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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比丘怜子遣阴神 金殿识魔谈道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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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老军一则不知,二则被大哥唬得胡说,且入城去询问。”又入 三层门里,到通衢大市观看,倒也衣冠济楚,人物清秀。但见那── 酒楼歌馆语声喧,彩铺茶房高挂帘。万户千门生意好,六街三市广财源。 买金贩锦人如蚁,夺利争名只为钱。礼貌庄严风景盛,河清海晏太平年。 师徒四众牵着马,挑着担,在街市上行彀多时,看不尽繁华气概,但只见家 家门口一个鹅笼。三藏道:“徒弟啊,此处人家,都将鹅笼放在门首,何也?” 八戒听说,左右观之,果是鹅笼,排列五色彩缎遮幔。呆子笑道:“师父,今日 想是黄道良辰,宜结婚姻会友,都行礼哩。”行者道:“胡谈!那里就家家都行 礼!其间必有缘故,等我上前看看。”三藏扯住道:“你莫去,你嘴脸丑陋,怕 人怪你。”行者道:“我变化个儿去来。”好大圣,捻着诀,念声咒语,摇身一 变,变作一个蜜蜂儿,展开翅,飞近边前,钻进幔里观看,原来里面坐的那个小 孩儿!再去第二家笼里看,也是个小孩儿!连看八九家,都是个小孩儿,却是男 身,更无女子。有的坐在笼中顽耍,有的坐在里边啼哭,有的吃果子,有的或睡 坐。行者看罢,现原身回报唐僧道:“那笼里是些小孩子,大者不满七岁,小者 只有五岁,不知何故。”三藏见说,疑思不定。忽转街见一衙门,乃金亭馆驿。 长老喜道:“徒弟,我们且进这驿里去,一则问他地方,二则撒喂马匹,三则天 晚投宿。”沙僧道:“正是,正是,快进去耶。”四众欣然而入。只见那在官人 果报与驿丞,接入门,各各相见。叙坐定,驿丞问:“长老自何方来?”三藏言: “贫僧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者,今到贵处,有关文理当照验,权借高衙一歇。” 驿丞即命看茶,茶毕即办支应,命当直的安排管待。三藏称谢,又问:“今日可 得入朝见驾,照验关文?”驿丞道:“今晚不能,须待明日早朝。今晚且于敝衙 门宽住一宵。” 少顷,安排停当,驿丞即请四众,同吃了斋供,又教手下人打扫客房安歇。 三藏感谢不尽。既坐下,长老道:“贫僧有一件不明之事请教,烦为指示。贵处 养孩儿,不知怎生看待。”驿丞道:“天无二日,人无二理。养育孩童,父精母 血,怀胎十月,待时而生,生下乳哺三年,渐成体相,岂有不知之理!”三藏道: “据尊言与敝邦无异。但贫僧进城时,见街坊人家,各设一鹅笼,都藏小儿在内。 此事不明,故敢动问。”驿丞附耳低言道:“长老莫管他,莫问他,也莫理他、 说他。请安置,明早走路。”长老闻言,一把扯住驿丞,定要问个明白。驿丞摇 头摇手只叫:“谨言!”三藏一发不放,执死定要问个详细。驿丞无奈,只得屏 去一应在官人等,独在灯光之下,悄悄而言道:“适所问鹅笼之事,乃是当今国 主无道之事。你只管问他怎的!”三藏道:“何为无道?必见教明白,我方得放 心。”驿丞道:“此国原是比丘国,近有民谣,改作小子城。三年前,有一老人 打扮做道人模样,携一小女子,年方一十六岁,其女形容娇俊,貌若观音,进贡 与当今。陛下爱其色美,宠幸在宫,号为美后。近来把三宫娘娘,六院妃子,全 无正眼相觑,不分昼夜,贪欢不已。如今弄得精神瘦倦,身体尫羸,饮食少进, 命在须臾。太医院检尽良方,不能疗治。那进女子的道人,受我主诰封,称为国 丈。国丈有海外-,甚能延寿,前者去十洲、三岛,采将药来,俱已完备。