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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卷 宋四公大闹禁魂张

    每每将船于柳树下等,便是一船珍宝,因致敌国之富。将宝玩买嘱权
    贵,累升至太尉之职,真是富贵两全!遂买一所大宅于城中,宅后造金谷园,园
    中亭台楼馆。用六斛大明珠,买得一妾,名曰绿珠。又置偏房姨奶侍婢,朝欢暮
    乐,极其富贵。结识朝臣国戚。宅中有十里锦帐,天上人间,无比奢华。
    忽一日排筵,独请国舅王恺,这人姐姐是当朝皇后。石崇与王恺饮酒半酣,
    石崇唤绿珠出来劝酒,端的十分美貌。王恺一见绿珠,喜不自胜,便有奸-之意。
    石崇相待宴罢,王恺谢了自回。心中思慕绿珠之色,不能勾得会。王恺常与石崇
    斗宝,王恺宝物不及石崇,因此阴怀毒心,要害石崇。每每受石崇厚待,无因为
    之。
    忽一日,皇后宣王恺入内御宴。王恺见了姐姐,就流泪告言:“城中有一财
    主富室,家财巨万,宝贝奇珍,言不可尽。每每请弟设宴斗宝,百不及他一二。
    姐姐可怜,与弟争口气,于内库内那借奇宝,赛他则个。”皇后见弟如此说,遂
    召掌内库的太监,内库中借他镇库之宝,乃是一株大珊瑚树,长三尺八寸。不曾
    启奏天子,令人扛抬往王恺之宅。王恺谢了姐姐,便回府用蜀锦做重罩罩了。
    翌日,广设珍羞美馔,使人移在金谷园中,请石崇会宴,先令人扛抬珊瑚树
    去园上开空闲阁子里安了。王恺与石崇饮酒半酣,王恺道:“我有一宝,可请一
    观,勿笑为幸。”石崇教去了锦袱,看着微笑,用杖一击,打为粉碎。王恺大惊,
    叫苦连天道:“此是朝廷内库中镇库之宝,自你赛我不过,心怀妒恨,将来打碎
    了,如何是好?”石崇大笑道:“国舅休虑,此亦未为至宝。”石崇请王恺到后
    园中看珊瑚树,大小三十余株,有长至七八尺者。内一株,一般三尺八寸,遂取
    来赔王恺填库。更取一株长大的,送与王恺。王恺羞惭而退,自思:“国中之宝,
    敌不得他过!”遂乃生计嫉妒。
    一日,王恺朝于天子,奏道:“城中有一富豪之家,姓石,名崇,官居太尉。
    家中敌国之富,奢华受用,虽我王不能及他快乐。若不早除,恐生不测。”天子
    准奏,口传圣旨,便差驾上人去捉拿太尉石崇下狱,将石崇应有家资,皆没入官。
    王恺心中只要图谋绿珠为妾,使兵围绕其宅,欲夺之。绿珠自思道:“丈夫被他
    诬害性命,不知存亡。今日强要夺我,怎肯随他?虽死不受其辱!”言讫,遂于
    金谷园中坠楼而死,深可悯哉!王恺闻之大怒,将石崇戮于市曹。石崇临受刑时,
    叹曰:“汝辈利吾家财耳。”刽子曰:“你既知财多害己,何不早散之?”石崇
    无言可答,挺颈受刑。胡曾先生有诗曰:
    一自佳人坠玉楼,晋家宫阙古今愁。惟馀金谷园中树,已向斜阳叹白头。
    方才说石崇因富得祸,是夸财炫色,遇了王恺国舅这个对头。如今再说一个
    富家,安分守己,并不惹事生非;只为一点慳吝未除,便弄出非常大事,变做一
    段有笑声的小说。这富家姓甚名谁?听我道来:这富家姓张,名富,家住东京开
    封府,积祖开质库,有名唤做张员外。这员外有件毛病,要去那虱子背上抽筋,
    鹭鸶腿上割股,古佛脸上剥金,黑豆皮上刮漆,痰唾留着点灯,捋松将来炒菜。
    这个员外平日发下四条大愿:一愿衣裳不破,二愿吃食不消,三愿拾得物事,四
    愿夜梦鬼交。是个一文不使的真苦人。他还地上拾得一文钱,把来磨做镜儿,捍
    做磐儿,掐做锯儿,叫声“我儿”,做个嘴儿,放入箧儿。人见他一文不使,起
    他一个异名,唤做“禁魂张员外。”
    当日是日中前后,员外自入去里面,白汤泡冷饭吃点心。两个主管在门前数
    见钱。只见一个汉,浑身赤膊,一身锦片也似文字,下面熟白绢裩拽紥着;手
    把着个笊篱,觑着张员外家里,唱个大喏了教化,口里道:“持绳把索,为客周
    全。”主管见员外不在门前,把两文撇在他笊篱里。张员外恰在水瓜心布帘后望
    见,走将出来道:“好也,主管!你做甚么把两文撇与他?一日两文,千日便两
    贯。”大步向前,赶上捉笊篱的,打一夺,把他一笊篱钱都倾在钱堆里,却教众
    当直打他一顿。路行人看见,也不忿。那捉笊篱的哥哥吃打了,又不敢和他争,
    在门前指着了骂。只见一个人叫道:“哥哥,你来,我与你说句话。”捉笊篱的
    回过头来,看那个人,却是狱家院子打扮一个老儿。两个唱了喏,老儿道:“哥
    哥,这禁魂张员外,不近道理,不要共他争。我与你二两银子,你一文价卖生萝
    卜,也是经纪人。”捉笊篱的得了银子,唱喏自去。不在话下。
