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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卷 杨思温燕山逢故人

    井,如东京制造,到
    己酉岁,方成次第。当年那燕山装那鳌山,也赏元宵,士大夫、百姓皆得观看。
    这个官人,本身是肃王府使臣,在贵妃位掌笺奏;姓杨,双名思温,排行第五,
    呼为杨五官人。因靖康年间,流寓在燕山。犹幸相逢姨夫张二官人,在燕山开客
    店,遂寓居焉。杨思温无可活计,每日肆前与人写文字,得些胡乱度日。忽值元
    宵,见街上的人皆去看灯,姨夫也来邀思温看灯,同去消遣旅况。思温情绪索然,
    辞姨夫道:“看了东京的元宵,如何看得此间元宵?姨夫自稳便先去,思温少刻
    追陪。”张二官人先去了。
    杨思温挨到黄昏,听得街上喧闹,静坐不过,只得也出门来看燕山元宵。但
    见:莲灯灿烂,只疑吹下半天星;士女骈阗,便是列成王母队。一轮明月婵娟照,
    半是京华流寓人。见街上往来游人无数。思温行至昊天寺前,只见真金身铸五十
    三参,铜打成幡竿十丈,上有金书“敕赐昊天悯忠禅寺”。思温入寺看时,佛殿
    两廊,尽皆点照。信步行到罗汉堂,乃浑金铸成五百尊阿罗汉。入这罗汉堂,有
    一行者,立在佛座前化香油钱,道:“诸位看灯檀越,布施灯油之资,祝延福寿。”
    思温听其语音类东京人,问行者道:“参头,仙乡何处?”行者答言:“某乃大
    相国寺河沙院行者,今在此间复为行者。请官人坐于凳上,闲话则个。”
    思温坐凳上,正看来往游人。睹一簇妇人,前遮后拥,入罗汉堂来。内中一
    个妇人,与思温四目相盼。思温睹这妇人打扮,好似东京人。但见:轻盈体态,
    秋水精神。四珠环胜内家妆,一字冠成宫里样。未改宣和妆束,犹存帝里风流。
    思温认得是故乡之人,感慨情怀,闷闷不已,因而困倦,假寐片时。那行者叫得
    醒来,开眼看时,不见那妇人。杨思温嗟呀道:“我却待等他出来,恐有亲戚在
    其间,相认则个,又挫过了。”对行者道:“适来入院妇女何在?”行者道:
    “妇女们施些钱去了。临行道:‘今夜且归,明日再来做些功德,追荐亲戚则个。’
    官人莫闷,明日却来相候不妨。”思温见说,也施些油钱与行者,相辞了,离罗
    汉院。绕寺寻遍,忽见僧堂壁上,留题小词一首,名《浪淘沙》:
    “尽日倚危栏,触目凄然,乘高望处是居延。忍听楼头吹画角,雪满长川。
    荏苒又经年,暗想南园,与民同乐午门前。僧院犹存宣政字,不见鳌山。”
    杨思温看罢留题,情绪不乐。归来店中,一夜睡不着。巴到天明起来,当日
    无话得说。
    至晚,分付姨夫,欲往昊天寺,寻昨夜的妇人。走到大街上,人稠物攘,正
    是热闹!正行之间,忽然起一阵雷声。思温恐下雨,惊而欲回,抬头看时,只见
    银汉现一轮明月,天街点万盏华灯。宝烛烧空,香风拂地,仔细看时,却见四围
    人从,拥着一轮大车,从西而来,车声动地。跟随番官,有数十人。但见:呵殿
    喧天,仪仗塞路。前面列十五对红纱照道,烛焰争辉;两下摆二十柄画杆金枪,
    宝光交际。香车似箭,侍从如云。车后有侍女数人,其中有一妇女穿紫者,腰佩
    银鱼,手持净巾,以帛拥项。思温于月光之下仔细看时,好似哥哥国信所掌仪韩
    思厚妻——嫂嫂郑夫人意娘。这郑夫人,原是乔贵妃养女,嫁得韩掌仪。与思温
    都是同里人,遂结拜为表兄弟,思温呼意娘为嫂嫂。自后睽离,不复相问。着紫
