拜谢神恩。 神曰:“可速与兄俱去。若能向善,当为汝福。”兄弟悲喜,相将俱归。醒而异 之。急起,启材视之,兄果已苏,扶出,极感大圣力。盛由此诚服信奉,更倍于 流俗。而兄弟资本,病中已耗其半;兄又未健,相对长愁。 一日,偶游郊郭,忽一褐衣人相之曰:“子何忧也?”盛方苦无所诉,因而 备述其遭。褐衣人曰:“有一佳境,暂往瞻瞩,亦足破闷。”问:“何所?”但 云:“不远。”从之。出郭半里许,褐衣人曰:“予有小术,顷刻可到。”因命 以两手抱腰,略一点头,遂觉云生足下,腾踔而上,不知几百由旬。盛大惧,闭 目不敢少启。顷之曰:“至矣。”忽见琉璃世界,光明异色,讶问:“何处?” 曰:“天宫也。”信步而行,上上益高。遥见一臾,喜曰:“适遇此老,子之福 也!”举手相揖。臾邀过诣其所,烹茗献客;止两盏,殊不及盛。褐衣人曰: “此吾弟子,千里行贾,敬造仙署,求少赠馈。”臾命僮出白石一柈,状类雀 卵,莹澈如冰,使盛自取之。盛念携归可作酒枚,遂取其六。褐衣人以为过廉, 代取六枚,付盛并裹之。嘱纳腰橐,拱手曰:“足矣。”辞臾出,仍令附体而下, 俄顷及地。盛稽首请示仙号,笑曰:“适即所谓斤斗云也。”盛恍然,悟为大圣, 又求祐护。曰:“适所会财星,赐利十二分,何须多求。”盛又拜之,起视已渺。 既归,喜而告兄。解取共视,则融入腰橐矣。后辇货而归,其利倍蓰。自此 屡至闽,必祷大圣。他人之祷,时不甚验,盛所求无不应者。 异史氏曰:“昔士人过寺,画琵琶于壁而去;比返,则其灵大著,香火相属 焉。天下事固不必实有其人,人灵之,则既灵焉矣。何以故?人心所聚,而物或 托焉耳。若盛之方鲠,固宜得神明之祐,岂真耳内绣针,毫毛能变,足下筋斗, 碧落可升哉!卒为邪惑,亦其见之不真也。” ○青蛙神 江汉之间,俗事蛙神最虔。祠中蛙不知几百千万,有大如笼者。或犯神怒, 家中辄有异兆;蛙游几榻,甚或攀缘滑壁,其状不一,此家当凶。人则大恐,斩 牲禳祷之,神喜则已。 楚有薛昆生者,幼惠,美姿容。六七岁时,有青衣媪至其家,自称神使,坐 致神意,愿以女下嫁昆生。薛翁性朴拙,雅不欲,辞以儿幼。虽固却之,而亦未 敢议婚他姓。迟数年,昆生渐长,委禽于姜氏。神告姜曰:“薛昆生,吾婿也, 何得近禁脔!”姜惧,反其仪。薛翁忧之,洁牲往祷,自言不敢与神相匹偶。祝 已,见肴酒中皆有巨蛆浮出,蠢然扰动,倾弃,谢罪而归。心益惧,亦姑听之。 一日,昆生在途,有使者迎宣神命,苦邀移趾。不得已,从与俱往。入一朱 门,楼阁华好。有臾坐堂上,类七八十岁人。昆生伏谒,臾命曳起之,赐坐案旁。 少间,婢媪集视,纷纭满侧。臾顾曰:“人言薛郎至矣。”数婢奔去。移时,一 媪率女郎出,年十六七,丽绝无俦。臾指曰:“此小女十娘,自谓与君可称佳偶, 君家尊乃以异类见拒。此自百年事,父母止主其半,是在君耳。”昆生目注十娘, 心爱好之,默然不言。媪曰:“我固知郎意良佳。请先归,当即送十娘往也。” 昆生曰:“诺。”趋归告翁。翁仓遽无所为计,乃授之词,使返谢之,昆生不肯 行。方诮让间,舆已在门,青衣成群,而十娘入矣。上堂朝见翁姑,见之皆喜。 即夕合卺,琴瑟甚谐。由此神翁神媪,时降其家。视其衣,赤为喜,白为财,必 见,以故家日兴。自婚于神,门堂藩溷皆蛙,人无敢诟蹴之。惟昆生少年任性, 喜则忌,怒则践毙,不甚爱惜。十娘虽谦驯,但含怒,颇不善昆生所为;而昆生 不以十娘故敛抑之。十娘语侵昆生,昆生怒曰:“岂以汝家翁媪能祸人耶?大丈 夫何畏蛙也!”十娘甚讳言“蛙”,闻之恚甚,曰:“自妾入门为汝家妇,田增 粟,贾增价,亦复不少。今老幼皆已温饱,遂于鸮鸟生翼,欲啄母睛耶!”昆生 益愤曰:“吾正嫌所增污秽,不堪贻子孙。请不如早别,”遂逐十娘,翁媪既闻 之,十娘已去。呵昆生,使急往追复之。昆生盛气不屈。至夜,母子俱病,郁冒 不食。翁惧,负荆于祠,词义殷切。过三日,病寻愈。十娘已自至,夫妻欢好如 初。 十娘日辄凝妆坐,不操女红,昆生衣履,一委诸母。母一日忿曰:“儿既娶, 仍累媪!人家妇事姑,我家姑事妇!”十娘适闻之,负气登堂曰:“儿妇朝侍食, 暮问寝,事姑者,其道如何?所短者,不能吝佣钱,自作苦耳。”母无言,惭沮 自哭。昆生入,见母涕痕,诘得故,怒责十娘。十娘执辨不屈。昆生曰:“娶妻 不能承欢,不如勿有!便触老蛙怒,不过横灾死耳!”复出十娘。十娘亦怒,出 门径去。次日,居舍灾,延烧数屋,几案床榻,悉为煨烬。昆生怒,诣祠责数曰: “养女不能奉翁姑,略无庭训,而曲护其短!神者至公,有教人畏妇者耶!且盎 盂相敲,皆臣所为,无所涉于父母。刀锯斧钺,即加臣身;如其不然,我亦焚汝 居室,聊以相报。”言已,负薪殿下,爇火欲举。居人集而哀之,始愤而归。父 母闻之,大惧失色。至夜,神示梦于近村,使为婿家营宅。及明,赍材鸠工,共 为昆生建造,辞之不肯;日数百人相属于道,不数日,第舍一新,床幕器具悉备 焉。修除甫竟,十娘已至,登堂谢过,言词温婉。转身向昆生展笑,举家变怨为 喜。自此十娘性益和,居二年,无间言。 十娘最恶蛇,昆生戏函小蛇,绐使启之。十娘变色,诟昆生。昆生亦转笑生 嗔,恶相抵。十娘曰:“今番不待相迫逐,请自此绝。”遂出门去。薛翁大恐, 杖昆生,请罪于神。幸不祸之,亦寂无音。积有年余,昆生怀念十娘,颇自悔, 窃诣神所哀十娘,迄无声应。未几,闻神以十娘字袁氏,中心失望,因亦求婚他 族;而历相数家,并无如十娘者,于是益思十娘。往探袁氏,则已垩壁涤庭,候 鱼轩矣。心愧愤不能自已,废食成疾。父母忧皇,不知所处。 忽昏愦中有人抚之曰:“大丈夫频欲断绝,又作此态!”开目,则十娘也。 喜极,跃起曰:“卿何来?”十娘曰:“以轻薄人相待之礼,止宜从父命,另醮 而去。固久受袁家采币,妾千思万思而不忍也。卜吉已在今夕,父又无颜反币, 妾亲携而置之矣。适出门,父走送曰:‘痴婢!不听吾言,后受薛家凌虐,纵死 亦勿归也!’”昆生感其义,为之流涕。家人皆喜,奔告翁媪。媪闻之,不待往 朝,奔入子舍,执手呜泣。由此昆生亦老成,不作恶虐,于是情好益笃。十娘曰: “妾向以君儇薄,未必遂能相白首,故不欲留孽根于人世;今已靡他,妾将生子。” 居无何,神翁神媪着朱袍,降临其家。次日,十娘临蓐,一举两男。 由此往来无间。居民或犯神怒,辄先求昆生;乃使妇女辈盛妆入闺,朝拜十 娘,十娘笑则解。薛氏苗裔甚繁,人名之“薛蛙子家”。近人不敢呼,远人则呼 之。 青蛙神,往往托诸巫以为言。巫能察神嗔喜:告诸信士曰“喜矣”,福则至; “怒矣”,妇子坐愁叹,有废餐者。流俗然哉?抑神实灵,非尽妄也? 有富贾周某,性吝啬。会居人敛金修关圣祠,贫富皆与有力,独周一毛所不 肯拔。久之,工不就,首事者无所为谋。适众赛蛙神,巫忽言:“周将军仓命小 神司募政,其取簿籍来。”众从之。巫曰:“已捐者,不复强,未捐者,量力自 注。”众唯唯敬听,各注已。巫视众:“周某在此否?”周方混迹其后,惟恐神 知,闻之失色,次且而前。巫指籍曰:“注金百。”周益窘,巫怒曰:“-债尚 酬二百,况好事耶!”盖周私一妇,为夫掩执,以金二百自赎,故讦之也。周益 惭惧,不得已,如命注之。 既归,告妻,妻曰:“此巫之诈耳。”巫屡索,卒不与。一日,方昼寝,忽 闻门外如牛喘。视之,则一巨蛙,室门仅容其身,步履蹇缓,塞两扉而入。既入, 转身卧,以阈承颔,举家尽惊。周曰:“此必讨募金也。”焚香而祝,愿先纳三 十,其余以次赍送,蛙不动;请纳五十,身忽一缩,小尺许;又加二十,益缩如 斗;请全纳,缩如拳,从容出,入墙罅而去。周急以五十金送监造所,人皆异之, 周亦不言其故。积数日,巫又言:“周某欠金五十,何不催并?”周闻之,惧, 又送十金,意将以次完结。一日,夫妇方食,蛙又至,如前状,目作怒。少间, 登其床,床摇撼欲倾;加喙于枕而眠,腹隆起如卧牛,四隅皆满。周惧,即完百 数与之。验之,仍不少动。半日间,小蛙渐集,次日益多,穴仓登榻,无处不至; 大于碗者,升灶啜蝇,糜烂釜中,以致秽不可食;至三日,庭中蠢蠢,更无隙地。 一家皇骇,不知计之所出。不得已,请教于巫。