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11月最末一天,北方大部分地区的雾渐散,天开晴了。从早晨到天黑,人们各忙各的,微寒里一点清新一点尘埃。而我自己起床后照旧一件事接着一件事。电话很多,妈妈的,大姐的;媒体还没完没了,出乎我的意料。女友阿鸽从成都来,约我去美术馆见一面,而我需要去验汽车尾气,因为是最后一天期限……
然而我还是觉得生活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就在昨天——2009年11月29日,大家送别宪益舅舅之后。
29日前的那一周,即便老人躺在煤炭总医院冰冷的太平间里,我也会觉得他和我们还在一起,在这座他一向喜欢的、新旧面貌已大不同的都市里。他还依稀记得上世纪50年代初他刚调到北京,印象 “很清洁”,和平解放保留了完整的城郭。
23日到29日的一周里,我们大家睁眼时,舅舅闭着眼,我们睡了,做梦了,他也在“睡”。虽然他的梦我们无法知道,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安慰”!
可昨天,随着一束束鲜花和满地的花瓣在火焰中消失,一切全改变了……
从此我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可以在任何时候拨个电话,只要打声招呼:“舅舅,我今天去看你!”或是问他带几位慕名而来的朋友去拜访可不可以,然后我就可以立刻奔到小金丝胡同6号去叩那扇灰褐色斑驳的木门。舅舅也总是坐在客厅单只沙发上静静地候着,偏着头,用他那双黑黑细长的眼睛迎接我们:
“对不起,我不能站起来。”他做着欠身姿态抱歉地说。
从此也不再会有为舅舅过生日的大聚会了。以前的每一年,一到冬天,不管会漏掉谁,每次总归有很多人。好几年舅舅是和姨夫的生日凑在年底一起过。那天,我们几家做晚辈的,会散坐在老人家们身边,听他们谈天说地,讲那过去的故事。也常常是敏如姨妈主讲,舅舅笑眯眯听着,我妈不时插一两句话。但舅舅和姨妈对对子时,那简直是一堂古典文学课!
舅舅不如两个妹妹记性好,尤其是我姨妈,写清上百年的家谱,全仰仗她了。作为深受“五四”运动影响的三兄妹,依然共同坚持一个人要独立自强,无论男的还是女的,都要有所作为。难怪他们都不喜欢《红楼梦》,尽管舅舅的名气在老百姓当中主要来自这部中国古典名著,一听说翻译过《红楼梦》就了不得。他不会因为它有名就喜欢。但他说不喜欢并不等于不好,曹雪芹还是写得很好的。
舅舅姨妈和我妈妈他们仨在一起乐融融的画面再不会出现了!杨家到了他们这一代,本来只有他们仨还健在,如今他们仨只剩下两位老太太!
2008年12月27日,那是舅舅最后的生日聚会,这一天,他九十五岁。
我们大家族的擎天柱就这样坍塌了!
从此,在这座城市里,不再有舅舅杨宪益的身影了。尽管可能媒体会继续宣传报道下去,一年,两年,十年八年,甚至一百年,但他本人不会看到了。本来他就不在乎看到这些。
慈爱的舅舅
不能用三言两语说清舅舅对我一生的影响,更不可能在一篇文章里写尽我心中的舅舅。也许是一本书。那也难以表达一个长辈对一个孩子灵魂的荡涤。
先从儿时的记忆片断开始写点吧。
听我妈说抗战在重庆跑警报时,舅舅是牵着我姐姐的。大姐叫小苡,当时她只有三四岁,是外婆第一疼爱的外孙女。当时我妈正怀着我,她总是愿意跟着哥哥,挤在凄厉的警声下慌乱奔跑的人群里往城外的旷地疾走。那是今天的人们难以想象的情景!
从我记事起,从没见过舅舅和我们小孩厉声过。上世纪40年代末,物价飞涨,货币贬值,靠当助教的爸爸养活一家人。我们许多食品日用品都是舅舅支援的。舅舅对妹妹和我们几个小孩从来呵护备至。
我们常到南京舅舅家里玩,那里有一幢房和草坪。表哥杨烨蔫儿皮,我和表妹杨荧喜欢共撑一把伞,这些童趣还历历在目。幼年的我不会注意舅舅舅母和我爸妈谈话的内容,我不会懂得他们正面临着命运的抉择。妈说舅舅明确地说过,静如(我妈的娘家名)跟着我,带上小采(我的小名),我能养活她们。后来才了解,舅舅早就帮助地下党做迎接新中国的工作。去台湾的机票已由南京政府送来,但他留下来的心意已定。这也是我外婆的心愿。
1953年,高教部要派我的双亲去东德教书,没有带孩子一起走的政策,三个孩子怎么办?妈和舅舅商量。舅舅又说小采跟我们一起过类似的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要我。采访的记者也这么问过,我说我不知道,也许我乖吧。的确我小时候不吭不哈,只会闷头画画看书,这也符合舅舅家宁静的风格。这样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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