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死亡，那真是人世间最无可奈何的事。当然，长生也没什么好企求的。像汉武帝那样的不满足，叫嚷“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实在是可堪鄙薄的。然而，古语说，“蝼蚁尚且贪生”，倒也不能过分指责他。生为帝王，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自然不希望撒手西去。况且，我们这些穷苦的老百姓难道就不贪生吗？虽然过着牛马一样的生活，可是面临死，总要胆战心惊的。 

    在洛阳帝王的陵墓附近，有大片刑徒的墓。所谓的墓，实际上只是一个个相邻的坑，那些修筑帝王陵墓的刑徒们，他们镇日辛苦劳作，而吃着最粗粝的饭食，牙槽磨损程度远远超过他们本身的年龄所应该磨损的程度。死了，往坑里一丢，顶多找块砖石，刻上姓名籍贯，权当墓志，扔在尸首旁。可是，即便是这样局促而简陋的长眠也是经常被打断的，在死的人太多，坑竟供不应求时，则原先的尸骨要被刨出来扔到一边，换进新死的进去。这样的刑徒，本和帝王将相们一样，也是圆颅方趾的万物之灵，却过着截然不同的日子，而耐心地苟活下去，大概心里就存有那么一点希冀吧？指望陵墓修完，遇见皇恩浩荡的大赦，则又能残喘一生。 

    即便是如此的触目惊心，从中瞥见某类人生之卑微，却不如看到汉武帝的临终遗诏那样令我遐想。那诏书，史书上是不载的，它被发现于西北戍所的茫茫流沙中：“制诏皇太子，朕体不安，今当绝矣。与地合同，终不复起……苍苍之天不可得久视，堂堂之地不可得久履……”，对于人生的最后一刻。他是多么的眷恋，多么的不甘心，这个有着雄才大略的君主，从16岁即位，到71岁死掉，足足统治了天下55个春秋。在他眼里，生活是何等的风华，何等的曼妙。所以他要到处求长生药。他修建了好几个通天台，指望神仙能驾临于上，给他长生的方子。他听说黄帝被神龙带到天上去了时，拍着大腿感叹道：嗟夫。我如果能像黄帝那样成仙，那么抛弃妻子就会像扔掉破鞋子那样了。这个聪明的君王，在这个问题上又是这么愚■。其实，长生久视是应该以有生之乐趣为基础的。我感觉，如果没有爱人友朋相伴并世，那长生有什么意义呢？触眼之处全无故物，亦无故人，当真乏味得紧。当然，我永远无法臆测君主的想法，也许他们在一系列诛杀中已经耗尽了人之所该具备的亲情和友情吧，而只以自身的富贵荣华为唯一之念了。 

    我对长生是不渴望的，但也希望人人不短寿。如果让人在韶华正盛时死去，那司命又何其残忍。十年前我读《六朝文契》，最感动的是梁朝刘令娴的《祭夫徐敬业文》，她的老公死了，她自称“新妇”，虽然不是指新婚未久，但我宁愿这样曲解，他们正是青春韶华，贪欢未厌，忽而一方“苞碎春红，霜凋夏绿”，在那个年代，也不知她余生怎么过。 

    每每看到出土的简册，想像那时人的生死观，不禁慨然久之。多希望人死后没有灵魂，那么真可以“一瞑而万世不复视”。我又多希望人死后有灵魂，那死亡的恐惧或许会减少一些，而且，我在此世界的思想，还可延续于彼世界，也就不觉得人生的短暂而无意义了。 

    《古诗十九首》里说：“人生非金石，焉能长寿考。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写生死，没有比它更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