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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回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

    衣裳,上床便睡。武松却来
    门边,挨那门响。后槽喝道:“老爷方才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里。”武松
    把朴刀倚在门边,却制出腰刀在手里。又呀呀地推门。那后槽那里忍得住,便从
    床上赤条条地跳将起来,拿了搅草棍,拔了拴,却待开门,被武松就势推开去,
    抢人来把这后槽匹头揪住。却待要叫,灯影下见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里,先自惊
    得八分软了。口里只叫得一声:“饶命!”武松道:“你认得我么?”后槽听得
    声音,方才知是武松,便叫道:“哥哥,不干我事。你饶了我罢。”武松道:
    “你只实说,张都监如今在那里?”后槽道:“今日和张团练、蒋门神他三个,
    吃了一日酒。如今兀自在鸳鸯楼上吃里。”武松道:“这话是实么?”后槽道:
    “小人说谎,就害疗疮。”武松道:“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一刀,把这后
    槽杀了。砍下头来,一脚踢过尸首。武松把刀插入鞘里,就灯影下去腰时解下施
    恩送来的绵衣,将出来,脱了身上旧衣裳,把那两件新衣穿了,拴缚得紧辏。把
    腰刀和鞘跨在腰里。却把后槽一床絮被,包了散碎银两,人在缠袋里,却把来挂
    在门边。又将两扇门立在墙边,先去吹灭了灯火。却闪将出来,拿了朴刀,从门
    上一步步扒上墙来。
    月却明亮,照曜如同白日。武松从墙头上一跳,却跳在墙里。便先来开了角
    门,掇过了门扇,复翻身入来,虚掩上角门,拴都提过了。武松却望灯明处来。
    看时,正是厨房里。只见两个丫环,正在那汤罐边埋冤,说道:“伏侍了一日,
    兀自不肯去睡,只是要茶吃!那两个客人也不识羞耻,噇得这等醉了,也兀自不
    肯下楼去歇息。只说个不了。”那两个女使正口里喃喃呐呐地怨唱。武松却倚了
    朴刀,制出腰里那口带血刀来,把门一推,呀地推开门,抢入来。先把一个女使
    髽角儿揪住,一刀杀了。那一个却待要走,两只脚一似钉住了的,再要叫时,口
    里又似哑了的,端的是惊得呆了。休道是两个丫环,便是说话的见了,也惊得口
    里半舌不展。武松手起一刀,也杀了。却把这两个尸首拖放灶前,去了厨下灯火,
    趁着那窗外月光,一步步挨入堂时来。
    武松原在衙时出入的人,已自都认得路数。迳踅到鸳鸯楼胡梯边来。捏手捏
    脚,摸上楼时,早听得那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说话。武松在胡梯口听,
    只听得蒋门神口里称赞不了。只说:“顾了相公与小人报了冤仇。再当重重地报
    答恩相。”这张都监道:“不是看我兄弟张团练面上,谁肯干这等的事!你虽费
    用了些钱财,却也安排得那厮好。这早晚多是在那里下手。那厮敢是死了。只教
    在飞云浦结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来,便见分晓。”张团练道:“这一夜四个对
    付他一个,有什么不了。再有几个性命也没了。”蒋门神道:“小人也分付徒弟
    来。只教就那里下手,结果了快来回报。”正是:
    暗室从来不可欺,古今奸恶尽诛夷。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武松听了,心头那把无明业火高三千丈,冲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义开
    五指,抢入楼中。只见三五枝画烛高明,一两处月光射入,楼上甚是明朗。面前
    酒器,皆不曾收。蒋门神坐在交椅上,见是武松,吃了一惊,把这心肝五脏都提
    在九霄云外。说时迟,那时快。蒋门神急待挣紥时,武松早落一刀,劈脸剁着,
    和那交椅都砍翻了。武松便转身回过刀来。那张都监方才伸得脚动,被武松当时
    一刀,齐耳根连脖子砍着,扑地倒在楼板上。两个都在挣命。这张团练终是个武
    官出身,虽然酒醉,还有些气力。见剁翻了两个,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
    轮将来。武松早接个住,就势只一推。休说张团练酒后,便清醒白醒时,也近不
    得武松神力,扑地望后便倒了。武松赶入去,一刀先剁下头来。蒋门神有力,挣
    得起来。武松左脚早起,翻筋斗踢一脚,按住也割了头。转身来,把张都监也割
    了头。见卓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钟子,一饮而尽。连吃了三四钟,便去死
    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白粉壁上大写下八字道:
    “-者打虎武松也!”