巫曰:“此必少之也。”遂祝之, 益以二十,首始举;又益之,起一足;直至百金,四足尽起,下床出门,狼犺 数步,复返身卧门内。周惧,问巫。巫揣其意,欲周即解囊。周无奈何,如数付 巫,蛙乃行,数步外,身暴缩,杂众蛙中,不可辨认,纷纷然亦渐散矣。 祠既成,开光祭赛,更有所需。巫忽指首事者曰:“某宜出如干数。共十五 人,止遗二人。众祝曰:“吾等与某某,已同捐过。”巫曰:“我不以贫富为有 无,但以汝等所侵渔之数为多寡。此等金钱,不可自肥,恐有横灾飞祸。念汝等 首事勤劳,故代汝消之也。除某某廉正无苟且外,即我家巫,我亦不少私之,便 令先出,以为众倡。”即奔入家,搜括箱椟。妻问之,亦不答,尽卷囊蓄而出, 告众曰:“某私克银八两,今使倾橐。”与众衡之,秤得六两余,使人志之。众 愕然,不敢置辩,悉如数纳入。巫过此茫不自知;或告之,大惭,质衣以盈之。 惟二人亏其数,事既毕,一人病月余,一人患疔瘇,医药之费,浮于所欠,人以 为私克之报云。 异史氏曰:“老蛙司募,无不可与为善之人,其胜刺钉拖索者,不既多乎? 又发监守之盗,而消其灾,则其现威猛,正其行慈悲也。神矣!” ○任秀 任建之,鱼台人。贩毡裘为业,竭资赴陕。途中逢一人。自言:“申竹亭, 宿迁人。”话言投契,盟为昆弟,行止与俱。至陕,任病不起,申善视之,积十 余日,疾大渐。谓申曰:“吾家故无恒产,八口衣食,皆恃一人犯霜露。今不幸, 殂谢异域。君,我手足也,两千里外,更有谁何!囊金二百余金,一半君自取之, 为我小备殓具,剩者可助资斧;其半寄吾妻子,俾辇吾榇而归。如肯携残骸旋故 里,则装资勿计矣。”乃扶枕为书付申,至夕而卒。申以五六金为市薄材,殓已。 主人催其移槥,申托寻寺观,竟遁不返。任家年余方得确耗。 任子秀,年十七,方从师读,由此废学,欲往寻父柩。母怜其幼,秀哀涕欲 死,遂典资治任,俾老仆佐之行,半年始还。殡后,家贫如洗。幸秀聪颖,释服, 入鱼台泮。而佻达喜博,母教戒綦严,卒不改。一日,文宗案临,试居四等。母 愤泣不食,秀惭惧,对母自矢。于是闭户年余,遂以优等食饩。母劝令设帐,而 人终以其荡无检幅,咸诮薄之。 有表叔张某,贾京师,劝赴都,愿携与俱,不耗其资。秀喜,从之。至临清, 泊舟关外。时盐航舣集,帆樯如林。卧后,闻水声人声,聒耳不寐。更既静,忽 闻邻舟骰声清越,入耳萦心,不觉旧技复痒。-诸客,皆已酣寝,囊中自备千 文,思欲过舟一戏。潜起解囊,捉钱踟蹰,回思母训,即复束置。既睡,心怔冲, 苦不得眠;又起,又解,如是者三。兴勃发,不可复忍,携钱径去。至邻舟,则 见两人对-,钱注丰美。置钱几上,即求入局。二人喜,即与共掷。秀大胜。一 客钱尽,即以巨金质舟主,渐以十余贯作孤注。-方酣,又有一人登舟来,眈视 良久,亦倾囊出百金质主人,入局共博。张中夜醒,觉秀不在舟,闻骰声,心知 之,因诣邻舟,欲挠沮之。至,则秀胯侧积资如山,乃不复言,负钱数千而返。 呼诸客并起,往来移运,尚存十余千。未几,三客俱败,一舟之钱尽空。客欲- 金,而秀欲已盈,故托非钱不博以难之。张在侧,又促逼令归。三客燥急。舟主 利其盆头,转贷他舟,得百余千。客得钱,-更豪,无何,又尽归秀。 天已曙,放晓关矣,共运资而返。三客已去。主人视所质二百余金,尽箔灰 耳。大惊,寻至秀舟,告以故,欲取偿于秀,及问里居、姓名,知为建之之子, 缩颈羞汗而退。过访榜人,乃知主人即申竹亭也。秀至陕时,亦颇闻其姓字;至 此鬼已报之,故不复追其前郄矣。乃以资与张合业而北,终岁获息倍蓰。遂援例 入监。益权子母,十年间,财雄一方。 ○晚霞 五月五日,吴越有斗龙舟之戏:刳木为龙,绘鳞甲,饰以金碧;上为雕甍朱 槛,帆旌皆以锦绣。舟末为龙尾,高丈余,以布索引木板下垂。有童坐板上,颠 倒滚跌,作诸巧剧。下临江水,险危欲堕。故其购是童也,先以金啖其父母,预 调驯之,堕水而死,勿悔也。吴门则载美姬,较不同耳。 镇江有蒋氏童阿端,方七岁。便捷奇巧,莫能过,声价益起,十六岁犹用之。 至金山下,堕水死。蒋媪止此子,哀鸣而已。阿端不自知死,有两人导去,见水 中别有天地;回视,则流波四绕,屹如壁立。俄入宫殿,见一人兜牟坐。两人曰: “此龙窝君也。”便使拜伏,龙窝君颜色和霁,曰:“阿端伎巧可入柳条部。” 遂引至一所,广殿四合。趋上东廊,有诸少年出与为礼,率十三四岁。即有老妪 来,众呼解姥。坐令献技。已,乃教以钱塘飞霆之舞,洞庭和风之乐。但闻鼓钲 喤聒,诸院皆响;既而诸院皆息。姥恐阿端不能即娴,独絮絮调拨之;而阿端 一过,殊已了了。姥喜曰:“得此儿,不让晚霞矣!” 明日,龙窝君按部,诸部毕集。首按夜叉部,鬼面鱼服,鸣大钲,围四尺许, 鼓可四人合抱之,声如巨霆,叫噪不复可闻。舞起,则巨涛汹涌,横流空际,时 堕一点,大如盆,着地消灭。龙窝君急止之,命进乳莺部,皆二八姝丽,笙乐细 作,一时清风习习,波声俱静,水渐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按毕,俱退立西 墀下。次按燕子部,皆垂髫人。内一女郎,年十四五已来,振袖倾鬟,作散花舞; 翩翩翔起,衿袖袜履间,皆出五色花朵,随风飏下,飘泊满庭。舞毕,随其部亦 下西墀。阿端旁睨,雅爱好之,问之同部,即晚霞也。无何,唤柳条部。龙窝君 特试阿端。端作前舞,喜怒随腔,俯仰中节。龙窝君嘉其惠悟,赐五文裤褶,鱼 须金束发,上嵌夜光珠。阿端拜赐下,亦趋西墀,各守其伍。端于众中遥注晚霞, 晚霞亦遥注之。少间,端逡巡出部而北,晚霞亦渐出部而南,相去数武,而法严 不敢乱部,相视神驰而已。既按蛱蝶部,童男女皆双舞,身长短、年大小、服色 黄白,皆取诸同。诸部按毕,鱼贯而出。柳条在燕子部后,端疾出部前,而晚霞 已缓滞在后。回首见端,故遗珊瑚钗,端急内袖中。 既归,凝思成疾,眠餐顿废。解姥辄进甘旨,日三四省,抚摩殷切,病不少 瘥。姥忧之,罔所为计,曰:“吴江王寿期已促,且为奈何!”薄暮,一童子来, 坐榻上与语,自言:“隶蛱蝶部。”从容问曰:“君病为晚霞否?”端惊问: “何知?”笑曰:“晚霞亦如君耳。”端凄然起坐,便求方计。童问:“尚能步 否?”答云:“勉强尚能自力。”童挽出,南启一户,折而西,又辟双扉。见莲 花数十亩,皆生平地上,叶大如席,花大如盖,落瓣堆梗下盈尺。童引入其中, 曰:“姑坐此。”遂去。少时,一美人拨莲花而入,则晚霞也。相见惊喜,各道 相思,略述生平。遂以石压荷盖令侧,雅可幛蔽;又匀铺莲瓣而藉之,忻与狎寝。 既订后约,日以夕阳为候,乃别。端归,病亦寻愈。由此两人日以会于莲亩。 过数日,随龙窝君往寿吴江王。称寿已,诸部悉归,独留晚霞及乳莺部一人 在宫中教舞。数月,更无音耗,端怅望若失。惟解姥日往来吴江府,端托晚霞为 外妹,求携去,冀一见之。留吴江门下数日,宫禁严森,晚霞苦不得出,怏怏而 返。积月余,痴想欲绝。一日,解姥入,戚然相吊曰:“惜乎!晚霞投江矣!” 端大骇,涕下不能自止。因毁冠裂服,藏金珠而出,意欲相从俱死。但见江水若 壁,以首力触不得入。念欲复还,惧问冠服,罪将增重。意计穷蹇,汗流浃踵。 忽睹壁下有大树一章,乃猱攀而上,渐至端杪,猛力跃堕,幸不沾濡,而竟已浮 水上。不意之中,恍睹人世,遂飘然泅去。移时,得岸,少坐江滨,顿思老母, 遂趁舟而去。 抵里,四顾居庐,忽如隔世。次且至家,忽闻窗中有女子曰:“汝子来矣。” 音声甚似晚霞。俄,与母俱出,果霞。斯时两人喜胜于悲;而媪则悲疑惊喜,万 状俱作矣。初,晚霞在吴江,觉腹中震动,龙宫法禁严,恐旦夕身娩,横遭挞楚, 又不得一见阿端,但欲求死,遂潜投江水。身泛起,沉浮波中,有客舟拯之,问 其居里。晚霞故吴名妓,溺水不得其尸,自念院不可复投,遂曰:“镇江 蒋氏,吾婿也。”客因代贳扁舟,送诸其家。蒋媪疑其错误,女自言不误,因以 其情详告媪。媪以其风格婉妙,颇爱悦之。第虑年太少,必非肯终寡也者。而女 孝谨,顾家中贫,便脱珍饰售数万。媪察其志无他,良喜。然无子,恐一旦临蓐, 不见信于戚里,以谋女。