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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送汤送水,来营里与林冲吃。林冲因见他两口
    儿恭勤孝顺,常把些银两与他做本钱。不在话下。有时为证:
    才离寂寞神堂路,又守萧条草料场。
    李二夫妻能爱客,供茶送酒意偏长。
    且把闲话休题,只说正话。迅速光阴,却早冬来。林冲的绵衣裙袄,都是李
    小二浑身整治缝补。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只见一个人闪将进
    来,酒店里坐下,随后又一人入来。看时,前面那个人是军官打扮,后面这个走
    卒模样。跟着也来坐下。李小二入来问道:“要吃酒?”只见那个人将出一两银
    子与小二道:“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来。客到时,果品酒馔只顾将来,不
    必要问。”李小二道:“官人请甚客?”那人道:“烦你与我去营里请管营、差
    拨两个来说话。问时,你只说有个官人请说话,商议些事务。专等,专等。”李
    小二应承了,来到牢城里,先请了差拨,同到管营家里,请了管营,都到酒店里。
    只见那个官人和管营、差拨两个讲了礼。管营道:“素不相识,动问官人高姓大
    名。”那人道:“有书在此,少刻便知。且取酒来。”李小二连忙开了酒,一面
    铺下菜蔬果品酒馔。那人叫讨副劝盘来,把了盏,相让坐了。小二独自一个撺梭
    也似扶侍不暇。那跟来的人,讨了汤桶,自行荡酒。约计吃过十数杯,再讨了按
    酒,铺放桌上。只见那人说道:“我自有伴当荡酒。不叫,你休来。我等自要说
    话。”
    李小二应了,自来门首叫老婆道:“大姐,这两个人来的不尴尬。”老婆道:
    “怎么的不尴尬?”小二道:“这两个人语言声音是东京人。初时又不认得管营。
    向后我将按酒入去,只听得差拨口里讷出一句高太尉三个字来。这人莫不与林教
    头身上有些干碍?我自在门前理会。你且去阁子背后,听说什么。”老婆道:
    “你去营中寻林教头来认他一认。”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头是个性急的
    人。摸不着便要-放火。倘或叫的他来看了,正是前日说的什么陆虞候,他肯
    便罢?做出事来,须连累了我和你。你只去听一听再理会。”老婆道:“说的是。”
    便入去听了一个时辰,出来说道:“他那三四个交头接耳说话,正不听得说什么。
    只见那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去伴当怀里,取出一帕子物事,逃与管营和差拨。帕
    子里面的莫不是金银。只听差拨口里说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性命。’”
    正说之间,阁子里叫:“将汤来。”李小二急去里面换汤时,看见管营手里拿着
    一封书。小二换了汤,添些下饭。又吃了半个时辰,算还了酒钱。管营、差拨先
    去了。次后,那两个低着头也去了。转背没多时,只见林冲走将入店里来,说道:
    “小二哥,连日好买卖。”李小二慌忙道:“恩人请坐。小人却待正要寻恩人,
    有些要紧话说。”有诗为证:
    潜为奸计害英雄,一线天教把信通。
    亏杀有情贤李二,暗中回护有奇功。
    当下林冲问道:“什么要紧的事?”小二哥请林冲到里面坐下,说道:“却
    才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在我这里请管营、差拨吃了半日酒。差拨口里讷出高太
    尉三个字来。小人心下疑,又着浑家听了一个时辰。他却交头接耳说话,都不听
    得。临了只见差拨口里应道:‘都在我两个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那两个把
    一包金银,都与管营、差拨。又吃一回酒,各自散了。不知什么样人。小人心下
    疑,只怕恩人身上有些妨碍。”林冲道:“那人生得什么模样?”李小二道:
    “五短身材,白净面皮,没什髭须。约有三十余岁。那跟的也不长大,紫棠色面
    皮。”林冲听了,大惊道:“这三十岁的正是陆虞候。那泼贱贼也敢来这里害我!
