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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卷 闲云庵阮三偿冤债

    盛集宝钗金钏。
    堪羡!绮罗丛里,兰麝香中,正宜游玩。风柔夜暧,花影乱,笑声喧。闹蛾
    儿满地,成团打块,簇道冠儿斗转。喜皇都,旧日风光,太平再见。”
    只为这元宵佳节,处处观灯,家家取乐,引出一段风流的事来。
    话说这兔演巷内,有个年少才郎,姓阮,名华,排行第三,唤做阮三郎。他
    哥阮大与父母专在两京商贩,阮二专一管家。那阮三年方二九,一貌非俗;诗词
    歌赋,般般皆晓。笃好吹箫。结交几个豪家子弟,每日向歌馆娼楼,留连风月。
    时遇上元灯夜,知会几个弟兄来家,笙箫弹唱,歌笑赏灯。这伙子弟在阮三家,
    吹唱到三更方散。阮三送出门,见行人稀少,静夜月明如画,向众人说道:“恁
    般良夜,何忍便睡?再举一曲何如?”众人依允,就在阶沿石上向月而坐,取出
    笙、箫、象板,口吐清音,呜呜咽咽的又吹唱起来。正是:隔墙须有耳,窗外岂
    无人?
    那阮三家,正与陈太尉对衙。衙内小姐玉兰,欢耍赏灯,将次要去歇息,忽
    听得街上乐声缥缈,响彻云际。料得夜深,众人都睡了,忙唤梅香,轻移莲步,
    直至大门边。听了一回,情不能已。有个心腹的梅香,名曰碧云。小姐低低分付
    道:“你替我去街上看甚人吹唱。”梅香巴不得趋承小姐,听得使唤这事,轻轻
    地走到街边,认得是对邻子弟,忙转身入内,回复小姐道:“对邻阮三官与几个
    相识,在他门首吹唱。”那小姐半晌之间,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数日前,我
    爹曾说阮三点报朝中驸马,因使用不到,退回家中。想就是此人了,才貌必然出
    众。”又听了一个更次,各人分头散去。小姐回转香房,一夜不曾合眼,心心念
    念,只想着阮三:“我若嫁得恁般风流子弟,也不枉一生夫妇。怎生得会他一面
    也好?”正是:邻女乍萌窥玉意,文君早乱听琴心。
    且说次日天晓,阮三同几个子弟到永福寺中游玩,见烧香的士女佳人,来往
    不绝,自觉心性荡漾。到晚回家,仍集昨夜子弟,吹唱消遣。每夜如此,迤逦至
    二十日。这一夜,众子弟们各有事故,不到阮三家里。阮三独坐无聊,偶在门侧
    临街小轩内,拿壁间紫玉鸾箫,手中按着宫、商、角、徵、羽,将时样新词曲调,
    清清地吹起。吹不了半只曲儿,忽见个侍女推门而入,深深地向前道个万福。阮
    三停箫问道:“你是谁家的姐姐?”丫鬟道;“贱妾碧云,是对邻陈衙小姐贴身
    伏侍的。小姐私慕官人,特地着奴请官人一见。”那阮三心下思量道:“他是个
    官宦人家,守阍耳目不少。进去易,出来难,被人瞧见盘问时,将何回答?却不
    枉受凌辱?”当下回言道:“多多上复小姐,怕出入不便,不好进来。”碧云转
    身回复小姐。小姐想起夜来音韵标格,一时间春心摇动,便将手指上一个金镶宝
    石戒指儿,褪将下来,付与碧云,分付道:“你替我将这件物事,寄与阮三郎,
    将带他来见我一见,万不妨事。”碧云接得在手,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慌
    忙来到小轩。阮三官还在那里。碧云手儿内托出这个物来,致了小姐之意。阮三
    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有此物为证,又有梅香引路,何怕他人?”随即与碧
    云前后而行。到二门外,小姐先在门傍守候,觑着阮三目不转睛,阮三看得女子
    也十分仔细。正欲交言,门外吆喝道:“太尉回衙!”小姐慌忙回避归房,阮三
    郎火速回家。
    自此把那戒指儿紧紧的戴在左手指上,想那小姐的容貌,一时难舍。只恨闺
    阁深沉,难通音信。或在家,或出外,但是看那戒指儿,心中十分惨切。无由再
    见,追忆不已。那阮三虽不比宦家子弟,亦是富室伶俐的才郎。因是相思日久,