    的妇人见思温,四目相睹,不敢公然招呼。思温随从车子,到燕市秦楼住下,车
    尽入其中。贵人上楼去,番官人从楼下坐。原来秦楼最广大,便似东京白樊楼一
    般,楼上有六十个閤儿,下面散铺七八十副卓凳。当夜卖酒,合堂热闹。
    杨思温等那贵家入酒肆,去秦楼里面坐地,叫过卖至前。那人见了思温便拜。
    思温扶起道:“休拜。”打一认时,却是东京白樊楼过卖陈三儿。思温甚喜,就
    教三儿坐,三儿再三不敢。思温道:“彼此都是京师人,就是他乡遇故知,同坐
    不妨。”唱喏了,方坐。思温取出五两银子与过卖,分付:“收了银子,好好供
    奉数品荤素酒菜上来。”与三儿一面吃酒说话。
    三儿道:“自丁未年至此,拘在金吾宅作奴仆。后来鼎建秦楼,为思旧日樊
    楼过卖,乃日纳买工钱八十,故在此做过卖。幸与官人会面。”正说话间,忽听
    得一派乐声。思温道:“何处动乐?”三儿道:“便是适来贵人,上楼饮酒的韩
    国夫人宅眷。”思温问韩国夫人事体。三儿道:“这夫人极是照顾人,常常夜间
    将带宅眷来此饮酒,和养娘各坐。三儿常上楼供过伏事,常得夫人赏赐钱钞使用。”
    思温又问三儿:“适间路边遇韩国夫人,车后宅眷丛里,有一妇人,似我嫂嫂郑
    夫人,不知是否?”三儿道:“即要复官人。三儿每上楼供过众宅眷时,常见夫
    人;又恐不是,不敢厮认。”思温遂告三儿道:“我有件事相烦你:你如今上楼
    供过韩国夫人宅眷时,就寻郑夫人。做我传语道:‘我在楼下专候夫人下来,问
    哥哥详细。’”三儿应命上楼去,思温就座上等。
    一时,只见三儿下楼,以指住下唇。思温晓得京师人市语,恁地,乃了事也。
    思温问:“事如何?”三儿道:“上楼得见郑夫人,说道:‘五官人在下面等夫
    人下来,问哥哥消息。’夫人听得,便垂泪道:‘叔叔原来也在这里。传与五官
    人,少刻便下楼,自与叔叔说话。’”思温谢了三儿,打发酒钱,乃出秦楼门前,
    伫立悬望。
    不多时,只见祗候人从入去。少刻,番官人从簇拥一辆车子出来。思温候车
    子过,后面宅眷也出来,见紫衣佩银鱼、项缠罗帕妇女,便是嫂嫂。思温进前,
    共嫂嫂叙礼毕。遂问道:“嫂嫂,因何与哥哥相别在此?”郑夫人揾泪道:“妾
    自靖康之冬,与兄赁舟下淮楚。将至盱眙,不幸箭穿驾手,刀中梢公。妾有乐昌
    破镜之忧,汝兄被缧绁缠身之苦,为虏所掠。其酋撒八太尉相
    逼,我义不受辱,为其执虏至燕山。撒八太尉恨妾不从,见妾骨瘦如柴,遂
    鬻妾身于祖氏之家,后知是娼户。自思是品官妻,命官女,生如苏小卿何荣?死
    如孟姜女何辱?暗抽裙带,自缢梁间。被人得知,将妾救了。撒八太尉妻韩夫人
    闻而怜我,亟令救命,留我随侍。项上疮痕,至今未愈,是故项缠罗帕。仓皇别
    良人,不知安往。新得良人音耗,当时更衣遁走,今在金陵,复还旧职。至今四
    载,未忍重婚。妾燃香炼顶,问卜求神,望金陵之有路,脱生计以无门。今从韩
    国夫人至此游宴,既为奴仆之躯,不敢久语。叔叔叮咛,蓦遇江南人,倩教传个
    音信。”
    杨思温欲待再问其说,俄有番官,手持八棱抽攘,向思温道:“我家奴婢,
    更夜之间,怎敢引诱?”拏起抽攘,迎脸便打。思温一见来打,连忙急走。那番
    官脚⻊广行迟,赶不上。走得脱,一身冷汗,慌忙归到姨夫客店。张二官见思温
    走回喘吁吁地,问道:“做甚么直恁慌张?”思温将前事一一告诉。张二官见说,
    嗟呀不已。安排三杯与思温嚯索,思温想起哥哥韩忠翊,嫂嫂郑夫人,那里吃得
    酒下?