    那老儿是郑州奉宁军人,姓宋,排行第四,人叫他做宋四公,是小番子闲汉。
    宋四公夜至三更前后,向金梁桥上,四文钱买两只焦酸馅,揣在怀里,走到禁魂
    张员外门前。路上没一个人行,月又黑。宋四公取出蹊跷作怪的动使,一挂挂在
    屋檐上,从上面打一盘盘在屋上,从天井里一跳跳将下去。两边是廊屋,去侧首
    见一碗灯。听着里面时,只听得有个妇女声道:“你看三哥,恁么早晚,兀自未
    来。”宋四公道:“我理会得了,这妇女必是约人在此私通。”看那妇女时,生
    得:黑丝丝的发儿,白莹莹的额儿,翠弯弯的眉儿,溜度度的眼儿,正隆隆的鼻
    儿,红艳艳的腮儿,香喷喷的口儿,平坦坦的胸儿,白堆堆的奶儿,玉纤纤的手
    儿,细袅袅的腰儿,弓弯弯的脚儿。那妇女被宋四公把两只衫袖掩了面,走将上
    来。妇女道:“三哥,做甚么遮了脸子唬我?”被宋四公向前一捽捽住腰里,取
    出刀来道:“悄悄地!高则声便杀了你!”那妇女颤做一团道:“告公公,饶奴
    性命。”宋四公道:“小娘子,我来这里做不是,我问你则个:他这里到上库有
    多少关闭?”妇女道:“公公,出得奴房十来步,有个陷马坑,两只恶狗。过了,
    便有五个防土库的,在那里吃酒-钱,一家当一更,便是土库。入得那土库,一
    个纸人,手里托着个银球,底下做着关荅子;踏着关棙子,银球脱在地下,有
    条合溜,直滚到员外床前;惊觉,教人捉了你。”宋四公道:“却是恁地。小娘
    子,背后来的是你兀谁?”妇女不知是计,回过头去,被宋四公一刀,从肩头上
    劈将下去,见道血光倒了,那妇女被宋四公杀了。
    宋四公再出房门来,行十来步,沿西手走过陷马坑,只听得两个狗子吠。宋
    四公怀中取出酸馅,着些个不按君臣作怪的药入在里面,觑得近了,撇向狗子身
    边去。狗子闻得又香又软,做两口吃了,先摆番两个狗子。又行过去,只听得人
    喝么么六六,约莫也有五六人在那里掷骰。宋四公怀中取出一个小罐儿,安些个
    作怪的药在中面,把块撇火石取些火烧着,喷鼻馨香。那五个人闻得道:“好香!
    员外日早晚兀自烧香。”只管闻来闻去,一霎间都摆番了。宋四公走到五人面前,
    见有半掇儿吃剩的酒,也有果菜之类,被宋四公把来吃了。见五个人眼睁睁地,
    只是则声不得。便走到土库门前,见一具胳膊来大三簧锁,锁着土库门。
    宋四公怀里取个钥匙,名唤做“百事和合”:不论大小粗细锁,都开得。把
    钥匙一斗,斗开了锁,走入土库里面去。入得门,一个纸人手里,托着个银球。
    宋四公先拿了银球,把脚踏过许多关棙子,觅了他五万贯锁赃物,都是上等金
    珠,包裹做一处。怀中取出一管笔来,把津唾润教湿了,去壁上写着四句言语,
    道:“宋国逍遥汉,四海尽留名。曾上太平鼎,到处有名声。”写了这四句言语
    在壁上,土库也不关,取条路出那张员外门前去。宋四公思量道:“梁园虽好,
    不是久恋之家。”连更彻夜,走归郑州去。
    且说张员外家,到得明日天晓,五个男女苏醒,见土库门开着,药死两个狗
    子,杀死一个妇女,走去覆了员外。员外去使臣房里下了状。滕大尹差王七殿直
    王遵,看贼踪由。做公的看了壁上四句言语,数中一个老成的叫做周五郎周宣,
    说道:“告观察,不是别人,是宋四。”观察道:“如何见得?”周五郎周宣道:
    “‘宋国逍遥汉’,只做着上面个‘宋’字;‘四海尽留名’,只做着个‘四’
    字;‘曾上太平鼎’,只做着个‘曾’字;‘到处有名声’,只做着个‘到’字。
    上面四字道:‘宋四曾到’。”王殿直道:“我久闻得做道路的有个宋四公,是
    郑州人氏,最高手段,今番一定是他了。”便教周五郎周宣,将带一行做公的去
    郑州干办宋四。
    众人路上离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到郑州,问了宋四公家里,门前开着
    一个小茶坊。众人入去吃茶,一个老子上灶点茶。众人道:“一道请四公出来吃
    茶。”老子道:“公公害些病,未起在,等老子入去传话。”老子走进去了。只
    听得宋四公里面叫起来道:“我自头风发,教你买三文粥来,你兀自不肯。每日
    若干钱养你,讨不得替心替力,要你何用?”刮刮地把那点茶老子打了几下。只
    见点茶的老子,手把只粥碗出来道:“众上下少坐,宋四公教我买粥,吃了便来。”
    众人等个意休不休,买粥的也不见回来,宋四公也竟不见出来。众人不奈烦,入
    去他房里看时,只见缚着一个老儿。众人只道宋四公,来收他。那老儿说道:
    “老汉是宋公点茶的,恰才把碗去买粥的,正是宋四公。”众人见说,吃了一惊!
