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古龙与金庸、梁羽生等前辈最大的不同之处，不仅在于他找到了自己独特的叙述文体和方式，更在于他将自己的整个身心生命都投入了自己的创作之中，大约自《武林外史》开始，古龙的小说就不再仅是单纯的武侠故事，同时也是古龙本人的人生书写和生命抒情。这就像传说中的铸剑大师干将莫邪将自己投入高炉烈火中，用自己的热血和生命铸造绝世名剑。

《楚留香传奇》及其楚留香形象，就是一个重要的例证。

要研究和分析楚留香的形象，当然有很多途径。本文的思路，选择从楚留香的朋友、情人和敌手三个方面作观察研究。首先看他拥有怎样的朋友、怎样的情人、怎样的敌手；进而观察他本人是怎样的朋友、情人、敌手，最后看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二、朋友

　　「无论任何顺序上说，朋友，总是占第一位的。」1

金庸小说的主人公多是一些只有侠义同道而没有私交朋友的人，而古龙小说的主人公则多是一些离不开朋友的人。在古龙小说中，我们总能看到能随时随地呼朋唤友、给人间带来欢乐、温暖和光明的「欢乐英雄」。这当然与作者的性格有关。古龙在《午夜兰花》中居然这样写：「我记得我曾经问过或者是被问过这一个问题，答案是非常简单的。──『没有朋友，死了算了。』」2

古龙笔下的楚留香当然也是一个喜爱朋友的人。正如作者在《楚留香和他们的朋友们》文中所说，「谁也不知道楚留香究竟有多少朋友」3。被作者点名的，有胡铁花、姬冰雁、中原一点红、左轻侯等，这几个人当然是楚留香最好的朋友。这几个人，一个是浪子，一个是富豪，一个是杀手，一个是世家掌门人，他们的身份完全不同，性格更是千差万别，但却有许多共同点，他们意气相投，都是楚留香的朋友，而且都为有楚留香这样一个朋友而感到荣幸和自豪；当他们听到楚留香有难的时候，都会毫不吝惜地抛却恋人、声名、财富、地位和身家性命赶到楚留香身边。作者没有提及的，还有如《蝙蝠传奇》中的快网张三，为了让胡铁花安全脱险，毫不犹豫地凿沉了自己安身立命的小船；进而为了楚留香和胡铁花这两个朋友而不惜自卖自身！

楚留香的朋友中，最重要的当然是胡铁花和姬冰雁。这是因为，他们不仅是楚留香最好的朋友，也是他最老的朋友。「雁蝶为双翼，花香满人间」的三人组合，已经成了江湖中美丽的传说，不但提供了他们之间无上友情的想像空间，也由此暗示了这个三人组成功和快乐的最大奥秘：如果说性情冲动的胡铁花和深沉多智的姬冰雁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是互补互动、张力无限的「两仪」，那么楚留香就是其中的「太极」，即生生不息的动力之源。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自从胡铁花、姬冰雁这样的朋友出现，《楚留香传奇》就变得更加姿彩灿烂、生气勃勃。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称呼楚留香为「老臭虫」，那个人当然就是胡铁花。你可能会忘记《大沙漠》、《画眉鸟》、《蝙蝠传奇》等故事内容，但你不可能忘却楚留香和他的朋友们之间的友情佳话：不可能忘却这些朋友间斗酒、打架、争执及其相互挖苦打趣；不可能忘却他们之间惊人默契和永远爽朗的笑声；不可能忘却胡铁花即使深夜也总是不想离开楚留香的屋子、不想去独自入睡，而若要入睡，在楚留香身边就会睡得格外踏实香甜。当《新月传奇》中的「狗窝」──树屋──出现的时候，相信无限美好的童年往事和人间纯情斗会涌上读者的心扉；而当《午夜兰花》中胡铁花要为楚留香复仇而不得不去发财致富、筹备超大量的复仇基金，以至于当真变成了瘦得脸上只有两个洞的大阔佬的时候，相信任何铁石心肠的冷漠者都会热泪盈眶。人们都认为胡铁花是一个酒疯子，「只有楚留香知道胡铁花绝不是个疯子，所以胡铁花可以为了楚留香也可以做出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甚至可以把自己像火把一样燃烧，来照亮楚留香的路途。」人们都认为姬冰雁是一块木头、石块或冰块，也只有楚留香才知道他不是，且「在他已经凝固冷却多年的岩石下，流动着的是一股火烫的血，他也像胡铁花一样，随时可以为了他的朋友付出一切。」4