    愁闷中过了元宵,又是三月。张二官向思温道:“我出去两三日即归,你与
    我照管店里则个。”思温问:“出去何干?”张二官人道:“今两国通和,奉使
    至维扬,买些货物便回。”杨思温见姨夫张二官出去,独自无聊,昼长春困,散
    步大街至秦楼,入楼闲望一晌。乃见一过卖至前唱喏,便叫:“杨五官!”思温
    看时,好生面熟,却又不是陈三。是谁?过卖道:“男女东京寓仙酒楼过卖小王。
    前时陈三儿被左金吾叫去,不令出来。”思温不见三儿在秦楼,心下越闷,胡乱
    买些点心吃。便问小王道:“前次上元夜韩国夫人来此饮酒,不知你识韩国夫人
    住处么?”小王道:“男女也曾问他府中来,道是天王寺后。”
    说犹未了,思温抬头一看,壁上留题,墨迹未干。仔细读之,题道:“昌黎
    韩思厚舟发金陵,过黄天荡。因感亡妻郑氏,船中作相吊之词,名《御阶行》:
    “合和朱粉千余两,捻一个,观音样。大都却似两三分,少付玲珑五脏。等
    待黄昏,寻好梦底,终夜空劳攘。
    香魂媚魄知何往?料只在,船儿上。无言倚定小门儿,独对滔滔雪浪。若将
    愁泪,还做水算,几个黄天荡?”
    杨思温读罢,骇然魂不附体。“题笔正是哥哥韩思厚,恁地,是嫂嫂没了。
    我正月十五日,秦楼亲见,共我说话,道在韩国夫人宅为侍妾。今却没了,这事
    难明。”惊疑未决,遂问小王道:“墨迹未干,题笔人何在?”小王道:“不知。
    如今两国通和,奉使至此,在本道馆驿安歇。适来四五人来此饮酒,遂写于此。”
    说话的,错说了。使命入国,岂有出来闲走买酒吃之理?按《夷坚志》载,那时
    法禁未立,奉使官听从与外人往来。
    当日是三月十五日,杨思温问:“本道馆在何处?”小王道:“在城南。”
    思温还了酒钱,下楼,急去本道馆,寻韩思厚。到得馆道,只见苏、许二掌仪在
    馆门前闲看。二个都是旧日相识,认得思温,近前唱喏,还礼毕。问道:“杨兄
    何来?”思温道:“特来寻哥哥韩掌仪。”二人道:“在里面会文字,容入去唤
    他出来。”二人遂入去,叫韩掌仪出到馆前。思温一见韩掌仪,连忙下拜,一悲
    一喜,便是他乡遇契友,燕山逢故人。思温问思厚:“嫂嫂安乐?”思厚听得说,
    两行泪下,告诉道:“自靖康之冬,与汝嫂雇船,将下淮楚。路至盱眙,不幸箭
    穿篙手,刀中梢公。尔嫂嫂有乐昌破镜之忧,兄被缧绁缠身之苦。我被虏执于野
    寨,夜至三鼓,以苦告得脱。然亦不知尔嫂嫂存亡。后有仆人周义,伏在草中,
    见尔嫂被虏撒八太尉所逼,尔嫂义不受辱,以刀自刎而死。我后奔走行在,复还
    旧职。”思温问道:“此事还是哥哥目击否?”思厚道:“此事周义亲自报我。”
    思温道:“只恐不死。今岁元宵,我亲见嫂嫂同韩国夫人出游,宴于秦楼。思温
    使陈三儿上楼寄信,下楼与思温相见。所说事体,前面与哥哥一同。也说道哥哥
    复还旧职,到今四载,未忍重婚。”思厚听得说,理会不下。思温道:“容易决
    其死生。何不同往天王寺后,韩国夫人宅前打听,问个明白?”思厚道:“也说
    得是。”乃入馆中,分付同事;带当直随后,二个同行。
    倏忽之间,走至天王寺后。一路上悄无人迹,只见一所空宅,门生蛛网,户
    积尘埃,荒草盈阶,绿苔满地,锁着大门。杨思温道:“多是后门。”沿墙且行
    数十步,墙边只有一家。见一个老儿在里面打丝线,向前唱喏道:“老丈,借问
    韩国夫人宅那里进去?”老儿禀性躁暴,举止粗俗,全不采人。二人再四问他,
    只推不知。
    顷间,忽有一老妪提着饭篮,口中喃喃埋冤,怨畅那大伯。二人遂与婆婆唱
    喏,婆子还个万福,语音类东京人。二人问:“韩国夫人宅在那里?”婆子正待
    说,大伯又埋怨多口。婆子不管大伯,向二人道:“媳妇是东京人,大伯是山东
    拗蛮,老媳妇没兴,嫁得此畜生,全不晓事!逐日送些茶饭,嫌好道歹,且是得
    人憎。便做到官人问句话,就说何妨?”那大伯口中又哓哓的不住。婆子不管他,
    向二人道:“韩国夫人宅,前面锁着岭宅便是。”二人吃一惊,问:“韩夫人何
    在?”婆子道:“韩夫人前年化去了。他家搬移别外,韩夫人埋在花园内。官人
    不信时,媳妇同去看一看,好么?”大伯又说:“莫得入去,官府知道,引惹事
    端,带累我。”
    婆子不采,同二人便行。路上就问:“韩国夫人宅内有郑义娘,今在否?”