但 只是药引子利害:单用着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的心肝,煎汤服药,服后有千年 不老之功。这些鹅笼里的小儿,俱是选就的,养在里面。人家父母,惧怕王法, 俱不敢啼哭,遂传播谣言,叫做小儿城。此非无道而何?长老明早到朝,只去倒 换关文,不得言及此事。”言毕抽身而退。唬得个长老骨软筋麻,止不住腮边泪 堕,忽失声叫道:“昏君,昏君!为你贪欢爱美,弄出病来,怎么屈伤这许多小 儿性命!苦哉,苦哉!痛杀我也!”有诗为证,诗曰: 邪主无知失正真,贪欢不省暗伤身。因求永寿戕童命,为解天灾杀小民。 僧发慈悲难割舍,官言利害不堪闻。灯前洒泪长吁叹,痛倒参禅向佛人。 八戒近前道:“师父,你是怎的起哩?专把别人棺材抬在自家家里哭!不要 烦恼!常言道,君教臣死,臣不死不忠;父教子亡,子不亡不孝。他伤的是他的 子民,与你何干!且来宽衣服睡觉,莫替古人耽忧。”三藏滴泪道:“徒弟啊, 你是一个不慈悯的!我出家人,积功累行,第一要行方便。怎么这昏君一味胡行! 从来也不见吃人心肝,可以延寿。这都是无道之事,教我怎不伤悲!”沙僧道: “师父且莫伤悲,等明早倒换关文,觌面与国王讲过。如若不从,看他是怎么模 样的一个国丈。或恐那国丈是个妖精,欲吃人的心肝,故设此法,未可知也。” 行者道:“悟净说得有理。师父,你且睡觉,明日等老孙同你进朝,看国丈的好 歹。如若是人,只恐他走了旁门,不知正道,徒以采药为真,待老孙将先天之要 旨,化他皈正;若是妖邪,我把他拿住,与这国王看看,教他宽欲养身,断不教 他伤了那些孩童性命。”三藏闻言,急躬身反对行者施礼道:“徒弟啊,此论极 妙,极妙!但只是见了昏君,不可便问此事,恐那昏君不分远近,并作谣言见罪, 却怎生区处?”行者笑道:“老孙自有法力,如今先将鹅笼小儿摄离此城,教他 明日无物取心。地方官自然奏表,那昏君必有旨意,或与国丈商量,或者另行选 报。那时节,借此举奏,决不致罪坐于我也。”三藏甚喜,又道:“如今怎得小 儿离城?若果能脱得,真贤徒天大之德!可速为之,略迟缓些,恐无及也。”行 者抖擞神威,即起身吩咐八戒沙僧:同师父坐着,等我施为,你看但有阴风刮动, 就是小儿出城了。”他三人一齐俱念:“南无救生药师佛!南无救生药师佛!” 这大圣出得门外,打个唿哨,起在半空,捻了诀,念动真言,叫声“唵净法 界”,拘得那城隍、土地、社令、真官,并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六丁六甲与护 教伽蓝等众,都到空中,对他施礼道:“大圣,夜唤吾等,有何急事?”行者道: “今因路过比丘国,那国王无道,听信妖邪,要取小儿心肝做药引子,指望长生。 我师父十分不忍,欲要救生灭怪,故老孙特请列位,各使神通,与我把这城中各 街坊人家鹅笼里的小儿,连笼都摄出城外山凹中,或树林深处,收藏一二日,与 他些果子食用,不得饿损;再暗的护持,不得使他惊恐啼哭。待我除了邪,治了 国,劝正君王,临行时送来还我。”众神听令,即便各使神通,按下云头,满城 中阴风滚滚,惨雾漫漫── 阴风刮暗一天星,惨雾遮昏千里月。起初时,还荡荡悠悠;次后来,就轰轰 烈烈。悠悠荡荡,各寻门户救孩童;烈烈轰轰,都看鹅笼援骨血。冷气侵人怎出 头,寒威透体衣如铁。父母徒张皇,兄嫂皆悲切。满地卷阴风,笼儿被神摄。此 夜纵孤换,天明尽欢悦。 有诗为证,诗曰: 释门慈悯古来多,正善成功说摩诃。万圣千真皆积德,三皈五戒要从和。 比丘一国非君乱,小子千名是命讹。行者因师同救护,这场阴骘胜波罗。 当夜有三更时分,众神祗把鹅笼摄去各处安藏。行者按下祥光,径至驿庭上, 只听得他三人还念“南无救生药师佛”哩。他也心中暗喜,近前叫:“师父,我 来也。阴风之起何如?”八戒道:“好阴风!”三藏道:“救儿之事,却怎么说?” 行者道:“已一一救他出去,待我们起身时送还。”长老谢了又谢,方才就寝。 至天晓,三藏醒来,遂结束齐备道:“悟空,我趁早朝,倒换关文去也。” 