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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十 韩秀才乘乱聘娇妻 吴太守怜才主姻簿

    ,不管
    他肯与不肯,备着花红酒礼,笙箫鼓乐,送上门来。徐大夫无计可施,次日备了
    酒筵,请他兄弟二人来,听妹子自择。公孙黑晓得要看女婿,便浓妆艳服而来,
    又自卖弄富贵,将那金银彩缎,排列一厅。公孙楚只是常服,也没有甚礼仪。旁
    人观看的,都赞那公孙黑,暗猜道:“一定看中他了。”酒散,二人谢别而去。
    小姐房中看过,便对哥哥说道:“公孙黑官职又高,面貌又美,只是带些杀气,
    他年决不善终。不如嫁了公孙楚,虽然小小有些折挫,久后可以长保富贵。”大
    夫依允,便辞了公孙黑,许了公孙楚。择日成婚已毕。
    那公孙黑怀恨在心,奸谋又起。忽一日穿了甲胄,外边用便服遮着,到公孙
    楚家里来,欲要杀他,夺其妻子。已有人通风与公孙楚知道,疾忙执着长戈赶出。
    公孙黑措手不及,着了一戈,负痛飞奔出门,便到宰相公孙侨处告诉。此时大夫
    都聚,商议此事,公孙楚也来了。争辨了多时,公孙侨道:“公孙黑要杀族弟,
    其情未知虚实。却是论官职,也该让他;论长幼,也该让他。公孙楚卑幼,擅动
    干戈,律当远窜。”当时定了罪名,贬在吴国安置。公孙楚回家,与徐小姐抱头
    痛哭而行。公孙黑得意,越发耀武扬威了。外人看见,都懊怅徐小姐不嫁得他,
    就是徐大夫也未免世俗之见。小姐全然不以为意,安心等守。
    却说郑国有个上卿游吉,该是公孙侨之后轮着他为相。公孙黑思想夺他权位,
    日夜蓄谋,不时就要作起反来。公孙侨得知,便疾忙乘其未发,差官数了他的罪
    恶,逼他自缢而死。这正合着徐小姐“不善终”的话了。
    那公孙楚在吴国住了三载,赦罪还朝,就代了那上大夫职位,富贵已极,遂
    与徐小姐偕老。假如当日小姐贪了上大夫的声势,嫁着公孙黑,后来做了叛臣之
    妻,不免守几十年之寡。即此可见目前贵贱都是论不得的。说话的,你又差了,
    天下好人也有穷到底的,难道一个个为官不成?俗语道得好:“赊得不如现得。”
    何如把女儿嫁了一个富翁,且享此目前的快活。看官有所不知,就是会择婿的,
    也都要跟着命走。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却毕竟不如嫁了个读书人,到底不是个
    没望头的。
    如今再说一个生女的富人,只为倚富欺贫,思负前约,亏得太守廉明,成其
    姻事。后来妻贵夫荣,遂成佳话。有诗一首为证:
    当年红拂困闺中,有意相随李卫公。
    日后荣华谁可及?只缘双目识英雄。
    话说国朝正德年间,浙江台州府天台县有一秀士,姓韩名师愈,表字子文。
    父母双亡,也无兄弟,只是一身。他十二岁上就游庠的,养成一肚皮的学问,真
    个是:
    才过子建、貌赛潘安。胸中博览五车,腹内广罗千古。他日必为攀桂客,目
    前尚作采芹人。
    那韩子文虽是满腹文章,却不过家道消乏,在人家处馆,勉强糊口。所以年
    过二九,尚未有亲。一日遇着端阳节近,别了主人家回来,住在家里了数日。忽
    然心中想道:“我如今也好议亲事了。据我胸中的学问,就是富贵人家把女儿匹
    配,也不免屈了他。却是如今世人谁肯?”又想了一回道:“是便是这样说,难
    道与我一样的儒家,我也还对他的女儿不过?”当下开了拜匣,称出束修银伍钱,
    做个封筒封了。放在匣内,教书僮拿了随着,信步走到王媒婆家里来。
    那王媒婆接着,见他是个穷鬼,也不十分动火他的。吃过了一盏茶,便开口
    问道:“秀才官人,几时回家的?甚风推得到此?”子文道:“来家五日了。今
    日到此,有些事体相央。”便在家僮手中接过封筒,双手递与王婆道:“薄意伏
    乞笑纳,事成再有重谢。”王婆推辞一番便接了,道:“秀才官人,敢是要说亲
