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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穷马周遭际卖饣追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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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扶住,一路歌咏而回。恰好遇着刺史前导,喝他回避,马周那里肯 退步?瞋着双眼到骂人起来,又被刺史当街发作了一场。马周当时酒醉不知,次 日醒后,门生又来劝马周,在刺史处告罪。马周叹口气道:“我只为孤贫无援, 欲图个进身之阶,所以屈志于人。今因酒过,屡被刺史责辱,何面目又去鞠躬取 怜?古人不为五斗米折腰,这个助教官儿也不是我终身养老之事。”便把公服交 付门生,教他缴还刺史,仰天大笑,出门而去。正是:此去好凭三寸舌,再来不 值一文钱。 自古道:水不激不跃,人不激不奋。马周只为吃酒上受刺史责辱不过,叹口 气出门,到一个去处,遇了一个人提携,直做到吏部尚书地位。此是后话。 且说如今到那里去?他想着:“冲州撞府,没甚大遭际,则除是长安帝都, 公侯卿相中,有个能举荐的萧相国,识贤才的魏无知,讨个出头日子,方遂平生 之愿。”望西迤逦而行,不一日,来到新丰。 原来那新丰城是汉高皇所筑。高皇生于丰里,后来起兵,诛秦灭项,做了大 汉天子,尊其父为太上皇。太上皇在长安城中,思想故乡风景。高皇命巧匠照依 故丰,建造此城,迁丰人来居住。凡街市、屋宇,与丰里制度一般无二。把张家 鸡儿、李家犬儿,纵放在街上,那鸡犬也都认得自家门首,各自归家。太上皇大 喜,赐名新丰。今日大唐仍建都于长安,这新丰总是关内之地,市井稠密,好不 热闹!只这招商旅店,也不知多少。 马周来到新丰市上,天色已晚,只拣个大大客店,踱将进去。但见红尘滚滚, 车马纷纷,许多商贩客人,驮着货物,挨三顶五的进店安歇。店主王公迎接了, 慌忙指派房头,堆放行旅。众客人寻行逐队,各据坐头,计浆索酒。小二哥搬运 不迭,忙得似走马灯一般。马周独自个冷清清地坐在一边,并没半个人睬他。马 周心中不忿,拍案大叫道:“主人家,你好欺负人!偏偏不是客,你就不来照顾, 是何道理?”王公听得发作,便来收科道:“客官不须发怒。那边人众,只得先 安放他;你只一位,却容易答应。但是用酒用饭,只管分付老汉就是。”马周道: “俺一路行来,没有洗脚,且讨些干净热水用用。”王公道:“锅子不方便,要 热水再等一会。”马周道:“既如此,先取酒来。”王公道:“用多少酒?”马 周指着对面大座头上一伙客人,问主人家道:“他们用多少,俺也用多少。”王 公道:“他们五位客人,每人用一斗好酒。”马周道:“论起来还不勾俺半醉, 但俺途中节饮,也只用五斗罢。有好嗄饭尽你搬来。”王公分付小二过了。一连 暖五斗酒,放在桌上,摆一只大磁瓯,几碗肉菜之类。马周举瓯独酌,旁若无人。 约莫吃了三斗有余,讨个洗脚盆来,把剩下的酒,都倾在里面;躧脱双靴,便伸 脚下去洗濯。众客见了,无不惊怪。王公暗暗称奇,知其非常人也。同时岑文本 画得有《马周濯足图》,后有烟波钓叟题赞于上,赞曰: 世人尚口,吾独尊足。口易兴波,足能踄陆。 处下不倾,千里可逐。劳重赏薄,无言忍辱。 酬之以酒,慰尔仆仆。令尔忘忧,胜吾厌腹。 