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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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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师父上来,我问他一问。”三藏道: “你问我甚么?”那猴道:“你可是东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经去的么?”三藏道: “我正是,你问怎么?”那猴道:“我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只因犯 了诳上之罪,被佛祖压于此处。前者有个观音菩萨,领佛旨意,上东土寻取经人。 我教他救我一救,他劝我再莫行凶,归依佛法,尽殷勤保护取经人,往西方拜佛, 功成后自有好处。故此昼夜提心,晨昏吊胆,只等师父来救我脱身。我愿保你取 经,与你做个徒弟。”三藏闻言,满心欢喜道:“你虽有此善心,又蒙菩萨教诲, 愿入沙门,只是我又没斧凿,如何救得你出?”那猴道:“不用斧凿,你但肯救 我,我自出来也。”三藏道:“我自救你,你怎得出来?”那猴道:“这山顶上 有我佛如来的金字压帖。你只上山去将帖儿揭起,我就出来了。”三藏依言,回 头央浼刘伯钦道:“太保啊,我与你上山走一遭。”伯钦道:“不知真假何如!” 那猴高叫道:“是真!决不敢虚谬!”伯钦只得呼唤家僮,牵了马匹。他却扶着 三藏,复上高山,攀藤附葛,只行到那极巅之处,果然见金光万道,瑞气千条, 有块四方大石,石上贴着一封皮,却是“唵嘛呢叭吽”六个金字。 三藏近前跪下,朝石头,看着金字,拜了几拜,望西祷祝道:“弟子陈玄奘, 特奉旨意求经,果有徒弟之分,揭得金字,救出神猴,同证灵山。若无徒弟之分, 此辈是个凶顽怪物,哄赚弟子,不成吉庆,便揭不得起。”祝罢,又拜。拜毕, 上前将六个金字轻轻揭下。只闻得一阵香风,劈手把压帖儿刮在空中,叫道: “吾乃监押大圣者。今日他的难满,吾等回见如来,缴此封皮去也。”吓得个三 藏与伯钦一行人,望空礼拜。径下高山,又至石匣边,对那猴道:“揭了压帖矣, 你出来么。” 那猴欢喜,叫道:“师父,你请走开些,我好出来,莫惊了你。”伯钦听说, 领着三藏,一行人回东即走。走了五七里远近,又听得那猴高叫道:“再走,再 走!”三藏又行了许远,下了山,只闻得一声响亮,真个是地裂山崩。众人尽皆 悚惧,只见那猴早到了三藏的马前,赤淋淋跪下,道声:“师父,我出来也!” 对三藏拜了四拜,急起身,与伯钦唱个大喏道:“有劳大哥送我师父,又承大哥 替我脸上薅草。”谢毕,就去收拾行李,扣背马匹。那马见了他,腰软蹄矬,战 兢兢的立站不住。盖因那猴原是弼马温,在天上看养龙马的,有些法则,故此凡 马见他害怕。 三藏见他意思,实有好心,真个象沙门中的人物,便叫:“徒弟啊,你姓什 么?”猴王道:“我姓孙。”三藏道:“我与你起个法名,却好呼唤。”猴王道: “不劳师父盛意,我原有个法名,叫做孙悟空。”三藏欢喜道:“也正合我们的 宗派。你这个模样,就象那小头陀一般,我再与你起个混名,称为行者,好么?” 悟空道:“好,好,好!”自此时又称为孙行者。