    叹口气道:“真个是好手。我们看不仔细,却被他瞒过了。”只得出门去赶,那
    里赶得着?众做公的只得四散,分头各去挨查缉获。不在话下。
    原来众人吃茶时,宋四公在里面听得是东京人声音,悄地打一望,又像个干
    办公事的模样,心上有些疑惑,故意叫骂埋怨,却把点茶老儿的儿子衣服,打换
    穿着,低着头,只做买粥,走将出来,因此众人不疑。
    却说宋四公出得门来,自思量道:“我如今却是去那里好?我有个师弟,是
    平江府人,姓赵,名正。曾得他信道,如今在谟县。我不如去投奔他家也罢。”
    宋四公便改换色服,妆做一个狱家院子打扮,把一把扇子遮着脸,假做瞎眼,一
    路上慢腾腾地,取路要来谟县。来到谟县前,见个小酒店,但见:云拂烟笼锦旆
    扬,太平时节日舒长。能添壮士英雄胆,会解佳人愁闷肠。三尺晓垂杨柳岸,一
    竿斜刺杏花傍。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宋四公觉得肚中饥馁,入那
    酒店去买些个酒吃。
    酒保安排将酒来,宋四公吃了三两杯酒,只见一个精精致致的后生,走入酒
    店来。看那人时,却是如何打扮?砖顶背系带头巾,皂罗文武带背儿,下面宽口
    裤,侧面丝鞋。叫道:“公公拜揖。”宋四公抬头看时,不是别人,便是他师弟
    赵正。宋四公人面前,不敢师父师弟厮叫,只道:“官人少坐。”赵正和宋四公
    叙了间阔就坐,教酒保添只盏来筛酒。吃了一杯,赵正却低低地问道:“师父,
    一向疏阔。”宋四公道:“二哥,几时有道路也没?”赵正道:“是道路却也自
    有,都只把来风花雪月使了。闻知师父入东京去,得拳道路。”宋四公道:“也
    没甚么,只有得个四五万钱。”又问赵正道:“二哥,你如今哪里去?”赵正道:
    “师父,我要上东京闲走一遭,一道赏玩则个,归平江府去做话说。”
    宋四公道:“二哥,你去不得!”赵正道:“我如何上东京不得?”宋四公
    道:“有三件事,你去不得。第一,你是浙右人,不知东京事,行院少有认得你
    的,你去投奔阿谁?第二,东京百八十里罗城,唤做‘卧牛城’。我们只是草寇,
    常言:‘草入牛口,其命不久。’第三,是东京有五千个眼明手快做公的人,有
    三都捉事使臣。”赵正道:“这三件事,都不妨!师父你只放心,赵正也不到得
    胡乱吃输。”宋四公道:“二哥,你不信我口,要去东京时,我觅得禁魂张员外
    的一包儿细软,我将归客店里去,安在头边,枕着头,你觅得我的时,你便去上
    东京。”赵正道:“师父,恁地时不妨。”两个说罢,宋四公还了酒钱,将着赵
    正归客店里。店小二见宋四公将着一个官人归来,唱了喏。赵正同宋四公入房里
    走一遭,道了安置,赵正自去。
    当下天色晚,如何见得?暮烟迷远岫,薄雾卷晴空。群星共皓月争光,远水
    与山光斗碧。深林古寺,数声钟韵悠扬;曲岸小舟,几点渔灯明灭。枝上子规啼
    夜月,花间粉蝶宿芳丛。宋四公见天色晚,自思量道:“赵正这汉手高,我做他
    师父,若还真个吃他觅了这般细软,好吃人笑!不如早睡。”宋四公却待要睡,
    又怕吃赵正来后如何,且只把一包细软安放头边,就床上掩卧。只听得屋梁上知
    知兹兹地叫,宋四公道:“作怪,未曾起更,老鼠便出来打闹人。”仰面向梁上
    看时,脱些个屋尘下来,宋四公打两个喷涕。少时,老鼠却不则声,只听得两个
    猫儿,乜凹乜凹地厮咬了叫,溜些尿下来,正滴在宋四公口里,好臊臭!宋四公
    渐觉困倦,一觉睡去。
    到明日天晓起来,头边不见了细软包儿。正在那里没摆拨,只见店小二来说
    道:“公公,昨夜同公公来的官人来相见。”宋四公出来看时,却是赵正。相揖
    罢,请他入房里去。关上房门,赵正从怀里取出一个包儿,纳还师父。宋四公道:
    “二哥,我问你则个。壁落共门都不曾动,你却是从那里来,讨了我的包儿?”
    赵正道:“实瞒不得师父,房里床面前一带黑油纸槛窗,把那学书纸糊着。吃我
    先在屋上,学一和老鼠,脱下来屋尘,便是我的作怪药,撒在你眼里鼻里,教你
    打几个喷涕;后面猫尿,便是我的尿。”宋四公道:“畜生,你好没道理!”赵
    正道:“是吃我盘到你房门前,揭起学书纸,把小锯儿锯将两条窗栅下来。我便
    挨身而入,到你床边,偷了包儿,再盘出窗外去。把窗栅再接住,把小钉儿钉着,
    再把学书纸糊了。恁地,便没踪迹。”宋四公道:“好,好!你使得,也未是你
    会处。你还今夜再觅得我这包儿,我便道你会。”赵正道:“不妨,容易的事。”
    赵正把包儿还了宋四公道:“师父,我且归去,明日再会。”漾了手自去。
    宋四公口时不说,肚里思量道:“赵正手高似我,这番又吃他觅了包儿,越
    不好看,不如安排走休!”宋四公便叫将店小二来说道:“店二哥,我如今要行。
    二百钱在这里,烦你买一百钱爊肉,多讨椒盐;买五十钱蒸饼。剩五十钱,与
    你买碗酒吃。”店小二谢了公公,便去谟县前买了爊肉和蒸饼。却待回来,离
    客店十来家,有个茶坊里,一个官人叫道:“店二哥,那里去?”店二哥抬头看
    时,便是和宋四公相识的官人。店二哥道:“告官人,公公要去,教男女买爊
    肉共蒸饼。”赵正道:“且把来看。”打开荷叶看了一看,问道:“这里几文钱
    肉?”店二哥道:“一百钱肉。”赵正就怀里取出二百钱来道:“哥哥,你留这
