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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五回 托塔天王梦中显圣 浪里白跳水上报冤

    。吴用道:“既是晁天王显圣,不可不依。
    目今天寒地冻,军马难以久住。权且回山守待,冬尽春初,雪消冰解,那时再来
    打城,未为晚矣。”宋江道:“军师言之甚当。只是卢员外和石秀兄弟,陷在缧
    绁,度日如年,只望我等弟兄来救。不争我们回去,诚恐这厮们害他性命。此事
    进退两难。”计议未定。
    次日,只见宋江觉道神思疲倦,身体酸疼,头如斧劈。身似笼蒸,一卧不起。
    众头领都在面前看视。宋江道:“我只觉背上好生热疼。”众人看时,只见鏊子
    一般赤肿起来。吴用道:“此疾非痈即疽。吾看方书,绿豆粉可以护心,毒气不
    能侵犯。便买此物,安排与哥哥吃。”一面使人请药医治,亦不能好。只见浪里
    白跳张顺说道:“小弟旧在浔阳江时,因母得患背疾,百药不能治。后请得建康
    府安道全,手到病除。向后小弟但得些银两,便着人送去与他。今见兄长如此病
    症,此去东途路远,急速不能便到。为哥哥的事,只得星夜前去,拜请他来救治
    哥哥。”吴用道:“兄长梦晁天王所言,百日之灾,则除江南地灵星可治,莫非
    正应此人?”宋江道:“兄弟,你若有这个人,快与我去,休辞生受,只以义气
    为重。星夜去请此人,救我一命。”吴用教取蒜条金一百两与医人,再将三二十
    两碎银,作为盘缠,分付与张顺:“只今便行,好歹定要和他同来。切勿有误!
    我今拔寨回山,和他山寨里相会。兄弟可作急快来。”张顺别了众人,背上包裹,
    望前便去。
    且说军师吴用传令诸将,权且收军罢战回山。车子上载了宋江,连夜起发。
    北京城内曾经了伏兵之计,只猜他引诱,不敢来追。次日,梁中书见报说道:
    “此去未知何意?”李成、闻达道:“吴用那厮诡计极多,只可坚守,不宜追赶。”
    话分两头。且说张顺要救宋江,连夜趱行。时值冬尽,无雨即雪,路上好生
    艰难。更兼慌张,不曾带得雨具。行了数千里,早近扬子江边。是日北风大作,
    冻云低垂,飞飞扬扬,下一天大雪。张顺冒着风雪,要过大江,舍命而行。虽是
    景物凄凉,江内别是几般清致。有西江月为证:
    嘹唳冻云孤雁,盘旋枯木寒鸦。空中雪下似梨花,片片飘琼乱洒。玉压桥边
    酒旆,银铺渡口鱼艖。前村隐隐两三家,江上晚来堪画。
    那张顺独自一个,奔至扬子江边。看那渡船时,并无一只。只叫得苦,绕着
    这江边了走。只见败苇折芦里面,有些烟起。张顺叫道:“稍公,快把渡船来载
    我。”只见芦苇里簌簌地响,走出一个人来。头戴箬笠,身披蓑衣,问道:“客
    人要那里去?”张顺道:“我要渡江,去建康干事至紧,多与你些船钱,渡我则
    个。”那稍公道:“戴你不妨。只是今日晚了,便过江去也没歇处。你只在我船
    里歇了。到四更风静月明时,我便渡你过去,多出些船钱与我。”张顺道:“也
    说的是。”便与稍公钻入芦苇里来。见滩边缆着一只小船,见篷底下一个瘦后生,
    在那里向火。稍公扶张顺下船,走入舱里,把身上湿衣服都脱下来。叫那小后生
    就火上烘焙。张顺自打开衣包,取出绵被和身上卷倒在舱里。叫稍公道:“这里
    有酒卖么?买些来吃也好。”稍公道:“酒却没买处,要饭便吃一碗。”张顺吃
    了一碗饭,放倒头便睡。一来连日辛苦,二来十分托大。到初更左侧,不觉睡着。
    那瘦后生向着炭火烘着上盖的衲袄,看见张顺睡着了,便叫稍公道:“大哥,你
    见么?”稍公盘将来,去头边只一捏,觉道是金帛之物,把手摇道:“你去把船
    放开,去江心里下手不迟。”那后生推开篷,跳上岸,解了缆索上船,把竹篙点
    开,搭上橹,咿咿哑哑地,摇出江心里来。稍公在船舱里取缆船索,轻轻地把张
    顺捆缚做一块,便去船稍艎板底下,取出板刀来。张顺却好觉来,双手被缚,挣
    挫不得。稍公手拿大刀,按在他身上。张顺道:“好汉,你饶我性命,都把金子
    与你。”稍公道:“金银也要,你的性命也要。”张顺连声叫道:“你只叫我囫
    囵死,冤魂便不来缠你。”稍公放下板刀,把张顺扑冬的丢下水去。那稍公便去
    打开包来看时,见了许多金银,便没心分与那瘦后生。叫道:“五哥,和你说话。”
    那人钻入舱里来,被稍公一手揪住,一刀落时,砍的伶仃,推下水去。稍公打并
    了船中血迹,自摇船去了。有诗为证:
    宋江偶尔患疮痍,张顺江东去请医。
    烟水芦花深夜后,图财致命更堪悲。
    却说张顺是在水底下伏得三五夜的人,一时被推下去,就江底下咬断索子,
    赴水过南岸时,见树林中闪出灯光来。张顺扒上岸,水渌渌地转入林子里看时,
    却是一个村酒店,半夜里起来榨酒。破壁缝透出灯光。张顺叫开门时,见个老丈,
    纳头便拜。老儿道:“你莫不是江中被人劫了,跳水逃命的么?”张顺道:“实
    不相瞒老丈,小人来建康干事。晚了隔江觅船,不想撞着两个歹人,把小子应有
    衣服金银,尽都劫了,撺落江中。小人却会赴水,逃得性命。公公救度则个!”