那伯钦见孙行者一心收拾要行, 却转身对三藏唱个喏道:“长老,你幸此间收得个好徒,甚喜甚喜,此人果然去 得。我却告回。”三藏躬身作礼相谢道:“多有拖步,感激不胜。回府多多致意 令堂老夫人,令荆夫人,贫僧在府多扰,容回时踵谢。”伯钦回礼,遂此两下分 别。 却说那孙行者请三藏上马,他在前边,背着行李,赤条条,拐步而行。不多 时,过了两界山,忽然见一只猛虎,咆哮剪尾而来,三藏在马上惊心。行者在路 旁欢喜道:“师父莫怕他,他是送衣服与我的。”放下行李,耳朵里拔出一个针 儿,迎着风,幌一幌,原来是个碗来粗细一条铁棒。他拿在手中,笑道:“这宝 贝,五百余年不曾用着他,今日拿出来挣件衣服儿穿穿。”你看他拽开步,迎着 猛虎,道声:“业畜,那里去!”那只虎蹲着身,伏在尘埃,动也不敢动动。却 被他照头一棒,就打的脑浆迸万点桃红,牙齿喷几珠玉块,唬得那陈玄奘滚鞍落 马,咬指道声:“天哪,天哪!刘太保前日打的斑斓虎,还与他斗了半日。今日 孙悟空不用争持,把这虎一棒打得稀烂,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 行者拖将虎来道:“师父略坐一坐,等我脱下他的衣服来,穿了走路。”三 藏道:“他那里有甚衣服?”行者道:“师父莫管我,我自有处置。”好猴王, 把毫毛拔下一根,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把牛耳尖刀,从那虎腹上挑开 皮,往下一剥,剥下个囫囵皮来,剁去了爪甲,割下头来,割个四四方方一块虎 皮,提起来,量了一量道:“阔了些儿,一幅可作两幅。”拿过刀来,又裁为两 幅。收起一幅,把一幅围在腰间,路旁揪了一条葛藤,紧紧束定,遮了下体道: “师父,且去,且去!到了人家,借些针线,再缝不迟。”他把条铁棒,捻一捻, 依旧象个针儿,收在耳里,背着行李,请师父上马。 两个前进,长老在马上问道:“悟空,你才打虎的铁棒,如何不见?”行者 笑道:“师父,你不晓得。我这棍,本是东洋大海龙宫里得来的,唤做天河镇底 神珍铁,又唤做如意金箍棒。当年大反天宫,甚是亏他。随身变化,要大就大, 要小就小。刚才变做一个绣花针儿模样,收在耳内矣。但用时,方可取出。”三 藏闻言暗喜。又问道:“方才那只虎见了你,怎么就不动动,让自在打他,何说?” 悟空道:“不瞒师父说,莫道是只虎,就是一条龙,见了我也不敢无礼。我老孙, 颇有降龙伏虎的手段,翻江搅海的神通,见貌辨色,聆音察理,大之则量于宇宙, 小之则摄于毫毛!变化无端,隐显莫测。剥这个虎皮,何为稀罕?见到那疑难处, 看展本事么!”三藏闻得此言,愈加放怀无虑,策马前行。师徒两个走着路,说 着话,不觉得太阳星坠。但见── 焰焰斜辉返照,天涯海角归云。千山鸟雀噪声频,觅宿投林成阵。 野兽双双对对,回窝族族群群。一勾新月破昏,万点明星光晕。 行者道:“师父走动些,天色晚了。那壁厢树木森森,想必是人家庄院,我 们赶早投宿去来。”三藏果策马而行,径奔人家,到了庄院前下马。行者撇了行 李,走上前,叫声:“开门,开门!”那里面有一老者,扶筇而出,唿喇的开了 门,看见行者这般恶相,腰系着一块虎皮,好似个雷公模样,唬得脚软身麻,口 出谵语道:“鬼来了,鬼来了!”三藏近前搀住叫道:“老施主,休怕。他是我 贫僧的徒弟,不是鬼怪。”老者抬头,见了三藏的面貌清奇,方然立定,问道: “你是那寺里来的和尚,带这恶人上我门来?”三藏道:“我贫僧是唐朝来的, 往西天拜佛求经,适路过此间,天晚,特造檀府借宿一宵,明早不犯天光就行。 