    休要撞着我,只教他骨肉为泥!”李小二道:“只要提防他便了。岂不闻古人言:
    ‘吃饭防噎,走路防跌。’”林站大怒,离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
    带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李小二夫妻两个,捏着两把汗。
    当晚无事。次日,天明起来,早洗漱罢,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
    巷,团团寻了一日。牢城营里都没动静。林冲又来对李小二道:“今日又无事。”
    小二道:“恩人,只愿如此。只是自放仔细便了。”林冲自回天王堂,过了一夜。
    街上寻了三五日,不见消耗,林冲也自心下慢了。到第六日,只见管营叫唤林冲
    到点视厅上,说道:“你来这里许多时,柴大官人面皮不曾抬举的你。此间东门
    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场,每月但是纳草纳料的,有些常例钱取觅。原是一个老
    军看管。如今,我抬举你去替那老军来守天王堂。你在那里B270几贯盘缠。你可
    和差拨便去那里交割。”林冲应道:“小人便去。”当时离了营中,迳到李小二
    家,对他夫妻两个说道:“今日管营拨我去大军草场管事,却如何?”李小二道:
    “这个差使,又好似天王堂。那里收草料时,有些常例钱钞。往常不使钱时,不
    能勾这差使。”林冲道:“却不害我,倒与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李小二道:
    “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没事便好了。只是小人家离得远了,过几时那工夫来望恩
    人。”就时家里安排几杯酒,请林冲吃了。
    话不絮烦,两个相别了。林冲自来天王堂取了包裹,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
    与差拨一同辞了管营。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
    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那雪早下得密了。怎见得好雪?有临江仙词
    为证:
    作阵成团空里下,这回忒杀堪怜,剡溪冻住猷船。玉龙鳞甲舞,江海尽平填,
    宇宙楼台都压倒,长空飘絮飞绵。三千世界玉相连,冰交河北岸,冻了十余年。
    大雪下的正紧,林冲和差拨两个,在路上又没买酒吃处,早来到草料场外。
    看时,一周遭有些黄土墙,两扇大门,推开看里面时,七八间草房做着仓廒,四
    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到那厅里,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差拨说道:
    “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使交割。”老军拿了钥匙,引着
    林冲,分付道:“仓廒内自有官司封记。这几堆草,一堆堆都有数目。”老军都
    点见了堆数,又引林冲到草厅上。老军收拾行李,临了说道:“火盆锅子碗碟,
    都借与你。”林冲道:“天王堂内,我也有在那里。你要便拿了去。”老军指壁
    上挂一个大葫芦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场,投东大路去三二里,便有市
    井。”老军自和差拨回营里来。
    只说林冲就床上放了包裹被卧,就坐下生些焰火起来。屋边有一堆柴炭,拿
    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
    动。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向
    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五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
    沽些酒来吃?”便去包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
    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
    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
    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佑,改日来烧钱纸。”
    又行了一回,望见一簇人家。林冲住脚看时,见篱笆中挑着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
    林冲迳到店里。主人道:“客人那里来?”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么?”主
    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林冲道:“如何便认的?”店主道:
    “既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店家切
    一盘熟牛肉,荡一壶热酒,请林冲吃。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
    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
    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依旧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的紧了。古时有个
    书生,做了一个词,单题那贫苦的恨雪:
    广莫严风刮地,这雪儿下的正好。扯絮挦绵,裁几片大如栲栳。见林间竹屋
    茅茨,争些儿被他压倒。富室豪家,却言道压瘴犹嫌少。向的是兽炭红炉,穿的
    是绵衣絮袄。手拈梅花,唱道国家祥瑞,不念贫民些小。高卧有幽人,吟咏多诗
    草。
    再说林冲踏着那瑞雪,迎着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
    只叫得苦。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那两
    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林冲寻思:“怎地好?”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恐怕
    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
    浸灭了。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的一条絮被。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
    思:“又没打火处,怎生安排?”想起:“离了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
    身。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做理会。”把被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
    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入的庙门,再把门掩上,傍边止有一块大石头,
    掇将过来靠了门。入的里面看时,殿上做着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
    小鬼。侧边推着一堆纸。团团看来,又没邻舍,又无庙主。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
    在纸堆上,将那条絮被放开,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盖白布衫脱