    爊肉蒸饼在这里。我与你二百钱,一道相烦,依这样与我买来,与哥哥五十钱
    买酒吃。”店二哥道:“谢官人。”道了便去。不多时,便买回来。赵正道;
    “甚劳烦哥哥,与公公再裹了那爊肉。见公公时,做我传语他,只教他今夜小
    心则个。”店二哥唱喏了,自去。到客店里,将肉和蒸饼递还宋四公。宋四公接
    了道:“罪过哥哥。”店二哥道:“早间来的那官人,教再三传语:今夜小心则
    个。”
    宋四公安排行李,还了房钱,脊背上背着一包被卧,手里提着包裹,便是觅
    得禁魂张员外的细软,离了客店。行一里有余,取八角镇路上来。到渡头,看那
    渡船却在对岸,等不来,肚里又饥,坐在地上,放细软包儿在面前,解开爊肉
    裹儿,擘开一个蒸饼,把四五块肥底爊肉多蘸些椒盐,卷做一卷。嚼得两口,
    只见天在下,地在上,就那里倒了。宋四公只见一个丞局打扮的人,就面前把了
    细软包儿去。宋四公眼睁睁地见他把去,叫又不得,赶又不得,只得由他。那个
    丞局拿了包儿,先过渡去了。
    宋四公多样时苏醒起来,思量道:“那丞局是阿谁,捉我包儿去?店二哥与
    我买的爊肉里面有作怪物事!”宋四公忍气吞声走起来,唤渡船过来。过了渡,
    上了岸,思量:“那里去寻那丞局好?”肚里又闷,又有些饥渴,只见个村酒店,
    但见:柴门半掩,破旆低垂。村中量酒,岂知有涤器相如?陋质蚕姑,难效彼当
    垆卓氏。壁间大字,村中学究醉时题;架上麻衣,好饮芒郎留下当。酸醨破瓮土
    床排,彩画醉仙尘土暗。宋四公且入酒店里去,买些酒消愁解闷则个。酒保唱了
    喏,排下酒来。一杯两盏,酒至三杯。宋四公正闷里吃酒,只见外面一个妇女入
    酒店来:油头粉面,白齿朱唇。锦帕齐眉,罗裙掩地。鬓边斜插些花朵,脸上微
    堆着笑容。虽不比闺里佳人,也当得垆头-。那个妇女入着酒店,与宋四公道
    个万福,拍手唱一只曲儿。
    宋四公仔细看时,有些个面熟,道这妇女是酒店擦桌儿的,请小娘子坐则个。
    妇女在宋四公根底坐定,教量酒添只盏儿来,吃了一盏酒。宋四公把那妇女抱一
    抱,撮一撮,拍拍惜惜,把手去摸那胸前道:“小娘子,没有奶儿?”又去摸他
    阴门,只见累累垂垂一条价。宋四公道:“热牢,你是兀谁?”那个妆做妇女打
    扮的,叉手不离方寸道:“告公公,我不是擦卓儿顶老,我便是苏州平江府赵正。”
    宋四公道:“打脊的检才!我是你师父,却教我摸你爷头!原来却才丞局便是你!”
    赵正道:“可知便是赵正。”宋四公道:“二哥,我那细软包儿,你却安在那里?”
    赵正叫量酒道:“把适来我寄在这里包儿还公公。”量酒取将包儿来,宋四公接
    了道:“二哥,你怎地拿下我这包儿?”赵正道:“我在客店隔几家茶坊里坐地,
    见店小二哥提一裹爊肉,我讨来看,便使转他也与我去买,被我安些汗药在里
    面裹了,依然教他把来与你。我妆做丞局,后面踏将你来。你吃摆番了,被我拿
    得包儿,到这里等你。”宋四公道:“恁地你真个会不枉了上得东京去。”即时
    还了酒钱,两个同出酒店,去空野处除了花朵,溪水里洗了面,换一套男子衣裳
    着了,取一顶单青纱头巾裹了。宋四公道:“你而今要上京去,我与你一封书,
    去见个人,也是我师弟。他家住汴河岸上,卖人肉馒头,姓侯,名兴,排行第二,
    便是侯二哥。”赵正道:“谢师父。”到前面茶坊里,宋四公写了书,分付赵正,
    相别自去。宋四公自在谟县。
    赵正当晚去客店里安歇,打开宋四公书来看时,那书上写道:“师父信上贤
    师弟二郎、二娘子:别后安乐否?今有姑苏贼人赵正,欲来京做买卖,我特地使
    他来投奔你。这汉与行院无情,一身线道,堪作你家行货使用。我吃他三次无礼,
    可千万剿除此人,免为我们行院后患。”赵正看罢了书,伸着舌头,缩不上。
    “别人便怕了,不敢去。我且看他如何对副我,我自别有道理。”再把那书折叠,
    一似原先封了。
    明日天晓,离了客店,取八角镇;过八角镇,取板桥,到陈留县。沿那汴河
    行到日中前后,只见汴河岸有个馒头店。门前一个妇女,玉井栏手巾勒着腰,叫
    道:“客长,吃馒头点心去。”门前牌儿上写着:“本行侯家,上等馒头点心。”
    赵正道:“这里是侯兴家里了。”走将入去。妇女叫了万福,问道:“客长用点
    心?”赵正道:“少待则个。”就脊背上取将包裹下来。一包金银钗子,也有花
    头的,也有连二连三的,也有素的,都是沿路上觅得的。侯兴老婆看见了,动心
    起来,道:“这客长,有二三百只钗子!我虽然卖人肉馒头,老公虽然做赞老子,
    到没许多物事。你看少间问我买馒头吃,我多使些汗火,许多钗子都是我的。”
    赵正道:“嫂嫂,买五个馒头来。”侯兴老婆道:“着!”楦个碟子,盛了五个
    馒头,就灶头合儿里多撮些物料在里面。赵正肚里道:“这合儿里,便是作怪物
    事了。”赵正怀里取出一包药来,道:“嫂嫂,觅些冷水吃药。”侯兴老婆将半
    碗水来,放在桌上。赵正道:“我吃了药,却吃馒头。”赵正吃了药,将两只箸
    一拨,拨开馒头馅,看了一看,便道:“嫂嫂,我爷说与我道:‘莫去汴河岸上
    买馒头吃,那里都是人肉的。’嫂嫂你看,这一块有指甲,便是人的指头;这一
    块皮上许多短毛儿,须是人的不便处。”侯兴老婆道:“官人休耍!那得这话来?”