    婆子便道;“官人不是国信所韩掌仪,名思厚?这官人不是杨五官,名思温么?”
    二人大惊,问:“婆婆如何得知?”婆子道:“媳妇见郑夫人说。”思厚又问:
    “婆婆如何认得拙妻?今在甚处?”婆婆道:“二年前时,有撒八太尉,曾于此
    宅安下。其妻韩国夫人崔氏,仁慈恤物,极不可得。常唤媳妇入宅,见夫人说,
    撒八太尉自盱眙掠得一妇人,姓郑,小字义娘,甚为太尉所喜。义娘誓不受辱,
    自刎而死。夫人悯其贞节,与火化,收骨盛匣。以后韩夫人死,因随葬在此园内。
    虽死者,与活人无异!媳妇入园内去,常见郑夫人出来。初时也有些怕,夫人道:
    ‘婆婆莫怕,不来损害婆婆,有些衷曲间告诉则个。’夫人说道是京师人,姓郑,
    名义娘。幼年进入乔贵妃位做养女,后出嫁忠翊郎韩思厚。有结义叔叔杨五官,
    名思温。一一与老媳妇说。又说盱眙事迹,‘丈夫见在金陵为官,我为他守节而
    亡。’寻常阴雨时,我多入园中,与夫人相见闲话。官人要问仔细,见了自知。”
    三人走到适来锁着的大宅,婆婆逾墙而入,二人随后也入里面去。只见打鬼
    净净的一座败落花园,三人行步间,满地残英芳草。寻访妇人,全没踪迹。正面
    三间大堂,堂上有个屏风,上面山水,乃郭熙所作。思厚正看之间,忽然见壁上
    有数行字。思厚细看字体柔弱,全似郑义娘夫人所作。看了大喜道:“五弟,嫂
    嫂只在此间。”思温问:“如何见得?”思厚打一看,看其笔迹,乃一词,词名
    《好事近》:
    “往事与谁论?无语暗弹泪血。何处最堪怜?肠断黄昏时节。
    倚楼凝望又徘徊,谁解此情切?何计可同归?雁趁江南春色。”
    后写道:“季春望后一日作。”二人读罢道:“嫂嫂只今日写来,可煞惊人!”