    么?”子文道:“正是。家下贫穷,不敢仰攀富户,但得一样儒家女儿,可备中
    馈、延子嗣足矣。积下数年束修,四五十金聘礼也好勉强出得。乞妈妈与我访个
    相应的人家。”王婆晓得穷秀才说亲,自然高来不成,低来不就的,却难推拒他,
    只得回复道:“既承官人厚惠,且请回家,待老婢子慢慢的寻觅。有了话头,便
    来回报。”那子文自回家去了。一住数日,只见王婆走进门来,叫道:“官人在
    家么?”子文接着,问道:“姻事如何?”王婆道:“为着秀才官人,鞋子都走
    破了。方才问得一家,乃是县前许秀才的女儿,年纪十六岁。那秀才前年身死,
    娘子寡居在家里,家事虽不甚富,却也过得。说起秀才官人,到也有些肯了。只
    是说道:“我女儿嫁个读书人,尽也使得。但我们妇人家,又不晓得文字,目今
    提学要到台州岁考,待官人考了优等,就出吉帖便是。’”子文自恃才高,思忖
    此事十有八九,对王婆道:“既如此说,便待考过议亲不迟。”当下买几杯白酒,
    请了王婆。自别去了。
    子文又到馆中,静坐了一月有余,宗师起马牌已到。那宗师姓梁,名士范,
    江西人。不一日,到了台州。那韩子文头上戴了紫菜的巾,身上穿了腐皮的衫,
    腰间系了芋艿的绦,脚下穿了木耳的靴,同众生员迎接入城。行香讲书已过,便
    张告示,先考府学及天台、临海两县。到期,子文一笔写完,甚是得意。出场来,
    将考卷誉写出来,请教了几个先达、几个朋友,无不叹赏。又自己玩了几遍,拍
    着桌子道:“好文字!好文字!就做个案元帮补也不为过,何况优等?”又把文
    字来鼻头边闻一闻道:“果然有些老婆香!”
    却说那梁宗师是个不识文字的人,又且极贪,又且极要奉承乡官及上司。前
    日考过杭、嘉、湖,无一人不骂他的,几乎吃秀才们打了。曾编着几句口号道:
    “道前梁铺,中人姓富,出卖生儒,不误主顾。”又有一个对道:“公子笑欣欣,
    喜弟喜兄都入学;童生愁惨惨,恨祖恨父不登科。”又把《四书》几语,做着几
    股道:“君子学道公则悦,小人学道尽信书。不学诗,不学礼,有父兄在,如之
    何其废之!诵其诗,读其书,虽善不尊,如之何其可也!”那韩子文是个穷儒,
    那有银子钻刺?十日后发出案来,只见公子富翁都占前列了。你道那韩师愈的名
    字却在那里?正是:“似‘王’无一竖,如‘川’却又眠。”曾有一首《黄莺儿》
    词,单道那三等的苦处:
    无辱又无荣,论文章是弟兄,鼓声到此如春梦。高才命穷,庸才运通,廪生
    到此便宜贡。且从容,一边站立,看别个赏花红。
    那韩子文考了三等,气得目睁口呆。把那梁宗师乌龟亡八的骂了一场,不敢
    提起亲事,那王婆也不来说了。只得勉强自解,叹口气道: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发落已毕,只得萧萧条条,仍旧去处馆,
    见了主人家及学生,都是面红耳热的,自觉没趣。
    又过了一年有余,正遇着正德爷爷崩了,遗诏册立兴王。嘉靖爷爷就藩邸召
    入登基,年方一十五岁。妙选良家子女,充实掖庭。那浙江纷纷的讹传道:“朝
    廷要到浙江各处点绣女。”那些愚民,一个个信了。一时间嫁女儿的,讨媳妇的,
    慌慌张张,不成礼体。只便宜了那些卖杂货的店家,吹打的乐人,服侍的喜娘,
    抬轿的脚夫,赞礼的傧相。还有最可笑的,传说道:“十个绣女要一个寡妇押送。”
    赶得那七老八十的,都起身嫁人去了。但见十三四的男儿,讨着二十四五的女子。
    十二三的女子,嫁着三四十的男儿。粗蠢黑的面孔,还恐怕认做了绝世芳姿;宽
    定宕的东西,还恐怕认做了含花嫩蕊。自言节操凛如霜,做不得二夫烈女;不久
    形躯将就木,再拚个一度春风。当时无名子有一首诗,说得有趣:
    一封丹诏未为真,三杯淡酒便成亲。
    夜来明月楼头望,唯有嫦娥不嫁人。
    那韩子文恰好归家,见民间如此慌张,便闲步出门来玩景。只见背后一个人,
    将子文忙忙的扯一把。回头看时,却是开典当的徽州金朝奉。对着子文施个礼,