    把卓子上银酒器皿踏匾了,揣几件在怀里。却待下楼,只听得楼下夫人声音
    叫道:“楼上官人们都醉了,快着两个上去搀扶。”说犹未了,早有两个人上楼
    来。武松却闪在胡梯边看时,却是两个自家亲随人,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武松
    在黑处让他过去,却拦住去路。两个入进楼中,见三个尸首横在血泊里,惊得面
    面厮觑,做声不得。正如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急待回身,武松随
    在背后,手起刀落,早剁翻了一个。那一个便跪下讨饶。武松道:“却饶你不得。”
    揪住,也砍了头。杀得血溅画楼,尸横灯影。武松道:“一不做,二不休。杀了
    一伯个,也只是这一死。”提了刀下楼来。夫人问道:“楼上怎地大惊小怪?”
    武松抢到房前。夫人见条大汉入来,兀自问道:“是谁?”武松的刀上飞起,劈
    面门剁着,倒在房前声唤。武松按住,将去割时,刀切头不入。武松心疑,就月
    光下看那刀时,已自都砍缺了。武松道:“可知割不下头来。”便抽身去后门外,
    去拿取朴刀,丢了缺刀,复翻身再入楼下来。只见灯明,前番那个唱曲儿的养娘
    玉兰,引着两个小的,把灯照见夫人被杀死在地下,方才叫得一声:“苦也!”
    武松握着朴刀,向玉兰心窝里搠着。两个小的亦被武松搠死。一朴刀一个,结果
    了。走出中堂,把拴拴了前门。又入来寻着两三个妇女,也都搠死了在房里。武
    松道:“我方才心满意足。”有诗为证:
    都监贪婪甚可羞,谩施奸计结深仇。
    岂知天道能昭鉴,渍血横尸满画楼。
    武松道:“走了罢休。”撇了刀鞘,提了朴刀,出到角门外来。马院里除下
    缠袋来,把怀里踏匾的银酒器,都装在里面,拴在腰里,拽开脚步,倒提朴刀便
    走。到城边,寻思道:“若等开门,须吃拿了。不如连夜越城走。”便从城边踏
    上城来。这孟州城是个小去处,那土城苦不甚高。就女墙边,望下先把朴刀虚按
    一按,刀尖在上,棒稍向下,托地只一跳,把棒一拄,立在濠堑边。月明之下,
    看水时,只有一二尺深。此时正是十月半天气,各处水泉皆涸。武松就濠堑边脱
    了鞋袜,解下腿絣护膝,抓紥起衣服,从这城濠里走过对岸。却想起施恩送来
    的包裹里,有两只八搭麻鞋,取出来穿在脚上。听城里更点时,已打四更三点。
    武松道:“这口鸟气今日方才出得松。‘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只可
    撒开。”提了朴刀,投东小路,便走了一五更。天色朦朦胧胧,尚未明亮。
    武松一夜辛苦,身体困倦,棒疮发了又疼,那里敖得过。望见一座树林里一
    个小小古庙,武松奔入里面,把朴刀倚了,解下包里来,做了枕头,扑翻身便睡。
    却待合眼,只见庙外边探入两把挠钩,把武松搭住。两个人便抢入来,将武松按
    定,一条绳索绑了。那个男女道:“这乌汉子却肥了,好送与大哥去。”武松那
    里挣紥得脱。被这罩个人夺了包里、朴刀,却似牵羊的一般,脚不点地,拖到村
    里来。
    这四个男女于路上自言自说道:“看这汉子一身血迹,却是那里来?莫不做
    贼着了手来?”武松只不做声,由他们自说。行不到三五里路,早到一所草屋内。
    把武松推将进去。侧首一个小门,里面点着碗灯,四个男女将武松剥了衣裳,绑
    在亭柱上。武松看时,见灶边梁上,挂着两条人腿。武松自肚里寻思道:“却撞
    在横死神手里,死得没了分晓”!早知如此时,不若去孟州府里首告了,便吃一
    刀一剐,却也留得一个清名于世。”那四个男女提着那包里,口里叫道:“大哥、
    大嫂快起来。我们张得一头好行货在这里了。”只听得前面应道:“我来也!你
    们不要动手。我自来开剥。”没一盏茶时,只见两个人入屋后来。武松看时,前
    面一个妇人,背后一个大汉。两个定睛看了武松,那妇人便道:“这个不是叔叔
    武都头?”那大汉道:“快解了我兄弟。”武松看时,那大汉不是别人,却正是
    菜园子张青。这妇人便是母夜叉孙二娘。这四个男女,吃了一惊,便把索子解了,
    将衣服与武松穿了。头巾已自扯碎,且拿个毡笠子与他戴上。便请出前面客席里,
    叙礼罢。张青大惊,连忙问道:“贤弟如何恁地模样?”武松答道:“一言难尽。
    自从与你相别之事,到得牢城营里,得蒙施管营儿子,唤做金眼彪施恩,一见如
    故。每日好酒好肉管顾我。为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东快活林内,甚是寻钱。
