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比我大38岁。当我略知“胡博士”之名的时候,他已经写出了《四十自述》。我们理当认真读书学习的那些年,他已经受到缺席审判,他的书在大陆成为禁书,书店里没得买,图书馆借不到。终归还是徒知其名而已。直到上世纪90年代,胡适才成了报刊上可以谈论的话题,他的文集得以出版。只是我们这一代人,除了着重文学史思想史研究的以外,一般不大可能仔细读其书以知其人了。
乃知“补课要趁早”。垂垂老矣,谈不到补课,报刊上的短文,叙事的,怀旧的,有时看看,仿佛一阵阵云烟过眼,却也留下些曾有的实事的迹象。
今年第一期《凤凰周刊》,有周为筠一文,谈“台湾那一场中西文化论战”。我读时特别注意到文中郑重标出的年月日。因为那时已距胡适逝世不远了。
周文说,1961年11月6日,胡适应美国国际开发总署举办的“亚东区科学教育会议”邀请,在会上作了一个不到25分钟的英文讲演,题目为《科学发展所需要的社会改革》,胡适在演讲中提到,“我们东方这些老文明中没有多少精神成分”,主要内容依旧是“颂扬西方的现代文明,以致苛责中国固有文化”。“胡适否认中国文化的精神价值,这让文化保守主义者们在情感上无法接受。”
首先起而抨击胡适的是东海大学教授徐复观。据周文说,徐复观性格激烈偏执,他在《民主评论》上发文,以强烈的语气谩骂胡适“是一个作自渎行为的最下贱的中国人”,并且说:“我应当向中国人向东方人宣布出来,胡博士之担任中央研究院院长,是中国人的耻辱,是东方人的耻辱。”
对指着鼻子的公开挑衅,“素来以修养好(著称)的胡适始终没有回应,而其他西化派学者似乎也以保持缄默的居多。”
1961年11月26日,身心交瘁的胡适因心脏病骤发住进医院。但论战并没有因为胡适的倒下而暂停。
1962年1月《文星》杂志51期发表了李敖、胡秋原的文章,接着参战的有叶青(任卓宣)、郑学稼等。而据周文说,其中力挺胡适的是一向狂傲嚣张的李敖,他的过激言论又引起激烈的反驳。李敖的老师殷海光被人认为是论战中“西化派”的幕后人物,但他私下里力辩自己“根本没有空闲搅和这趟浑水”。然而,风生水起,港台《自由报》《自立晚报》《中华杂志》《世界评论》等报刊纷纷加入这场“笔仗”。
周文写道:1962年2月24日,胡适在中央研究院院士酒会上发言。他从科学讲到自由民主,特别提到了他受到围剿挨骂的事,因情绪激动,心脏病复发,倒地溘然长逝。
在某种意义上说,胡适是一路从骂声中走过来的,他的学术生涯乃至政治生涯都与争议的话题分不开。他绝不是能被骂倒的人。但他的死,虽然直接原因是遽发心肌梗塞,却不能说跟他陷入夹攻的处境无关。喋喋不休的谩骂显然引起他的不快,是导致健康状况整体上逐渐恶化的原因之一。
值得一提的倒是徐复观的态度。据周文说,他于胡适的学问虽有微辞,但一贯尊重胡适思想上的追求。徐复观脱开论争的气氛,写了《一个伟大书生的悲剧——哀悼胡适之先生》,坦陈对胡适的意见,对胡适作了中肯的评价。这一点应该说不失学人的风度。
最近读到台湾旅美散文大家王鼎钧的《胡适从我心头走过》(刊于《香港文学2006年9月号,收入“香港文学选集系列”之12《笔记选》),文中从更大的背景说到胡适之死。
王文追忆1948年国民党在南京召开行宪国(民)大(会),蒋介石有意推举胡适做第一任“总统”,据说胡适动了心,跟一位朋友商量,朋友问他,当了总统能否指挥军队,胡氏废然作罢。王文说,我认为胡适是否出任总统,问题不在能否指挥军队,而在如何维持自由主义的价值系统。——如果他做总统,照例要向三军军官学校的毕业生训话,他难道还能说“自由就是由自”?他岂能说“个人的自由就是国家的自由”?
王文提到胡适等的自由主义观点“既然没有给军队、情报、警察留下生存的意义,这就引发了军方的反弹”,“军方为了照顾士气,对他的官兵要有个说法,于是出现所谓围剿”。
王鼎钧说他细读了那些文章,发现批胡者使用的是一种很霸道的白话——(台湾的军方)批胡者引述胡适的话不加引号,不注明出处,以自己的议论混杂其中,常常把自己对胡适意见的了解当作胡适的意见,把假设将要出现的情况当作已经发生的情况,东拉西扯,迂回包抄,以量代质,小鱼吃大鱼。这些文章锁定以基层官兵为对象,想必是作者迁就读者的水准,如此批胡,真是以下驷对上驷。也许主其事者胸中有奇兵,诸葛亮要骂死王朗。胡适大概从未想到,他所提倡的白话文竟被这样使用。
王文说,胡适从未公开反驳台湾军方的指控,好像也从未在私下对朋友说过什么。有人认为,天下批胡者何其多,如果胡适每一篇文章都看,他将没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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