女曰:“母但得真孙,何必求人知。”媪亦安之。 会端至,女喜不自已。媪亦疑儿不死;阴发儿冢,骸骨俱存,因以此诘端。 端始爽然自悟;然恐晚霞恶其非人,嘱母勿复言。母然之。遂告同里,以为当日 所得非儿尸,然终虑其不能生子。未几,竟举一男,捉之无异常儿,始悦。久之, 女渐觉阿端非人,乃曰:“胡不早言!凡鬼衣龙宫衣,七七魂魄坚凝,生人不殊 矣。若得宫中龙角胶,可以续骨节而生肌肤,惜不早购之也。” 端货其珠,有贾胡出资百万,家由此巨富。值母寿,夫妻歌舞称觞,遂传闻 王邸。王欲强夺晚霞。端惧,见王自陈:“夫妇皆鬼。”验之无影而信,遂不之 夺。但遣宫人就别院传其技。女以龟溺毁容,而后见之。教三月,终不能尽其技 而去。 ○白秋练 直隶有慕生,小字蟾宫,商人慕小寰之子。聪惠喜读。年十六,翁以文业迂, 使去而学贾,从父至楚。每舟中无事,辄便吟诵。抵武昌,父留居逆旅,守其居 积。生乘父出,执卷哦诗,音节铿镪。辄见窗影憧憧,似有人-之,而亦未之 异也。 一夕,翁赴饮,久不归,生吟益苦。有人徘徊窗外,月映甚悉。怪之,遽出 窥觇,则十五六倾城之姝。望见生,急避去。又二三日,载货北旋,暮泊湖滨。 父适他出,有媪入曰:“郎君杀吾女矣!”生惊问之,答云:“妾白姓。有息女 秋练,颇解文字。言在郡城,得听清吟,于今结念,至绝眠餐。意欲附为婚姻, 不得复拒。”生心实爱好,第虑父嗔,因直以情告。媪不实信,务要盟约。生不 肯,媪怒曰:“人世姻好,有求委禽而不得者。今老身自媒,反不见纳,耻孰甚 焉!请勿想北渡矣!”遂去。少间,父归,善其词以告之,隐冀垂纳。而父以涉 远,又薄女子之怀春也,笑置之。 泊舟处,水深没棹;夜忽沙碛拥起,舟滞不得动。湖中每岁客舟必有留住守 洲者,至次年桃花水溢,他货未至,舟中物当百倍于原直也,以故翁未甚忧怪。 独冀明岁南来,尚须揭资,于是留子自归。生窃喜,悔不诘媪居里。日既暮,媪 与一婢扶女郎至,展衣卧诸榻上,向生曰:“人病至此,莫高枕作无事者!”遂 去。生初闻而惊;移灯视女,则病态含娇,秋波自流。略致讯诘,嫣然微笑。生 强其一语,曰:“‘为郎憔悴却羞郎’,可为妾咏。”生狂喜,欲近就之,而怜 其荏弱。探手于怀,接为戏。女不觉欢然展谑,乃曰:“君为妾三吟王建 ‘罗衣叶叶’之作,病当愈。”生从其言。甫两过,女揽衣起曰:“妾愈矣!” 再读,则娇颤相和。生神志益飞,遂灭烛共寝。女未曙已起,曰:“老母将至矣。” 未几,媪果至。见女凝妆欢坐,不觉欣慰;邀女去,女俯首不语。媪即自去,曰: “汝乐与郎君戏,亦自任也。”于是生始研问居止。女曰:“妾与君不过倾盖之 交,婚嫁尚未可必,何须令知家门。”然两人互相爱悦,要誓良坚。 女一夜早起挑灯,忽开卷凄然泪莹,生起急问之。女曰:“阿翁行且至。我 两人事,妾适以卷卜,展之得李益江南曲,词意非祥。”生慰解之,曰:“首句 ‘嫁得翟塘贾’,即已大吉,何不祥之与有!”女乃少欢,起身作别曰:“暂请 分手,天明则千人指视矣。”生把臂哽咽,问:“好事如谐,何处可以相报?” 曰:“妾常使人侦探之,谐否无不闻也。”生将下舟送之,女力辞而去。无何, 慕果至。生渐吐其情,父疑其招妓,怒加诟厉。细审舟中财物,并无亏损,谯呵 乃已。一夕,翁不在舟,女忽至,相见依依,莫知决策。女曰:“低昂有数,且 图目前。姑留君两月,再商行止。”临别,以吟声作为相会之约。由此值翁他出, 遂高吟,则女自至。四月行尽,物价失时,诸贾无策,敛资祷湖神之庙。端阳后, 雨水大至,舟始通。 生既归,凝思成疾。慕忧之,巫医并进。生私告母曰:“病非药禳可痊,惟 有秋练至耳。”翁初怒之;久之,支离益惫,始惧,赁车载子,复入楚,泊舟故 处。访居人,并无知白媪者。会有媪操柁湖滨,即出自任。翁登其舟,窥见秋练, 心窃喜,而审诘邦族,则浮家泛宅而已。因实告子病由,冀女登舟,姑以解其沉 痼。媪以婚无成约,弗许。女露半面,殷殷窥听,闻两人言,眦泪欲望。媪视女 面,因翁哀请,即亦许之。至夜,翁出,女果至,就榻呜泣曰:“昔年妾状,今 到君耶!此中况味,要不可不使君知。然羸顿如此,急切何能便瘳?妾请为君一 吟。”生亦喜。女亦吟王建前作。生曰:“此卿心事,医二人何得效?然闻卿声, 神已爽矣。试为我吟‘杨柳千条尽向西’。”女从之。生赞曰:“快哉!卿昔诵 诗余,有采莲子云:‘菡萏香莲十顷陂。’心尚未忘,烦一曼声度之。”女又从 之。甫阕,生跃起曰:“小生何尝病哉!”遂相狎抱,沉疴若失。既而问:“父 见媪何词?事得谐否?”女已察知翁意,直对“不谐”。 既而女去,父来,见生已起,喜甚,但慰勉之。因曰:“女子良佳。然自总 角时,把柁棹歌,无论微贱,抑亦不贞。”生不语。翁既出,女复来,生述父 意。女曰:“妾窥之审矣:天下事,愈急则愈远,愈迎则愈拒。当使意自转,反 相求。”生问计,女曰:“凡商贾之志,在于利耳。妾有术知物价。适视舟中物, 并无少息。为我告翁:居某物,利三之;某物,十之。归家,妾言验,则妾为佳 妇矣。再来时,君十八,妾十七,相欢有日,何忧为!”生以所言物价告父。父 颇不信,姑以余资半从其教。既归,所自买货,资本大亏;幸少从女言,得厚息, 略相准。以是服秋练之神。生益夸张之,谓女自言,能使己富。翁于是益揭资而 南。至湖,数日不见白媪;过数日,始见其泊舟柳下,因委禽焉。媪悉不受,但 涓吉送女过舟。翁另赁一舟,为子合卺。 女乃使翁益南,所应居货,悉籍付之。媪乃邀婿去,家于其舟。翁三月而返。 物至楚,价已倍蓰。将归,女求载湖水;既归,每食必加少许,如用醯酱焉。由 是每南行,必为致数坛而归。后三四年,举一子。 一日,涕泣思归。翁乃偕子及妇俱入楚。至湖,不知媪之所在。女扣舷呼母, 神形丧失。促生沿湖问讯。会有钓鲟鳇者,得白骥。生近视之,巨物也,形全类 人,乳阴毕具。奇之,归以告女。女大骇,谓夙有放生愿,嘱生赎放之。生往商 钓者,钓者索直昂。女曰:“妾在君家,谋金不下巨万,区区者何遂靳直也!如 必不从,妾即投湖水死耳!”生惧,不敢告父,盗金赎放之。既返,不见女。搜 之不得,更尽始至。问:“何往?”曰:“适至母所。”问:“母何在?”腆然 曰:“今不得不实告矣:适所赎,即妾母也。向在洞庭,龙君命司行旅。近宫中 欲选嫔妃,妾被浮言者所称道,遂敕妾母,坐相索。妾母实奏之。龙君不听,放 母于南滨,饿欲死,故罹前难。今难虽免,而罚未释。君如爱妾,代祷真君可免。 如以异类见憎,请以儿掷还君。妾自去,龙宫之奉,未必不百倍君家也。”生大 惊,虑真君不可得见。女曰:“明日未刻,真君当至。见有跛道士,急拜之,入 水亦从之。真君喜文士,必合怜允。”乃出鱼腹绫一方,曰:“如问所求,即出 此,求书一‘免’字。”生如言候之。果有道士蹩躄而至,生伏拜之。道士急走, 生从其后。道士以杖投水,跃登其上。生竟从之而登,则非杖也,舟也。又拜之, 道士问:“何求?”生出罗求书。道士展视曰:“此白骥翼也,子何遇之?”蟾 宫不敢隐,详陈始末。道士笑曰:“此物殊风流,老龙何得荒-!”遂出笔草书 “免”字,如符形,返舟令下。则见道士踏杖浮行,顷刻已渺。归舟,女喜,但 嘱勿泄于父母。 归后二三年,翁南游,数月不归。湖水俱罄,久待不至。女遂病,日夜喘急, 嘱曰:“如妾死,勿瘗,当于卯、午、酉三时,一吟杜甫梦李白诗,死当不朽。 待水至,倾注盆内,闭门缓妾衣,抱入浸之,宜得活。”喘息数日,奄然遂毙。 后半月,慕翁至,生急如其教,浸一时许,渐苏。自是每思南旋。后翁死,生从 其意,迁于楚。 ○王者 湖南巡抚某公,遣州佐押解饷六十万赴京。途中被雨,日暮愆程,无所投宿, 远见古刹,因诣栖止。天明,视所解金,荡然无存。众骇怪,莫可取咎。回白抚 公,公以为妄,将置之法:及诘众役,并无异词。公责令仍反故处,缉察端绪。 至庙前,见一瞽者,形貌奇异,自榜云:“能知心事。”因求卜筮。瞽曰: “是为失金者。”州佐曰:“然。因诉前苦。瞽者便索肩舆,云:“但从我去, 当自知。”遂如其言,官役皆从之。瞽曰:“东”。东之。瞽曰:“北。”北之。 