    说道:“家下有一小女,今年十六岁了,若秀才官人不弃,愿纳为室。”说罢,
    也不管子文要与不要,摸出吉帖,望子文袖中乱摔。子文道:“休得取笑。我是
    一贫如洗的秀才,怎承受得令爱起?”朝奉皱着眉道:“如今事体急了,官人如
    何说此懈话?若略迟些,恐防就点了去。我们夫妻两口儿,只生这个小女,若远
    远的到北京去了,再无相会之期,如何割舍得下?官人若肯俯从,便是救人一命。”
    说罢便思量要拜下去。
    子文分明晓得没有此事,他心中正要妻子,却不说破。慌忙一把搀起道:
    “小生囊中只有四五十金,就是不嫌孤寒,聘下令爱时,也不能够就完姻事。”
    朝奉道:“不妨,不妨。但是有人定下的,朝廷也就不来点了。只须先行谢言之
    礼,等事平之后,慢慢的做亲。”子文道:“这到也使得。却是说开,后来不要
    翻悔!”那朝奉是情急的,就对天设起誓来,道:“若有翻悔,就在台州府堂上
    受刑。”子文道:“设誓倒也不必,只是口说无凭,请朝奉先回,小生即刻去约
    两个敝友,同到宝铺来。先请令爱一见,就求朝奉写一纸婚约,待敝友们都押了
    花字,一同做个证见。纳聘之后,或是令爱的衣裳,或是头发,或是指甲,告求
    一件,藏在小生处,才不怕后来变卦。那朝奉只要成事,满担应承道:“何消如
    此多疑!使得,使得。一唯尊命,只求快些。”一头走,一头说道:“专望!专
    望!”自回铺子里去了。
    韩子文便望学中,会着两个朋友,乃是张四维、李俊卿,说了缘故,写着拜
    帖,一同望典铺中来。朝奉接着,奉茶寒温已罢,便唤出女儿朝霞到厅。你道生
    得如何?但见:
    眉如春柳,眼似秋波。几片夭桃脸上来,两枝新笋裙间露。即非倾国倾城色,
    自是超群出众人。
    子文见了女子的姿客,已自欢喜。一一施礼已毕,便自进房去了。子文又寻
    个算命先生合一合婚,说道:“果是大吉,只是将婚之前,有些闲气。”那金朝
    奉一味要成,说道:“大吉便自十分好了,闲气自是小事。”便取出一幅全帖,
    上写道:
    立婚约金声,系徽州人。生女朝霞,年十六岁,自幼未曾许聘何人。今有台
    州府天台县儒生韩子文礼聘为妻,实出两愿。自受聘之后,更无他说。张、李二
    公,与闻斯言。嘉靖元年月日。立婚约金声。
    同议友人张安国、李文才。
    写罢,三人都画了花押,付子文藏了。这也是子文见自己贫困,作此不得已
    之防,不想他日果有负约之事,这是后话。
    当时便先择个吉日,约定行礼。到期,子文将所积束修五十余金,粗粗的置
    几件衣服首饰,其余的都是现银,写着:“奉申纳币之敬,子婿韩师愈顿首百拜。”
    又送张、李二人银各一两,就请他为媒,一同行聘,到金家铺来。那金朝奉是个
    大富之家,与妈妈程氏,见他礼不丰厚,虽然不甚喜欢,为是点绣女头里,只得
    收了,回盘甚是整齐。果然依了子文之言,将女儿的青丝细发,剪了一缕送来。
    子文一一收好,自想道:“若不是这一番哄传,连妻子也不知几时定得,况且又
    有妻财之分。”心中甚是快活不题。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署往寒来,又是大半年光景。却是嘉靖二年,点绣女
    的讹传,已自息了。金氏夫妻见安平无事,不舍得把女儿嫁与穷儒,渐渐的懊悔
    起来。那韩子文行礼一番,已把囊中所积束修用个磬尽,所以还不说起做亲。
    一日,金朝奉正在当中算帐,只见一个客人跟着个十六八岁孩子走进铺来,
    叫道:“妹夫姊姊在家么?”原来是徽州程朝奉,就是金朝奉的舅子,领着亲儿
    阿寿,打从徽州来,要与金朝奉合伙开当的。金朝奉慌忙迎接,又引程氏、朝霞
    都相见了。叙过寒温,便教暖酒来吃。程朝奉从容问道:“外甥女如此长成得标
    致了,不知曾受聘未?不该如此说,犬子尚未有亲,姊夫不弃时,做个中表夫妻
    也好。”金朝奉叹口气道:“便是呢,我女儿若把与内侄为妻,有甚不甘心处?