    渐觉四肢羸瘦,以至废寝忘餐。忽经两月有余,恹恹成病。父母再三严问,并不
    肯说。正是:口含黄柏味,有苦自家知。
    却说有一个与阮三一般的豪家子弟,姓张,名远,素与阮三交厚。闻得阮三
    有病月余,心中悬挂。一日早,到阮三家内询问起居。阮三在卧榻上听得堂中有
    似张远的声音,唤仆邀入房内。张远看着阮三面黄肌瘦,咳嗽吐痰,心中好生不
    忍,嗟叹不已。坐向榻床上去问道:“阿哥,数日不见,怎么染着这般晦气?你
    害的是甚么病?”阮三只摇头不语。张远道:“阿哥,借你手我看看脉息。”阮
    三一时失于计较,便将左手抬起,与张远察脉。张远按着寸关尺,正看脉间,一
    眼瞧见那阮三手指上戴着个金嵌宝石的戒指。张远口中不说,心下思量:“他这
    等害病,还戴着这个东西,况又不是男子之物,必定是妇人的表记。料得这病根
    从此而起。”也不讲脉理,便道:“阿哥,你手上戒指从何而来?恁般病症,不
    是当耍。我与你相交数年,重承不弃,日常心腹,各不相瞒。我知你心,你知我
    意,你可实对我说。”阮三见张远参到八九分的地步,况兼是心腹朋友,只得将
    来历因依,尽行说了。张远道:“阿哥,他虽是个宦家的小姐,若无这个表记,
    便对面相逢,未知他肯与不肯;既有这物事,心下已允。待哥哥将息贵体,稍健
    旺时,在小弟身上,想个计策,与你成就此事。”阮三道:“贱恙只为那事而起,
    若要我病好,只求早图良策。”枕边取出两锭银子,付与张远道:“倘有使用,
    莫惜小费。”张远接了银子道:“容小弟从容计较,有些好音,却来奉报。你可
    宽心保重。”
    张远作别出门,到陈太尉衙前站了两个时辰。内外出入人多,并无相识,张
    远闷闷而回。次日,又来观望,绝无机会。心下想道:“这事难以启齿,除非得
    他梅香碧云出来,才可通信。”看看到晚,只见一个人捧着两个磁瓮,从衙里出
    来,叫唤道:“门上那个走差的闲在那里?奶奶着你将这两瓮小菜送与闲云庵王
    师父去。”张远听得了,便想道:“这闲云庵王尼姑,我平昔相认的。奶奶送他
    小菜,一定与陈衙内往来情熟。他这般人,出入内里,极好传消递息,何不去寻
    他商议?”又过了一夜。到次早,取了两锭银子,径投闲云庵来。
    这庵儿虽小,其实幽雅。怎见得?有诗为证:
    短短横墙小小亭,半檐疏玉响玲玲。尘飞不到人长静,一篆炉烟两卷经。
    庵内尼姑,姓王,名守长,他原是个收心的弟子。因师弃世日近,不曾接得
    徒弟,止有两个烧香、上灶烧火的丫头。专一向富贵人家布施。佛殿后新塑下观
    音、文殊、普贤三尊法像,中间观音一尊,亏了陈太尉夫人发心喜舍,妆金完了,
    缺那两尊未有施主。这日正出庵门,恰好遇着张远。尼姑道:“张大官何往?”
    张远答道:“特来。”尼姑回身请进,邀入庵堂中坐定。
    茶罢,张远问道:“适间师父要往那里去?”尼姑道:“多蒙陈太尉家奶奶
    布施,完了观音圣像,不曾去回复他。昨日又承他差人送些小菜来看我,作意备
    些薄礼,来日到他府中作谢,后来那两尊,还要他大出手哩。因家中少替力的人,
    买几件小东西,也只得自身奔走。”张远心下想道:“又好个机会。”便向尼姑
    道:“师父,我有个心腹朋友,是个富家。这二尊圣像,就要他独造也是容易,
    只要烦师父干一件事。”张远在袖儿里摸出两锭银子,放在香桌上道:“这银子
    权当开手,事若成就,盖庵盖殿,随师父的意。”那尼姑贪财,见了这两锭细丝
    白银,眉花眼笑道:“大官人,你相识是谁?委我干甚事来?”张远道:“师父,
    这事是件机密事,除是你干得,况是顺便。可与你到密室说知。”说罢,就把二
    锭银子,纳入尼姑袖里,尼姑半推不推收了。二人进一个小轩内竹榻前坐下,张
    远道:“师父,我那心腹朋友阮三官,于今岁正月间,蒙陈太尉小姐使梅香寄个
    表记来与他,至今无由相会。明日师父到陈府中去见奶奶,乘这个便,倘到小姐
    房中,善用一言,约到庵中与他一见,便是师父用心之处。”尼姑沉吟半晌,便
    道:“此事未敢轻许,待会见小姐,看其动静,再作计较。你且说甚么表记?”