凡五日,入深山,忽睹城郭,居人辐辏。入城,走移时,瞽曰:“止。”因下舆, 以手南指:“见有高门西向,可款关自问之。”拱手自去。州佐如其教,果见高 门,渐入之。一人出,衣冠汉制,不言姓名。州佐述所自来,其人云:“请留数 日,当与君谒当事者。”遂导去,令独居一所,给以食饮。暇时闲步,至第后, 见一园亭,入涉之。老松翳日,细草如毡。数转廊榭,又一高亭,历阶而入,见 壁上挂人皮数张,五官俱备,腥气流熏。不觉毛骨森竖,疾退归舍。自分留鞹 异域,已无生望,因念进退一死,亦姑听之。 明日,衣冠者召之去,曰:“今日可见矣。”州佐唯唯。衣冠者乘怒马甚驶, 州佐步驰从之。俄,至一辕门,俨如制府衙署,皂衣人罗列左右,规模凛肃。衣 冠者下马,导入。又一重门,见有王者,珠冠绣绂,南面坐。州佐趋上,伏谒。 王者问:“汝湖南解官耶?”州佐诺。王者曰:“银俱在此。是区区者,汝抚军 即慨然见赠,未为不可。”州佐泣诉:“限期已满,归必就刑,禀白何所申证?” 王者曰:“此即不难。”遂付以巨函云:“以此复之,可保无恙。”又遣力士送 之。州佐慑息,不敢辨,受函而返。山川道路,悉非来时所经。既出山,送者乃 去。 数日,抵长沙,敬白抚公。公益妄之,怒不容辨,命左右者飞索以纟。州 佐解袱出函,公拆视未竟,面如灰土。命释其缚,但云:“银亦细事,汝姑出。” 于是急檄属官,设法补解讫。数日,公疾,寻卒。先是,公与爱姬共寝,既醒, 而姬发尽失。阖署惊怪,莫测其由。盖函中即其发也。外有书云:“汝自起家守 令,位极人臣。赇赂贪婪,不可悉数。前银六十万,业已验收在库。当自发贪囊, 补充旧额。解官无罪,不得加谴责。前取姬发,略示微警。如复不遵教令,旦晚 取汝首领。姬发附还,以作明信。”公卒后,家人始传其书。后属员遣人寻其处, 则皆重岩绝壑,更无径路矣。 异史氏曰:“红线金合,以儆贪婪,良亦快异。然桃源仙人,不事劫掠;即 剑客所集。乌得有城郭衙署哉?呜呼!是何神欤?苟得其地,恐天下之赴诉者无 已时矣。” ○陈云犠 真毓生,楚夷陵人,孝廉之子。能文,美丰姿,弱冠知名。儿时,相者曰: “后当娶女道士为妻。”父母共以为笑。而为之论婚,低昂苦不能就。生母臧夫 人,祖居黄冈,生以故诣外祖母。闻时人语曰:“黄州‘四云’,少者无伦。” 盖郡有吕祖庵,庵中女道士皆美,故云。 庵去臧氏村仅十余里,生因窃往。扣其关,果有女道士三四人,谦喜承迎, 仪度皆洁。中一最少者,旷世真无其俦,心好而目注之。女以手支颐,但他顾。 诸道士觅盏烹茶。生乘间问姓字,答云:“云栖,姓陈。”生戏曰:“奇矣!小 生适姓潘。”陈赪颜发颊,低头不语,起而去。少间,瀹茗,进佳果,各道姓字: 一,白云深,年三十许;一,盛云眠,二十已来;一,梁云栋,约二十有四五, 却为弟。而云栖不至,生殊怅惘,因问之。白曰:“此婢惧生人。”生乃起别, 白力挽之,不留而出。白曰:“而欲见云栖,明日可复来。” 生归,思恋綦切。次日,又诣之。诸道士俱在,独少云栖,未便遽问。诸道 士治具留餐,生力辞,不听。白拆饼授箸,劝进良殷。既问:“云栖何在?”答 云:“自至。”久之,日势已晚,生欲归。白捉腕留之,曰:“姑止此,我捉婢 子来奉见。”生乃止。俄,挑灯具酒,云眠亦去。酒数行,生辞已醉。白曰: “饮三觥,则云栖出矣。”生果饮如数。梁亦以此挟劝之,生又尽之,覆盏告辞。 白顾梁曰:“吾等面薄,不能劝饮,汝往曳陈婢来,便道潘郎待妙常已久。”梁 去,少时而返,具言:“云栖不至。”生欲去,而夜已深,乃佯醉仰卧。两人代 裸之,迭就-焉。终夜不堪其扰。天既明,不睡而别,数日不敢复往,而心念云 栖不忘也,但不时于近侧探侦之。 一日,既暮,白出门,与少年去。生喜,不甚畏梁,急往款关。云眠出应门, 问之,则梁亦他适。因问云栖,盛导去,又入一院。呼曰:“云栖!客至矣。” 但见室门閛然而合。盛笑曰:“闭扉矣。”生立窗外,似将有言,盛乃去。 云栖隔窗曰:“人皆以妾为饵,钓君也。频来,则身命殆矣。妾不能终守清规, 亦不敢遂乖廉耻,欲得如潘郎者事之耳。”生乃以白头相约。云栖曰:“妾师抚 养。即亦非易,果相见爱,当以二十金赎妾身。妾候君三年。如望为桑中之约, 所不能也。”生诺之。方欲自陈,而盛复至,从与俱出,遂别归。 中心怊怅,思欲委曲夤缘,再一亲其娇范,适有家人报父病,遂星夜而还。 无何,孝廉卒。夫人庭训最严,心事不敢使知,但刻减金资,日积之。有议婚者, 辄以服阕为辞。母不听。生婉告曰:“曩在黄冈,外祖母欲以婚陈氏,诚心所愿。 今遭大故,音耗遂梗,久不如黄省问;旦夕一往,如不果谐,从母所命。”夫人 许之。乃携所积而去。 至黄,诣庵中,则院宇荒凉,大异畴昔。渐入之,惟一老尼炊灶下,因就问。 尼曰:“前年老道士死,‘四云’星散矣。”问:“何之?”曰:“云深、云栋, 从恶少去;向闻云栖寓居郡北;云眠消息不知也。”生闻之,悲叹。命驾即诣郡 北,遇观辄询,并少踪迹。怅恨而归,伪告母曰:“舅言:陈翁如岳州,待其归, 当遣伻来。” 逾半年,夫人归宁,以事问母,母殊茫然。夫人怒子诳;媪疑甥与舅谋,而 未以问也。幸舅出,莫从稽其妄。夫人以香愿登莲峰。斋宿山下。既卧,逆旅主 人扣扉,送一女道士寄宿同舍,自言:“陈云栖。”闻夫人家夷陵,移坐就榻, 告诉坎坷,词旨悲恻。末言:“有表兄潘生,与夫人同籍,烦嘱子侄辈一传口语, 但道其寄栖鹤观师叔王道成所。朝夕厄苦,度日如岁。令早一临存;恐过此以往, 未之或知也。”夫人审名字,即又不知。但云:“既在学宫,秀才辈想无不闻也。” 未明早别,殷殷再嘱。 夫人既归,向生言及。生长跪曰:“实告母:所谓潘生,即儿也。”夫人既 知其故,怒曰:“不肖儿!宣-寺观,以道士为妇,何颜见亲宾乎!”生垂头, 不敢出词。会生以赴试入郡,窃命舟访王道成。至,则云栖半月前出游不返。既 归,悒悒而病。 适臧媪卒,夫人往奔丧,殡后迷途,至京氏家,问之,则族妹也。相便邀入。 见有少女在堂,年可十八九,姿容曼妙,目所未睹。夫人每思得一佳妇,俾子不 怼,心动,因诘生平。妹云:“此王氏女也,京氏甥也。怙恃俱失,暂寄此耳。” 问:“婿家谁?”曰:“无之。”把手与语,意致娇婉,母大悦,为之过宿,私 以己意告妹。妹曰:“良佳。但其人高自位置,不然,胡蹉跎至今也。容商之。” 夫人招与同榻,谈笑甚欢,自愿母夫人。夫人悦,请同归荆州,女益喜。 次日,同舟而还。既至,则生病未起,母慰其沉疴,使婢阴告曰:“夫人为 公子载丽人至矣。”生未信,伏窗窥之,较云栖尤艳绝也。因念:三年之约已过, 出游不返,则玉容必已有主。得此佳丽,心怀颇慰。于是冁然动色,病亦寻瘳。 母乃招两人相拜见。生出,夫人谓女:“亦知我同归之意乎?”女微笑曰:“妾 已知之。但妾所以同归之初志,母不知也。妾少字夷陵潘氏,音耗阔绝,必已另 有良匹。果尔,则为母也妇;不尔,则终为母也女,报母有日也。”夫人曰: “既有成约,即亦不强。但前在五祖山时,有女冠问潘氏,今又潘氏,固知夷陵 世族无此姓也。”女惊曰:“卧莲峰下者母耶?询潘氏者,即我是也。”母始恍 然悟,笑曰:“若然,则潘生固在此矣。”女问:“何在?”夫人命婢导去问生, 生惊曰:“卿云栖耶?”女问:“何如?”生言其情,始知以潘郎为戏。女知为 生,羞与终谈,急返告母。母问其“何复姓王”。答云:“妾本姓王。道师见爱, 遂以为女,从其姓耳。”夫人亦喜,涓吉为之成礼。先是,女与云眠俱依王道成。 道成居隘,云眠遂去之汉口。女娇痴不能作苦,又羞出操道士业,道成颇不善之。 会京氏如黄冈,女遇之流涕,因与俱去,俾改女子装,将论婚士族,故讳其曾隶 道士籍。而问名者,女辄不愿,舅及姑妗皆不知意向,心厌嫌之。是日,从夫人 归,得所托,如释重负焉。合卺后,各述所遭,喜极而泣。女孝谨,夫人雅怜爱 之;而弹琴好弈,不知理家人生业,夫人颇以为忧。 积月余,母遣两人如京氏,留数日而归,泛舟江流,欻一舟过,中一女冠, 近之,则云眠也。云眠独与女善。女喜,招与同舟,相对酸辛。问:“将何之?” 盛云:“久切悬念。