    只为旧年点绣女时,心里慌张,草草的将来许了一个什么韩秀才。那人是个穷儒,
    我看他满脸饿文,一世也不能够发迹。前年梁学道来,考了一个三老官,料想也
    中不成。教我女儿如何嫁得他?也只是我女儿没福,如今也没处说了。”程朝奉
    沉吟了半响,问道:“妹夫姊姊,果然不愿与他么?”金朝奉道:“我如何说谎?”
    程朝奉道:“好夫若是情愿把甥女与他,再也休题。若不情愿时,只须用个计策,
    要官府断离,有何难处?”金朝奉道:“计将安出?”程朝奉道:“明日待我台
    州府举一状词,告着姊夫。只说从幼中表约为婚姻,近因我羁滞徽州,妹夫就赖
    婚改适,要官府断与我儿便了。犬子虽则不才,也强如那穷酸饿鬼。”金朝奉道:
    “好便好,只是前日有亲笔婚书及女儿头发在彼为证,官府如何就肯断与你儿?
    况且我先有一款不是了。”程朝奉道:“姊夫真是不惯衙门事体!我与你同是徽
    州人,又是亲眷,说道从幼结儿女姻,也是容易信的。常言道:‘有钱使得鬼推
    磨。’我们不少的是银子,匡得将来买上买下。再央一个乡官在太守处说了人情,
    婚约一纸,只须一笔勾消。剪下的头发,知道是何人的?那怕他不如我愿!既有
    银子使用,你也自然不到得吃亏的。”金朝奉拍手道:“妙哉!妙哉!明日就做。”
    当晚酒散,各自安歇了。
    次日天明,程朝奉早早梳洗,讨些朝饭吃了。请个法家,商量定了状词。又
    寻一个姓赵的,写做了中证。同着金朝奉,取路投台州府来。这一来,有分教:
    丽人指日归佳士,诡计当场受苦刑。
    到得府前,正值新太守吴公弼升堂。不逾时,抬出放告牌来,程朝奉随着牌
    进去。太守教义民官接了状词,从头看道:
    告状人程元,为赖婚事,万恶金声,先年曾将亲女金氏许元子程寿为妻,六
    礼已备。讵恶远徒台州,背负前约。于去年月间,擅自改许天台县儒生韩师愈。
    赵孝等证。人伦所系,风化攸关,恳乞天合明断,使续前姻。上告。原告:程元,
    徽州府系歙县人。被犯:金声,徽州府歙县人;韩师愈,台州府天台县人。干证:
    赵孝,台州府天台县人。本府大爷施行!
    太守看罢,便叫程元起来,问道:“那金声是你甚么人?”程元叩头追“青
    天爷爷,是小人嫡亲姊夫。因为是至亲至眷,恰好儿女年纪相若,故此约为婚姻。”
    太守道:“他怎么就敢赖你?”程元道:“那金声搬在台州住了,小的却在徽州,
    路途先自遥远了。旧年相传点绣女,金声恐怕真有此事,就将来改适韩生。小的
    近日到台州探亲,正打点要完姻事,才知负约真情。他也只为情急,一时错做此
    事。小人却如何平白地肯让一个媳妇与别人了?若不经官府,那韩秀才如何又肯
    让与小人?万乞天台老爷做主!”太守见他说得有些根据,就将状子当堂批准。
    分付道:“十日内听审。”程元叩头出去了。
    金朝奉知得状子已准,次日便来寻着张、李二生,故意做个慌张的景象,说
    道:“怎么好?怎么好?当初在下在徽州的时节,妻弟有个儿子,已将小女许嫁
    他,后来到贵府,正值点绣女事急,只为远水不救近火,急切里将来许了贵相知,
    原是二公为媒说合的。不想如今妻弟到来,已将在下的姓名告在府间,如何处置?”