    张远道:“是个嵌宝金戒指。”尼姑道:“借过这戒指儿来暂时,自有计较。”
    张远见尼姑收了银子,又不推辞,心中大喜。当时作别,便到阮三家来,要了他
    的金戒指,连夜送到尼姑处了。
    却说尼姑在床上想了半夜。次日天晓起来,梳洗毕,将戒指戴在左手上,收
    拾礼盒,着女童挑了,迤逦来到陈衙,直至后堂歇了。夫人一见,便道:“出家
    人如何烦你坏钞?”尼姑稽首道:“向蒙奶奶布施,今观音圣像已完,山门有幸。
    贫僧正要来回覆奶奶。昨日又蒙厚赐,感谢不尽。”夫人道:“我见你说没有好
    小菜吃粥,恰好江南一位官人,送得这几瓮瓜菜来,我分两瓮与你。这些小东西,
    也谢什么!”尼姑合掌道:“阿弥陀佛!滴水难消。虽是我僧家口吃十方,难说
    是应该的。”夫人道:“这圣像完了中间一尊,也就好看了。那两尊以次而来,
    少不得还要助些工费。”尼姑道:“全仗奶奶做个大功德,今生恁般富贵,也是
    前世布施上修来的。如今再修去时,那一世还你荣华受用。”夫人教丫鬟收了礼
    盒,就分付厨下办斋,留尼姑过午。
    少间,夫人与尼姑吃斋,小姐也坐在侧边相陪。斋罢,尼姑开言道:“贫僧
    斗胆,还有句话相告:小庵圣像新完,涓选四月初八日,我佛诞辰,启建道场,
    开佛光明。特请奶奶、小姐,光降随喜,光辉山门则个。”夫人道:“老身定来
    拜佛,只是小姐怎么来得?”那尼姑眉头一蹙,计上心来,道:“前日坏腹,至
    今未好,借解一解。”那小姐因为牵挂阮三,心中正闷,无处可解情怀。忽闻尼
    姑相请,喜不自胜。正要行动,仍听夫人有阻,巴不得与那尼姑私下计较。因见
    尼姑要解手,便道:“奴家陪你进房。”两个直至闺室。正是:背地商量无好话,
    私房计较有奸情。
    尼姑坐在触桶上道:“小姐,你到初八日同奶奶到小庵觑一觑,若何?”小
    姐道:“我巴不得来,只怕爹妈不肯。”尼姑道:“若是小姐坚意要去,奶奶也
    难固执。奶奶若肯时,不怕太尉不容。”尼姑一头放话,一头去拿粗纸,故意露
    出手指上那个宝石嵌的金戒指来。小姐见了大惊,便问道:“这个戒指那里来的?”