万望方便一二。”老者道:“你虽是个唐人,那个恶的却非唐人。”悟空厉声高 呼道:“你这个老儿全没眼色!唐人是我师父,我是他徒弟!我也不是甚糖人蜜 人,我是齐天大圣。你们这里人家,也有认得我的,我也曾见你来。”那老者道: “你在那里见我?”悟空道:“你小时不曾在我面前扒柴?不曾在我脸上挑菜?” 老者道:“这厮胡说!你在那里住?我在那里住?我来你面前扒柴挑菜!”悟空 道:“我儿子便胡说!你是认不得我了,我本是这两界山石匣中的大圣。你再认 认看。”老者方才省悟道:“你倒有些象他,但你是怎么得出来的?”悟空将菩 萨劝善、令我等待唐僧揭帖脱身之事,对那老者细说了一遍。老者却才下拜,将 唐僧请到里面,即唤老妻与儿女都来相见,具言前事,个个欣喜。又命看茶,茶 罢,问悟空道:“大圣啊,你也有年纪了?”悟空道:“你今年几岁了?”老者 道:“我痴长一百三十岁了。”行者道:“还是我重子重孙哩!我那生身的年纪, 我不记得是几时,但只在这山脚下,已五百余年了。”老者道:“是有,是有。 我曾记得祖公公说,此山乃从天降下,就压了一个神猴。只到如今,你才脱体。 我那小时见你,是你头上有草,脸上有泥,还不怕你。如今脸上无了泥,头上无 了草,却象瘦了些,腰间又苫了一块大虎皮,与鬼怪能差多少?” 一家儿听得这般话说,都呵呵大笑。这老儿颇贤,即令安排斋饭。饭后,悟 空道:“你家姓甚?”老者道:“舍下姓陈。”三藏闻言,即下来起手道:“老 施主,与贫僧是华宗。”行者道:“师父,你是唐姓,怎的和他是华宗?”三藏 道:“我俗家也姓陈,乃是唐朝海州弘农郡聚贤庄人氏。我的法名叫做陈玄奘。 只因我大唐太宗皇帝赐我做御弟三藏,指唐为姓,故名唐僧也。”那老者见说同 姓,又十分欢喜。行者道:“老陈,左右打搅你家。我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你 可去烧些汤来,与我师徒们洗浴洗浴,一发临行谢你。”那老儿即令烧汤拿盆, 掌上灯火。师徒浴罢,坐在灯前,行者道:“老陈,还有一事累你,有针线借我 用用。”那老儿道:“有,有,有。”即教妈妈取针线来,递与行者。行者又有 眼色,见师父洗浴,脱下一件白布短小直裰未穿,他即扯过来披在身上,却将那 虎皮脱下,联接一处,打一个马面样的折子,围在腰间,勒了藤条,走到师父面 前道:“老孙今日这等打扮,比昨日如何?”三藏道:“好,好,好!这等样, 才象个行者。”三藏道:“徒弟,你不嫌残旧,那件直裰儿,你就穿了罢。”悟 空唱个喏道:“承赐,承赐!”他又去寻些草料喂了马。此时各各事毕,师徒与 那老儿,亦各归寝。 次早,悟空起来,请师父走路。三藏着衣,教行者收拾铺盖行李。正欲告辞, 只见那老儿,早具脸汤,又具斋饭。斋罢,方才起身。三藏上马,行者引路,不 觉饥餐渴饮,夜宿晓行,又值初冬时候。但见那── 霜凋红叶千林瘦,岭上几株松柏秀。未开梅蕊散香幽,暖短昼,小春候,菊 残荷尽山茶茂。 寒桥古树争枝斗,曲涧涓涓泉水溜。淡云欲雪满天浮,朔风 骤,牵衣袖,向晚寒威人怎受? 师徒们正走多时,忽见路旁唿哨一声,闯出六个人来,各执长枪短剑,利刃 强弓,大咤一声道:“那和尚,那里走!赶早留下马匹,放下行李,饶你性命过 去!”唬得那三藏魂飞魄散,跌下马来,不能言语。行者用手扶起道:“师父放 心,没些儿事,这都是送衣服送盘缠与我们的。”三藏道:“悟空,你想有些耳 闭?他说教我们留马匹、行李,你倒问他要甚么衣服、盘缠?”