    那二人听得,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骂道:“不知生死的老贼驴!你前日
    议亲的时节,誓也不知罚了许多!只看婚约是何人写的?如今却放出这个屁来!
    我晓得你嫌韩生贫穷,生此奸计。那韩生是才子,须不是穷到底的。我们动了三
    学朋友去见上司,怕不打断你这老驴的腿!管教你女儿一世不得嫁人!”金朝奉
    却待分辨,二人毫不理他,一气走到韩家来,对子文说知缘故。
    那子文听罢,气得呆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又定了一会,张、李二人只
    是气愤愤的要拉了子文,合起学中朋友见官。倒是子文劝他道:“二兄且住!我
    想起来,那老驴既不愿联姻,就是夺得那女子来时,到底也不和睦。吾辈若有寸
    进,怕没有名门旧族来结丝萝?这一个富商,又非大家,直恁希罕!况且他有的
    是钱财,官府自然为他的。小弟家贫,也那有闲钱与他打官司?他年有了好处,
    不怕没有报冤的日子。有烦二兄去对他说,前日聘金原是五十两,若肯加倍赔还,
    就退了婚也得。”二人依言。
    子文就开拜匣,取了婚书吉帖与那头发,一同的望着典铺中来。张、李二人
    便将上项的言语说了一遍。金朝奉大喜道:“但得退婚,免得在下受累,那在乎
    这几十两银子!”当时就取过天平,将两个元宝共兑了一百两之数,交与张、李
    二人收着,就要子文写退婚书,兼讨前日婚约、头发。子文道:“且完了官府的
    事情,再来写退婚书及奉还原约未迟。而今官事未完,也不好轻易就是这样还得。
    总是银子也未就领去不妨。”程朝奉又取二两银子,送了张、李二生,央他出名
    归息。二生就讨过笔砚,写了息词,同着原告、被告、中证一行人进府里来。
    吴太守方坐晚堂,一行人就将息词呈上。太守从头念一遍道:
    劝息人张四维、李俊卿,系天台县学生。窃徽人金声,有女已受程氏之聘,
    因迁居天台,道途修阻,女年及笄,程氏音讯不通,不得已再许韩生,以致程氏
    斗争成讼。兹金声愿还聘礼,韩生愿退婚姻,庶不致寒盟于程氏。维等忝为亲戚,
    意在息争,为此上禀。
    原来那吴太守是闽中一个名家,为人公平正直,不爱那有“贝”字的“财”,
    只爱那无“贝”字的“才”。自从前日准过状子,乡绅就有书来,他心中已晓得
    是有缘故的了。当下看过息词,抬头看了韩子文风采堂堂,已自有几分欢喜。便
    教:“唤那秀才上来。”韩子文跪到面前,太守道:“我看你一表人才,决不是
    久困风尘的。就是我招你为婿,也不枉了。你却如何轻聘了金家之女,今日又如
    何就肯轻易退婚?”那韩子文是个点头会意的人。他本等不做指望了,不想着太
    守心里为他,便转了口道:“小生如何舍得退婚!前日初聘的时节,金声朝天设
    誓,尤恐怕不足不信,复要金声写了亲笔婚约,张、李二生都是同议的。如今现
    有‘不曾许聘他人’句可证。受聘之后,又回却青丝发一缕,小生至今藏在身边,
    朝夕把玩,就如见我妻子一般。如今一旦要把萧郎做个路人看待,却如何甘心得
    过?程氏结姻,从来不曾见说。只为贫不敌富,所以无端生出是非。”说罢,便
    噙下泪来。恰好那吉帖、婚书、头发都在袖中,随即一并呈上。
    太守仔细看了,便教把程元、赵孝远远的另押在一边去。先开口问金声道:
    “你女儿曾许程家么?”金声道:“爷爷,实是许的。”又问道:“既如此,
    不该又与韩生了。”金声道:“只为点绣女事急,仓卒中,不暇思前算后,做此
    一事,也是出于无奈。”又问道:“那婚约可是你的亲笔?”金声道:“是。”
    又问道:“那上边写道:‘自幼不曾许聘何人’,却怎么说?”金声道:“当时
    只要成事,所以一一依他,原非实话。”太守见他言词反复,已自怒形于色。又
    问道:“你与程元结亲,却是几年几月几日?”金声一时说不出来,想了一回,
    只得扭捏道是某年某月某日。