行者道:“师父,你自家去恐不济事,待老孙和你同去,看那国丈邪正如何。” 三藏道:“你去却不肯行礼,恐国王见怪。”行者道:“我不现身,暗中跟随你, 就当保护。”三藏甚喜,吩咐八戒沙僧看守行李马匹,却才举步,这驿丞又来相 见。看这长老打扮起来,比昨日又甚不同,但见他── 身上穿一领锦襕异宝佛袈裟,头戴金顶毗卢帽。九环锡杖手中拿,胸藏一 点神光妙。通关文牒紧随身,包裹袋中缠锦套。行似阿罗降世间,诚如活佛真容 貌。 那驿丞相见礼毕,附耳低言,只教莫管闲事,三藏点头应声。大圣闪在门旁, 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做个蟭蟟虫儿,嘤的一声,飞在三藏帽儿上,出了馆 驿,径奔朝中。及到朝门外,见有黄门官,即施礼道:“贫僧乃东土大唐差往西 天取经者,今到贵地,理当倒换关文。意欲见驾,伏乞转奏转奏。”那黄门官果 为传奏,国王喜道:“远来之僧,必有道行。”教请进来。黄门官复奉旨,将长 老请入。长老阶下朝见毕,复请上殿赐坐。长老又谢恩坐了,只见那国王相貌尫 羸,精神倦怠。举手处,揖让差池;开言时,声音断续。长老将文牒献上,那国 王眼目昏朦,看了又看,方才取宝印用了花押,递与长老,长老收讫。 那国王正要问取经原因,只听得当驾官奏道:“国丈爷爷来矣。”那国王即 扶着近侍小宦,挣下龙床,躬身迎接,慌得那长老急起身,侧立于旁。回头观看, 原来是一个老道者,自玉阶前摇摇摆摆而进。但见他── 头上戴一顶淡鹅黄九锡云锦纱巾,身上穿一领箸顶梅沉香绵丝鹤氅。腰间系 一条纫蓝三股攒绒带,足下踏一对麻经葛纬云头履。手中拄一根九节枯藤盘龙拐 杖,胸前挂一个描龙刺凤团花锦囊。玉面多光润,苍髯颔下飘。金睛飞火焰,长 目过眉梢。行动云随步,逍遥香雾饶。阶下众官都拱接,齐呼国丈进王朝。 那国丈到宝殿前,更不行礼,昂昂烈烈径到殿上。国王欠身道:“国丈仙踪, 今喜早降。”就请左手绣墩上坐。三藏起一步,躬身施礼道:“国丈大人,贫僧 问讯了。”那国丈端然高坐,亦不回礼,转面向国王道:“僧家何来?”国王道: “东土唐朝差上西天取经者,今来倒验关文。”国丈笑道:“西方之路,黑漫漫 有甚好处!”三藏道:“自古西方乃极乐之胜境,如何不好?”那国王问道: “朕闻上古有云,僧是佛家弟子,端的不知为僧可能不死,向佛可能长生?”三 藏闻言,急合掌应道── 为僧者,万缘都罢;了性者,诸法皆空。大智闲闲,澹泊在不生之内;真机 默默,逍遥于寂灭之中。三界空而百端治,六根净而千种穷。若乃坚诚知觉,须 当识心:心净则孤明独照,心存则万境皆清。真容无欠亦无余,生前可见;幻相 有形终有坏,分外何求?行功打坐,乃为入定之原;布惠施恩,诚是修行之本。 大巧若拙,还知事事无为;善计非筹,必须头头放下。但使一心不行,万行自全; 若云采阴补阳,诚为谬语,服饵长寿,实乃虚词。只要尘尘缘总弃,物物色皆空。 素素纯纯寡爱欲,自然享寿永无穷。 那国丈闻言,付之一笑,用手指定唐僧道:“呵,呵,呵!你这和尚满口胡 柴!寂灭门中,须云认性,你不知那性从何而灭!枯坐参禅,尽是些盲修瞎炼。 俗语云,坐,坐,坐,你的屁股破!火熬煎,反成祸。更不知我这── 修仙者,骨之坚秀;达道者,神之最灵。携箪瓢而入山访友,采百药而临世 济人。摘仙花以砌笠,折香蕙以铺锑。歌之鼓掌,舞罢眠云。阐道法,扬太上之 正教;施符水,除人世之妖氛。夺天地之秀气,采日月之华精。运阴阳而丹结, 按水火而胎凝。二八阴消兮,若恍若惚;三九阳长兮,如杳如冥。应四时而采取 药物,养九转而修炼丹成。跨青鸾,升紫府;骑白鹤,上瑶京。参满天之华采, 表妙道之殷勤。比你那静禅释教,寂灭阴神,涅槃遗臭壳,又不脱凡尘!三教之 中无上品,古来惟道独称尊!” 那国王听说,十分欢喜,满朝官都喝采道,“好个‘惟道独称尊’,‘惟道 独称尊’”。长老见人都赞他,不胜羞愧。国王又叫光禄寺安排素斋,待那远来 之僧出城西去。