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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回 王婆计啜西门庆 -妇药鸩武大郎

    。”武大道:
    “却怎地来有这疙瘩?”郓哥道:“我对你说:我今日将这一篮雪梨,去寻西门
    大郎挂一勾子。一地里没寻处。街上有人说道:‘他在王婆茶坊里。和武大娘子
    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里行走。’我指望去撰三五十钱使,叵耐那王婆老猪狗,
    不放我去房里寻他,大栗暴打我出来。我特地来寻你。我方才把两句话来激你。
    我不激你时,你须不来问我。”武大道:“真个有这等事?”郓哥道:“又来了!
    我道你是这般的鸟人,那厮两个落得快活。只等你出来,便在王婆房里做一处。
    你兀自问道真个也是假!武大听罢,道:“兄弟,我实不瞒你说。那婆娘每日去
    王婆家里做衣裳,归来时便脸红。我自也有些疑忌。这话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担
    儿,便去捉奸,如何?”郓哥道:“你老大一个人,原来没些见识。那王婆老狗,
    什么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须三人也有个暗号。见你入来拿他,把你老
    婆藏过了,那西门庆须了得,打你这般二十来个。若捉他不着,干吃他一顿拳头。
    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了一纸状子,你便用吃他一场官司。又没人做主,干结果了
    你。”武大道:“兄弟,你都说得是。却怎地出得这口气?”郓哥道:“我吃那
    老猪狗打了,也没出气处。我教你一着。你今日晚些归去,都不要发作,也不可
    说。自只做每日一般。明朝便少做些炊饼出来卖。我自在巷口等你。若是见西门
    庆入去时,我便来叫你。你便挑着担儿,只在左近等我。我便先去惹那老狗,必
    须来打我。我先将篮儿丢出街来,你却抢来。我便一头顶住那婆子,你便只顾奔
    入房里去,叫起屈来。此计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却是亏了兄弟。我有
    数贯钱与你,把去籴米。明日早早来紫石街巷口等我。”郓哥得了数贯钱,几个
    炊饼,自去了。
    武大还了酒钱,挑了担儿,自去卖了一遭归去。原来这妇人往常时,只是骂
    武大,百般地欺负他。近日来也自知无礼,只得窝盘他些个。当晚,武大挑了担
    儿归来,也只和每日一般,并不说起。那妇人道:“大哥买盏酒吃?”武大道:
    “却才和一般经纪人买三碗吃了。”那妇人安排晚饭与武大吃了。当夜无话。次
    日饭后,武大只做三两扇炊饼,安在担儿上。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那里来
    理会武大做多做少。当日武大挑了担儿,自出去做买卖。这妇人巴不能勾他出去
    了。便踅过王婆房里来等西门庆。
    且说武大挑着担儿,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见郓哥,提着篮儿在那里张望。武
    大道:“如何?”郓哥道:“早些个。你且去卖一遭了来。他七八分来了。你只
    在左近处伺候。”武大云飞也去卖了一遭回来。郓哥道:“你只看我篮儿撇出来,
    你便奔入去。”武大自把担儿寄了,不在话下。
    虎有伥兮鸟有媒,暗中牵陷恣施为。
    郓哥指讦西门庆,他日分尸竟莫支。
    却说郓哥提着篮儿,走入茶坊里来,骂道:“老猪狗!你昨日做甚么便打我?”
    那婆子旧性不改,便跳起身来,喝道:“你这小猢猻!老娘与你无干,你做甚么
    又来骂我?”郓哥道:“便骂你这马泊六,做牵头的老狗,直甚么屁!”那婆子
    大怒,揪住郓哥便打。郓哥叫一声:“你打我!”把篮儿丢出当街上来。那婆子
    却待揪他,被这小猴子叫声“你打”时,就把王婆腰里带个住,看着婆子小肚上,
    只一头撞将去,争些了跌倒,却得壁子碍住不倒。那猴子死顶住在壁上。只见武
    大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来。那婆子见了是武大来,急待要拦当时,却
    被这小猴子死命顶住,那里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来也!”那婆娘正在房里,
    做手脚不迭。先奔来顶住了门。这西门庆便钻入床底下躲去。武大抢到房门边,
    用手推那房门时,那里推得开。口里只叫道:“做得好事!”那妇人顶住着门,
    慌做一团,口里便说道:“闲常时只如鸟嘴,卖弄杀好拳棒。急上场时,便没些
    用。见个纸虎,也赫一交。”那妇人这几句话,分明教西门庆来打武大,夺路了
    走。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这几句言语。提醒他这个念头,便钻出来,说道:
    “娘子,不是我没本事,一时间没这智量。”便来拔开门,叫声,“不要来!”