远至栖鹤观。则闻依京舅矣。故将诣黄冈,一奉探耳。竟不 知意中人已得相聚。今视之如仙,剩此漂泊人,不知何时已矣!”因而欷歔。女 设一谋,令易道装,伪作姊,携伴夫人,徐择佳偶。盛从之。 既归,女先白夫人,盛乃入。举止大家;谈笑间,练达世故。母既寡,苦寂, 得盛良欢,惟恐其去。盛早起代母劬劳,不自作客。母益喜,阴思纳女姊,以掩 女冠之名,而未敢言也。一日,忘某事未作,急问之,则盛代备已久。因谓女曰: “画中人不能作家,亦复何为。新妇若大姊者,吾不忧也。”不知女存心久,但 恐母嗔。闻母言,笑对曰:“母既爱之,新妇欲效英、皇,何如?”母不言,亦 冁然笑。女退,告生曰:“老母首肯矣。”乃另洁一室,告曰:“昔在观中共枕 时,姊言:‘但得一能知亲爱之人,我两人当共事之。’犹忆之否?”盛不觉双 眦荧荧,曰:“妾所谓亲爱者,非他,如日日经营,曾无一人知其甘苦;数日来, 略有微劳,即烦老母恤念,则中心冷暖顿殊矣。若不下逐客令,俾得长伴老母, 于愿斯足,亦不望前言之践也。”女告母。母今姊妹焚香,各矢无悔词,乃使生 与行夫妇礼。将寝,告生曰:“妾乃二十三岁老处女也。”生犹未信。既而落红 殷褥,始奇之。盛曰:“妾所以乐得良人者,非不能甘岑寂也;诚以闺阁之身, 靦然酬应如勾栏,所不堪耳。借此一度,挂名君籍,当为君奉事老母,作内纪纲, 若房闱之乐,请别与人探讨之。”三日后,袱被从母,遣之不去。女早诣母所, 占其床寝,不得已,乃从生去。由是三两日辄一更代,习为常。 夫人故善弈,自宴居,不暇为之。自得盛,经理井井,昼日无事,辄与女弈。 挑灯瀹茗,听两妇弹琴,夜分始散。每与人曰:“儿父在时,亦未能有此乐也。” 盛司出纳,每纪籍报母。母疑曰:“儿辈常言幼孤,作字弹棋,谁教之?”女笑 以实告。母亦笑曰:“我初不俗为儿娶一道士,今竟得两矣。”忽忆童时所卜, 始信定数不可逃也。生再试不第。夫人曰:“吾家虽不丰,簿田三百亩,幸得云 眠纪理,日益温饱。儿但在膝下,率两妇与老身共乐,不愿汝求富贵也。”生从 之。后云眠生男女各一,云栖女一男三。母八十余岁而终。孙皆入泮;长孙,云 眠所出,已中乡选矣。 ○司札吏 游击官某,妻妾甚多。最讳某小字,呼年曰岁,生曰硬,马曰大驴;又讳败 曰胜,安为放。虽简札往来,不甚避忌,而家人道之,则怒。一日,司札吏白事, 误犯;大怒,以研击之,立毙。三日后,醉卧,见吏持刺入,问:“何为?”曰: “‘马子安’来拜。”忽悟其鬼,急起,拔刀挥之。吏微笑,掷刺几上,泯然而 没。取刺视之,书云:“岁家眷硬大驴子放胜。”暴谬之夫,为鬼挪揄,可笑甚 已! 牛首山一僧,自名铁汉,又名铁屎。有诗四十首,见者无不绝倒。自镂印章 二:一曰“混帐行子”,一曰“老实泼皮”。秀水王司直梓其诗,名曰:“牛山 四十屁”。款云:“混帐行子,老实泼皮放。”不必读其诗。标名已足解颐。 ○司训 教官某,甚聋,而与一狐善,狐耳语之,亦能闻。每见上官,亦与狐俱,人 不知其重听也。积五六年,狐别而去,嘱曰:“君如傀儡,非挑弄之,则五官俱 废。与其以聋取罪,不如早自高也。”某恋禄,不能从其言,应对屡乖。学使欲 逐之,某又求当道者为之缓颊。一日,执事文场,唱名毕,学使退与诸教官燕坐。 教官各扪籍靴中,呈进关说。已而学使笑问:“贵学何独无所呈进?”某茫然不 解。近坐者肘之,以手入靴,示之势。某为亲戚寄卖房中伪器,辄藏靴中,随在 求售。因学使笑语,疑索此物,鞠躬起对曰:“有八钱者最佳,下官不敢呈进。” 一座匿笑。学使叱出之,遂免官。 异史氏曰:“平原独无,亦中流之砥柱也。学使而求呈进,固当奉之以此。 由是得免。冤哉!” 朱公子子青“耳录”云:“东莱一明经迟,司训沂水。性颠痴,凡同人咸集 时,皆默不语;迟坐片时,不觉五官俱动,笑啼并作,旁若无人焉者。若闻人笑 声,顿止。日俭鄙自奉,积金百余两,自埋斋房,妻子亦不使知。一日,独坐, 忽手足动,少刻云:‘作恶结怨,受冻忍饥,好容易积蓄者,今在斋房。倘有人 知,竟如何?’如此再四。一门斗在旁,殊亦不觉。次日,迟出,门斗入,掘取 而去。过二三日,心不自宁,发穴验视,则已空空。顿足拊膺,叹恨欲死。”教 职中可云千态百状矣。 ○织成 洞庭湖中,往往有水神借舟。遇有空船,缆忽自解,飘然游行。但闻空中音 乐并作,舟人蹲伏一隅,瞑目听之,莫敢仰视,任所往。游毕,仍泊旧处。 有柳生,落第归,醉卧舟上。笙乐忽作。舟人摇生不得醒,急匿艎下。俄有 人捽生。生醉甚,随手堕地,眠如故,即亦置之,少间,鼓吹鸣聒。生微醒,闻 兰麝充盈,睨之,见满船皆佳丽。心知其异,目若瞑。少间,传呼织成,即有侍 儿来,立近颊际,翠袜紫舄,细瘦如指。心好之,隐以齿啮其袜。少间,女子移 动,牵曳倾踣。上问之,因白其故。在上者怒,命即行诛。遂有武士入,捉缚而 起。 见南面一人,冠类王者,因行且语,曰:“闻洞庭君为柳氏,臣亦柳氏;昔 洞庭落第,今臣亦落第;洞庭得遇龙女而仙,今臣醉戏一姬而死,何幸不幸之悬 殊也!”王者闻之,唤回,问:“汝秀才下第者乎?”生诺。便授笔札,令赋 “风鬟雾鬓”。生固襄阳名士,而构思颇迟,捉笔良久。上诮让曰:“名士何得 尔?”生释笔自白:“昔‘三都赋’十稔而成,以是知文贵工、不贵速也。”王 者笑听之。自辰至午,稿始脱。王者览之,大悦曰:“真名士也!”遂赐以酒。 顷刻,异馔纷纶。方问对间,一吏捧簿进白:“溺籍告成矣。”问:“人数几何?” 曰:“一百二十八人。”问:“签差何人矣?”答云:“毛、南二尉。”生起拜 辞,王者赠黄金十斤,又水晶界方一握,曰:“湖中小有劫数,持此可免。”忽 见羽葆人马,纷立水面,王者下舟登舆,遂不复见,久之寂然。舟人始自艎下出, 荡舟北渡,风逆不得前。忽见水中有铁猫浮出,舟人骇曰:“毛将军出现矣!” 各舟商人俱伏。又无何,湖中一木直立,筑筑摇动。益惧曰:“南将军又出矣!” 少时,波浪大作,上翳天日,四顾湖舟,一时尽覆。生举界方危坐舟中,万丈洪 涛至舟顿灭,以是得全。 既归,每向人语其异,言:“舟中侍儿,虽未悉其容貌,而裙下双钩,亦人 世所无。”后以故至武昌,有崔媪卖女,千金不售;蓄一水晶界方,言有能配此 者,嫁之。生异之,怀界方而往。媪忻然承接,呼女出见,年十五六已来,媚曼 风流,更无伦比,略一展拜,反身入帏。生一见魂魄动摇,曰:“小生亦蓄一物, 不知与老姥家藏颇相称否?”因各出相较,长短不爽毫厘。媪喜,便问寓所,请 生即归命舆,界方留作信。生不肯留,媪笑曰:“官人亦太小心!老身岂为一界 方抽身窜去耶?”生不得已,留之。出则赁舆急返,而媪室已空,大骇。遍问居 人,迄无知者。 日已向西,形神懊丧,邑邑而返。中途,值一舆过,忽搴帘曰:“柳郎何迟 也?”视之,则崔媪,喜问:“何之?”媪笑曰:“必将疑老身拐骗者矣。别后, 适有便舆,顷念官人亦侨寓,措办良艰,故遂送女归舟耳。”生邀回车,媪必不 可。生仓皇不能确信,急奔入舟,女果及一婢在焉。见生入,含笑承迎。生见翠 袜紫履,与舟中侍儿妆饰,更无少别。心异之,徘徊凝注,女笑曰:“眈耽注目, 生平所未见耶?”生益俯窥之,则袜后齿痕宛然,惊曰:“卿织成耶?”女掩口 微哂。生长揖曰:“卿果神人,早请直言,以祛烦惑。”女曰:“实告君:前舟 中所遇,即洞庭君也。仰慕鸿才,便欲以妾相赠;因妾过为王妃所爱,故归谋之。 妾之来,从妃命也。”生喜,沐手焚香,望湖朝拜。乃归。 后诣武昌,女求同去,将便归宁。既至洞庭,女拔钗掷水,忽见一小舟自湖 中出,女跃登,如飞鸟集,转瞬已杳。生坐船头,于没处凝盼之。遥遥一楼船至, 既近窗开,忽如一彩禽翔过,则织成至矣。一人自窗中递掷金珠珍物甚多,皆妃 赐也。自是,岁一两觐以为常。故生家富有珠宝,每出一物,世家所不识焉。 相传唐柳毅遇龙女,洞庭君以为婿。后逊位于毅。又以毅貌文,不能摄服水 怪,付以鬼面,昼戴夜除;久之渐习忘除,遂与面合而为一。毅览镜自惭。故行 人泛湖,或以手指物,则疑为指己也;以手覆额,则疑其窥己也;风波辄起,舟 多覆。故初登舟,舟人必以此告戒之。