    赵正吃了馒头,只听得妇女在灶前道:“倒也!”指望摆番赵正,却又没些事。
    赵正道:“嫂嫂,更添五个。”侯兴老婆道:“想是恰才汗火少了,这番多把些
    药倾在里面。”赵正道:“中。”又取包儿,吃些个药。侯兴老婆道:“官人吃
    甚么药?”赵正道:“平江府提刑散的药,名唤做‘百病安丸’,妇女家八般头
    风,胎前产后,脾血气痛,都好服。”侯兴老婆道:“就官人觅得一服吃也好。”
    赵正去怀里别搠换包儿来,撮百十丸与侯兴老婆吃了,就灶前攧番了。赵正道:
    “这婆娘要对副我,却到吃我摆番。别人漾了去,我却不走。”特骨地在那里解
    腰捉虱子。
    不多时,见个人挑一担物事归。赵正道:“这个便是侯兴,且看他如何?”
    侯兴共赵正两个唱了喏。侯兴道:“客长吃点心也未?”赵正道:“吃了。”侯
    兴叫道:“嫂子,会钱也未?”寻来寻去,寻到灶前,只见浑家倒在地下,口边
    溜出痰涎,说话不真,喃喃地道:“我吃摆番了。”侯兴道:“我理会得了。这
    婆娘不认得江湖上相识,莫是吃那门前客长摆番了?”侯兴向赵正道:“法兄,
    山妻眼拙,不识法兄,切望恕罪。”赵正道:“尊兄高姓?”侯兴道:“这里便
    是侯兴。”赵正道:“这里便是姑苏赵正。”两个相揖了。侯兴自把解药与浑家
    吃了。赵正道:“二兄,师父宋四公有书上呈。”侯兴接着,拆开看时,书上写
    着许多言语,末稍道:“可剿除此人。”侯兴看罢,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道:“师父兀自三次无礼,今夜定是坏他性命!”向赵正道:“久闻清德,幸得
    相会!”即时置酒相待。晚饭过了,安排赵正在客房里睡,侯兴夫妇在门前做夜
    作。
    赵正只闻得房里一阵臭气,寻来寻去,床底下一个大缸。探手打一摸,一颗
    人头;又打一摸,一只人手共人脚。赵正搬出后门头,都把索子缚了,挂在后门
    屋檐上。关了后门,再入房里。只听得妇女道:“二哥,好下手?”侯兴道:
    “二嫂,使未得!更等他落忽些个。”妇女道:“二哥,看他今日把出金银钗子,
    有二三百只。今夜对副他了,明日且把来做一头戴,教人唱采则个。”赵正听得,
    道:“好也!他两个要恁地对副我性命,不妨得。”侯兴一个儿子,十来岁,叫
    做伴哥,发脾寒,害在床上。赵正去他房里,抱那小的安在赵正床上,把被来盖
    了,先走出后门去。
    不多时,侯兴浑家把着一碗灯,侯兴把一把劈柴大斧头,推开赵正房门,见
    被盖着个人在那里睡,和被和人,两下斧头,砍做三段。侯兴揭起被来看了一看,
    叫声:“苦也!二嫂,杀了的是我儿子伴哥!”两夫妻号天洒地哭起来。赵正在
    后门叫道:“你没事-了儿子作甚?赵正却在这里。”侯兴听得焦燥,拿起劈
    柴斧赶那赵正。慌忙走出后门去,只见扑地撞着侯兴额头,看时却是人头、人脚、
    人手,挂在屋檐上,一似闹竿儿相似。侯兴教浑家都搬将入去,直上去赶。赵正
    见他来赶,前头是一派溪水,赵正是平江府人,会弄水,打一跳,跳在溪水里,
    后头侯兴也跳在水里来赶。赵正一分一蹬,顷刻之间,过了对岸。侯兴也会水,
    来得迟些个。赵正先走上岸,脱下衣裳挤教干。侯兴赶那赵正,从四更前后到五
    更二点时候,赶十一二里,直到顺天新郑门一个浴堂。赵正入那浴堂里洗面,一
    道烘衣裳。正洗面间,只见一个人把两只手去赵正两腿上打一掣,掣番赵正。赵
    正见侯兴来掣他,把两秃膝桩番侯兴,倒在下面,只顾打。
    只见一个狱家院子打扮的老儿进前道:“你门看我面放手罢。”赵正和侯兴
    抬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师父宋四公。一家唱个大喏,直下便拜。宋四公劝了,
    将他两个去汤店里吃盏汤。侯兴与师父说前面许多事,宋四公道:“如今一切休
    论。则是赵二哥明朝入东京去,那金梁桥下。一个卖酸馅的,也是我们行院,姓
    王,名秀。这汉走得楼阁没赛,起个浑名,唤做‘病猫儿’。他家在大相国寺后
    面院子里住。他那卖酸馅架儿上一个大金丝罐,是定州中山府窑变了烧出来的,
    他惜似气命。你如何去拿得他的?”赵正道:“不妨。等城门开了,到日中前后,
    约师父只在侯兴处。”
    赵正打扮做一个砖顶背系带头巾,皂罗文武带背儿,走到金梁桥下。见一抱
    架儿,上面一个大金丝罐,根底立着一个老儿:郓州单青纱现顶儿头巾,身上着
    一领杨柳子布衫,腰里玉井栏手巾抄着腰。赵正道:“这个便是王秀了。”赵
    正走过金梁桥来,去米铺前撮几颗红米,又去菜担上摘些个叶子,和米和叶子安
    在口里,一处嚼教碎。再走到王秀架子边,漾下六文钱,买两个酸馅,特骨地脱
    一文在地下。王秀去拾那地上一文钱,被赵正吐那米和菜在头巾上,自把了酸馅
    去。却在金梁桥顶上立地,见个小的跳将来,赵正道:“小哥,与你五文钱。你
    看那卖酸馅王公头巾一堆虫蚁屎,你去说与他。不要道我说。”那小的真个去说
    道:“王公,你看头巾上。”王秀除下头巾来,只道是虫蚁屎,入去茶坊里揩抹
    了。走出来架子上看时,不见了那金丝罐。
    原来赵正见王秀入茶坊去揩那头巾,等他眼慢,拿在袖子里便行,一径走往
    侯兴家去。宋四公和侯兴看了,吃一惊!赵正道:“我不要他的,送还他老婆休!”
