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疚感——尽管这种愧疚一直未曾影响我的享用。陕西考古所的考古学家们许多是我的同学、好友和同仁,他们的宽容成全了我的业绩——如果有的话。无论如何,享用完之后总得说声谢谢。坦率地讲,没有这些技工,三峡的文保工程就无法得以顺利完成;峡江地区的每一件文物都是他们亲手发掘、修复和绘制出来的。他们在这场世纪发掘中可谓功勋卓著,值得大书特书,但愿今后有高人为他们作传。 在大地嘴发掘时,一般情况下,我们将当日用工数量告诉队长或村长,至于让谁去不让谁去,我们都不干涉,一概由村长安排。为了避免矛盾,村长都采用“车轮子”的平均主义办法,即将所有劳力都加以统计,一人一天轮流做。工地快结束时我们不再大规模用工,只是临时抽调几名民工干点临活,这时用工往往是随机的。有一次我们让一位民工干完活后,下午便有另一位民工吵上门来,质问我们何以用这个人而不用那个人,是不是瞧不起人?我一看,这个人是上午干活那位民工的哥哥。这真是亲兄弟明算账,我问他:“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是哥哥他是弟弟吗?”他显然没搞懂我要说什么,“这与哥哥弟弟有啥子关系,就是亲娘老子也要讨个说法!”后来有人告诉我,他的确就是这样大义灭亲的。我对他说:“什么时候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是哥哥他是弟弟,我就告诉你为什么用他而不用你”。《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巴县卷》中有一个安世民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安世民是一个爱占小便宜,喜欢恶作剧的人,恶作剧的对象包括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甚至老婆、老师和老丈人。从传统儒家的价值体系来衡量,安世民应该是个反派角色,但王川平在《重庆人文化心态》一文中说这个形象对认识重庆人、把握重庆人心态具有典型意义,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重庆人。由此可见重庆人(包括万州人)对于辈分、亲情、友情等,确乎有着自己的价值观念和判断标准。
到三峡后我突然领悟到均平思想在我国有着极为深厚根源,且不说历代农民起义提出的均平口号,即便是在现代的峡江地区,也每每可见,可处处感受。我们已经说过,村长派工只能采用“车轮子”的办法,平均意味着公平。考古发掘基本上采用的都是点工形式,即计时工资。只要是做点工,发掘进度之慢,磨洋工之甚,你都会觉得难为情的。有时我觉得他们是在有意识地比赛,看谁挖得慢,挖得少,令人可气的是我不幸而猜中了。有时某个探方进度快一些,但第二天该探方的进度就会特别慢,如果你催促,他们就会说,我们已经挖深了,再挖快一些的话会遭别人骂的。在民工眼里我们是公家,只要给公家办事,能磨洋工就磨洋工,能占便宜就占便宜。民工们对我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反正你们是公家。但是只有一两个人磨洋工的话,就会被我们辞退,所以他们便联合起来,共同磨洋工,于是三个和尚就没水吃,你也不要奢望所谓的进度了。平均主义在这里又一次发挥了它巨大的作用,消解了人们的斗志、奋进、勤劳与正直。和尚挑水的故事旨在道出平均主义的危害,但是它太形象和太动人的叙述方式致使人们只记得故事,而忘了背后的真谛。在胡家坝发掘时,我们的征地上种植着不同的农作物,不同的农作物有着不同的赔偿标准。但有一家土豆地的户主认为他的地是与其他人的地一样,就因为上面的农作物不同而获得较少数额的赔偿金,这不公平。他拒绝让我们发掘,我们也只好先搁置着。他坚信最终我们会让步,他也没再接着管理地里的农作物,于是地就荒了。我们虽然没有让步,但我们一直耐心地等着他有一天能想通。他显然是个平均主义的坚定信仰者,地即便是荒了也不让我们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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