    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和毡笠放在供桌上。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却把葫芦
    冷酒提来便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正吃时,只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林冲
    跳起身来,就壁缝里看时,只见草料场里火,刮刮杂杂烧着。看那火时,但见:
    一点灵台,五行造化,丙丁在世传流。无明心内,灾祸起沧州。烹铁鼎能成
    万物。铸金丹还与重楼。思今古,南方离位,荧惑最为头。绿窗B272焰烬;隔花
    深处,掩映钓鱼舟。鏖兵赤壁,公瑾喜成谋。李晋王醉存馆驿,田单在即墨驱牛。
    周褒姒骊山一笑,因此戏诸侯。
    当时张见草场内火起,四下里烧着,林冲便拿枪,却待开门来救火,只听得
    前面有人说将话来。林冲就伏在庙听时,是三个人脚步响,且奔庙里来。用手推
    门,却被林冲靠住了,推也推不开。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数内一个道:“这
    条计好么?”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
    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没的推故。”那人道:“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
    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又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说:
    ‘你的女婿殁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两
    个央浼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又一个道:“小人直爬入墙里去,四
    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待走那里去?”那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
    又听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又一个道:
    “我们回城里去罢。”一个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一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
    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能会干事。”
    林冲听那三个人时,一个是差拨,一个是陆虞候,一个是富安。林冲道:
    “天可怜见林冲”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轻轻把石头掇开,
    挺着花枪,一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三个人急要走时,惊得
    呆了,正走不动。林冲举手,肐察的一枪,先戳倒差拨。陆虞候叫声饶命,吓的
    慌了手脚,走不动。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戳倒了。
    翻身回来,陆虞候却才行的三四步。林冲喝声道:“好贼!你待那里去?”批胸
    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胸脯,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便
    去陆谦脸上阁着,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什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
    正是‘-可恕,情理难容。’”陆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
    不来。”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
    吃我一刀。”把陆谦上身衣服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
    心肝提在手里。回头看时,差拨正爬将起来要走。林冲按住喝道:“你这厮原来
    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又早把头割下来,挑在枪上。回来把富安、陆谦头都
    割下来。把尖刀插了,将三个人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
    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胳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
    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走不到三五里,早见近村人家,都
    拿着水桶钩子来救火。林冲道:“你们快去救应,我去报官了来。”提着枪,只
    顾走。那雪越下的猛。但见:
    凛凛严凝雾气昏,空中祥瑞降纷纷。须臾四野难分路,顷刻千山不见痕。银
    世界,玉乾坤,望中隐隐接昆仑。若还下到三更后,彷佛填平玉帝门。
    林冲投东去了两个更次,身上单寒,当不过那冷。在雪地里看时,离的草场
    远了。只见前面疏林深处,树木交杂,远远地数间草屋,被雪压着。破壁缝里透
    出火光来。林冲迳投那草屋来。推开门,只见那中间坐着一个老庄家,周围坐着
    四五个小庄家向火。地炉里面焰焰寺烧着柴火。林冲走到面前,叫道:“众位拜
    揖。小人是牢城营差使人,被雪打湿了衣裳,借此火烘一烘,望乞方便。”庄客
    道:“你自烘便了,何妨得。”林冲烘着身上湿衣服,略有些干,只见火炭边煨
    着一个瓮儿,里面透出酒香。林冲便道:“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望烦回些酒吃。”
    老庄客道:“我们每夜轮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气正冷,我们这几个吃,尚且不
    勾,那得回与你。休要指望。”林冲又道:“胡乱只回三五碗与小人荡寒。”老
    庄家道:“你那人休缠,休缠!”林冲闻得酒香,越要吃,说道:“没奈何回些
    罢。”众庄客道:“好意着你烘衣裳向火,便来要酒吃。去便去,不去时,将来
    吊在这里。”林冲怒道:“这厮们好无道理!”把手中枪看着块焰焰着的火柴头,
    望老庄家脸上只一挑将起来,又把枪去火炉里只一搅,那老庄家的髭须焰焰的烧
    着。众庄客都跳将起来。林冲把枪杆乱打。老庄家先走了,庄家们都动惮不得,
    被林冲赶打一顿,都走了。林冲道:“都去了,老爷快活吃酒。”土坑上却有两
    个椰瓢,取一个下来,倾那瓮酒来吃了一会。剩了一半,提了枪,出门便走。一
    步高,一步低,浪浪跄跄,捉脚不住。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掉,随着那山涧
    边倒了,那里挣得起来。凡醉人一倒,便起不得。醉倒在雪地上。
    却说众庄客引了二十余人,拖枪拽棒,都奔草屋下看时,不见了林冲。却寻
    着踪迹赶将来。只见倒在雪地里。庄客齐道:“你却倒在这里。”花枪丢在一边。
    众庄客一发上手,就地拿起林冲来,将一条索缚了。趁五更时分,把林冲解投那
    个去处来。不是别处,有分教:蓼儿洼前后摆数千只战舰艨艟,水浒寨中左右列
    百十个英雄好汉。搅扰得道君皇帝盘龙椅上魂惊,丹凤楼中胆裂。正是:说时杀
    气侵人冷,讲处悲风透骨寒。毕竟看林冲被庄客解投甚处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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