三藏谢恩而退,才下殿,往外正走,行者飞下帽顶儿,来在耳边 叫道:“师父,这国丈是个妖邪,国王受了妖气。你先去驿中等斋,待老孙在这 里听他消息。”三藏知会了,独出朝门不题。 看那行者,一翅飞在金銮殿翡翠屏中钉下,只见那班部中闪出五城兵马官奏 道:“我主,今夜一阵冷风,将各坊各家鹅笼里小儿,连笼都刮去了,更无踪迹。” 国王闻奏,又惊又恼,对国丈道:“此事乃天灭朕也!连月病重,御医无效。幸 国丈赐仙方,专待今日午时开刀,取此小儿心肝作引,何期被冷风刮去。非天欲 灭朕而何?”国丈笑道:“陛下且休烦恼。此儿刮去,正是天送长生与陛下也。” 国王道:“见把笼中之儿刮去,何以返说天送长生?”国丈道:“我才入朝来, 见了一个绝妙的药引,强似那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之心。那小儿之心,只延得 陛下千年之寿;此引子,吃了我的仙药,就可延万万年也。”国王漠然不知是何 药引,请问再三,国丈才说:“那东土差去取经的和尚,我观他器宇清净,容颜 齐整,乃是个十世修行的真体。自幼为僧,元阳未泄,比那小儿更强万倍,若得 他的心肝煎汤,服我的仙药,足保万年之寿。”那昏君闻言十分听信,对国丈道: “何不早说?若果如此有效,适才留住,不放他去了。”国丈道:“此何难哉! 适才吩咐光禄寺办斋待他,他必吃了斋,方才出城。如今急传旨,将各门紧闭, 点兵围了金亭馆驿,将那和尚拿来,必以礼求其心。如果相从,即时剖而取出, 遂御葬其尸,还与他立庙享祭;如若不从,就与他个武不善作,即时捆住,剖开 取之。有何难事!”那昏君如其言,即传旨,把各门闭了。又差羽林卫大小官军, 围住馆驿。 行者听得这个消息,一翅飞奔馆驿,现了本相,对唐僧道:“师父,祸事了, 祸事了!”那三藏才与八戒、沙僧领御斋,忽闻此言,唬得三尸神散,七窍烟生, 倒在尘埃,浑身是汗,眼不定睛,口不能言。慌得沙僧上前搀住,只叫:“师父 苏醒,师父苏醒!”八戒道:“有甚祸事?有甚祸事?你慢些儿说便也罢,却唬 得师父如此!”行者道:“自师父出朝,老孙回视,那国丈是个妖精。少顷,有 五城兵马来奏冷风刮去小儿之事。国王方恼,他却转教喜欢,道这是天送长生与 你,要取师父的心肝做药引,可延万年之寿。那昏君听信诬言,所以点精兵来围 馆驿,差锦衣官来请师父求心也。”八戒笑道:“行的好慈悯!救的好小儿!刮 的好阴风,今番却撞出祸来了!”三藏战兢兢的爬起来,扯着行者哀告道:“贤 徒啊!此事如何是好?”行者道:“若要好,大做小。”沙僧道:“怎么叫做大 做小?”行者道:“若要全命,师作徒,徒作师,方可保全。”三藏道:“你若 救得我命,情愿与你做徒子徒孙也。”行者道:“既如此,不必迟疑。”教: “八戒,快和些泥来。”那呆子即使钉钯,筑了些土,又不敢外面去取水,后就 掳起衣服撒溺,和了一团臊泥,递与行者。行者没奈何,将泥扑作一片,往自家 脸上一安,做下个猴象的脸子,叫唐僧站起休动,再莫言语,贴在唐僧脸上,念 动真言,吹口仙气,叫:“变!”那长老即变做个行者模样,脱了他的衣服,以 行者的衣服穿上。行者却将师父的衣服穿了,捻着诀,念个咒语,摇身变作唐僧 的嘴脸,八戒沙僧也难识认。正当合心装扮停当,只听得锣鼓齐鸣,又见那枪刀 簇拥。原来是羽林卫官,领三千兵把馆驿围了。又见一个锦衣官走进驿庭问道: “东土唐朝长老在那里?”慌得那驿丞战兢兢的跪下,指道:“在下面客房里。” 锦衣官即至客房里道:“唐长老,我王有请。”八戒沙僧左右护持假行者,只见 假唐僧出门施礼道:“锦衣大人,陛下召贫僧,有何话说?”锦衣官上前一把扯 住道:“我与你进朝去,想必有取用也。”咦!这正是:妖诬胜慈善,慈善反招 凶。毕竟不知此去端的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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