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伟洲:我的史学研究与史学观
编者按: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教授,教育部民族学学术委员
(一) 我的史学观的形成
在十八岁之前,我从未想到自己今后会与史学结下不解之缘。记得1951年在重庆上小学五年级,一次上历史课,老师提了一个问题,全班同学几乎都答不上,教室里站满了困惑的同学们。老师最后叫我回答,我一口气答得很完整、圆满,得到老师的夸奖。也许这件记忆深刻的小事,就是预兆着我以后一生将从事史学的研究吧。然而,当时我对历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我的主要爱好和兴趣是文学,是从小养成的读书癖好。
我的父亲是一个普通的小职员,有七个子女,我排行三,有两个姐姐和四个妹妹,家境贫寒,买书和藏书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只有在重庆上清寺一家书店里,蹲在店里角落,津津有味地看书,有时一蹲就是一个下午。1952年父亲因工作调动,全家迁到成都,我有幸进入四川省重点中学成都第七中学(原国立成都县中)。
在中学的六年中,对我一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所中学有一座藏书丰富、管理严密的图书馆,有很好的师资力量,使我得益匪浅。我从学校图书馆、四川省图书馆及有藏书的同学家中搜罗书籍,如饥似渴地阅读。在初中,我主要阅读中国20-30年代至当今作家的作品,以及中外文学史、语法修辞之类的书籍。到高中,则转向了世界文学的宝库。当时,学校图书馆所有关于外国文学名著,几乎我都读过。这些书籍给我影响最深的是:美国杰克·伦敦的坚强意志和个人奋斗的精神;英国狄更斯对下层人民的深切同情和朴素无华的文风;法国巴尔扎克、左拉的宏大构思和对历史的深邃理解;俄国普希金、别林斯基等的革命民主主义思想和批判精神等。法国的梅里美、巴尔扎克、左拉,英国的司各特、狄更司等作家的历史小说,似乎对我的影响更为巨大。
当时,我简直着了迷,曾在与同学闲谈中说过“如果能到巴黎去看一看,死了也值得”之类的蠢话。为此,我付出了代价,高中二年级时,团支部组织全班同学对我深受资产阶级思想影响而加以批判和帮助。本来我是准备学理工的,功课门门都是五分,但是因为太喜爱文学和历史,在一些学文同学鼓动之下,最终决定专攻史学。因此,到高中最后一学年,我置其他课程而不顾,狂热地阅读有关历史著作,甚至半夜起来在路灯或锅炉房里苦读。我当时认为,中国历史上下几千年,史籍浩如烟海,考古文物层出不穷,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特别是考古学,对我更是富有吸引力。而且文史不分家,研究历史可以兼搞文学,我想当一个历史小说家。这些想法的确有些天真,正如后来在大学一年级时历史系一位老师批判我的“白专”道路时说,这些想法简直是“莫明其妙”。
1958年,我带着这些天真想法考入西北大学历史系。选中这所大学是因为它位于古都西安,而且有考古专业。至于对史学的认识,可以说是一张白纸,所知甚少。入校后,我依然故我,拼命读书。然而,这种情况却与当时大跃进的气氛极不调和。结果是可以预料的,我先后几次遭到全班同学的批判,罪名是走资产阶级的白专道路。虽然我几次产生放弃学业回成都老家的念头,但是舍不得学校丰富的藏书和放弃我的理想,所以,我只有躲开同学的眼光,钻在书丛之中。每天中午,当同学们休息时,我钻在阅览室书架间读书。一个借书证不够,我又借了几个同学的借书证,到校图书馆借书。
在大学四年中,我把阅读的范围从文学、历史转向了哲学、经济学等领域。特别是开始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和辩证唯物主义发生了极大的兴趣。我在自己的读书笔记中这样写道:“读,加倍地读,读历史著作,向哲学那虚玄的堡垒进攻,用顽强的毅力,从烦琐的经济学中打开一条通道,并要用千倍的时间和力量钻入语言的宝库,要使小小的脑子容纳整个知识的海洋。”到三、四年级时,我试着写电影剧本、小说、评论、杂文及历史哲学论文,这些习作虽然均未正式发表,但锻炼了我的写作和思考的能力。同时,我也认真学习开设的各门基础课、考古专门课和各类选修课。系里一些著名的教授和老师对我也有很大的影响。四年的学习、读书和思考,使我在历史、考古、哲学、经济学、文学等方面具备了一定的基础,并开始对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论和唯物史观有系统的了解。
1962年,我以全部课程优秀的成绩毕业了。按我当时的想法,是要从事考古或中国哲学史的研究工作。然而,当时全国并没有公开招收研究生,只有我系著名民族史专家马长寿教授招收三名民族史专业研究生。最后我考上了民族史专业研究生,专业方向是藏族史。这一选择决定了我的史学研究的方向。我特别感激我的恩师马长寿教授,是他真正引导我进入到史学研究的园地。
在研究生三年多的学习时间里,虽然因当时形势,我先后参加了西安市郊、延安青化砭和青海冈察藏族牧区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前后约用去了两年多时间,真正学习时间才一年多。但是,马长寿先生对我们研究生抓得很紧,一个星期要我们交一篇读书札记或论文,亲自批改,耳提面命,受益颇多。他在课堂上或平时的指导中,一再强调史学为现实服务的方向和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为指导、史论结合的重要性。他的几本民族史专著,如《北狄与匈奴》、《乌桓与鲜卑》、《南诏国内的部族组成和奴隶制度》等,成为我学习的范本。我的第一本专著《敕勒与柔然》,严格地说是对马先生著作的模仿。由于恩师马长寿先生的精心指导,我的史学观及治学方法可以说基本形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