    老丈见说,领张顺入后屋下,把个衲头与他替下湿衣服来烘,荡些热酒与他吃。
    老丈道:“汉子,你姓什么?山东人来这里干何事?”张顺道:“小人姓张,建
    康府安太医是我弟兄,特来探望他。”老丈道:“你从山东来,曾经梁山泊过?”
    张顺道:“正从那里经过。”老丈道:“他山上宋头领,不劫来往客人,又不杀
    害人性命,只是替天行道。”张顺道:“宋头领专以忠义为主,不害良民,只怪滥
    官污吏。”老丈道:“老汉听得说,宋江这夥,端的仁义。只是救贫济老,那里
    似我这里草贼。若得他来这里,百姓都快活,不吃这夥滥污官吏蒿恼。”张顺听
    罢,道:“公公不要吃惊,小人便是浪里白跳张顺。因为俺哥哥宋公明害发背疮,
    教我将一百两黄金,来请安道全。谁想托大,在船中睡着,被这两个贼男女缚了
    双手,撺下江里。被我咬断绳索,到得这里。”老丈道:“你既是那里好汉,我
    叫儿子出来和你相见。”不多时,后面走出一个后生来,看着张顺便拜道:“小
    人久闻哥哥大名,只是无缘不曾拜识。小人姓王,排行第六。因为走跳的快,人
    都唤小人做活闪婆王定六。平生只好赴水使棒,多曾投师,不得传受。权在江边
    卖酒度日。却才哥哥被两个劫了的,小人都认得。一个是截江鬼张旺,那一个瘦
    后生却是华亭县人,唤做油里鳅孙三。这两个男女,如常在这江里劫人。哥哥放
    心在此住几日,等这厮来吃酒,我与哥哥报仇。”张顺道:“感承兄弟好意。我
    为兄长宋公明,恨不得一日奔回寨里。只等天明,便入城去,请了安太医回来相
    会。”王定六把自己衣裳,都与张顺换了。连忙置酒相待,不在话下。
    次日天晴雪消,把十数两银子与张顺,且教入建康府来。张顺进得城中,迳
    到槐桥下,看见安道全正在门前货药。张顺进得门,看着安道全,纳头便拜。古
    人有首诗,单题安道全好处。道是:
    肘后良方有百篇,金针玉刃得师传。
    重生扁鹊应难比,万里传名安道全。
    这安道全祖传内科外科,尽皆医得,以此远方驰名。当时看了张顺,便问道:
    “兄弟多年不见!甚风吹得到此?”张顺随至里面,把这闹江州跟宋江上山的事,
    一一告诉了。后说宋江见患背疮,特地来请神医。扬子江中险些儿送了性命,都
    实诉了。安道全道:“若论宋公明的天下义士,去走一遭最好。只是拙妇亡过,
    家中别无亲人,离远不得,以此难出。”张顺苦苦求告。“若是兄长推却不去,
    张顺也难回山。”安道全道:“再作商议。”张顺百般哀告,安道全方才应允。
    原来这安道全却和建康府一个烟花娼妓,唤做李巧奴,如常往来。这李巧奴
    生的十分美丽,安道全以此眷顾他。有诗为证:
    蕙质温柔更老成,玉壶明月逼人清。
    步摇宝髻寻春去,露湿凌波步月行。
    丹脸笑回花萼丽,朱弦歌罢彩云停。
    愿教心地常相忆,莫学章台赠柳情。
    当晚带张顺同去他家,安排酒吃。李巧奴拜张顺做叔叔。三杯五盏,酒至半
    酣,安道全对巧奴说道:“我今晚就你这里宿歇,明日早和这兄弟去山东地面走
    一遭。多则是一个月,少是二十馀日,便回来望你。”那李巧奴道:“我却不要
    你去!你若不依我口,再也休上我门。”安道全道:“我药囊都已收拾了,只要
    动身,明日便去。你且宽心,我便去也,又不担阁。”李巧奴撒娇撒痴,倒在安
    道全怀里说道:“你若还不依我去了,我只咒的你肉片片而飞!”张顺听了这话,
    恨不得一口水吞吃了这婆娘!看看天色晚了,安道全大醉倒了,搀去巧奴房里,
    睡在床上。巧奴却来发付张顺道:“你自归去,我家又没睡处。”张顺道:“只
    待哥哥酒醒同去。”以此发遣他不动,只得安他在门首小房里歇。
    张顺心中忧煎,那里睡得着。初更时分,有人敲门。张顺在壁缝里张时,只
    见一个人闪将入来,便与虔婆说话。那婆子问道:“你许多时不来,却在那里?
