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收藏这些字画是有一个渊源的。”庄长江先生多次解释其中缘由。庄万里先生性喜古物，尤嗜名人字画，但长年置身商场，每每遗憾无暇集藏。１９３６年他遍游欧、美、苏以及中国大陆，这次旅程成为他收藏文物的契机。他曾对好友回忆说：“一九三六年环游世界，途次山海关，久闻横额‘天下第一关’数字，乃明严嵩所书，笔力遒劲。故虽停车时已午夜，时间仓促，亦趋一观。讵已为日寇运回其国，大失所望。当时窃谓日人如此蛮横，此一笨重石刻，尚在剽攘之列，则其他文物国粹，更不知被窃几许矣！感慨万千，激愤莫名，未知何日得遂珠还合浦之愿也。及后漫游东瀛，辄加注意，发现中国名家真迹沦落是地者殊夥。遂不择绵薄，广事搜求，更不惜以重金购买。此为里实现素愿机会，亦为里收藏字画之嚆矢！”

１９３７年，庄万里先生赴海南岛和家乡福建考察，计划投资办厂。但不久便发生“七七事变”，日本侵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他“搜集文物”和“投资大陆”两个梦想都成泡影。他积极支持资助祖国的抗战事业。菲律宾沦陷期间，还参加抗敌会活动，遭日军通缉。

抗战胜利后，庄万里先生才有条件进行大规模收藏，不惜重金从日、台、港、东南亚，特别是日本的古董店、文物市场、收藏家手中收购大量中国古代书画。到他六十年代去世时，已有７００余幅书画精品充盈“两涂轩”，“两涂轩”成为东南亚最大的中国书画的私人收藏地。

“两涂轩”所藏书画精品荟萃，包括宋明清直至近现代的人物、山水、花鸟和书法四大门类。上海博物馆书画部主任单国霖说：“这批书画的价值不能单单从经济上来衡量，更重要的是其中的文化价值。时代最早的是南宋初期的无款《秋山萧寺图卷》，明代陈洪绶《探梅图轴》、杜堇《十八学士图屏》、谢时臣《万里无云诗意图轴》、林良《竹禽图轴》、董其昌《手札九通卷》、清代蓝瑛《江山秋霁图》等等，都是大家之作，初步反映了中国艺术史上著名书画家的风貌。另一个特点是收集有很多小名家的作品，主要是明末清初的。这些书画家都是当时各种艺术潮流的弄潮儿，在书画史上留下名字，但实物恰恰以前在国内不多见。这些作品对于书画研究很重要，展示了这一时期整个艺术丰富多采的变化，可以从中探寻艺术发展的轨迹”。

“我爸爸收藏时主要就是自己通过看书来鉴定，当然在日本、台湾、香港都有一些好朋友，但主要是靠自己。当年菲律宾华人中懂得中国传统文化的不多，有人就问：‘老庄，你买的这是什么东西呀？’”庄良有回忆说，“爸爸收藏的一个特色就是大中小名家的作品都包括。他说过，有时明知是仿品，但艺术水平高，是当作艺术品买下来的。他看中的是作品的艺术价值。”

庄万里先生最为心爱的是明人的四大幅《十八学士图屏》，把它挂在“两涂轩”大厅的墙上。在色泽泛黄的绢面上，十八位文人雅士在庭园里抚琴、对弈、试墨、赏画。十八学士有两说，一是指唐太宗时设立文学馆，以杜如晦、房玄龄、褚遂良、虞世南等十八人为学士，讨论典籍，史称“贞观十八学士”；另一是指唐玄宗时于上阳宫含象亭，以张说、徐坚、贺知章等十八人为学士，史称“开元十八学士”。四幅画都以巨大画屏为铺景，以精细入微的线描刻画人物的动态和神情，色彩沉厚古艳，继承宋代工笔重彩画传统，艺术技巧极为娴熟精诣。庄万里先生钟情此画，也许是因为它们最能代表他的思想和审美情趣，最符合他的心境吧。

可想而知，庄老先生当年一件一件把７００多幅散失在各处几十年、上百年，甚至数百年的书画归拢到“两涂轩”，中间一定有许多生动有趣的、曲折感人的，甚至可歌可泣的故事。遗憾的是，庄长江、庄良有兄妹当时年纪尚轻，很多事都语焉不详了。庄良有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曾经常跟随父亲去日本，购买清代画家闵贞的《八仙醉图》的情景给她留下很深印象：“那次是去一位日本的收藏家家中。日本式房子矮矮的，画就放在靠近门框的八仙柜里。那个日本人是流着眼泪把画卖掉的，他说他中国就没到过西藏，他说：‘我非常喜欢这幅画，可房子小，画太长太长了！’我爸爸说：‘没问题，再长我都要！’因为他的房子的大厅有两层楼高”。