吁嗟宾王,见超凡俗。 当夜安歇无话。次日,王公早起会钞,打发行客登程。马周身无财物,想天 气渐热了,便脱下狐裘与王公当酒钱。王公见他是个慷慨之士,又嫌狐裘价重, 再四推辞不受。马周索笔,题诗壁上。诗云: 古人感一饭,千金弃如屣。匕箸安足酬?所重在知己。 我饮新丰酒,狐裘不用抵。贤哉主人翁,意气倾闾里! 后写茌平人马周题。王公见他写作俱高,心中十分敬重。便问:“马先生如 今何往?”马周道:“欲往长安求名。”王公道:“曾有相熟寓所否?”马周回 道:“没有。”王公道:“马先生大才,此去必然富贵。但长安乃米珠薪桂之地, 先生资釜既空,将何存立?老夫有个外甥女,嫁在彼处万寿街卖饣追赵三郎家。老 夫写封书,送先生到彼作寓,比别家还省事;更有白银一两,权助路资,休嫌菲 薄。”马周感其厚意,只得受了。王公写书已毕,递与马周。马周道:“他日寸 进,决不相忘。”作谢而别。 行至长安,果然是花天锦地,比新丰市又不相同。马周径问到万寿街赵卖饣追 家,将王公书信投递。原来赵家积世卖这粉食为生,前年赵三郎已故了。他老婆 在家守寡,接管店面,这就是新丰店中王公的外甥女儿。年纪虽然三十有余,兀 自丰艳胜人。京师人顺口都唤他做“卖饣追媪”。北方的“媪”字,即如南方的 “妈”字一般。这王媪初时坐店卖饣追,神相袁天罡一见大惊,叹道:“此媪面如 满月,唇若红莲,声响神清,山根不断,乃大贵之相!他日定为一品夫人,如何 屈居此地?”偶在中郎将常何面前,谈及此事。常何深信袁天罡之语,分付苍头, 只以买饣追为名,每日到他店中闲话,说发王媪嫁人,欲娶为妾。王媪只是干笑, 全不统口。正是: 姻缘本是前生定,不是姻缘莫强求。 却说王媪隔夜得一异梦,梦见一匹白马,自东而来,到他店中,把粉饣追一口 吃尽。自己执箠赶逐,不觉腾上马背。那马化为火龙,冲天而去。醒来满身都热, 思想此梦非常。恰好这一日,接得母舅王公之信,送个姓马的客人到来;又马周 身穿白衣。王媪心中大疑,就留住店中作寓,一日三餐,殷勤供给。那马周恰似 理之当然一般,绝无谦逊之意;这里王媪也始终不怠。叵耐邻里中有一班浮荡子 弟,平日见王媪是个俏丽孤孀,闲常时倚门靠壁,不三不四,轻嘴薄舌的狂言挑 拨,王媪全不招惹,众人到也道他正气。今番见他留个远方单身客在家,未免言 三语四,造出许多议论。王媪是个精细的人,早已察听在耳朵里,便对马周道: “贱妾本欲相留,奈孀妇之家,人言不雅。先生前程远大,宜择高枝栖止,以图 上进;若埋没大才于此,枉自可惜。”马周道:“小生情愿为人馆宾,但无路可 投耳。”言之未已,只见常中郎家苍头又来买饣追。王媪想着常何是个武臣,必定 少不得文士相帮。乃向苍头问道:“有个薄亲马秀才,饱学之士,在此觅一馆舍, 未知你老爷用得着否?”苍头答应道:“甚好。”原来那时正值天旱,太宗皇帝 诏五品以上官员,都要悉心竭虑,直言得失,以凭采用。论常何官职,也该具奏, 正欲访求饱学之士,倩他代笔,恰好王媪说起马秀才,分明是饥时饭,渴时浆, 正搔着痒处。苍头回去禀知常何,常何大喜,即刻遣人备马来迎。马周别了王媪, 来到常中郎家里。常何见马周一表非俗,好生钦敬。当日置酒相待,打扫书馆, 留马周歇宿。 次日,常何取白金二十两,彩绢十端,亲送到馆中,权为贽礼。就将圣旨求 言一事,与马周商议。马周索取笔研,拂开素纸,手不停挥,草成便宜二十条。 常何叹服不已。连夜缮写齐整,明日早朝进呈御览。太宗皇帝看罢,事事称善。 便问常何道:“此等见识议论,非卿所及,卿从何处得来?”常何拜伏在地,口 称:“死罪!这便宜二十条,臣愚实不能建白。