    今晚太医醉倒在房里,却怎生奈何?”那人道:“我有十两金子,送与姐姐打些
    钗环。老娘怎地做个方便,教他和我厮会则个?”虔婆道:“你只在我房里,我
    叫女儿来。”张顺在灯影下张时,却见是截江鬼张旺。原来这厮但是江中寻得些
    财,便来他家使。张顺见了,按不住火起。再细听时,只见虔婆安排酒食在房里,
    叫巧奴相伴张旺。张顺本待要抢入去,却又怕弄坏了事,走了这贼。约莫三更时
    候,厨下两个使唤的也醉了。虔婆东倒西歪,却在灯前打醉眼子。张顺悄悄开了
    房门,踅到厨下。见一把厨刀,明晃晃放在灶上。看这虔婆,倒在侧首板凳上。
    张顺走将入来,拿起厨刀,先杀了虔婆。要杀使唤的时,原来厨刀不甚快,砍了
    一个人,刀口早卷了。那两个正待要叫,却好一把劈柴斧正在手边,绰起来,一
    斧一个砍杀了。房中婆娘听得,慌忙开门,正迎着张顺,手起斧落,匹胸膛砍翻
    在地。张旺灯影下见砍翻婆娘,推开后窗,跳墙走了。张顺懊恼无极。随即割下
    衣襟,蘸血去粉壁上写道:“-者安道全也”!连写数十处。捱到五更将明,
    只听得安道全在房中酒醒,便叫巧奴。张顺道:“哥哥不要则声!我教你看两个
    人。”安道全起来,看了四个死尸,吓得浑身麻木,颤做一团。张顺道:“哥哥,
    你见壁上写的么?”安道全道:“你苦了我也!”张顺道:“只有两条路从你行。
    若是声张起来,我自走了,哥哥却用去偿命。若还你要没事,家中取了药囊,连
    夜迳上梁山泊救我哥哥。这两件随你行。”安道全道:“兄弟忒这般短命见识!”
    有诗为证:
    久恋烟花不肯休,临行留滞更绸缪。
    铁心张顺无情甚,白刃横飞血漫流。
    到天明,张顺卷了盘缠,同安道全回家。敲开门,取了药囊出城来,迳到王
    定六酒店里。王定六接着说道:“昨日张旺从这里过,可惜不遇见哥哥。”张顺
    道:“我正要干大事,那里且报小仇。”说言未了,王定六报道:“张旺那厮来
    也!”张顺道:“且不要惊他,看他投那里去?”只见张旺去滩头看船。王定六
    叫道:“张大哥,你留船来载我两个亲眷过去。”张旺道:“要趁船快来。”王
    定六报与张顺。张顺道:“安兄,你可借衣服与小弟穿,小弟衣裳却换与兄长穿
    了,才去趁船。”安道全道:“此是何意?”张顺道:“自有主张,兄长莫问。”
    安道全脱下衣服与张顺换穿了。张顺戴上头巾,遮尘暖笠影身。王定六背了药囊,
    走到船边。张旺拢船傍岸。三个人上船。张顺扒入后稍,揭起艎板看时,板刀尚
    在。张顺拿了,再入船舱里。张旺把船摇开,咿哑之声,直到江心里面。张顺脱
    去上盖,叫一声:“稍公快来,你看船舱里漏入水来。”张旺不知中计,把头钻
    入舱里来。被张顺肐地揪住,喝一声:“强贼!认得前日雪天趁船的客人吗?”