庄万里先生对收藏的书画珍爱有加。有不少书画买到手时已经陈旧破损，他都要去修补装裱。他把藏品分类编号，做成目录。每位画家、书法家及其作品，都有详细的考证说明。他把藏品轮流悬挂鉴赏，时时调节温、湿度，每幅卷轴卷收时都小心翼翼。这些珍品也给他带来莫大的精神享受，他晚年一直住在“两涂轩”楼上，与书画朝夕相伴，乐在其中。

尤为难得的是，作为大收藏家，庄老先生能具有开阔的心胸和眼光。他曾对家人说，家藏乃国之瑰宝，有朝一日要回归祖国，完整保留，吾人欣赏之余，应该倍加爱护。

真庆幸中国有这样世界级的一流博物馆

庄万里先生逝世后，庄长江、庄良有成了“两涂轩”藏品的守护者，“特别是妹妹良有给了悉心的照顾”，“两涂轩”内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样子。“３０多年来沉压在我心胸里的一大块石头就是如何处理父亲留下来的文物遗产”，庄良有女士说。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庄良有在伦敦大学读书时，经常到大英博物馆去找参考资料。她萌生了把父亲收藏的书画捐献给一个世界级博物馆的想法。“捐赠的事我们筹备了八年，”放眼世界，最初看中的是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不是崇洋，也不是媚外，我所仰慕的是西方人的学术精神”，身为菲律宾东方陶瓷学会会长的庄良有女士具有很高的艺术修养，“我觉得学术的精神很重要，我的最高理想就是让父亲的藏品发挥最大的功能”。

“纽约回来，我对于探索‘两涂轩’藏品的归宿做了慎重思量。父亲煞费苦心把流散在海外的文物搜集于一堂，难道再要把它们输送到国外去？”

真正的契机在１９９６年。这年１０月举行上海博物馆新馆落成典礼，上海博物馆副馆长汪庆正先生热情邀请她参加庆典。汪馆长带领着中外嘉宾从楼上到地下参观上博的各种设备，给庄良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新馆极其讲究的设备，即使在欧美也很少博物馆能与之媲美。在绘画馆里，为了不对书画造成不良影响，参观者要近陈列橱窗，灯光方会悄悄亮起，待人走开灯就会渐渐暗下来。书画库房里一尘不染，书画摆放得有条不紊，温度与湿度都有适当调节。“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图书馆里有一个个小隔间，里面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有一台电脑。汪馆长说，这是专门为学者做研究工作而设立的。我非常感动”。

上博的一流设备、一流管理和一流研究条件，使庄良有“真庆幸中国有这样世界级的一流博物馆”。回到菲律宾后，她同哥哥庄长江商量。不久，她陪同哥哥、嫂子再次来到上海博物馆。经过反复衡量，认为把父亲的书画藏品捐赠给上博才是上策。

他们向汪庆正先生透露捐赠的意愿，经正式面谈后，上博的书画鉴定权威钟银兰女士和单国霖先生赴菲律宾鉴定“两涂轩”书画，确定初步目录。这是在１９９７年。

以后的事就水到渠成了。单国霖等人又于１９９９年和２０００年两次赴菲律宾，确定捐赠目录，办理捐赠手续，这批文物装箱后分两次随飞机托运。单国霖说：“在菲律宾，我们深深感受到庄氏家族的奉献精神，庄先生、庄女士毫无保留地把‘两涂轩’书画提供给我们挑选，我们从７００多件中挑选了最好的２３３件，做了目录后请他们过目，他们毫无保留地表示全部无偿捐赠”。

“现在一些艺术品收藏是投资心态的，不是收藏而是投资，这是很可悲的。我们想的是这些文物体现了老祖宗数百年来在书画艺术上的成就，没有想值多少钱，商业价值不是我们关心的”，庄良有女士说，“希望父亲的这些藏品捐赠后能发挥其多元的、最大的功能，能集中地与更多艺术爱好者分享，并能提供给学者做研究资料”。

上海博物馆，上海满腔热情地隆重欢迎“两涂轩”书画“回家”，欢迎无私奉献的庄氏家族。《两涂轩珍藏书画展》于２００２年６月２１日至１０月１５日在上博展出。此后，上博将长期在“绘画馆”中辟出一角，轮流展示“两涂轩”书画，限于展厅空间，今后也不可能再这样做了。“这是特例，上海博物馆感到庄氏家族的捐赠分量很重，应该给予它应有的文化、学术地位”，陈燮君馆长说。

上海市市长陈良宇在听到“国宝回家”落户上博后兴奋地说：“真正的外籍华裔捐赠给上海这么大数量、这么高质量的书画是第一次。”他指示：“捐赠活动一定要办好，办出声势来，办得热热闹闹。”６月２１日，在上海市政府大厅，陈市长向庄长江先生、庄良有女士颁发代表上海市最高荣誉的“白玉兰荣誉奖”。副市长周慕尧、国家文物局副局长张柏出席了书画展开幕式。上海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龚学平、副市长周慕尧、市委宣传部部长王仲伟分别会见并宴请了参加书画展开幕式的庄氏家族的亲友们。