行者道:“你管 守着衣服、行李、马匹,待老孙与他争持一场,看是何如。”三藏道:“好手不 敌双拳,双拳不如四手。他那里六条大汉,你这般小小的一个人儿,怎么敢与他 争持?” 行者的胆量原大,那容分说,走上前来,叉手当胸,对那六个人施礼道: “列位有甚么缘故,阻我贫僧的去路?”那人道:“我等是剪径的大王,行好心 的山主。大名久播,你量不知,早早的留下东西,放你过去。若道半个不字,教 你碎尸粉骨!”行者道:“我也是祖传的大王,积年的山主,却不曾闻得列位有 甚大名。”那人道:“你是不知,我说与你听:一个唤做眼看喜,一个唤做耳听 怒,一个唤做鼻嗅爱,一个唤作舌尝思,一个唤作意见欲,一个唤作身本忧。” 悟空笑道:“原来是六个毛贼!你却不认得我这出家人是你的主人公,你倒来挡 路。把那打劫的珍宝拿出来,我与你作七分儿均分,饶了你罢!”那贼闻言,喜 的喜,怒的怒,爱的爱,思的思,欲的欲,忧的忧,一齐上前乱嚷道:“这和尚 无礼!你的东西全然没有,转来和我等要分东西!”他轮枪舞剑,一拥前来,照 行者劈头乱砍,乒乒乓乓,砍有七八十下。悟空停立中间,只当不知。那贼道: “好和尚!真个的头硬!”行者笑道:“将就看得过罢了!你们也打得手困了, 却该老孙取出个针儿来耍耍。”那贼道:“这和尚是一个行针灸的郎中变的。我 们又无病症,说甚么动针的话!”行者伸手去耳朵里拔出一根绣花针儿,迎风一 幌,却是一条铁棒,足有碗来粗细,拿在手中道:“不要走!也让老孙打一棍儿 试试手!”唬得这六个贼四散逃走,被他拽开步,团团赶上,一个个尽皆打死。 剥了他的衣服,夺了他的盘缠,笑吟吟走将来道:“师父请行,那贼已被老孙剿 了。” 三藏道:“你十分撞祸!他虽是剪径的强徒,就是拿到官司,也不该死罪。 你纵有手段,只可退他去便了,怎么就都打死?这却是无故伤人的性命,如何做 得和尚?出家人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怎么不分皂白,一顿打死? 全无一点慈悲好善之心!早还是山野中无人查考,若到城市,倘有人一时冲撞了 你,你也行凶,执着棍子,乱打伤人,我可做得白客,怎能脱身?”悟空道: “师父,我若不打死他,他却要打死你哩。”三藏道:“我这出家人,宁死决不 敢行凶。我就死,也只是一身,你却杀了他六人,如何理说?此事若告到官,就 是你老子做官,也说不过去。”行者道:“不瞒师父说,我老孙五百年前,据花 果山称王为怪的时节,也不知打死多少人。假似你说这般到官,倒也得些状告是。” 三藏道:“只因你没收没管,暴横人间,欺天诳上,才受这五百年前之难。今既 入了沙门,若是还像当时行凶,一味伤生,去不得西天,做不得和尚。忒恶,忒 恶!” 原来这猴子一生受不得人气,他见三藏只管绪绪叨叨,按不住心头火发道: “你既是这等,说我做不得和尚,上不得西天,不必恁般绪咶恶我,我回去便 了!”那三藏却不曾答应,他就使一个性子,将身一纵,说一声:“老孙去也!” 三藏急抬头,早已不见,只闻得呼的一声,回东而去。撇得那长老孤孤零零,点 头自叹,悲怨不已,道:“这厮,这等不受教诲!我但说他几句,他怎么就无形 无影的,径回去了?罢,罢,罢!也是我命里不该招徒弟,进人口!如今欲寻他 无处寻,欲叫他叫不应,去来,去来!”正是舍身拚命归西去,莫倚旁人自主张。 那长老只得收拾行李,捎在马上,也不骑马,一只手拄着锡杖,一只手揪着 缰绳,凄凄凉凉,往西前进。