    张旺看了,则声不得。张顺喝道:“你这厮谋了我一百两黄金,又要害我性命。
    你那个瘦后生那里去了?”张旺道:“好汉,小人得了财,无心分与他。恐他争
    论,被我杀死,撺入江里去了。”张顺道:“你认得我吗?”张旺道:“不识得
    好汉,只求饶了小人一命。”张顺喝道:“我生在浔阳江边,长在小孤山下,作
    卖鱼牙子,谁不认得!只因闹了江州,上梁山泊随从宋公明,纵横天下,谁不惧
    我!你这厮漏我下船,缚住双手,撺下江心。不是我会识水时,却不送了性命!
    今日冤仇相见,饶你不得!”就势只一拖,提在船舱中,把手脚四马攒蹄,捆缚
    做一块,看着那扬子大江,直撺下去。“也免了你一刀。”张旺性命,肯见得黄
    昏做鬼。有诗为证:
    盗金昔日沉张顺,今日何期向水撺。
    终须一命还一命,天道昭昭冤报冤。
    这张顺将船户贼人张旺捆缚,沉下水去。王定六看了,十分叹息。三人掉船
    到岸。张顺对王定六道:“贤弟恩义,生死难忘。你若不弃,便可同父亲收拾起
    酒店,赶上梁山泊来,一同归顺大义。未知你心下如何?”王定六道:“哥哥所
    言,正合小弟之心。”说罢,分别。张顺和安道全就北岸上路。王定六作辞二人,
    复上小船,自回家去,收拾行李赶来。
    且说张顺与同安道全,上得北岸,背了药囊,移身便走。那安道全是个文墨
    的人,士大夫出身,不会走路。行不得三十馀里,早走不动。张顺请入村店,买
    酒相待。正吃之间,只见外面一个客人走到面前,叫声:“兄弟,如何这般迟误?”
    张顺看时,却是神行太保戴宗,扮做客人赶来。张顺慌忙教与安道全相见了。便
    问宋公明哥哥消息。戴宗道:“如今哥哥神思昏迷,水米不吃,看看待死,不久
    临危。”张顺闻言,泪如雨下。安道全问道:“皮肉血色如何?”戴宗答道:
    “肌肤憔悴,终夜叫唤,疼痛不止,性命早晚难保。”安道全道:“若是皮肉身
    体得知疼痛,便可医治。只怕误了日期。”戴宗道:“这个容易。”取两个甲马,
    拴在安道全腿上。戴宗自背了药囊。分付张顺:“你自慢来,我同太医前去。”
    两个离了村店,作起神行法先去了。有诗为证:
    将军发背少宁安,千里迎医道路难。
    四腿俱粘双甲马,星驰电逐奔梁山。
    当下且说这张顺在本处村店里,一连安歇了两三日。只见王定六背了包裹,
    同父亲果然过来。张顺接见,心中大喜,说道:“我专在此等你。”王定六问道:
    “安太医何在?”张顺道:“神行太保戴宗接来迎着,已和他先行去了。”王定
    六却和张顺并自父亲,一同起身投梁山泊来。
    且说戴宗引着安道全,作起神行法,连夜赶到梁山泊,并不困倦。寨中大小
    头领接着,引到宋江卧榻内。就床上看时,口内一丝两气。安道全先诊了脉息,
    说道:“众道领休慌,脉体无事。身躯虽见沉重,大体不妨。不是安某说口,只
    十日之间,便要复旧。”众人见说,一齐便拜。安道全先把艾焙引出毒气,然后
    用药。外使敷贴之饵,内用长托之剂,五日之间,渐渐皮肤红白,肉体滋润,饮
    食渐进。不过十日,虽然疮口未完,饮食复旧。只见张顺引着王定六父子二人,
    拜见宋江并众头领,诉说江中被劫,水上报冤之事。众皆称叹:“险不误了兄长
    之患。”
    宋江才得病好,便与吴用商量,要打北京,救取卢员外、石秀,以表忠义之
    心。安道全谏道:“将军疮口未完,不可轻动。动则急难痊可。”吴用道:“不
    劳兄长挂心,有伤神思。只顾自己将息,调理元阳真气。吴用虽然不才,只就目
    今春初时候,定要打破北京城池,救取卢员外、石秀二人性命,擒拿-妇奸夫。
    不知兄长意下如何?”宋江道:“若得军师如此扶持,宋江虽死瞑目。”
    吴用便就忠义堂上传令。言不过数句,话不尽一席,有分教:北京城内,变
    成火窟枪林;大名府中,翻作尸山血海。正是:谈笑鬼神皆丧胆,指挥豪杰尽倾
    心。毕竟军师吴用设出什么计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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