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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咏史无忌讳

时间:2009-8-8 16:43:44  来源:不详

  唐诗多咏史名篇,迄今脍炙人口。然而窃以为让这些诗篇不朽的,并非唐人多么高明的见识,而是一种——我称之为“八卦精神”的东西。

    譬如我在孩提时代背诵杜牧《泊秦淮》时(相信很多人都和我一样,从牙牙学语时就情愿不情愿地背过唐诗),一直以为他是隋朝人。待到知道他是晚唐人时,简直有一种被欺骗的愤怒。因为我觉得要求一个晚唐的“商女”,来隔代哀吊陈的灭亡,完全不合逻辑——如果是隋朝的歌女,还稍稍近情一点。当然,注释家和鉴赏家们不是这样说的,他们说杜牧借此表达对时局的忧虑和对权贵们醉生梦死的抨击。这种笔法,叫“春秋责备贤者”。然则我心里一直老大不以为然。对杜牧这种浪子来说,喝喝酒,听听歌,发发这种八卦感慨,再自然不过。当然这点腹诽并不改变我对它的喜爱,它的确是一首很漂亮的绝句。

    杜牧的八卦精神还表现在他的名作《赤壁》:“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期。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宋人许彦周被激怒了:“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不顾,只怕捉了二乔,可见措大不识好恶。”《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批评许彦周:“讥杜牧《赤壁》诗,不说社稷存亡,惟说二乔,不知大乔孙策妇,小乔周瑜妇,二人入魏,即吴亡可知。此诗人不欲质言,变其词耳。”许彦周显然是气得口不择言了,但纪昀的话也不必太当真。一首诗落笔前存在无数可能,吴亡的代表也不止二乔被掳,从无数史实中单单抽出她们来写赤壁,难免让人怀疑是对“八卦”的热爱导致。

    如果通读杜牧全集,你会发现他虽以近体著称,却非常喜欢长篇大论,像《感怀》《郡斋独酌》之类,可是他那些议论,委实有点幼稚糊涂,远不如他的“八卦”诗篇来得精彩。

    再看看和他齐名的李商隐,他有一首不太出名的《咏史》:“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真珠始是车。运去不逢青海马,力穷难拔蜀山蛇。几人曾预南薰曲,终古苍梧哭翠华。”别看祭出一堆典故来把人绕晕,开头那一联已经充分表明了他对历史的严肃见解不过如此。

    但一切换到“八卦频道”就完全不同了。历来为诗评家推崇的《北齐二首》:“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巧笑知堪敌万机,倾城最在著戎衣。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我们模仿许彦周的口气得这么骂:“不说社稷存亡,惟说祸水,可见措大不识好恶。”(李商隐较贵族子弟杜牧更有资格被称为“措大”),它委实太富有“现场感”了,放到今天也是限制级镜头。这出荒诞派戏剧杰作获奖,虽然首先要归功于男女主角高纬和冯小怜的倾情出演,但是隔代娱记兼导演李商隐在八句诗中提炼出高纯度八卦因子,才成就其不朽。

    《梦泽》“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是八卦,《南朝》“满宫学士皆颜色,江令当年只费才”是八卦,《龙池》“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是八卦,最著名的《隋宫》“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也是八卦。

    若论他的诗集里把八卦精神发挥到极致的,当属《马嵬》其二:“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这首诗不但八卦,而且恶毒到了极处,如果要用一句话归纳诗意,那就是:李隆基他太不是个男人了。这回被激怒的是纪昀,“乖大体!”他是这么说的。我们应该原谅他在文字狱高压下养成的神经质,宋代洪迈的说法就要婉转一点:“唐人作诗无忌讳。”

    对的,唐人作诗无忌讳,李隆基和杨玉环就是中晚唐诗人最喜欢的八卦素材。白居易的《长恨歌》连人家“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的山盟海誓,都要“窃听”,形诸笔墨,被于歌弦;唐宣宗李忱也不以为忤,白居易死后,他写诗悼念时说:“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把将他祖先绯闻远播异域视为白居易创作的重要成就。老杜对待这桩本朝第一八卦事件的态度,我们可以看《北征》:“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他严肃地指出,唐玄宗虽然犯了错误,还是好同志,觉悟不太迟,总比桀纣要强一点。因为严肃,所以无趣。郑畋的《马嵬坡》:“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难忘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虽然见解也很无趣,但是插了一句景阳宫井的八卦,总是稍微好一点。

    白居易则更上层楼,比如他是这么替王昭君立言的:“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亏他想得出来!比他更狠的是崔辅国:“一回望月一回悲,望月月移人不移。何时得见汉朝使,为妾传书斩画师。”

    如果我们把“八卦”的含义稍微拓展一点,会有更有趣的发现。但凡说到唐人咏史杰作,刘禹锡那组金陵怀古作品是绝对绕不过去的,事实上,金陵怀古之作写得最好的,恐怕就是他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脍炙人口。不是“千寻铁索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这样的八卦细节,《西塞山怀古》会逊色多少!然则你能够想象吗?他压根儿一辈子就没有踏上金陵城。他这些活灵活现的场景从何而来?还不是唐人高度发达的八卦神经造就的。

    正经一点说,唐人咏史诗最精妙处,不在于议论,而在于他们擅长以想象来还原“现场”,擅长抽取那些富于表现力的细节,给予读者鲜明的冲击。随着文网日密,以及“以文为诗,以学问为诗,以议论为诗”一派势力增长,咏史诗里的八卦情趣就随之减弱了。宋代和清代诗人每多学者,论见解水准高出唐人十倍,表达出来却大不如唐诗让人印象深刻。

    但是,是不是只有八卦精神就能写出杰作了呢?错。比如清末同光派樊增祥前后《彩云曲》(写名妓赛金花的),虽然是个八卦题材,当时也很轰动,但是其诗格调低下,恶俗不堪,不足以渎听闻。可见如果只有八卦精神,没有相应的才华与品位,就真的成了八卦小报,无聊至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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