    太守喝退了金声,又叫程元上来问道:“你聘金家女儿,有何凭据?”程元
    道:“六礼既行,便是凭据了。”又问道:“原媒何在?”程元道:“原媒自在
    徽州,不曾到此。”又道:“你媳妇的吉帖,拿与我看。”程元道:“一时失带
    在身边。”太守冷笑了一声,又问道:“你何年何月何日与他结姻的?”程元也
    想了一回,信口诌道是某年某月某日。与金声所说日期,分毫不相合了。太守心
    里已自了然,便再唤那赵孝上来问道:“你做中证,却是那里人?”赵孝道:
    “是本府人。”又问道:“既是台州人,如何晓得徽州事体?”赵孝道:“因为
    与两家有亲,所以知道。”太守道:“既如此,你可记得何年月日结姻的?”赵
    孝也约莫着说个日期,又与两人所言不相对了。原来他三人见投了息词,便道不
    消费得气力,把那答应官府的说话都不曾打得照会。谁想太爷一个个的盘问起来,
    那些衙门中人虽是受了贿赂,因惮太守严明,谁敢在旁边帮衬一句!自然露出马
    脚。
    那太守就大怒道:“这一班光棍奴才,敢如此欺公罔法!且不论没有点绣女
    之事,就是愚民惧怕时节,金声女儿若果有程家聘礼为证,也不消再借韩生做躲
    避之策了。如今韩生吉帖、婚书并无一毫虚谬;那程元却都是些影响之谈。况且
    既为完姻而来,岂有不与原媒同行之理?至于三人所说结姻年月日期,各自一样,
    这却是何缘故?那赵孝自是台州人,分明是你们要寻个中证,急切里再没有第三
    个徽州人可央,故此买他出来的。这都只为韩生贫穷,便起不良之心,要将女儿
    改适内侄。一时通同合计,遭此奸谋,再有何说?”便伸手抽出签来,喝叫把三
    人各打三十板。三人连声的叫苦。韩子文便跪上禀道:“大人既与小生做主,成
    其婚姻,这金声便是小生的岳父了。不可结了冤仇,伏乞饶恕。”太守道:“金
    声看韩生分上,饶他一半;原告、中证,却饶不得。”当下各各受责,只为心里
    不打点得,未曾用得杖钱,一个个打得皮开肉绽,叫喊连天。那韩子文、张安国、
    李文才三人在旁边,暗暗的欢喜。这正应着金朝奉往年所设之誓。
    太守便将息词涂坏,提笔判曰:
    韩子贫惟四壁,求淑女而未能,金声富累千箱,得才郎而自弃。只缘择婿者,
    原乏知人之鉴,遂使图婚者,爰生速讼之奸。程门旧约,两两无凭;韩氏新姻,
    彰彰可据。百金即为婚具,幼女准属韩生。金声、程元、赵孝构衅无端,各行杖
    警!
    判毕,便将吉帖、婚书、头发一齐付了韩子文。一行人辞了太守出来。程朝
    奉做事不成,羞惭满面,却被韩子文一路千老驴万老驴的骂,又道:“做得好事!
    果然做得好事!我只道打来是不痛的。”程朝奉只得忍气吞声,不敢回答一句。
    又害那赵孝打了屈棒,免不得与金朝奉共出些遮羞钱与他,尚自喃喃呐呐的怨怅。
    这教做“赔了夫人又折兵”。当下各自散讫。
    韩子文经过了一番风波,恐怕又有甚么变卦,便疾忙将这一百两银子,备了
    些催装速嫁之类,择个吉日,就要成亲。仍旧是张李二生请期通信。金朝奉见太
    守为他,不敢怠慢;欲待与舅子到上司做些手脚,又少不得经由府县的,正所谓
    敢怒而不敢言,只得一一听从。花烛之后,朝霞见韩生气宇轩昂,丰神俊朗,才
    貌甚是相当,那里管他家贫。自然你恩我爱,少年夫妇,极尽颠鸾倒凤之欢,倒
    怨怅父亲多事。真个是: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自此无话。
    次年,宗师田洪录科,韩子文又得吴太守一力举荐,拔为前列。春秋两闱,
    联登甲第,金家女儿已自做了夫人。丈人思想前情,惭悔无及。若预先知有今日,
    就是把女儿与他为妾也情愿了。有诗为证:
    蒙正当年也困穷,休将肉眼看英雄!
    堪夸仗义人难得,太守廉明即古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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