不则设牲牢祭享,乃得渡。许真君偶至湖, 浪阻不得行。真君怒,执毅付郡狱。狱吏检囚,恒多一人,莫测其故。一夕,毅 示梦郡伯,哀求拔救。伯以幽明异路,谢辞之。毅云:“真君于某日临境,但为 求恳,必合有济。”既而真君果至,因代求之,遂得释。嗣后湖禁稍平。 ○竹青 鱼客,湖南人,忘其郡邑。家贫,下第归,资斧断绝。羞于行乞,饿甚,暂 憩吴王庙中,拜祷神座。出卧廊下,忽一人引去,见王,跪白曰:“黑衣队尚缺 一卒,可使补缺。”王曰:“可。”即授黑衣。既着身,化为乌,振翼而出。见 乌友群集,相将俱去,分集帆樯。舟上客旅,争以肉向上抛掷。群于空中接食之。 因亦尤效,须臾果腹。翔栖树杪,意亦甚得。逾二三日,吴王怜其无偶,配以雌, 呼之“竹青”。雅相爱乐。鱼每取食,辄驯无机,竹青恒劝谏之,卒不能听。一 日,有满兵过,弹之中胸。幸竹青衔去之,得不被擒。群乌怒,鼓翼搧波,波 涌起,舟尽覆。竹青仍投饵哺鱼。鱼伤甚,终日而毙。忽如梦醒,则身卧庙中。 先是居人见鱼死,不知谁何,抚之未冷,故不时令人逻察之。至是,讯知其由, 敛资核归。后三年,复过故所,参谒吴王。设食,唤乌下集群啖,祝曰:“竹青 如在,当止。”食已,并飞去。后领荐归,复谒吴王庙,荐以少牢。已,乃大设 以飨乌友,又祝之。是夜宿于湖村,秉烛方坐,忽几前如飞鸟飘落;视之,则二 十许丽人,冁然曰:“别来无恙乎?”鱼惊问之,曰:“君不识竹青耶?”鱼喜, 诘所来。曰:“妾今为汉江神女,返故乡时常少。前乌使两道君情,故来一相聚 也。”鱼益欣感,宛如夫妻之久别,不胜欢恋。生将偕与俱南,女欲邀与俱西, 两谋不决。寝初醒,则女已起。开目,见高堂中巨烛荧煌,竟非舟中。惊起,问: “此何所?”女笑曰:“此汉阳也。妾家即君家,何必南!”天渐晓,婢媪纷集, 酒炙已进。就广床上设矮几,夫妇对酌。鱼问:“仆何在?”答:“在舟上。” 生虑舟人不能久待,女言:“不妨,妾当助君报之。”于是日夜谈宴,乐而忘归。 舟人梦醒,忽见汉阳,骇绝。仆访主人,杳无音信。舟人欲他适,而缆结不 解,遂共守之。积两月余,生忽忆归,谓女曰:“仆在此,亲戚断绝。且卿与仆, 名为琴瑟,而不一认家门,奈何?”女曰:“无论妾不能往;纵往,君家自有妇, 将何以处妾乎?不如置妾于此,为君别院可耳。”生恨道远,不能时至,女出黑 衣,曰:“君向所著旧衣尚在。如念妾时,衣此可至,至时,为君解之,”乃大 设肴珍,为生祖饯。即醉而寝,醒则身在舟中,视之,洞庭旧泊处也。舟人及仆 俱在,相视大骇,诘其所往,生故怅然自惊。枕边一袱,检视,则女赠新衣袜履, 黑衣亦折置其中。又有绣橐维絷腰际,探之,则金资充牣焉。于是南发,达岸, 厚酬舟人而去。 归家数月,苦忆汉水,因潜出黑衣着之,两胁生翼,翕然凌空,经两时许, 已达汉水。回翔下视,见孤屿中有楼舍一簇,遂飞堕。有婢子已望见之,呼曰: “官人至矣!”无何,竹青出,命众手为缓结,觉羽毛划然尽脱。握手入舍,曰: “郎来恰好,妾旦夕临蓐矣。”生戏问曰:“胎生乎?卵生乎?”女曰:“妾今 为神,则皮骨已硬,应与曩异。”越数日,果产,胎衣厚裹,如巨卵然,破之, 男也。生喜,名之“汉产”。三日后,汉水神女皆登堂,以服食珍物相贺。并皆 佳妙,无三十以上人。俱入室就榻,以拇指按儿鼻,名曰:“增寿”。既去,生 问:“适来者皆谁何?”女曰:“此皆妾辈。其末后着藕白者,所谓‘汉皋解佩’, 即其人也。”居数月,女以舟送之,不用帆楫,飘然自行。抵陆,已有人絷马道 左,遂归。由此往来不绝。 积数年,汉产益秀美,生珍爱之。妻和氏,苦不育,每思一见汉产。生以情 告女。女乃治任,送儿从父归,约以三月。既归,和爱之过于己出,过十余月, 不忍令返。一日,暴病而殇,和氏悼痛欲死。生乃诣汉告女。入门,则汉产赤足 卧床上,喜以问女。女曰:“君久负约。妾思儿,故招之也。”生因述和氏爱儿 之故。女曰:“待妾再育,令汉产归。” 又年余,女双生男女各一:男名“汉生”,女名“玉佩”。生遂携汉产归, 然岁恒三四往,不以为便,因移家汉阳。汉产十二岁,入郡庠。女以人间无美质, 招去,为之娶妇,始遣归。妇名“卮娘”,亦神女产也。后和氏卒,汉生及妹皆 来擗踊。葬毕,汉生遂留;生携玉佩去,自此不返。 ○段氏 段瑞环,大名富翁也。四十无子。妻连氏最妒,欲买妾而不敢。私一婢,连 觉之,挞婢数百,鬻诸河间栾氏之家。段日益老,诸侄朝夕乞贷,一言不相应, 怒征声色。段思不能给其求,而欲嗣一侄,则群侄阻挠之,连之悍亦无所施,始 大悔。愤曰:“翁年六十余,安见不能生男!”遂买两妾,听夫临幸,不之问。 居年余,二妾皆有身,举家皆喜。于是气息渐舒,凡诸侄有所强取,辄恶声梗拒 之。无何,一妾生女,一妾生男而殇。夫妻失望。又将年余,段中风不起,诸侄 益肆,牛马什物,竞自取去。连诟斥之,辄反唇相稽。无所为计,朝夕呜哭。段 病益剧,寻死。诸侄集柩前,议析遗产,连虽痛切,然不能禁止之。但留沃墅一 所,赡养老稚,侄辈不肯。连曰:“汝等寸土不留,将令老妪及呱呱者饿死耶!” 日不决,惟忿哭自挝。 忽有客入吊,直趋灵所,俯仰尽哀。哀已,便就苫次。众诘为谁,客曰: “亡者吾父也。”众益骇。客从容自陈。先是,婢嫁栾氏,逾五六月,生子怀, 栾抚之等诸男。十八岁入泮。后栾卒,诸兄析产置,不与诸栾齿。怀问母,始知 其故,曰:“既属两姓,各有宗祏,何必在此承人百亩田哉!”乃命骑诣段,而 段已死。言之凿凿,确可信据。连方忿痛,闻之大喜,直出曰:“我今亦复有儿! 诸所假去牛马什物,可好自送还;不然,有讼兴也!”诸侄相顾失色,渐引去。 怀乃携妻来,共居父忧。诸段不平,共谋逐怀。怀知之,曰:“栾不以为栾,段 复不以为段,我安适归乎!”忿欲质官,诸戚党为之排解,群谋亦寝。 而连以牛马故,不肯已,怀劝置之,连曰:“我非为牛马也,杂气集满胸, 汝父以愤死,我所以吞声忍泣者,为无儿耳。今有儿,何畏哉!前事汝不知状, 待予自质审。”怀固止之,不听,具词赴宰控。宰拘诸段,审状,连气直词恻, 吐陈泉涌。宰为动容,并惩诸段,追物给主。既归,其兄弟之子有不与党谋者, 招之来,以所追物尽散给之。 连七十余岁,将死,呼女及孙媳嘱曰:“汝等志之:如三十不育,便当典质 钗珥,为夫纳妾。无子之情状,实难堪也!” 异史氏曰:“连氏虽妒,而能疾转,宜天以有后伸其气也。观其慷慨激发, 吁!亦杰矣哉!” 济南蒋稼,其妻毛氏,不育而妒。嫂每劝谏,不听,曰:“宁绝嗣,不令送 眼流眉者忿气人也!”年近四旬,颇以嗣续为念。欲继兄子,兄嫂俱诺,而故悠 忽之。儿每至叔所,夫妻饵以甘脆,问曰:“肯来吾家乎?”儿亦应之。兄私嘱 儿曰:“倘彼再问,答以不肯。如问何故不肯,答云:‘待汝死后,何愁田产不 为吾有。’”一日,稼出远贾,儿复来。毛又问,儿即以父言对。毛大怒曰: “妻孥在家,固日日盘算吾田产耶!其计左矣!”逐儿出,立招媒媪,为夫买妾。 及夫归,时有卖婢者,其价昂,倾资不能取盈,势将难成。其兄恐迟而变悔, 遂暗以金付媪,伪称为媪转贷者玉成之。毛大喜,遂买婢归。毛以情告夫,夫怒, 与兄绝。年余,妾生子。夫妻大喜。 毛曰:“媪不知假贷何人,年余竟不置问,此德不可忘。今子已生,尚不偿 母价也!”稼乃囊金诣媪,媪笑曰:“当大谢大官人。老身一贫如洗,谁敢贷一 金者。”具以实告。稼感悟,归告其妻,相为感泣。遂治具邀兄嫂至,夫妇皆膝 行,出金偿兄,兄不受,尽欢而散。后稼生三子。 ○狐女 伊衮,九江人。夜有女来,相与寝处。心知为狐,而爱其美,秘不告人,父 母亦不知也。久而形体支离。父母穷诘,始实告之。父母大忧,使人更代伴寝, 兼施敕勒,卒不能禁。翁自与同衾,则狐不至;易人,则又至。伊问狐,狐曰: “世俗符咒何能制我。然俱有伦理,岂有对翁行-者!”翁闻之,益伴子不去, 狐遂绝。后值叛寇横恣,村人尽窜,一家相失。伊奔入昆仑山,四顾荒凉。日既 暮,心恐甚。忽见一女子来,近视之,则狐女也。离乱之中,相见忻慰。女曰: “日已西下,君姑止此。我相佳地,暂创一室,以避虎狼。”