此乃臣家客马周所为也。”太宗 皇帝道:“马周何在?可速宣来见朕。”黄门官奉了圣旨,径到常中郎家宣马周。 马周吃了早酒,正在鼾睡,呼唤不醒。又是一道旨意下来催促。到第三遍,常何 自来了。此见太宗皇帝爱才之极也。史官有诗云: 三道征书络绎催,贞观天子惜贤才。朝廷爱士皆如此,安得英雄困草莱? 常何亲到书馆中,教馆童扶起马周,用凉水喷面,马周方才苏醒。闻知圣旨, 慌忙上马。常何引到金銮见驾。拜舞已毕,太宗玉音问道:“卿何处人氏?曾出 仕否?”马周奏道:“臣乃茌平县人,曾为博州助教。因不得其志,弃官来游京 都。今获觐天颜,实出万幸。”太宗大喜,即日拜为监察御史,钦赐袍笏官带。 马周穿着了,谢恩而出。仍到常何家,拜谢举其荐之德。常何重开筵席,把酒称 贺。 至晚酒散,常何不敢屈留马周在书馆住宿。欲备轿马,送到令亲王媪家去。 马周道:“王媪非亲戚,不过借宿其家而已。”常何大惊,问道:“御史公有宅 眷否?”马周道:“惭愧,实因家贫未娶。”常何道:“袁天罡先生曾相王媪有 一品夫人之贵,只怕是令亲,或有妨碍;既然萍水相逢,便是天缘。御史公若不 嫌弃,下官即当作伐。”马周感王媪殷勤,亦有此意,便道:“若得先辈玉成, 深感大德。”是晚,马周仍在常家安歇。 次早,马周又同常何面君。那时鞑虏突厥反叛,太宗皇帝正遣四大总管出兵 征剿,命马周献平虏策。马周在御前,口诵如流,句句中了圣意,改为给事中之 职。常何举贤有功,赐绢百匹。常何谢恩出朝,分付马上就引到卖饣追店中,要请 王媪相见。王媪还只道常中郎强要娶他,慌忙躲过,那里肯出来。常何坐在店中, 叫苍头去寻个老年邻妪,替他传话:“今日常中郎来此,非为别事,专为马给谏 求亲。”王媪问其情由,方知马给谏就是马周。向时白马化龙之梦,今已验矣; 此乃天付姻缘,不可违也。常何见王媪允从了,便将御赐绢匹,替马周行聘。赁 下一所空宅,教马周住下。择个吉日,与王媪成亲,百官都来庆贺。正是:分明 乞相寒儒,忽作朝家贵客。王媪嫁了马周,把自己一家一火,都搬到马家来了。 里中无不称羡,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马周自从遇了太宗皇帝,言无不听,谏无不从,不上三年,直做到吏部 尚书,王媪封做夫人之职。那新丰店主人王公,知马周发迹荣贵,特到长安望他, 就便先看看外甥女。行至万寿街,已不见了卖饣追店,只道迁居去了。细问邻舍, 才晓得外甥女已寡,晚嫁的就是马尚书,王公这场欢喜非通小可。问到尚书府中, 与马周夫妇相见,各叙些旧话。住了月余,辞别要行。马周将千金相赠,王公那 里肯受。马周道:“壁上诗句犹在,一饭千金,岂可忘也?”王公方才收了,作 谢而回,遂为新丰富民。此乃投瓜报玉,施恩报恩,也不在话下。 再说达奚刺史,因丁忧回籍,服满到京。闻马周为吏部尚书,自知得罪,心 下忧惶,不敢补官。马周晓得此情,再三请要他相见。达奚拜倒在地,口称: “有眼不识泰山,望乞恕罪。”马周慌忙扶起道:“刺史教训诸生,正宜取端谨 之士。嗜酒狂呼,此乃马周之罪,非贤刺史之过也。”即日举荐达奚为京兆尹。 京师官员见马周度量宽洪,无不敬服。马周终身富贵,与王媪偕老。后人有诗叹 云: 一代名臣属酒人,卖饣追王媪亦奇人。时人不具波斯眼,枉使明珠混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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