    却被一个张团练带来的蒋门神好厮,倚势豪强,公然白白地夺了。施恩如此告诉,
    我却路见不平。我醉打了蒋门神,复夺了快活林。施恩以此敬重我。后被张团练
    买嘱张都监,定了计谋,取我做亲随,设智陷害,替蒋门神报仇。八月十五日夜,
    只推有贼,赚我到里面,却把银酒器皿,预先放在我箱笼内,拿我解送孟州府里,
    强扭做贼打招了。监在牢里。却得施恩上下使钱透了,不曾受苦。又得当案叶孔
    目仗义疏财,不肯陷害平人。又得当牢一个康节级,与施恩最好。两个一力维持。
    待六十日限满,脊杖二十,转配恩州。昨夜出得城来,叵耐张都监设计,教蒋门
    神使两个徒弟和防送公人相帮,就路上要结果我。到得飞云浦僻静去处,正欲要
    动手,先被我两脚把两个公人踢下水里去。赶上这两个乌男女,也是一朴刀一个
    搠死了,都撇在水里。思量这口乌气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里去。一更四点
    进去,马院里先杀了一个养马的后槽。扒入墙内去,就厨房里杀了两个丫环。直
    上鸳鸯楼上,把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都杀了。又砍了两上亲随。下楼来,
    又把他老婆、儿女、养娘都戳死了。连夜逃走,跳城出来。走了一五更路。一时
    困倦,棒疮发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庙里权歇一歇。却被这四个绑缚了来。”
    那四个捣子便拜在地下道:“我们四个都是张大哥的火家。因为连日-钱输
    了,去林子里寻些买卖。却见哥哥从小路来,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迹。却在土
    地庙里歇。我四个不知是甚人。早是张大哥这几时分付道:‘只要捉活的。’不
    分付时……一时误犯着哥哥如罪则个!”张青夫妻两个笑道:“我们因有挂心,
    这几时只要他们拿活的行货。他这四个如何省的?那里知我心里事?若是我这兄
    弟不困乏时,不说你这四个男女,更有四十个也近他不得。因此我叫你们等我自
    为。”武松道:“既然如此,他们没钱去-,我赏你些。”便把包里打开,取十
    两银子把与四人将去分。那四个捣子拜谢武松。张青看了,也取三二两银子赏与
    他们四个自去分了。
    张青道:“贤弟不知我心!从你去后,我只怕你有些失支脱节,或早或晚回
    来。因此上分付这几个男女,但凡拿得行货,只要活的。那厮们慢仗些的,趁活
    捉了。敌他不过的,必致杀害。以此不教他们将刀仗出去,只与他挠钩套索。方
    才听得说,我便心疑,连忙分付,等我自来看。谁想果是贤弟。我见一向无信,
    只道在孟州快活了无事,不寄书来。我期如此受苦。”孙二娘道:“只听得叔叔
    打了蒋门神,又是醉了赢他。那一个来往人不吃惊!有在快活林做买卖的客商,
    只说到这里,却不知向后的事。叔叔困倦,且请去客房里将息,却再理会。”张
    青引武松去客房里睡了。两口儿自去厨下安排些佳肴美馔酒食,管待武松。不移
    时,整治齐备,专等武松起来相叙。有诗为证:
    逃生潜越孟州城,虎穴狼坡暮夜行。
    珍重佳人识音语,便开绑缚叙高情。
    却说孟州城里张都监衙内,也有躲得过的,只到五更,才敢出来。众人叫起
    里面亲随,外面当直的军牢,都来看视。声张起来,街坊邻舍,谁敢出来。捱到
    天明时分,却来孟州府里告状。知府听说罢大惊。火速差人下来,检验了杀死人
    数,行凶人出没去处,坟画了图样格目,回府里禀覆知府道:“先从马院里入来,
    就杀了养马的后槽一人。有脱下旧衣二件。次到厨房里,灶下杀死两个丫环。后
    门边遗下行凶缺刀一把。楼上杀死张都监一员,并亲随二人,外有请到客官张团
    练与蒋门神二人。白粉壁上,衣襟蘸血,大写八字道:‘-者打虎武松也’。
    楼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兰并你娘二口,儿女三口。共计杀死男女一十五
    名。掳掠去金银酒器六件。”知府看罢,便差人把住孟四门,点起军兵等官并缉
    捕人员,城中坊厢里正,逐一排门搜捉凶人武松。
    次日,飞云浦地里保正人等告称:“杀死四人在浦内,见有-血痕在飞云
    浦桥上,尸首俱在水中。”知府接了状子,当差本县县尉下来,一面着人打捞起