乃北行数武,遂蹲 莽中,不知何作。少顷返,拉伊南去,约十余步,又曳之回。忽见大木千章,绕 一高亭,铜墙铁柱,顶类金箔;近视,则墙可及肩,四围并无门户,而墙上密排 坎窞,女以足踏之而过,伊亦从之。既入,疑金屋非人工可造,问所自来。女笑 曰:“君子居之,明日即以相赠。金铁各千万,计半生吃着不尽矣。”既而告别。 伊苦留之,乃止。曰:“被人厌弃,已拚永绝;今又不能自坚矣。”及醒,狐女 不知何时已去。天明,逾垣而出。回视卧处,并无亭屋,惟四针插指环内,覆脂 合其上;大树,则丛荆老棘也。 ○张氏妇 凡大兵所至,其害甚于盗贼,盖盗贼人犹得而仇之,兵则人所不敢仇也。其 少异于盗者,特不敢轻于-耳。甲寅岁,三藩作反,南征之士,养马衮郡,鸡 犬庐舍一空,妇女皆被-污。时遭霪雨,田中潴水为湖,民无所匿,遂乘桴入高 粱丛中。兵知之,-乘马,入水搜-,鲜有遗脱。 惟张氏妇不伏,公然在家。有厨舍一所,夜与夫掘坎深数尺,积茅焉;覆以 薄,加席其上,若可寝处。自炊灶下。有兵至,则出门应给之。二蒙古兵强与-, 妇曰:“此等事,岂可对人行者?”其一微笑,啁嗻而出。妇与入室,指席使 先登。薄折,兵陷。妇又另取席及薄覆其上,故立坎边,以诱来者。少间,其一 复入。闻坎中号,不知何处,妇以手笑招之曰:“在此处。”兵踏席,又陷。妇 乃益投以薪,掷火其中。火大炽,屋焚。妇乃呼救。火既熄,燔尸焦臭。人问之, 妇曰:“两猪恐害于兵,故纳坎中耳。” 由此离村数里,于大道旁并无树木处,携女红往坐烈日中。村去郡远,兵来 率乘马,顷刻数至。笑语啁嗻,虽多不解,大约调弄之语。然去道不远,无一 物可以蔽身,辄去,数日无患。一日,一兵至,甚无耻,就烈日中欲-妇。妇含 笑不甚拒。隐以针刺其马,马辄喷嘶,兵遂絷马股际,然后拥妇。妇出巨锥猛刺 马项,马负痛奔骇。缰系股不得脱,曳驰数十里,同伍始代捉之。首躯不知处, 缰上一股,俨然在焉。 异史氏曰:“巧计六出,不失身于悍兵。贤哉妇乎,慧而能贞!” ○于子游 海滨人说:一日,海中忽有高山出,居人大骇。一秀才寄宿渔舟,沽酒独酌。 夜阑,一少年入,儒服儒冠,自称:“于子游。”言词风雅。秀才悦,便与欢饮。 饮至中夜,离席言别,秀才曰:“君家何处?玄夜茫茫,亦太自苦。”答云: “仆非土著,以序近清明,将随大王上墓。眷口先行,大王姑留憩息,明日辰刻 发矣。宜归,早治任也。”秀才亦不知大王何人。送至鹢首,跃身入水,拨刺而 去,乃知为鱼妖也。次日,见山峰浮动,顷刻已没。始知山为大鱼,即所云大王 也。俗传清明前,海中大鱼携儿女往拜其墓,信有之乎? 康熙初年,莱郡潮出大鱼,鸣号数日,其声如牛。既死,荷担割肉者,一道 相属。鱼大盈亩,翅尾皆具;独无目珠。眶深如井,水满之。割肉者误堕其中, 辄溺死。或云,“海中贬大鱼,则去其目,以目即夜光珠”云。 ○汪可受 湖广黄梅县汪可受,能记三生:一世为秀才,读书僧寺。僧有牝马产骡驹, 爱而夺之。后死,冥王稽籍,怒其贪暴,罚使为骡偿寺僧。既生,僧爱护之,欲 死无间。稍长,辄思投身涧谷,又恐负豢养之恩,冥罚益甚,遂安之。数年,孽 满自毙。生一农人家。堕蓐能言,父母以为怪,杀之,乃生汪秀才家。秀才近五 旬,得男甚喜。汪生而了了,但忆前生以早言死,遂不敢言,至三四岁人,皆以 为哑。一日,父方为文,适有友人过访,投笔出应客。汪入见父作,不觉技痒, 代成之。父返见之,问:“何人来?”家人曰:“无之。”父大疑。次日,故书 一题置几上,旋出;少间即返,翳行悄步而入。则见儿伏案间,稿已数行,忽睹 父至,不觉出声,跪求免死。父喜,握手曰:“吾家止汝一人,既能文,家门之 幸也,何自匿为?”由是益教之读。少年成进士,官至大同巡抚。 ○王大 李信,博徒也。昼卧,忽见昔年博友王大,冯九来,邀与敖戏,李亦忘其为 鬼,忻然从之。既出,王大往邀村中周子明,冯乃导李先行,入村东庙中。少顷, 周果同王至,冯出叶子,约与撩零,李曰:“仓卒无博资,辜负盛邀,奈何?” 周亦云然。王云:“燕子谷黄八官人放利债,同往贷之,宜必诺允。”于是四人 并去。 飘忽间,至一大村,村中甲第连垣,王指一门,曰:“此黄公子家。”内一 老仆出,王告以意,仆即入白。旋出,奉公子命,请王、李相会。入见公子,年 十八九,笑语蔼然。便以大钱一提付李,曰:“知君悫直,无妨假贷;周子明我 不能信之也。”王委曲代为请。公子要李署保,李不肯。王从旁怂恿之,李乃诺。 亦授一千而出。便以付周,且述公子之意,以激其必偿。 出谷,见一妇人来,则村中赵氏妻,素喜争善骂。冯曰:“此处无人,悍妇 宜小祟之。”遂与捉返入谷。妇大号,冯掬土塞其口。周赞曰:“此等妇,只宜 椓杙阴中!”冯乃捋裤,以长石强纳之,妇若死。众乃散去,复入庙,相与- 博。 自午至夜分,李大胜,冯、周资皆空。李因以厚资增息悉付王,使代偿黄公 子;王又分给周、冯,局复合。居无何,闻人声纷拏,一人奔入曰:“城隍老爷 亲捉博者,今至矣!”众失色。李舍钱逾垣而逃。众顾资,皆被缚。既出,果见 一神人坐马上,马后絷博徒二十余人。天未明,已至邑城,门启而入。至衙署, 城隍南面坐,唤人犯上,执籍呼名。呼已,并令以利斧斫去将指,乃以墨朱各涂 两目,游市三周讫。押者索贿而后去其墨朱,众皆赂之。独周不肯,辞以囊空; 押者约送至家而后酬之,亦不许。押者指之曰:“汝真铁豆,炒之不能爆也!” 遂拱手去。周出城,以唾湿袖,且行且拭。及河自照,墨朱未去,掬水盥之,坚 不可下,悔恨而归。 先是,赵氏妇以故至母家,日暮不归,夫往迎之,至谷口,见妇卧道周。睹 状,知其遇鬼,去其泥塞,负之而归。渐醒能言,始知阴中有物,宛转抽拔而出。 乃述其遭。赵怒,遽赴邑宰,讼李及周。牒下,李初醒;周尚沉睡,状类死。宰 以其诬控,笞赵械妇,夫妻皆无理以自申。 越日,周醒,目眶忽变一赤一黑,大呼指痛。视之,筋骨已断,惟皮连之, 数日寻堕。目上墨朱,深入肌理。见者无不掩笑。一日,见王大来索负。周厉声 但言无钱,王忿而去。家人问之,始知其故。共以神鬼无情,劝偿之。周龈龈不 可,且曰:“今日官宰皆左袒赖债者,阴阳应无二理,况-债耶!”次日,有二 鬼来,谓黄公子具呈在邑,拘赴质审;李信亦见隶来,取作间证,二人一时并死。 至村外相见,王、冯俱在。李谓周曰:“君尚带赤墨眼,敢见官耶?”周仍以前 言告。李知其吝,乃曰:“汝既昧心,我请见黄八官人,为汝还之。”遂共诣公 子所。李入而告以故,公子不可,曰:“负欠者谁,而取偿于子?”出以告周, 因谋出资,假周进之。周益忿,语侵公子。 鬼乃拘与俱行。无何,至邑,入见城隍。城隍呵曰:“无赖贼!涂眼犹在, 又赖债耶!”周曰:“黄公子出利债,诱某博-,遂被惩创。”城隍唤黄家仆上, 怒曰:“汝主人开场诱-,尚讨债耶?”仆曰:“取资时,公子不知其-。公子 家燕子谷,捉获博徒在观音庙,相去十余里。公子从无设局场之事。”城隍顾周 曰:“取资悍不还,反被捏造!人之无良,至汝而极!”欲笞之。周又诉其息重, 城隍曰:“偿几分矣?”答云:“实尚未有所偿。”城隍怒曰:“本资尚欠,而 论息耶?”笞三十,立押偿主。二鬼押至家,索贿,不令即活,缚诸厕内,令示 梦家人。家人焚楮锭二十提,火既灭,化为金二两、钱二千。周乃以金酬债,以 钱赂押者,遂释令归。 既苏,臀疮坟起,脓血崩溃,数月始痊。后赵氏妇不敢复骂;而周以四指带 赤墨眼,-如故。此以知博徒之非人矣! 异史氏曰:“世事之不平,皆由为官者矫枉之过正也。昔日富豪以倍称之息 折夺良家子女,人无敢言者;不然,函刺一投,则官以三尺法左袒之。故昔之民 社官,皆为势家役耳。迨后贤者鉴其弊,又悉举而大反之。有举人重资作巨商者, 衣锦厌粱肉,家中起楼阁、买良沃。而竟忘所自来。一取偿,则怒目相向。质诸 官,官则曰:‘我不为人役也。’是何异懒残和尚,无工夫为俗人拭泪哉!余尝 谓昔之官谄,今之官谬;谄者固可诛,谬者亦可恨也。放资而薄其息,何尝专有 益于富人乎? 张石年宰淄川,最恶博。其涂面游城,亦如冥法,刑不至堕指,而-以绝。 