    行至侧首,有一座楼,二人共婆婆扶着栏杆登楼。至楼上,又有巨屏一座,
    字体如前,写着《忆良人》一篇,歌曰:“孤云落日春云低,良人窅窅羁天涯。
    东风蝴蝶相交飞,对景令人益惨凄。尽日望郎郎不至,素质香肌转憔悴。满眼韶
    华似酒浓,花落庭前鸟声碎。孤帏悄悄夜迢迢,漏尽灯残香已销。秋千院落久停
    戏,双悬彩索空摇摇。眉兮眉兮春黛蹙,泪兮泪兮常满掬。无言独步上危楼,倚
    遍栏杆十二曲。荏苒流光疾似梭,滔滔逝水无回波。良人一去不复返,红颜欲老
    将如何?”韩思厚读罢,以手拊壁而言:“我妻不幸为人驱虏。”正看之间,忽
    听杨思温急道:“嫂嫂来也!”思厚回头看时,见一妇人,项拥香罗而来。思温
    仔细认时,正是秦楼见的嫂嫂。那婆婆也道:“夫人来了!”三人大惊,急走下
    楼来寻。早转身入后堂左廊下,趋入一阁子内去。二人惊惧。婆婆道:“既已到
    此,可同去阁子里看一看。”
    婆子引二人到阁前,只见关着阁子门,门上有牌面写道:“韩国夫人影堂。”
    婆子推开槅子,三人入阁子中看时,却是安排供养着一个牌位,上写着:“亡室
    韩国夫人之位。”侧边有一轴画,是义娘也。牌位上写着:“侍妾郑义娘之位。”
    面前供卓,尘埃尺满。韩思厚看见影神上衣服容貌,与思温元夜所见的无二,韩
    思厚泪下如雨。婆子道:“夫人骨匣,只在卓下。夫人常提起教媳妇看,是个黑
    漆匣,有两个鍮石环儿。每遍提起,夫人须哭一番,和我道:‘我与丈夫守
    节丧身,死而无怨。’”思厚听得说,乃恳婆子同揭起砖,取骨匣归葬金陵,
    当得厚谢。婆婆道:“不妨。”三人同掇起供卓,揭起花砖,去掇匣子。用力掇
    之,不能得起,越掇越牢。思温急止二人:“莫掇,莫掇!哥哥,须晓得嫂嫂通
    灵。今既取去,也要成礼。且出此间,备些祭仪,作文以白嫂嫂,取之方可。”
    韩思厚道:“也说得是。”三人再逾墙而去。到打线婆婆家,令仆人张谨买下酒
    脯、香烛之物,就婆婆家做祭文。等至天明,一同婆婆、仆人搬挈祭物,逾墙而
    入,在韩国夫人影堂内,铺排供养讫。
    等至三更前后,香残烛尽,杯盘零落,星宿渡河流之候,酌酒奠飨。三奠已
    毕,思厚当灵筵下披读祭文。读罢,流泪如倾,把祭文同纸钱烧化。忽然起一阵
    狂风,这风吹得烛有光以无光,灯欲灭而不灭,三人浑身汗颤。风过处,听得一
    阵哭声。风定烛明,三人看时,烛光之下,见一妇女,媚脸如花,香肌似玉,项
    缠罗帕,步蹙金莲,敛袂向前,道声:“叔叔万福。”二人大惊叙礼。韩思厚执
    手向前,哽咽流泪。哭罢,郑夫人向着思厚道:“昨者盱眙之事,我夫今已明矣。
    只今元夜秦楼,与叔叔相逢,不得尽诉衷曲。当时妾若贪生,必须玷辱我夫。幸
    而全君清德若瑾瑜,弃妾性命如土芥,至有今日生死之隔,终天之恨。”说罢,
    又哭一次。婆婆劝道:“休哭,且理会迁骨之事。”郑夫人收哭而坐,三人进些
    饮馔,夫人略飨些气味。
    思温问:“元夜秦楼下相逢,嫂嫂为韩国夫人宅眷,车后许多人,是人是鬼?”
    郑夫人道:“太平之世,人鬼相分;今日之世,人鬼相杂。当时随车,皆非人也。”
    思厚道:“贤妻为吾守节而亡,我当终身不娶,以报贤妻之德。今愿迁贤妻之香
    骨共归金陵可乎?”夫人不从道:“婆婆与叔叔在此,听奴说:今蒙贤夫念妾孤
    魂在此,岂不愿归从夫?然须得常常看我,庶几此情不隔冥漠。倘若再娶,必不
    我顾,则不如不去为强。”三人再三力劝,夫人只是不肯,向思温道:“叔叔岂
    不知你哥哥心性,我在生之时,他风流性格,能以拘管;今妾已作故人,若随他
    去,怜新弃旧,
    必然之理。”思温再劝道:“嫂嫂听思温说,哥哥今来不比往日,感嫂嫂贞