    赵正去房里换了一顶搭飒头巾,底下旧麻鞋,着领旧布衫,手把着金丝罐,直走
    去大相国寺后院子里。见王秀的老婆,唱个喏了,道:“公公教我归来,问婆婆
    取一领新布衫、汗衫、裤子、新鞋袜,有金丝罐在这里表照。”婆子不知是计,
    收了金丝罐,取出许多衣裳,分付赵正。赵正接得了,再走去见宋四公和侯兴道:
    “师父,我把金丝罐去他家换许多衣裳在这里。我们三个少间同去送还他,博个
    笑声。我且着了去闲走一回耍子。”
    赵正便把王秀许多衣裳着了,再入城里。去桑家瓦里,闲走一回,买酒买点
    心吃了,走出瓦子外面来。却待过金梁桥,只听得有人叫:“赵二官人!”赵正
    回过头来看时,却是师父宋四公和侯兴。三个同去金梁桥下,见王秀在那里卖酸
    馅,宋四公道:“王公拜茶。”王秀见了师父和侯二哥,看了赵正,问宋四公道:
    “这个客长是兀谁?”宋四公恰待说,被赵正拖起去,教宋四公“未要说我姓名,
    只道我是你亲戚,我自别有道理。”王秀又问师父:“这个客长高姓?”宋四公
    道:“是我的亲戚,我将他来京师闲走。”王秀道:“如此。”即时寄了酸馅架
    儿在茶坊,四个同出顺天新郑门外,僻静酒店,去买些酒吃。入那酒店去,酒保
    筛酒来,一杯两盏,酒至三巡。王秀道:“师父,我今朝呕气。方才挑那架子出
    来,一个人买酸馅,脱一钱在地下,我去拾那一钱,不知甚虫蚁屙在我头巾上。
    我入茶坊去揩头巾出来,不见了金丝罐。一日好闷!”宋四公道:“那人好大胆!
    在你跟前卖弄得,也算有本事了。你休要气闷,到明日闲暇时,大家和你查访这
    金丝罐。又没三件两件,好歹要讨个下落,不到得失脱。”赵正肚里,只是暗暗
    的笑。四个都吃得醉。日晚了,各自归。
    且说王秀归家去,老婆问道:“大哥,你恰才教人把金丝罐归来?”王秀道:
    “不曾。”老婆取来道:“在这里,却把了几件衣裳去。”王秀没猜道是谁,猛
    然想道:“今日宋四公的亲戚,身上穿一套衣裳,好似我家的。”心上委决不下,
    肚里又闷,提一角酒,索性和婆子吃个醉,解衣卸带了睡。王秀道:“婆婆,我
    两个多时不曾做一处。”婆子道:“你许多年纪了,兀自鬼乱!”王秀道:“婆
    婆,你岂不闻:后生犹自可,老的急似火。”王秀早移过共头,在婆子头边,做
    一班半点儿事,兀自未了当。原来赵正见两个醉,掇开门,躲在床底下。听得两
    个鬼乱,把尿盆去房门上打一扌寨。王秀和婆子吃了一惊,鬼慌起来。看时,见
    个人从床底下趱将出来,手提一包儿。王秀就灯光下仔细认时,却是和宋四公、
    侯兴同吃酒的客长。王秀道:“你做甚么?”赵正道:“宋四公教还你包儿。”
    王公接了看时,却是许多衣裳。再问:“你是甚人?”赵正道:“小弟便是姑苏
    平江府赵正。”王秀道:“如此,久闻清名。”因此拜识。便留赵正睡了一夜。
    次日,将着他闲走。王秀道:“你见白虎桥下大宅子,便是钱大王府,好一
    拳财!”赵正道:“我们晚些下手。”王秀道:“也好。”到三鼓前后,赵正打
    个地洞,去钱大王土库偷了三万贯钱正赃,一条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王秀在外
    接应,共他归去家里去躲。明日,钱大王写封简子与滕大尹。大尹看了,大怒道:
    “帝辇之下,有这般贼人!”即时差缉捕使臣马翰,限三日内,要捉钱府做不是
    的贼人。
    马观察马翰得了台旨,分付众做公的落宿。自归到大相国寺前,只见一个人,
    背系带砖顶头巾,也着上一领紫衫,道:“观察拜茶。”同入茶坊里,上灶点茶
    来。那着紫衫的人,怀里取出一裹松子胡桃仁,倾在两盏茶里。观察问道:“尊
    官高姓?”那个人道:“姓赵,名正,昨夜钱府做贼的便是小子。”马观察听得,
    脊背汗流,却待等众做公的过捉他。吃了盏茶,只见天在下,地在上,吃摆番了。
    赵正道:“观察醉也。”扶住他,取出一件作怪动使剪子,剪下观察一半衫衤奚,
    安在袖里。还了茶钱,分付茶博士道:“我去叫人来扶观察。”赵正自去。
    两碗饭间,马观察肚里药过了,苏醒起来。看赵正不见了,马观察走归去。
    睡了一夜,明日天晓,随大尹朝殿。大尹骑着马,恰待入宣德门去,只见一个人
    裹顶弯角帽子,着上一领皂衫,拦着马前唱个大喏,道:“钱大王有笞刂目上呈。”
    滕大尹接了,那个人唱喏自去。大尹就马上看时,腰裹金鱼带不见挞尾。简上写
    道:“姑苏贼人赵正,拜禀大尹尚书:所有钱府失物,系是正偷了。若是大尹要