行不多时,只见山路前面,有一个年高的老母,捧 一件绵衣,绵衣上有一顶花帽。三藏见他来得至近,慌忙牵马,立于右侧让行。 那老母问道:“你是那里来的长老,孤孤凄凄独行于此?”三藏道:“弟子乃东 土大唐奉圣旨往西天拜活佛求真经者。”老母道:“西方佛乃大雷音寺天竺国界, 此去有十万八千里路。你这等单人独马,又无个伴侣,又无个徒弟,你如何去得!” 三藏道:“弟子日前收得一个徒弟,他性泼凶顽,是我说了他几句,他不受教, 遂渺然而去也。”老母道:“我有这一领绵布直裰,一顶嵌金花帽,原是我儿子 用的。他只做了三日和尚,不幸命短身亡。我才去他寺里,哭了一场,辞了他师 父,将这两件衣帽拿来,做个忆念。长老啊,你既有徒弟,我把这衣帽送了你罢。” 三藏道:“承老母盛赐,但只是我徒弟已走了,不敢领受。”老母道:“他那厢 去了?”三藏道:“我听得呼的一声,他回东去了。”老母道:“东边不远,就 是我家,想必往我家去了。我那里还有一篇咒儿,唤做定心真言,又名做紧箍儿 咒。你可暗暗的念熟,牢记心头,再莫泄漏一人知道。我去赶上他,叫他还来跟 你,你却将此衣帽与他穿戴。他若不服你使唤,你就默念此咒,他再不敢行凶, 也再不敢去了。”三藏闻言,低头拜谢。 那老母化一道金光,回东而去。三藏情知是观音菩萨授此真言,急忙撮土焚 香,望东恳恳礼拜。拜罢,收了衣帽,藏在包袱中间,却坐于路旁,诵习那定心 真言。来回念了几遍,念得烂熟,牢记心胸不题。 却说那悟空别了师父,一筋斗云,径转东洋大海。按住云头,分开水道,径 至水晶宫前。早惊动龙王出来迎接,接至宫里坐下。礼毕,龙王道:“近闻得大 圣难满,失贺!想必是重整仙山,复归古洞矣。”悟空道:“我也有此心性,只 是又做了和尚了。”龙王道:“做甚和尚?”行者道:“我亏了南海菩萨劝善, 教我正果,随东土唐僧,上西方拜佛,皈依沙门,又唤为行者了。”龙王道: “这等真是可贺,可贺!这才叫做改邪归正,惩创善心。既如此,怎么不西去, 复东回何也?”行者笑道:“那是唐僧不识人性。有几个毛贼剪径,是我将他打 死,唐僧就绪绪叨叨,说了我若干的不是。你想老孙,可是受得闷气的?是我撇 了他,欲回本山。故此先来望你一望,求钟茶吃。”龙王道:“承降,承降!” 当时龙子龙孙即捧香茶来献。 茶毕,行者回头一看,见后壁上挂著一幅“圯桥进履”的画儿。行者道: “这是甚么景致?”龙王道:“大圣在先,此事在后,故你不认得。这叫做圯桥 三进履。”行者道:“怎的是三进履?”龙王道:“此仙乃是黄石公,此子乃是 汉世张良。石公坐在圯桥上,忽然失履于桥下,遂唤张良取来。此子即忙取来, 跪献于前。如此三度,张良略无一毫倨傲怠慢之心,石公遂爱他勤谨,夜授天书, 着他扶汉。后果然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太平后,弃职归山,从赤松子 游,悟成仙道。大圣,你若不保唐僧,不尽勤劳,不受教诲,到底是个妖仙,休 想得成正果。”悟空闻言,沉吟半晌不语。龙王道:“大圣自当裁处,不可图自 在,误了前程。”悟空道:“莫多话,老孙还去保他便了。”龙王欣喜道:“既 如此,不敢久留,请大圣早发慈悲,莫要疏久了你师父。”行者见他催促请行, 急耸身,出离海藏,驾着云,别了龙王。 正走,却遇着南海菩萨。菩萨道:“孙悟空,你怎么不受教诲,不保唐僧, 来此处何干?”慌得个行者在云端里施礼道:“向蒙菩萨善言,果有唐朝僧到, 揭了压帖,救了我命,跟他做了徒弟。