    节而亡,决不再娶!今哥哥来取,安忍不随回去?愿从思温之言。”夫人向二人
    道:“谢叔叔如此苦苦相劝。若我夫果不昧心,愿以一言为誓,即当从命。”说
    罢,思厚以酒沥地为誓:“若负前言,在路盗贼杀戮,在水巨浪覆舟。”夫人急
    止思厚:“且住,且住!不必如此发誓。我夫既不重娶,愿叔叔为证见。”道罢,
    忽地又起一阵香风,香过,遂不见了夫人。
    三人大惊讶。复添上灯烛,去供卓底下揭起花砖,款款掇起匣子,全不费力。
    收拾逾墙而出,至打绦婆婆家。次晚,以白银三两,谢了婆婆;又以黄金十两,
    赠与思温,思温再辞方受。思厚别了思温,同仆人张谨,带骨匣归本驿。俟月余,
    方得回书,令奉使归。思温将酒饯别,再三叮咛:“哥哥无忘嫂嫂之言。”
    思厚同一行人从,负夫人骨匣,出燕山丰宜门,取路而归,月余,方抵盱眙。
    思厚到驿中歇泊,忽一人唱喏便拜。思厚看时,乃是旧仆人周义,今来谢天地,
    在此做个驿子。遂引思厚入房,只见挂一幅影神,画着个妇人;又有牌位儿上写
    着:“亡主母郑夫人之位。”思厚怪而问之。周义道:“夫人贞节,为官人而死。
    周义亲见,怎的不供奉夫人?”思厚因把燕山韩夫人宅中事,从头说与周义;取
    出匣子,教周义看了。周义展拜啼哭。思厚是夜与周义抵足而卧。
    至次日天晓,周义与思厚道:“旧日二十余口,今则惟影是伴,情愿伏事官
    人去金陵。”思厚从其请,将带周义归金陵。思厚至本所,将回文呈纳。周义随
    着思厚,卜地于燕山之侧,备礼埋葬夫人骨匣毕。思厚不胜悲感,三日一诣坟所
    飨祭,至暮方归,遂令周义守坟茔。
    忽一日,苏掌仪、许掌仪说:“金陵土星观观主刘金坛,虽是个女道士,德
    行清高。何不同往观中,做些功德,追荐令政?”思厚依从。选日同苏、许二人
    到土星观,来访刘金坛时,你说怎生打扔?但见:顶天青巾,执象牙简。穿白罗
    袍,著翡翠履。不施朱粉,分明是梅萼凝霜;淡伫精神,仿佛如莲花出水。仪容
    绝世,标致非凡!思厚一见,神魂散乱,目睁口呆。叙礼毕,金坛分付一面安排
    做九幽醮,且请众官到里面看灵芝。三人同入去,过二清殿、翠华轩,从八卦坛
    房内,转入绛绡馆,原来灵芝在绛绡馆。众人去看灵芝,惟思厚独入金坛房内闲
    看。但见明窗净几,铺陈玩物。书案上文房四宝,压纸界方下露出些纸。信手取
    看时,是一幅词,上写着《浣溪沙》:
    “标致清高不染尘,星冠云氅紫霞裙。门掩斜阳无一事,抚瑶琴。
    虚馆幽花偏惹恨,小窗闲月最消魂。此际得教还俗去,谢天尊。”
    韩思厚初观金坛之貌,已动私情;后观纸上之词,尤增爱念。乃作一词,名
    《西江月》,词道:
    “玉貌何劳朱粉,江梅岂类群花?终朝隐几论黄芽,不顾花前月下!
    冠上星簪北斗,杖头经挂《南华》。不知何日到仙家,曾许彩鸾同跨?”
    拍手高唱此词。金坛变色焦躁说:“是何道理?欺我孤弱,乱我观宇!”命
    人取轿来,“我自去见恩官,与你理会。”苏、许二人再四劝住,金坛不允。韩
    思厚就怀中取出金坛所作之词,教众人看,说:“观主不必焦躁,这个词儿,是
    谁做的?”吓得金坛安身无地,把怒色都变做笑容,安排筵席,请众官共坐,饮
    酒作乐,都不管做功德追荐之事。酒阑,二人各有其情,甚相爱慕,尽醉而散。
    这刘金坛原是东京人。丈夫是枢密院冯六承旨,因靖康年间同妻刘氏雇舟避
    难来金陵。去淮水上,冯六承旨被冷箭落水身亡。其妻刘氏发愿,就土星观出家,
    追荐丈夫。朝野知名,差做观主。此后韩思厚时常往来刘金坛处。
    忽一日,苏、许二掌仪醵金备礼,在观中请刘金坛、韩思厚。酒至数巡,苏、
    许二人把盏,劝思厚与金坛道:“哥哥既与金坛相爱,乃是宿世因缘。今外议藉