    四个尸首,都检验了。两个是本府公人,两个自有苦主,各备棺木,盛殓了尸首,
    尽来告状,催促捉拿凶首偿命。城里闭门三日,家至户到,逐一挨查。五家一连,
    十家一保,那里不去搜寻。眼见得施管营暗地使钱,不出城里,捉获不着。知府
    押了文书,委官下该管地面,各乡、各保、各都、各村,尽要排家搜捉,缉捕凶
    首。写了武松乡贯、年甲、貌相模样,画影图形,出三千贯信赏钱。如有人知得
    武松下落,赴州告报,随文给赏。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事发到官,与犯
    人同罪。遍行邻近州府,一同缉捕。
    且说武松在张青家里将息了三五日,打听得事务篾刺一般紧急,纷纷攘攘,
    有做公人出城来各乡村缉捕。张青知得,只得对武松说道:“二哥,不是我怕事
    不留你安身。如今官司搜捕得紧急,排门挨户,只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须怨恨我
    夫妻两个。我却寻个好安身去处与你。在先也曾对你说来。只不知你中心肯去也
    不?”武松道:“我这几日也曾寻思,想这事必然要发。如何在此安得身牢。止
    有一个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来到这里,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亲戚都
    没了。今日若得哥哥有这好去处,叫武松去,我如何不肯去?只不知是那里地面?”
    张青道:“是青州管下一座二龙山宝珠寺,花和尚鲁智深和一个青面兽好汉杨志,
    在那里打家劫舍,霸着一方落草。青州官军捕盗,不敢正眼觑他。贤弟只除去那
    里安身立命,方才免得这罪犯。若投别处去,终久要吃拿了。他那里常常有书来,
    取我人夥。我只为恋土难移,不曾去的。我写一封书去,备细说二哥的本事。于
    我面上,如何不着你入夥。那里去做个头领,谁敢来拿你!”武松道:“大哥也
    说的是。我也有心,恨时辰未到,缘法不能凑巧。今日既是杀了人,事发了没潜
    身处,此为最妙。大哥,你便写书与我去。只今日便行。”
    张青随即取幅纸来,备细写了一封书,把与武松,安排酒食送路。只见母夜
    叉孙二娘指着张青说道:“你如何便只这等叫叔叔去?前面定吃人捉了。”武松
    道:“阿嫂,你且说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吃人捉了?”孙二娘道:“阿叔,如
    今官司遍处都有了文书,出三千贯信赏钱,画影图形,明写乡贯年甲,到处张挂。
    阿叔脸上见今明明地两行金印。走到前路,须赖不过。”张青道:“脸上贴了两
    个膏药便了。”孙二娘笑道:“天下只有你乖!你说这痴话!这个如何瞒得过做
    公的。我却有个道理,只怕叔叔依不得。”武松道:“我既要逃灾避难,如何依
    不得?”孙二娘大笑道:“我说出来,阿叔却不要嗔怪。”武松道:“阿嫂,但
    说的便依。”孙二娘道:“二年前,有个头陀打从这里过,吃我放翻了,把来做
    了几日馒头馁。却留得他一个铁界箍,一身衣服,一领皂布直裰,一条杂色短穗
    绦,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单八颗人顶骨数珠,一个沙鱼皮鞘子,插着两把雪花镔
    铁打成的戒刀。这刀如常半夜里呜啸的响。叔叔既要逃难,只除非把头发剪了,
    做个行者,须遮得额上金印,又且得这本度牒做护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相等。
    却不是前缘前世。阿叔便应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谁敢来盘问。这件事好么?”张
    青拍手道:“二嫂说得是。我倒忘了这一着。”正是:
    缉捕急如星火,颠危好似风波。
    若要免除灾祸,且须做个头陀。
    张青道:“二哥,你心里如何?”武松道:“这个也使得。只恐我不像出家
    人模样。”张青道:“我且与你扮一扮看。”孙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袱来打开,将
    出许多衣裳,教武松里外穿了。武松自看道:“却一似与我身上做的。”着了皂
    直裰,紧了绦,把毡笠儿除下来,解头发,摺叠起来,将界箍儿箍起,挂着数珠。