    尼姑道:“两月前,有个俊雅的小官人进庵,看妆观音圣像,手中褪下这个戒指
    儿来,带在菩萨手指上,祷祝道:‘今生不遂来生愿,愿得来生逢这人。’半日
    间对着那圣像,潸然挥泪。被我再四严问,他道:‘只要你替我访这戒指的对儿,
    我自有话说。’”小姐见说了意中之事,满面通红。停了一会,忍不住又问道:
    “那小官人姓甚?常到你庵中么?”尼姑回道:“那官人姓阮,不时来庵闲观游
    玩。”小姐道:“奴家有个戒指,与他到是一对。”说罢,连忙开了妆盒,取出
    个嵌宝戒指,递与尼姑。尼姑将两个戒指比看,果然无异,笑将起来。小姐道:
    “你笑什么?”尼姑道:“我笑这个小官人,痴痴的只要寻这戒指的对儿;如今
    对到寻着了,不知有何话说?”小姐道:“师父,我要……”说了半句,又住了
    口。尼姑道:“我们出家人,第一口紧。小姐有话,不妨分付。”小姐道:“我
    要会那官人一面,不知可见得么?”尼姑道:“那官人求神祷佛,一定也是为着
    小姐了。要见不难,只在四月初八这一日,管你相会。”小姐道:“便是爹妈容
    奴去时,母亲在前,怎得方便?”尼姑附耳低言道:“到那日来我庵中,倘斋罢
    闲坐,便可推睡,此事就谐了。”小姐点头会意,便将自己的戒指都舍与尼姑。
    尼姑道:“这金子好把做妆佛用,保小姐百事称心。”说罢,两个走出房来。夫
    人接着,问道:“你两个在房里多时,说甚么样话?”惊得那尼姑心头一跳,忙
    答道:“小姐因问我浴佛的故事,以此讲说这一晌。”又道:“小姐也要瞻礼佛
    像,奶奶对太尉老爷说声,至期专望同临。”夫人送出厅前,尼姑深深作谢而去。
    正是:惯使牢笼计,安排年少人。
    再说尼姑出了太尉衙门,将了小姐舍的金戒指儿,一直径到张远家来。张远
    在门首伺候多时了,远远地望见尼姑,口中不道,心下思量:“家下耳目众多,
    怎么言得此事?”提起脚儿,慌忙迎上一步道:“烦师父回庵去,随即就到。”
    尼姑回身转巷,张远穿径寻庵,与尼姑相见。邀入松轩,从头细话,将一对戒指
    儿度与张远。张远看见道:“若非师父,其实难成,阮三官还有重重相谢。”张
    远转身就去回复阮三。阮三又收一个戒指,双手带着,欢喜自不必说。
    至四月初七日,尼姑又自到陈衙邀请,说道:“因夫人小姐光临,各位施主
    人家,贫僧都预先回了。明日更无别人,千万早降。”夫人已自被小姐朝暮聒絮
    的要去拜佛,只得允了。那晚,张远先去期约阮三。到黄昏人静,悄悄地用一乘
    女轿抬到庵里。尼姑接入,寻个窝窝凹凹的房儿,将阮三安顿了。分明正是:猪
    羊送屠户之家,一脚脚来寻死路。
    尼姑睡到五更时分,唤女童起来,佛前烧香点烛,厨下准备斋供。天明便去
    催那采画匠来,与圣像开了光明,早斋就打发去了。少时陈太尉女眷到来,怕不
    稳便,单留同辈女僧,在殿上做功德诵经。
    将次到巳牌时分,夫人与小姐两个轿儿来了。尼姑忙出迎接,邀入方丈。茶
    罢,去殿前、殿后拈香礼拜。夫人见旁无杂人,心下欢喜。尼姑请到小轩中宽坐,
    那伙随从的男女各有个坐处。尼姑支分完了,来陪夫人小姐前后行走,观看了一
    回,才回到轩中吃斋。斋罢,夫人见小姐饭食稀少,洋洋瞑目作睡。夫人道:
    “孩儿,你今日想是起得早了些。”尼姑慌忙道:“告奶奶,我庵中绝无闲杂之
    辈,便是志诚老实的女娘们,也不许他进我的房内。小姐去我房中,拴上房门睡
    一睡,自取个稳便,等奶奶闲步一步。你们几年何月来走得一遭!”夫人道:
    “孩儿,你这般困倦,不如在师父房内睡睡。”
    小姐依了母命,走进房内,刚拴上门,只见阮三从床背后走出来,看了小姐,
    深深的作揖道:“姐姐,候之久矣。”小姐慌忙摇手,低低道:“莫要则声!”