对于上海的热情，庄长江先生这样认为：“上海的经济建设突飞猛进，更伟大的是在文化方面的成就。上海市对上海博物馆的多年支持是对中国文化的支持和重视。上博是上海的窗口，是大中华魂。”

“这次捐赠轰动整个菲华”，庄良有女士说，“他们对这种义举很感动”，前来参加开幕式的海外的庄氏家族亲友有一百二十人，“开始我说有六十人，后来增加到八十、一百，直到一百二十，这表现出海外华人对中华文化的认同”。

在上海博物馆一层大厅的大理石墙面上，镌刻着一排排金色的捐赠者的姓名。上海曾云集许多大收藏家，新中国成立以来，许多收藏家把藏品捐献给上博。与通常情况的捐赠不同的是，这次是海外华裔首次向中国的博物馆捐赠数量如此巨大的珍贵古代书画，“两涂轩”书画在东南亚侨界十分著名，它们不同于国内的收藏品，早已流出故乡几十年甚至几百年，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回家”。庄万里先生、庄长江先生、庄良有女士闪光的名字将永远留在上博的墙面上。

种下梧桐树，才能引来金凤凰

上海博物馆为什么能在国内外著名博物馆中脱颖而出，使“两涂轩”书画“花落上博”呢？记者采访了负责捐赠活动的上海博物馆副馆长汪庆正先生。

“两涂轩书画不在大陆，不在香港、台湾，而在海外，海外华裔能够捐赠这么一大批文物，而没有捐到美国或其它地区，主要原因是看到我们国家对博物馆事业的重视，觉得可以信赖，有前途，摆在这里放心。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汪先生开门见山地说，“具体到上博，能够从湖南南路中汇银行建筑中的旧馆搬新馆，这是最主要的”。

八十年代时，著名古陶瓷学家汪庆正先生就与菲律宾东方陶瓷学会会长庄良有女士彼此熟悉，八十年代后期汪先生还曾去过菲律宾。“当时就了解‘两涂轩’的藏品，希望能够捐赠给上博。但上博旧馆他们也看到过，库房条件不行，陈列虽然在国内算是比较好的，但与世界著名大博物馆还有差距。这种情况下我与她私人关系再好，他们也不会捐赠。

“真正的关键在于我们有了新馆。新馆开馆时，我特意邀请了庄女士，请她看了库房、陈列室。她看到库房条件不错，陈列水平很好。看到书画展厅里灯光在观众走近时才亮，离开后又变暗，她问为什么这样，我说是为了保护书画。这在世界大博物馆也是少见的，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曾派了两个设计师来学习，但没法做，因为他们是批量生产，而我们是手工制作。上博图书馆的资料室有四个小房间，学者要进行研究工作，只要提出申请，就可以给你半个月、一个月，甚至两个月，在这间房间里查阅资料。楼上还有几间房，是给世界著名专家临时做研究工作准备的。我认为这些对她有很大的影响”。

“这就说明一个道理：你要先做好自己的工作，才能得到别人的承认。这不能靠口说，也不能靠私人交情”，汪先生言简意赅地总结道，“第一，他们觉得上博的保管条件好，设施好，管理好；第二，他们对捐赠品的展出很重视，觉得上博可以搞陈列，展览的水平高；第三，他们认为上博重视学术研究”。

说到这里，汪先生不无遗憾地说：“香港有一位收藏家刘先生，他的藏品也非常精彩，我们的私人关系也很好。他曾经考虑捐赠给上博，条件是上博要建一个专馆。但那时上博还在旧馆，自己的新馆都没有建。最后他的藏品捐赠给了香港艺术馆，现在那里有他的一个专馆。

“这说明主要在于你自己有没有实力！”

是的，只有种下梧桐树，才能引来金凤凰。正如庄长江先生和庄良有女士反复说的：“上海博物馆的领导能高瞻远瞩，上海博物馆是世界一流的博物馆。”有上海对文化事业的高度重视，有优秀的设施和管理，上博才会成为“两涂轩”书画的最好归宿，成为展示中国文化精粹的窗口。

新闻背景

６月２１日对于菲律宾华裔庄长江先生、庄良有女士兄妹及庄氏家族来说，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这一天，他们在上海得到了隆重的礼遇和荣誉。为了表彰他们遵照父亲庄万里先生遗愿，将“两涂轩”珍藏的２３３件中国古代书画作品捐赠给上海博物馆，上海市政府在市府大厅举行“上海市白玉兰荣誉奖”授奖仪式，上海市市长陈良宇向他们授予了证章和证书。这是这项为表彰对上海的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做出特别贡献的外国友人而设立的奖项，首次颁发给文物捐赠者。在上海博物馆《菲律宾庄万里先生两涂轩珍藏书画精品展》开幕式上，张柏副局长代表国家文物局向他们授予了荣誉奖状，这也是国家给予上海博物馆的文物捐赠者的最高荣誉。

“两涂轩”所藏书画享誉东南亚，这是海外华裔首次向中国的博物馆捐赠数量如此巨大的珍贵古代书画作品，具有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