    藉,不当稳便。何不还了俗,用礼通媒,娶为嫂嫂,岂不美哉!”思厚、金坛从
    其言。金坛以钱买人告还俗;思厚选日下定,娶归成亲。一个也不追荐丈夫,一
    个也不看顾坟墓,倚窗携手,惆怅论心。
    成亲数日,看坟周义不见韩官人来上坟,自诣宅前探听消息。见当直在门前,
    问道:“官人因甚这几日不来坟上?”当直道:“官人娶了土星观刘金坛做了孺
    人,无工夫上坟。”周义是北人,性直,听说,气忿忿地。恰好撞见思厚出来,
    周义唱喏毕,便着言语道:“官人,你好负义!郑夫人为你守节丧身,你怎下得
    别娶孺人?”一头骂,一头哭夫人。韩思厚与刘金坛新婚,恐不好看,喝教当直
    们打出周义。周义闷闷不已,先归坟所。当日是清明,周义去夫人坟前哭着告诉
    许多。是夜,睡至三更,郑夫人叫周义道:“你韩掌仪在那里住?”周义把思厚
    辜恩负义,娶刘氏事,一一告诉他一番:“如今在三十六丈街住,夫人自去寻他
    理会。”夫人道:“我去寻他。”周义梦中惊觉,一身冷汗。
    且说那思厚共刘氏新婚欢爱,月下置洒赏玩。正饮酒间,只见刘氏柳眉剔竖,
    星眼圆睁,以手捽住思厚不放,道:“你忒煞亏我,还我命来!”身是刘氏,语
    音是郑夫人的声气。唬得思厚无计可施,道:“告贤妻饶恕。”那里肯放。正摆
    拨不下,忽报苏、许二掌仪步月而来望思厚。见刘氏捽住思厚不放,二人解脱得
    手。思厚急走出,与苏、许二人商议请笪桥铁索观朱法官来救治。即时遣张谨请
    到朱法官。法官见了刘氏道:“此冤抑,不可治之,只好劝谕。”刘氏自用手打
    掴其口与脸上,哭着告诉法官以燕山踪迹。又道:“望法官慈悲做主。”朱法官
    再三劝道:“当做功德追荐超生。如坚执不听,冒犯天条!”刘氏见说,哭谢法
    官:“奴奴且退。”少刻,刘氏方苏。法官书符与刘氏吃,又贴符房门上。法官
    辞去,当夜无事。
    次日,思厚赍香纸诣笪桥谢法官。方坐下,家中人来报说:“孺人又中恶。”
    思厚再告法官,同往家中救治。法官云:“若要除根好时,须将燕山坟发掘,取
    其骨匣,弃于长江,方可无事。”思厚只得依从所说,募土工人等,同往掘开坟
    墓,取出郑夫人骨匣,到扬子江边,抛放水中。自此,刘氏安然。恁地时,负心
    的无天理报应,岂有此理?
    思厚负了郑义娘,刘金坛负了冯六承旨。至绍兴十一年,车驾幸钱塘,官民
    百姓皆从。思厚亦挈家离金陵,到于镇江。思厚因想金山胜景,乃赁舟同妻刘氏
    江岸下船。行到江心,忽听得舟人唱《好事近》词,道是:
    “往事与谁论?无语暗弹泪血。何处最堪怜?肠断黄昏时节。
    倚门凝望又徘徊,谁解此情切?何计可同归?雁趁江南春色。”
    思厚审听所歌之词,乃燕山韩国夫人郑氏义娘题屏风者,大惊遂问梢公:
    “此曲得自何人?”梢公答曰:“近有使命入国至燕山,满城皆唱此词。乃一打
    线婆婆,自韩国夫人宅中屏上录出来的。说是江南一官人浑家,姓郑,名义娘,
    因贞节而死,后来郑夫人丈夫私挈其骨归江南。此词传播中外。”思厚听得说,
    如万刃攒心,眼中泪下。须臾之间,忽见江中风浪俱生,烟涛并起,异鱼出没,
    怪兽掀波。见水上一人,波心涌出,顶万字巾,把手揪刘氏云鬓,掷入水中。侍
    妾高声叫喊:“孺人落水!”急唤思厚教救,那里救得?俄顷,又见一妇人,项
    缠罗帕,双眼圆睁,以手捽思厚,拽入波心而死。舟人欲救
    不能,遂惆怅而归。叹古今负义人皆如此,乃传之于人。诗曰:
    一负冯君罹水厄,一亏郑氏丧深渊。宛如孝女寻尸死,不若三闾为主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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