    阮三倒褪几步,候小姐近前,两手相挽,转过床背后,开了侧门,又到一个去处:
    小巧漆桌藤床,隔断了外人耳目。两人搂做一团,说了几句情话,双双解带,好
    似渴龙见水。这场云雨,其实畅快。有《西江月》为证:
    一个想着吹箫风韵,一个想着戒指恩情。相思半载欠安宁,此际相逢侥幸。
    一个难辞病体,一个敢惜童身?枕边吁喘不停声,还嫌道欢娱俄顷。
    原来阮三是个病久的人,因为这女子,七情所伤,身子虚弱。这一时相逢,
    情兴酷浓,不顾了性命。那女子想起日前要会不能,今日得见,倒身奉承,尽情
    取乐。不料乐极悲生,为好成歉。一阳失去,片时气断丹田;七魄分飞,顷刻魂
    归阴府。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小姐见阮三伏在身上寂然不动,
    用双手儿搂定郎腰,吐出丁香,送郎口中。只见牙关紧咬难开,摸着遍身冰冷,
    惊慌了云雨娇娘,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荡散了七魄,番身推在里床,起来
    忙穿襟袄,带转了侧门,走出前房,喘息未定。怕娘来唤,战战兢兢;向妆台重
    整花钿,对鸾镜再匀粉黛。恰才整理完备,早听得房外夫人声唤,小姐慌忙开门,
    夫人道:“孩儿,殿上功德也散了,你睡才醒?”小姐道:“我睡了半晌,在这
    里整头面,正要出来和你回衙去。”夫人道:“轿夫伺候多时了。”小姐与夫人
    谢了尼姑,上轿回衙去不题。
    且说尼姑王守长送了夫人起身,回到庵中,厨房里洗了盘碗器皿,佛殿上收
    了香火供食,一应都收拾已毕。只那张远同阮二哥进庵,与尼姑相见了,称谢不
    已,问道:“我家三官今在那里?”尼姑道:“还在我里头房里睡着。”尼姑便
    引阮二与张远开了侧房门,来卧床边叫道:“三哥,你恁的好睡,还未醒!”连
    叫数次不应,阮二用手摇也不动,口鼻全无气息。仔细看时,呜呼哀哉了。阮二
    吃了一惊,便道:“师父,怎地把我兄弟坏了性命?这事不得干净!”尼姑慌道:
    “小姐吃了午斋便推要睡,就入房内,约有二个时辰。殿上功德完了,老夫人叫
    醒来,恰才去得不多时。我只道睡着,岂知有此事。”阮二道:“说便是这般说,
    却是怎了?”尼姑道:“阮二官,今日幸得张大官在此,向蒙张大官分付,实望
    你家做檀越施主,因此用心,终不成要害你兄弟性命?张大官,今日之事,却是
    你来寻我,非是我来寻你。告到官府,你也不好,我也不好。向蒙施银二锭,一
    锭我用去了,止存一锭不敢留用,将来与三官人凑买棺木盛殓。只说在庵养病,
    不料死了。”说罢,将出这锭银子,放在卓上道:“你二位,凭你怎么处置。”
    张远与阮二默默无言,呆了半晌。阮二道:“且去买了棺木来再议。”张远收了
    银子,与阮二同出庵门,迤逦路上行着。张远道:“这个事本不干尼姑事。三哥
    是个病弱的人,想是与女子交会,用过了力气,阳气一脱,就是死的。我也只为
    令弟面上情分好,况令弟前日,在床前再四叮咛,央浼不过,只得替他干这件事。”
    阮二回言道:“我论此事,人心天理,也不干着那尼姑事,亦不干你事。只是我
    这小官人年命如此,神作祸作,作出这场事来。我心里也道罢了,只愁大哥与老
    官人回来怨畅,怎的了?”连晚与张远买了一口棺木,抬进庵里,盛殓了,就放
    在西廊下,只等阮员外、大哥回来定夺。正是:酒到散筵欢趣少,人逢-叹声
    多。
    忽一日,阮员外同大官人商贩回家,与院君相见,合家欢喜。员外动问三儿
    病症,阮二只得将前后事情,细细诉说了一遍。老员外听得说三郎死了,放声大
    哭一场,要写起词状,与陈太尉女儿索命:“你家贱人来惹我的儿子!”阮大、
    阮二再四劝道:“爹爹,这个事想论来,都是兄弟作出来的事,以致送了性命。
    今日爹爹与陈家讨命,一则势力不敌,二则非干太尉之事。”勉劝老员外选个日
    子,就庵内修建佛事,送出郊外安厝了。
    却说陈小姐自从闲云庵归后,过了月馀,常常恶心气闷,心内思酸,一连三
    个月经脉不举。医者用行经顺气之药,如何得应?夫人暗地问道:“孩儿,你莫