    武大却待要揪他,被西门庆早飞起右脚。武大矮短,正踢中心窝里,扑地望后便
    倒了。西门庆见踢倒了武大,打闹里一直走了。郓哥见不是话头,撇了王婆撒开。
    街坊邻舍都知道西门庆了得,谁敢来多管。王婆当时就地下扶起武大来。见他口
    里吐血,面皮腊查也似黄了,便叫那妇人出来,舀碗水来,救得苏醒。两个上下
    肩掺着,便从后门扶归楼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当夜无话。
    次日,西门庆打听得没事,依前自来和这妇人做一处。只指望武大自死。
    武大一病五日,不能勾起。更兼要汤不见,要水不见,每日叫那妇人不应。又见
    他浓庄艳抹了出去,归来时便面颜红色。武大几遍气得发昏,又没人来采着。武
    大叫老婆来分付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来捉着你奸,你倒挑拨奸夫踢了我心!
    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不得了。我
    的兄弟武二,你须得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
    扶侍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你若不看觑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
    这妇人听了这话,也不回言,却踅过来,一五一十都对王婆和西门庆说了。
    那西门庆听了这话,却似提在冰窨子子里,说道:“苦也!我须知景阳冈上打虎
    的武都头,他是清河县第一个好汉。我如今却和你眷恋日久,情孚意合,却不恁
    地理会。如今这等说时,正是怎地好?却是苦也!”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见
    你是个把柁的,我是趁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脚。”西门庆道:“我枉自
    做了男子汉,到这般去处,却摆布不开。你有甚么主见,遮藏我们则个?”王婆
    道:“你们却要长做夫妻,短做夫妻?”西门庆道:“干娘,你且说如何是长做
    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们只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将
    息好了起来,与他陪了话。武二归来,都没言语。待他再差使出去,却再来相约。
    这是短做夫妻。你们若要长做夫妻,每日同一处,不担惊受怕,我却有一条妙计。
    只是难教你。”
    西门庆道:“干娘,周全了我们则个。只要长做夫妻。”王婆道:“这条计
    用着件东西,别人家里都没,天生天化,大官人家里却有。”西门庆道:“便是
    要我的眼睛,也剜来与你。却是甚么东西?”王婆道:“如今这捣子病得重,趁
    他狼狈里,便好下手。大官人家里取些砒霜来,却教大娘子自去赎一帖心疼的药
    来。把这砒霜下在里面,把这矮子结果子。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的没了踪迹。便
    是武二回来,待敢怎地!自古道道:‘嫂叔不通问。初嫁从亲,再嫁由身。’阿
    叔如何管得!暗地里来往半年一载,便好了。等待夫孝满日,大官人娶了家去。
    这个不是长远夫妻,谐老同欢?此计如何?”西门庆道:“干娘,此计神妙。自
    古道:‘欲求生快活,须下死工夫。’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
    “可知好里。这是‘斩草除根,萌芽不发。’若是斩草不除根,春来萌芽再发。
    官人便去取些砒霜来,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时,却要重重地谢我。”西门庆道:
    “这个自然,不消你说。”有诗为证:
    云情雨意两绸缪,恋色迷花不肯休。
    毕竟难逃天地眼,武松还砍二人头。
    且说西门庆去不多时,包了一包砒霜来,把与王婆收了。这婆子却看着那妇
    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药的法度。如今武大不对你说道,教你看活他?你便
    把些小意儿贴恋他。他若问你讨药吃时,便把这砒霜调在心疼药里。待他一觉身
    动,你便把药灌将下去,却便走了起身。他若毒药转时,必然肠胃迸断,大叫一
    声。你却把被只一盖,都不要人听得。预先烧下一锅汤,煮着一条抹布。他若毒
    药发时,必然七窍内流血,口唇上有牙齿咬的痕迹。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来,
    却将煮的抹布一揩,都没了血迹。便入在棺材里,扛出去烧了。有甚么鸟事!”