    来寻赵正家里,远则十万八千,近则只在目前。”大尹看了越焦燥。朝殿回衙,
    即时升厅,引放民户词状。词状人抛箱,大尹看到第十来纸状,有状子,上面也
    不依式论诉甚么事,去那状上只写一只《西江月》曲儿,道是:
    “是水归于大海,闲汉总入京都。三都捉事马司徒,衫褙难为作主。
    盗了亲王玉带,剪除大尹金鱼。要知闲汉姓名无?小月傍边疋土。”
    大尹看罢,道:“这个又是赵正,直恁地手高!”即唤马观察马翰来,问他
    捉贼消息。马翰道:“小人因不认得贼人赵正,昨日当面挫过,这贼委的手高。
    小人访得他是郑州宋四公的师弟,若拿得宋四,便有了赵正。”
    滕大尹猛然想道:“那宋四因盗了张富家的土库,见告失状未获。”即唤王
    七殿直王遵,分付他协同马翰,访捉贼人宋四、赵正。王殿直王遵禀道:“这贼
    人踪迹难定,求相公宽限时日。又须官给赏钱,出榜悬挂,那贪着赏钱的便来出
    首,这公事便容易了办。”滕大尹听了,立限一个月缉获。依他写下榜文:“如
    有缉知真赃来报者,官给赏钱一千贯。”马翰和王遵领了榜文,径到钱大王府中,
    禀了钱大王,求他添上赏钱。钱大王也注了一千贯。两个又到禁魂张员外家来,
    也要他出赏。张员外见在失了五万贯财物,那里肯出赏钱?众人道:“员外休得
    为小失大。捕得着时,好一主大赃追还你。府尹相公也替你出赏,钱大王也注了
    一千贯,你却不肯时,大尹知道,却不好看相。”张员外说不过了,另写个赏单,
    勉强写足了五百贯。马观察将去府前张挂,一面与王殿直约会,分路挨查。
    那时府前看榜的人山人海。宋四公也看了榜,去寻赵正来商议。赵正道:
    “可奈王遵、马翰,日前无怨,定要加添赏钱,缉获我们。又可奈张员外慳吝,
    别的都出一千贯,偏你只出五百贯,把我们看得恁贱!我们如何去蒿恼他一番,
    才出得气。”宋四公也怪前番王七殿直领人来拿他,又怪马观察当官禀出赵正是
    他徒弟。当下两人你商我量,定下一条计策,齐声道:“妙哉!”赵正便将钱大
    王府中这条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递与宋四公,四公将禁魂张员外家金珠一包,就
    中检出几件有名的宝物,递与赵正。两下分别,各自去行事。
    且说宋四公才转身,正遇着向日张员外门首捉笊篱的哥哥,一把扯出顺天新
    郑门,直到侯兴家里歇脚。便道:“我今日有用你之处。”那捉笊篱的便道:
    “恩人有何差使?并不敢违。”宋四公道:“作成你趁一千贯钱养家则个。”那
    捉笊篱的到吃一惊,叫道:“罪过!小人没福消受。”宋四公道:“你只依我,
    自有好处。”取出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教侯兴扮作内官模样,“把这条带去禁
    魂张员外解库里去解钱。这带是无价之宝,只要解他三百贯,却对他说:‘三日
    便来取赎,若不赎时,再加绝二百贯。你且放在铺内,慢些子收藏则个。’”侯
    兴依计去了。
    张员外是贪财之人,见了这带有些利息,不问来由,当去三百贯足钱。侯兴
    取钱回复宋四公。宋四公却教捉笊篱的,到钱大王门上揭榜出首。钱大王听说获
    得真赃,便唤捉笊篱的面审。捉笊篱的说道:“小的去解库中当钱,正遇那主管
    将白玉带卖与北边一个客人,索价一千五百两。有人说是大王府里来的,故此小
    的出首。”钱大王差下百十名军校,教捉笊篱的做眼,飞也似跑到禁魂张员外家,
    不由分说,到解库中一搜,搜出了这条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张员外走出来分辩
    时,这些个众军校,那里来管你三七二十一?一条索子扣头,和解库中两个主管,
    都拿来见钱大王。钱大王见了这条带,明是真赃,首人不虚。便写个钧帖,付与
    捉笊篱的,库上支一千贯赏钱。
    钱大王打轿,亲往开封府拜滕大尹,将玉带及张富一干人送去拷问。大尹自
    己缉获不着,到是钱大王送来,好生惭愧!便骂到:“你前日到本府告失状,开
    载许多金珠宝贝。我想你庶民之家,那得许多东西?却原来放线做贼!你实说,
    这玉带甚人偷来的?”张富道:“小的祖遗财物,并非做贼窝赃。这条带是昨日
    申牌时分,一个内官拿来,解了三百贯钱去的。”大尹道:“钱大王府里失了暗
    花盘龙羊脂白玉带,你岂不晓得?怎肯不审来历,当钱与他?如今这内官何在?