    是与那个成这等事么?可对我实说。”小姐晓得事露了,没奈何,只得与夫人实
    说。夫人听得呆了,道:“你爹爹只要寻个有名目的才郎,靠你养老送终;今日
    弄出这丑事,如何是好?只怕你爹爹得知这事,怎生奈何?”小姐道:“母亲,
    事已如此,孩儿只是一死,别无计较。”夫人心内又恼又闷。看看天晚,陈太尉
    回衙,见夫人面带忧容,问道:“夫人,今日何故不乐?”夫人回道:“我有一
    件事恼心。”太尉便问:“有甚么事恼心?”夫人见问不过,只得将情一一诉出。
    太尉不听说万事俱休,听得说了,怒从心上起,道:“你做母的不能看管孩儿,
    要你做甚?”急得夫人阁泪汪汪,不敢回对。太尉左思右想,一夜无寐。
    天晓出外理事,回衙与夫人计议:“我今日用得买实做了:如官府去,我女
    孩儿又出丑,我府门又不好看;只得与女孩儿商量作何理会。”女儿扑簌簌吊下
    泪来,低头不语。半晌间,扯母亲于背静处,说道:“当初原是儿的不是,坑了
    阮三郎的性命。欲要寻个死,又有三个月遗腹在身;若不寻死,又恐人笑。”一
    头哭着,一头说:“莫若等待十个月满足,生得一男半女,也不绝了阮三后代,
    也是当日相爱情分。妇人从一而终。虽是一时苟合,亦是一日夫妻,我断然再不
    嫁人。若天可怜见,生得一个男子,守他长大,送还阮家,完了夫妻之情。那时
    寻个自尽,以赎玷辱父母之罪。”夫人将此话说与太尉知道,太尉只叹了一口气,
    也无奈何。暗暗着人请阮员外来家计议,说道:“当初是我闺门不谨,以致小女
    背后做出天大事来,害了你儿子性命,如今也休题了。但我女儿已有三个月遗腹,
    如何出活?如今只说我女曾许嫁你儿子,后来在闲云庵相遇,为想我女,成病几
    死,因而彼此私情。庶他日生得一男半女,犹有许嫁情由,还好看相。”阮员外
    依允,从此就与太尉两家来往。
    十月满足,阮员外一般遣礼催生,果然生个孩儿。到了三岁,小姐对母亲说,
    欲待领了孩儿,到阮家拜见公婆,就去看看阮三坟墓。夫人对太尉说知,俱依允
    了。拣个好日,小姐备礼过门,拜见了阮员外夫妇。次日,到阮三墓上哭奠了一
    回。又取出银两,请高行真僧广设水陆道场,追荐亡夫阮三郎。其夜梦见阮三到
    来,说道:“小姐,你晓得夙因么?前世你是个扬州名妓,我是金陵人,到彼访
    亲,与你相处情厚,许定一年之后再来,必然娶你为妻。及至归家,惧怕父亲,
    不敢禀知,别成姻眷。害你终朝悬望,郁郁而死。因是夙缘未断,今生乍会之时,
    两情牵恋。闲云庵相会,是你来索冤债;我登时身死,偿了你前生之命。多感你
    诚心追荐,今已得往好处托生。你前世抱志节而亡,今世合享荣华。所生孩儿,
    他日必大贵,烦你好好抚养教训。从今你休怀忆念。”玉兰小姐梦中一把扯住阮
    三,正要问他托生何处,被阮三用手一推,惊醒将来,嗟叹不已。方知生死恩情,
    都是前缘夙债。
    从此小姐放下情怀,一心看觑孩儿。光阴似箭,不觉长成六岁,生得清奇,
    与阮三一般标致,又且资性聪明。陈太尉爱惜真如掌上之珠,用自己姓,取名陈
    宗阮,请个先生教他读书,到一十六岁,果然学富五车,书通二西。十九岁上,
    连科及第,中了头甲状元,奉旨归娶。陈、阮二家争先迎接回家,宾朋满堂,轮
    流做庆贺筵席。当初陈家生子时,街坊上晓得些风声来历的,免不得点点搠搠,
    背后讥诮。到陈宗阮一举成名,翻夸奖玉兰小姐贞节贤慧,教子成名,许多好处。
    世情以成败论人,大率如此!后来陈宗阮做到吏部尚书留守官,将他母亲十九岁
    上守寡,一生不嫁,教子成名等事,表奏朝廷,启建贤节牌坊。正所谓:贫家百
    事百难做,富家差得鬼推磨。虽然如此,也亏陈小姐后来守志,一床锦被遮盖了,
    至今河南府传作佳话。有诗为证,诗曰:
    兔演巷中担病害,闲云庵里偿冤债。周全末路仗贞娘,一床锦被相遮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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