    那妇人道:“好却是好。只是奴手软了,临时安排不得尸首。”王婆道:“这个
    容易!你只敲壁子,我自过来撺掇你。”西门庆道:“你们用心整理。明日五更,
    来讨回报。”西门庆说道罢,自去了。王婆把这砒霜用手捻为细末,把与那妇人
    拿去藏了。
    那妇人却踅将归来,到楼上看武大时,一丝没两气,看看待死。那妇人坐在
    床边假哭。武大道:“你做甚么来哭?”那妇人拭着眼泪说道:“我的一时间不
    是了,乞那厮局骗了。谁想却踢了你这脚!我问得一处好药,我要去赎来医你,
    又怕你疑忌了,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得我活无事了,一笔都勾,并不记
    怀。武二家来,亦不提起。快去赎药来救我则个!”那妇人拿了些铜钱,迳来王
    婆家里坐地,却叫王婆去赎了药来。把到楼上,教武大看了,说道:“这贴心疼
    药,太医叫你半夜里吃。吃了,倒头把一两床被发些汗。明日便起得来。”武大
    道:“却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个,半夜里调来我吃。”那妇人道:
    “你自放心睡!我自伏侍你。”
    看看天色黑了。那妇人在房里点上碗灯,下面先烧了一大锅汤,拿了一片抹
    布,煮在汤里。听那更鼓时,却好正打三更。那妇人先把毒药倾在盏子里,却舀
    一碗白汤,把到楼上,叫声:“大哥,药在那里?”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
    头边。你快调来与我吃。”那妇人揭起席子,将那药抖在盏子里,把那药贴安了,
    将白汤充在盏内,把头上银牌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药便
    灌。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那妇人道:“只要他医治得
    病,管甚么难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
    去了。那妇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来。武大哎了一声,说道:“大嫂,吃下
    这药去,肚里倒疼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这妇人便去脚后扯过两床
    被来,匹脸只顾盖。武大叫道:“我也气闷。”那妇人道:“太医分付,教我与
    你发些汗,便好得快。”武大再要说时,这妇人怕他挣紥,便跳上床来,骑在武
    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那里肯放些松宽。正似:
    油煎肺腑,火燎肝肠。心窝里如雪刃相侵,满腹中似钢刀乱搅。痛剐剐烟生
    七窍,直挺挺鲜血模糊。浑身冰冷,口内涎流。牙关紧咬,三魂赴枉死城中。喉
    管枯干,七魄投望乡台上。地狱新添食毒鬼,阳间没了捉奸人。
    那武大当时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鸣呼哀哉,身体动不得了。
    那妇人揭起被来,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怕将起来。只得跳下床来,敲
    那壁子。王婆听得,走过后门头咳嗽。那妇人便下楼来,开了后门。王婆问道:
    “了也未?”那妇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脚软了,安排不得。”王婆道:
    “有甚么难处!我帮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舀了一桶汤,把抹布撇在
    里面,掇上楼来。卷过了被,先把武大嘴边唇上都抹了。却把七窍淤血痕迹拭净。
    便把衣裳盖在尸上。两个从楼上一步一掇,扛将下来,就楼下将扇旧门停了。与
    他梳了头,戴上巾帻,穿了衣裳,取双鞋袜与他穿了。将片白绢,盖了脸。捡床
    干净被,盖在死尸身上。却上楼来收拾得干净了。王婆自转将归去了。那婆娘却
    号号地假哭起养家人来。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哭:有泪有
    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当下那妇人干号了半夜。
    次日五更,天色未晓,西门庆奔来讨信。王婆说了备细。西门庆取银子,把
    与王婆,教买棺材津送。就呼那妇人商议。这婆娘过来和西门庆说道:“我的武