盖其为官,甚得钩距法。方簿书旁午时,每一人上堂,公偏暇,里居、年齿、家 口、生业,无不絮絮问。问已,始劝勉令去,有一人完税一缴单,自分无事,呈 单欲下。公止之。细问一过,曰:“汝何博也?”其人力辩生平不解博。公笑曰: “腰中尚有博具。”搜之,果然。人以为神,而并不知其何术。 ○乐仲 乐仲,西安人。父早丧,遗腹生仲。母好佛,不茹荤酒。仲既长,嗜饮善啖, 窃腹诽母,每以肥甘劝进,母咄之。后母病,弥留,苦思肉。仲急无所得肉,刲 左股献之。病稍瘥,悔破戒,不食而死。 仲哀悼益切,以利刃益刲右股见骨。家人共救之,裹帛敷药,寻愈。心念母 苦节,又恸母愚,遂焚所供佛像,立主祀母,醉后,辄对哀哭,年二十始娶,身 犹童子。娶三日,谓人曰:“男女居室,天下之至秽,我实不为乐!”遂去妻。 妻父顾文渊,浼戚求返,请之三四,仲必不可。迟半年,顾遂醮女。 仲鳏居二十年,行益不羁,奴隶优伶皆与饮,里党乞求,不靳与;有言嫁女 无釜者,揭灶头举赠之。自乃从邻借釜炊。诸无行者知其性,朝夕骗赚之。或以 -无资,对之欷歔,言追呼急,将鬻其子。仲措税金如数,倾囊遗之;及租吏 登门,自始典质营办。以故,家日益落。先是仲殷饶,同堂子弟,争奉事之,凡 有任其取携,亦莫之较;及仲蹇落,存问绝少,仲旷达,不为意。值母忌辰,仲 适病,不能上墓,欲遣子弟代祀,诸子弟皆谢以故,仲乃酹诸室中,对主号痛, 无嗣之戚,颇萦怀抱。因而病益剧。瞀乱中,觉有人抚摩之,目微启,则母也。 惊问:“何来?”母曰:“缘家中无人上墓,故来就享,即视汝病。”问:“母 向居何所?”母曰:“南海。”抚摩既已,遍体生凉。开目四顾,渺无一人。病 瘥。既起,思朝南海。会邻村有结香社者,即卖田十亩,挟资求偕。社人嫌其不 洁,共摈绝之。乃随从同行。途中牛酒薤蒜不戒,众更恶之,乘其醉睡,不告而 去。仲即独行。至闽,遇友人邀饮,有名妓琼华在座。适言南海之游,琼华愿附 以行。仲喜,即待趋装,遂与俱发,虽寝食与共,而毫无所私。及至南海,社中 人见其载妓而至,更非笑之,鄙不与同朝,仲与琼华知其意,乃俟其先拜而后拜 之。众拜时,恨无现示。及二人拜,方投地,忽见遍海皆莲花,花上璎珞垂珠; 琼华见为菩萨,仲见花朵上皆其母。因急呼奔母,跃入从之。众见万朵莲花,悉 变霞彩,障海如锦。少间,云静波澄,一切都杳,而仲犹身在海岸。亦不自解其 何以得出,衣履并无沾濡。望海大哭,声震岛屿。琼华挽劝之,怆然下刹,命舟 北渡。途中有豪家招琼华去,仲独憩逆旅。 有童子方八九岁,丐食肆中,貌不类乞儿。细诘之,则被逐于继母,心怜之, 儿依依左右,苦求拔拯,仲遂携与俱归。问其姓氏,则曰:“阿辛,姓雍,母顾 氏。尝闻母言:“适雍六月,遂生余。余本乐姓。”仲大惊。自疑生平一度,不 应有子。因问乐居何乡,答云:“不知。但母没时,付一函书,嘱勿遗失。”仲 急索书。视之,则当年与顾家离婚书也。惊曰:“真吾儿也!”审其年月良确, 颜慰心愿。然家计日疏,居二年,割亩渐尽,竟不能畜僮仆。 一日,父子方自炊,忽有丽人入,视之,则琼华也,惊问:“何来?”笑曰: “业作假夫妻,何又问也?向不即从者,徒以有老妪在;今已死。顾念不从人, 无以自庇;从人,则又无以自洁。计两全者,无如从君,是以不惮千里。”遂解 装代儿炊。仲良喜。至夜,父子同寝如故,另治一室居琼华。儿母之,琼华亦善 抚儿。戚党闻之,皆餪仲,两人皆乐受之。客至,琼华悉为治具,仲亦不问所 自来。琼华渐出金珠赎故产,广置婢仆牛马,日益繁盛。仲每谓琼华曰:“我醉 时,卿当避匿,勿使我见。”华笑诺之。一日,大醉,急唤琼华。华艳妆出;仲 睨之良久,大喜,蹈舞若狂,曰:“吾悟矣!”顿醒。觉世界光明,所居庐舍, 尽为琼楼玉宇,移时始已。从此不复饮市上,惟日对琼华饮。华茹素,以茶茗侍。 一日,微醺,命琼华按股,见股上刲痕,化为两朵赤菡萏,隐起肉际。奇之。仲 笑曰:“卿视此花放后,二十年假夫妻分手矣。”琼华信之。 既为阿辛完婚,琼华渐以家付新妇,与仲别院居。子妇三日一朝,事非疑难 不以告。役二婢:一温酒,一瀹茗而已。一日,琼华至儿所,儿媳咨白良久,共 往见父。入门,见父白足坐榻上。闻声,开眸微笑曰:“母子来大好!”即复瞑。 琼华大惊曰:“君欲何为?”视其股上,莲花大放。试之,气已绝。即以两手捻 合其花,且祝曰:“妾千里从君,大非容易。为君教子训妇,亦有微劳。即差二 三年,何不一少待也?”移时,仲忽开眸笑曰:“卿自有卿事,何必又牵一人作 伴也?无已,姑为卿留。”琼华释手,则花已复合。于是言笑如初。积三年余, 琼华年近四旬,犹如二十许人。忽谓仲曰: “凡人死后,被人捉头舁足,殊不雅洁。”遂命工治双槥。辛骇问之,答云: “非汝所知。”工既竣,沐浴妆竟,命子及妇曰:“我将死矣。”辛泣曰:“数 年赖母经纪,始不冻馁。母尚未得一享安逸,何遂舍儿而去?”曰:“父种福而 子享,奴婢牛马,皆骗债者填偿尔父,我无功焉。我本散花天女,偶涉凡念,遂 谪人间三十余年,今限已满。”遂登木自入。再呼之,双目已含。辛哭告父,父 不知何时已僵,衣冠俨然。号恸欲绝。入棺,并停堂中,数日未殓,冀其复返。 光明生于股际,照彻四壁。琼华棺内,则香雾喷溢,近舍皆闻。棺既合,香光遂 渐减。 既殡,乐氏诸子弟觊觎其有,共谋逐辛,讼诸官。官莫能辨,拟以田产半给 诸乐。辛不服,以词质郡,久不决。初,顾嫁女于雍,经年余,雍流寓于闽,音 耗遂绝。顾老无子,苦忆女,诣婿,则女死甥逐。告官。雍惧,赂顾,不受,必 欲得甥。穷觅不得。一日,顾偶于途中,见彩舆过,避道左。舆中一美人呼曰: “若非顾翁耶?”顾诺。女子曰:“汝甥即吾子,现在乐家,勿讼也。甥方有难, 宜急往。”顾欲详诘,舆已去远。顾乃受赂入西安。至,则讼方沸腾。顾自投官, 言女大归日、再醮日,及生子年月,历历甚悉。诸乐皆被杖逐,案遂结。及归, 述其见美人之日,即琼华没日也。辛为顾移家,授庐赠婢。六十余生一子,辛顾 恤之。 ○香玉 劳山下清宫,耐冬高二丈,大数十围,牡丹高丈余,花时璀璨似锦。 胶州黄生,舍读其中。一日,自窗中见女郎,素衣掩映花间。心疑观中焉得 此,趋出,已遁去。自此屡见之。遂隐身丛树中,以伺其至。未几,女郎又偕一 红裳者来,遥望之,艳丽双绝。行渐近,红裳者却退,曰:“此处有生人!”生 暴起。二女惊奔,袖裙飘拂,香风洋溢,追过短墙,寂然已杳,爱慕弥切,因题 句树下云:“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归斋冥思。 女郎忽入,惊喜承迎。女笑曰:“君汹汹似强寇,令人恐怖;不知君乃骚雅士, 无妨相见。”生叩生平,曰:“妾小字香玉,隶籍平康巷。被道士闭置山中,实 非所愿。”生问:“道士何名?当为卿一涤此垢。”女曰:“不必,彼亦未敢相 通。借此与风流士长作幽会,亦佳。”问:“红衣者谁?”曰:“此名绛雪,乃 妾义姊。”遂相狎。及醒,曙色已红。女急起,曰:“贪欢忘晓矣。”着衣易履, 且曰:“妾酬君作,勿笑:‘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 双。’“生握腕曰:“卿秀外惠中,令人爱而忘死。顾一日之去,如千里之别。 卿乘间当来,勿待夜也。”女诺之。由此夙夜必偕。每使邀绛雪来,辄不至,生 以为恨。女曰:“绛姐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痴也。当从容对驾,不必过急。”一 夕,女惨然入曰:“君陇不能守,尚望蜀耶?今长别矣。”问:“何之?”以袖 拭泪,曰:“此有定数,难为君言。昔日佳作,今成谶语矣。‘佳人已属沙吒利, 义士今无古押衙’,可为妾咏。”诘之不言,但有呜咽。竟夜不眠,早旦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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