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持子之手，与子偕老。新婚燕尔，我们相携游山玩水，苏州虞山、金陵秦淮、杭州西湖……处处都有我们相依相偎的身影。
那段时间也许是我今生最开心的日子，我们举案齐眉，誓同尘灰。
他的目光流连在我的眼角眉梢，我轻轻地问，“你爱我什么地方呢？”他便笑吟吟地说，“我爱你乌个头发，白个面。”于是，我也笑吟吟地回敬道，“我爱你白个头发，乌个面。”
数月后，我们筑了一座五楹二层的“绛云楼”，画梁雕栋，极其堂皇。安居其中，日日欣赏虞山的朝雾暮霭，时光如诗般滑过我们的指间。
然而，世事突变，大明王朝的崇祯皇帝自缢于煤山了，没过多久清军又攻破了南都。作为前朝旧臣的他必定会引起新朝的注意，不奉新主便要忠死旧朝，他面临着生于死的抉择。而我心已随他，愿意陪他一起以死而表忠贞之心。
于是，我们相商投湖以保全节。
这一天，已近夏日，驾一叶扁舟，飘进湖中。暮霭笼住了一切，但我仍能清晰的看见他脸上的青筋忽闪忽闪的跳动

着。
摆好几盏菜肴和一壶美酒，我抬起脸对他说，“妾身得以与钱君相识相知，此生已足矣，今夜又得与君同死，死而无憾！”
他也举杯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柳卿乃老夫红颜知已啊！”
不知觉中，一壶酒已饮罢，我起身拉起他，“我们去吧！”可他却在慌乱中挣脱开，弯下腰去用手搅了搅湖水，说“今夜水太凉，我们不如改日再来吧？”
我知道他是难舍此生了，但也无心劝他，只是紧紧地依偎在他怀中，心里却想起了子龙，想起了子龙的诗句：“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满帘花片，都变人心误。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么？”
涟漪未静而江水已寒。陈子龙举身投水找到了永恒的归宿，却不知，在他跳水的刹那，会不会留意这世上曾有一位愿意与他一同赴死的红颜呢？


五

几天后，我再次见到他时，发现他的额发已被剃光，在脑后留了一条长长的辫子。什么也不用说了，我蓦然的看了他一眼后便冲回了卧室，他却在我身后解嘲道，“这不也很舒服吗

？”
其实，他不但剃了发，而且已经答应了清廷入京为官。于是，他踌躇满志地，入京图谋前程，丢下我独守空房。
然而，清廷最终还是只给了他一个礼部侍郎的闲职。我知道他一定心灰意冷，便接二连三的写信，向他倾诉相思之苦，他也渐渐的动了心，称病还乡。
西湖边，我们又开始了相依相偎的生活，顺治五年，我们生了一个女儿。老来得千金，他自是喜不胜收，更加醉心于平淡却甜美的生活了。然而，树欲静风不止，这一年，他的门生黄毓琪因写诗讽刺清廷受责，而他也被牵连，进了总督衙门的大牢。
钱家的族人只知道吵吵嚷嚷，我只好拖着产后的病身冒死上书总督府，要求代夫受刑。总督府感我诚心苦意，又查证他确无乱上之举，便将他放了出来。经历了四十天牢狱之苦的他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劫难后，更加看破官场。


六

十余年后，也就是今天，他已一病不起，命归黄泉了，而我才四十七岁。
那些上窜下跳的钱家小丑们，为了家产之事，和我纠缠不休。我失去了

丈夫依靠，失去了生活的希望，也失去了我用一生的心计与智慧经营而来的爱，我想到了用死这种极端的方式来为生命奏出最后一抹强音，增添最后一抹亮色。我再次摊开素洁的纸笺，这一次写下的是遗嘱，写下那些钱家小丑们的判决书——“待吾毙命，尽捕凶徒，报官索命！”
我将三尺白绫系于梁上，慢慢地打了个结，什么江南名妓，什么秦淮八艳，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一个劫，一个躲不过的劫。
时空乱了，我似乎看到了他在向我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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