    张青、孙二娘看了,两个喝采道:“却不是前生注定!”武松讨面镜子照了,也
    自哈哈大笑起来。张青道:“二哥为何大唉?”武松:“我照了自也好唉。我也
    做得个行者。大哥便与我剪了头发。”张青拿起剪刀,替武松把前后头发都剪了。
    武松见事务看看紧急,便收拾包里要行。张青又道:“二哥,你听我说。不是我
    耍便宜。你把那张都监家里的酒器留下在这里,我换些零碎银两与你,去路上做
    盘缠,万无一失。”武松道:“大哥见的分明。”尽把出来与了张青,换了一包
    散碎金银,都拴在缠袋内,系在腰里。武松饱吃了一顿酒饭,拜辞了张青夫妻二
    人,腰里跨了这两口戒刀。当晚都收拾了。孙二娘取出这本度牒,就与他缝个锦
    袋盛了。教武松挂在贴肉胸前。武松拜谢了他夫妻两个。临行,张青又分付道:
    “二哥,于路小心在意!凡事不可托大!酒要少吃,休要与人争闹。也做些出家
    人行迳,诸事不可燥性,省得被人看破了。如到了二龙山,便可写封回信寄来。
    我夫妻两个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敢怕随后收拾家私,也来山上入夥。二哥,
    保重,保重!千万拜上鲁、杨二头领。”
    武松辞了出门,插起只袖,摇摆着便行。张青夫妻看了,喝采道:“果然好
    个行者!”但见:
    前面发掩映齐眉,事面发参差际颈。皂直裰好似乌云遮体,杂色绦如同花蟒
    缠身。额上界箍儿灿烂,依稀火眼金睛。身间布衲袄斑斓,仿佛铜筋铁骨。戒刀
    两口,拿来杀气横秋。顶骨百颗,念处悲风满路。神通广大,远过回生起死佛图
    澄。相貌威严,好似伏虎降龙卢六祖。直饶揭帝也归心,便是金刚须拱手。
    当晚武行者辞了张青夫妻二人,离了大树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时是十月间
    天气,日正短,转眼便晚了。约行不到五十里,早望见一座高岭。武行者趁着月
    明,一步步上岭来。料道只是初更天色。武行者立在岭头止看时,见月从东边上
    来,照得岭上草木光辉。看那岭时,果然好座高岭。但见:
    高山峻岭,峭壁悬崖。石角棱层侵斗柄,树梢仿佛接云霄。烟岚堆里,时闻
    幽鸟闲啼;翡翠阴中,每听哀猿孤啸。弄风山鬼,向溪边侮弄樵夫;挥尾野狐,
    立岩下惊张猎户。好似峨嵋山顶过,浑如大庾岭头行。
    当下武行者正在岭上看着月明,走过岭来,只听得前面林子里有人笑声。武
    行者:“又来作怪!这般一条净荡荡高岭,有什么人笑语?”走过林子那边去打
    一看,只见松树林中,傍山一座坟庵,约有十数间草屋。推开着两扇小窗,一个
    先生搂着一个妇人,在那窗前看月戏笑。武行者见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便想道:“这是山间林下,出家人却做这等勾当!”便去腰里制出那两口烂银也
    似戒刀来,在月光下看了道:“刀却自好!到我手里不曾发市,且把这个鸟先生
    试刀。”手腕上悬了一把,再将这把插放鞘内。把两只直裰袖结起在背上,竟来
    到庙前敲门。那先生听得,便把后窗关上。武行者拿起块石头,便去打门。只见
    呀地侧首门开,走出一个道童来,喝道:“你是什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惊小
    怪,敲门打户做什么?”武行者睁圆怪眼,大喝一声,“先把这鸟道童祭刀!”
    说犹未了,手起处,铮地一声响,道童的头落在一边,倒在地下。只见庙里那个
    先生,大叫道:“谁敢杀了我道童!”托地跳将出来。那先生手轮着两口宝剑,
    竟奔武行者。武松大唉道:“我的本事不要箱儿里去取。正是挠我的痒处。”便
    去鞘里再拔了那口戒刀,轮起只戒刀,来迎那先生。两个就月明之下,一来一往,
    一去一回。两口剑寒光闪闪,只戒刀冷气森森。斗了良久,浑如飞凤迎鸾。战不
    多时,好似角鹰拿兔。两个斗了十数合,只听得山岭傍边一声响亮,两个里倒了
    一人。但见月光影里,纷纷红雨喷人腥。杀气丛中,一颗人头从地滚。正是:三
    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毕竟两个里厮杀,倒了一个的是谁?且听下回
    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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