    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西门庆道:“这个何须得你说费心。”王婆
    道:“只有一件事最要紧。地方上团头何九叔,他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看出破
    绽,不肯殓。”西门庆道:“这个不妨。我自分付他便了。他不肯违我我的言语。”
    王婆道:“大官人便用去分付他,不可迟误。”西门庆去了。
    到天大明,王婆卖了棺材,又买些香烛纸钱之类,归来与那妇人做羹饭,点
    起一对随身灯。邻舍坊厢,都来吊问。那妇人虚掩着粉脸假哭。众街坊问道:
    “大郎因甚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病症,一日日越重了,看看
    不能勾好。不幸昨夜三更死了。”又哽哽咽咽假哭起来。众邻舍明知道此人死得
    不明,不敢死问他,只自人情劝道:“死自死了,活得自安过。娘子省烦恼。”
    那妇人只得假意儿谢了众人,各自散了。
    王婆取了棺材,去请团头何九叔。但是入殓用的,都买了,并家里一应物件,
    也都买了。就叫了两个和尚,晚些伴灵。多样时,何九叔先拨几个火家来整顿。
    且说何九叔到已牌时分,慢慢地走出来。到紫石等巷口,迎见西门庆叫道:
    “九叔何在?”何九叔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殓这卖炊饼的武大郎尸首。”西门
    庆道:“借一步说话则个。”何九叔跟着西门庆,来到转角头一个小酒店里,坐
    下在阁儿内。西门庆道:“何九叔请上坐。”何九叔道:“小人是何者之人,对
    官人一处坐地!”西门庆道:“九叔何故见外?且请坐。”二人坐定,叫取瓶好
    酒来。小二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之类,延便筛酒。何九叔心中疑忌,想道:
    “这人从来不曾和我吃酒!今日这杯酒必有跷蹊。”两个吃了一个时辰,只见西
    门庆去袖子里摸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卓上,说道:“九叔休嫌轻微。明日别有
    酬谢。”何九叔叉手道:“小人无半点用功效力之处,如何敢受大官人见赐银两?
    若是大官人便有使令小人处,也不敢受。”西门庆道:“九叔休要见外,请收过
    了却说。”何九叔道:“大官人但说不妨。小人依听。”西门庆道:“别无甚事,
    少刻他家也有些辛苦钱。只是如今殓武大的尸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锦被遮盖则
    个。别不多言。”何九叔道:“是这些小事,有甚利害,如何敢受银两?”西门
    庆道:“九叔不受时,便是推却。”那何九叔自来惧怕西门庆是个刁徒,把持官
    府的人,只得受了。两个又吃了几杯。西门庆呼酒保来记了帐,明日来铺里支钱。
    两个下楼,一同出了店门。西门庆道:“九叔记心,不可泄漏。改日别有报效。”
    分付罢,一直去了。
    何九叔心中疑忌,肚里寻思道:“这件事却又作怪!我自去殓武大郎尸首,
    他却怎地与我许多银子?这件事必定有跷蹊。”来到武大门前,只见那几个火家
    在门首伺侯。何九叔问道:“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答道:“他家说害心槽
    病死了。”何九叔揭起帘子入来。王婆接着道:“久等阿叔多时了。”何九叔应
    道:“便是有些小事,绊住了脚,来迟了一步。”只见武大老婆,穿着些素淡衣
    裳,从里面假哭出来。何九叔道:“娘子省烦恼。可伤大郎归天去了。”那妇人
    虚掩着泪眼道:“说不可尽!不想拙夫心疼症候,几日子便休了,撇得奴好苦!”
    何九叔上上下下看了那婆娘的模样,口里自暗暗地道:“我从来只听的说武大娘
    子,不曾认得他。原来武大却讨着这个老婆!西门庆这十两银子有些来历。”何
    九叔看着武大尸首,揭起千秋幡,扯开白绢,用五轮八宝万着两点神水眼,定睛
    看时,何九叔大叫一声,望后便倒,口里喷出血来。但见指甲青,唇口紫,面皮
    黄,眼无光,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不举。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
    油尽灯。毕竟何九叔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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