    明明是一派胡说!”喝教狱卒将张富和两个主管一齐用刑,都打得皮开肉绽,鲜
    血迸流。张富受苦不过,情愿责限三日,要出去挨获当带之人;三日获不着,甘
    心认罪。滕大尹心上也有些疑虑,只将两个主管监候,却差狱卒押着张富,准他
    立限三日回话。
    张富眼泪汪汪,出了府门,到一个酒店里坐下,且请狱卒吃三杯。方才举盏,
    只见外面踱个老儿入来,问道:“那一个是张员外?”张富低着头,不敢答应。
    狱卒便问:“阁下是谁?要寻张员外则甚?”那老儿道:“老汉有个喜信要报他,
    特到他解库前,闻说有官事在府前,老汉跟寻至此。”张富方才起身道:“在下
    便是张富,不审有何喜信见报?请就此坐讲。”那老儿捱着张员外身边坐下,问
    道:“员外土库中失物,曾缉知下落否?”张员外道:“在下不知。”那老儿道:
    “老汉到晓得三分,特来相报员外。若不信时,老汉愿指引同去起赃。见了真正
    赃物,老汉方敢领赏。”张员外大喜道:“若起得这五万贯赃物,便赔偿钱大王,
    也还有余。拼些上下使用,身上也得干净。”便问道:“老丈既然的确,且说是
    何名姓?”那老儿向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张员外大惊道:“怕没此事?”老儿道:
    “老汉情愿到府中出个首状,若起不出真赃,老汉自认罪。”张员外大喜道:
    “且屈老丈同在此吃三杯,等大尹晚堂,一同去禀。”当下四人饮酒半醉,恰好
    大尹升厅。
    张员外买张纸,教老儿写了首状,四人一齐进府出首。滕大尹看了王保状词,
    却是说马观察、王殿直做贼,偷了张富家财。心中想道:“他两个积年捕贼,那
    有此事?”便问王保道:“你莫非挟仇陷害么?有什么证据?”王保老儿道:
    “小的在郑州经纪,见两个人把许多金珠在彼兑换。他说家里还藏得有,要换时
    再取来。小的认得他是本府差来缉事的,他如何有许多宝物?心下疑惑。今见张
    富失单,所开宝物相像,小的情愿眼同张富到彼搜寻。如若没有,甘当认罪。”
    滕大尹似信不信,便差李观察李顺,领着眼明手快的公人,一同王保、张富前去。
    此时马观察马翰与王七殿直王遵,俱在各县挨缉两宗盗案未归。众人先到王
    殿直家,发声喊,径奔入来。王七殿直的老婆,抱着三岁的孩子,正在窗前吃枣
    糕,引着耍子。见众人罗唣,吃了一惊!正不知什么缘故。恐怕吓坏了孩子,把
    袖衤冒掩了耳朵,把着进房。众人随着脚跟儿走,围住婆娘问道:“张员外家赃
    物,藏在那里?”婆娘只光着眼,不知那里说起。众人见婆娘不言不语,一齐掀
    箱倾笼,搜寻了一回,虽有几件银钗饰和些衣服,并没赃证。李观察却待埋怨王
    保,只见王保低着头,向床底下钻去,在贴壁床脚下解下一包儿,笑嘻嘻的捧将
    出来。众人打开看时,却是八宝嵌花金杯一对,金镶玳瑁杯十只,北珠念珠一串。
    张员外认得是土库中东西,还痛起来,放声大哭。连婆娘也不知这物事那里来的,
    慌做一堆,开了口合不得,垂了手抬不起。众人不由分说,将一条索子,扣了婆
    娘的颈。婆娘哭哭啼啼,将孩子寄在邻家,只得随着众人走路。
    众人再到马观察家,混乱了一场。又是王保点点搠搠,在屋檐瓦棂内搜出珍
    珠一包、嵌宝金钏等物,张员外也都认得。两家妻小都带到府前,滕大尹兀自坐
    在厅上,专等回话。见众人蜂拥进来,阶下列着许多赃物,说是床脚上、瓦棂内
    搜出,见有张富识认是真。滕大尹大惊道:“常闻得捉贼的就做贼,不想王遵、
    马翰真个做下这般勾当!”喝教这两家妻小监候,立限速拿正贼,所获赃物暂寄
    库;首人在外听候,待赃物明白,照额领赏。张富磕头禀道:“小人是有碗饭吃
    的人家,钱大王府中玉带跟由,小人委实不知。今小的家中被盗赃物,既有的据,
    小人认了悔气,情愿将来赔偿钱府。望相公方便,释放小人和那两个主管,万代
    阴德。”滕大尹情知张富冤枉,许他召保在外。王保跟张员外到家,要了他五百
    贯赏钱去了。原来王保就是王秀,浑名“病猫儿”,他走得楼阁没赛。宋四公定
    下计策,故事将禁魂张员外家土库中赃物,预教王秀潜地埋藏两家床头屋檐等处,
    却教他改名王保,出首起赃。官府那里知道!
    却说王遵、马翰正在各府缉获公事,闻得妻小吃了官司,急忙回来见滕大尹。
    滕大尹不由分说,用起刑法,打得希烂,要他招承张富赃物。二人那肯招认?大
    尹教监中放出两家的老婆来,都面面相觑,没处分辩。连大尹也委决不下,都发
    监候。次日又拘张富到官,劝他:“且将己财赔了钱大王府中失物,待从容退赃
    还你。”张富被官府逼勒不过,只得承认了。归家思想,又恼又闷,又不舍得家
    财,在土库中自缢而死。可惜有名的禁魂张员外,只为“慳吝”二字,惹出大祸,
    连性命都丧了。那王七殿直王遵、马观察马翰,后来俱死于狱中。
    这一班贼盗,公然在东京做歹事,饮美酒,宿名娼,没人奈何得他。那时节
    东京扰乱,家家户户,不得太平。直待包龙图相公做了府尹,这一班贼盗,方才
    惧怕,各散去讫,地方始得宁静。有诗为证,诗云:
    只因贪吝惹非殃,引到东京盗贼狂。亏杀龙图包大尹,始知好官自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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