他却怪我凶顽,我才子闪了他一闪,如今 就去保他也。”菩萨道:“赶早去,莫错过了念头。”言毕各回。 这行者,须臾间看见唐僧在路旁闷坐。他上前道:“师父!怎么不走路?还 在此做甚?”三藏抬头道:“你往那里去来?教我行又不敢行,动又不敢动,只 管在此等你。”行者道:“我往东洋大海老龙王家讨茶吃吃。”三藏道:“徒弟 啊,出家人不要说谎。你离了我,没多一个时辰,就说到龙王家吃茶?”行者笑 道:“不瞒师父说,我会驾筋斗云,一个筋斗有十万八千里路,故此得即去即来。” 三藏道:“我略略的言语重了些儿,你就怪我,使个性子丢了我去。像你这有本 事的,讨得茶吃;象我这去不得的,只管在此忍饿,你也过意不去呀!”行者道: “师父,你若饿了,我便去与你化些斋吃。”三藏道:“不用化斋。我那包袱里, 还有些干粮,是刘太保母亲送的,你去拿钵盂寻些水来,等我吃些儿走路罢。” 行者去解开包袱,在那包裹中间见有几个粗面烧饼,拿出来递与师父。又见 那光艳艳的一领绵布直裰,一顶嵌金花帽,行者道:“这衣帽是东土带来的?” 三藏就顺口儿答应道:“是我小时穿戴的。这帽子若戴了,不用教经,就会念经; 这衣服若穿了,不用演礼,就会行礼。”行者道:“好师父,把与我穿戴了罢。” 三藏道:“只怕长短不一,你若穿得,就穿了罢。”行者遂脱下旧白布直裰,将 绵布直裰穿上,也就是比量着身体裁的一般,把帽儿戴上。三藏见他戴上帽子, 就不吃干粮,却默默的念那紧箍咒一遍。行者叫道:“头痛,头痛!”那师父不 住的又念了几遍,把个行者痛得打滚,抓破了嵌金的花帽。三藏又恐怕扯断金箍, 住了口不念。不念时,他就不痛了。伸手去头上摸摸,似一条金线儿模样,紧紧 的勒在上面,取不下,揪不断,已此生了根了。他就耳里取出针儿来,插入箍里, 往外乱捎。三藏又恐怕他捎断了,口中又念起来。他依旧生痛,痛得竖蜻蜓,翻 筋斗,耳红面赤,眼胀身麻。那师父见他这等,又不忍不舍,复住了口,他的头 又不痛了。行者道:“我这头,原来是师父咒我的。”三藏道:“我念得是紧箍 经,何曾咒你?”行者道:“你再念念看。”三藏真个又念,行者真个又痛,只 教:“莫念,莫念!念动我就痛了!这是怎么说?”三藏道:“你今番可听我教 诲了?”行者道:“听教了!”“你再可无礼了?”行者道:“不敢了!” 他口里虽然答应,心上还怀不善,把那针儿幌一幌,碗来粗细,望唐僧就欲 下手,慌得长老口中又念了两三遍,这猴子跌倒在地,丢了铁棒,不能举手,只 教:“师父!我晓得了!再莫念,再莫念!”三藏道:“你怎么欺心,就敢打我?” 行者道:“我不曾敢打,我问师父,你这法儿是谁教你的?”三藏道:“是适间 一个老母传授我的。”行者大怒道:“不消讲了!这个老母,坐定是那个观世音! 他怎么那等害我!等我上南海打他去!”三藏道:“此法既是他授与我,他必然 先晓得了。你若寻他,他念起来,你却不是死了?”行者见说得有理,真个不敢 动身,只得回心,跪下哀告道:“师父!这是他奈何我的法儿,教我随你西去。 我也不去惹他,你也莫当常言,只管念诵。我愿保你,再无退悔之意了。”三藏 道:“既如此,伏侍我上马去也。”那行者才死心塌地,抖擞精神,束一束绵布 直裰,扣背马匹,收拾行李,奔西而进。毕竟这一去,后面又有甚话说,且听下 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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