楚留香是怎样的一个朋友？对此问题，一向沉默寡言但有言必中的姬冰雁曾有斩金截铁的评说：「人能交着这样的朋友，实在是天大的运气。」5我当然同意姬冰雁的评说，以下是具体的论证。

对胡铁花：无论胡铁花这个热血直肠的朋友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无论胡铁花怎样的挖苦讽刺强词夺理，楚留香最多也不过是摸着自己的鼻子苦笑。而楚留香却对胡铁花说：「每个人都知道我们是好朋友。都认为我对你好极了，你出了问题，我总会为你解决。连你自己说不定都会这么想……只有我心里明白，情况并不是这样子的……其实你对我比我对你好得多，你处处都在让我，有好酒好菜好看女人，你绝不跟我争，我们一起去做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成名露脸的总是我……。」6其中包含了楚留香交友之道的首要原则，那就是把朋友的个性、尊严和利益置于首位。胡铁花是本能地这样做，而楚留香则更具内省理智。

对姬冰雁：无论这位朋友有怎样的沉默与怪癖，无论他作出怎样的选择和行为，他总能指望得到楚留香的理解和尊重。在《大沙漠》故事中，楚留香早已发现姬冰雁并未瘫痪，只是不想去大沙漠冒险，楚留香非但没有责怪，反而劝说胡铁花：「你要交一个朋友，就得了解他的脾气，他若有缺点，你应该原谅他，我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知道他是个这样的人了，我为何还要生气……。」结论是：「能令这样的人始终将我当朋友，我已很满足了。」7结果姬冰雁果然没有让人失望。其中包含了楚留香交友之道的另一条宝贵原则，那就是对朋友的个性特征及其行为方式的谅解和宽容。

对中原一点红：无论他的杀人之剑何等凌厉凶狠，楚留香始终坚持不予还手；无论他的语言和行为多么冷酷乖戾，楚留香总是报以微笑和良言；无论他心中有怎样的寂寞和孤苦，也终究被温暖和慰藉。楚留香对他的友善和温暖，点燃了一点红心中的人性之光；楚留香对他的尊重和爱戴，终于消融了一点红心中的冰雪，化为汩汩温泉。楚留香改变了他的心理状态和对人间的观感，也改变了他的人生态度和人生轨迹。进而，在《大沙漠》故事中，中原一点红断臂之后，和曲无容一起，离开了楚留香，楚留香并没有过多挽留，因为，作为朋友，楚留香从来都不会不尊重朋友的人格尊严和选择的自由。然而楚留香却又为自己确立了下一个行动目标，那就是一定要找出杀手集团的首脑，为中原一点红解除后顾之忧，为他此后人生扫除障碍。

对左轻侯和张三：这两个朋友有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左轻侯烹调鲈鱼妙绝天下，而张三的烤鱼绝技堪称无双。楚留香结交这两位朋友，或许与他好吃有关──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讲究享受生活的人──这正是楚留香与传统意义上的大侠的不同之处，然而他们之间的友情还不止于「酒肉朋友」。在《鬼恋传奇》中，楚留香努力破坏「借尸还魂」案，固然是要让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更重要的却还是要冒着生命危险去解开左轻侯与天下第一剑客薛衣人两个家族之间的百年仇怨，让自己的朋友继续享受啸傲王侯的宁静安逸。

对小秃子和小麻子：《鬼恋传奇》中楚留香与无名的少年小乞丐居然也交上了朋友，而完全没有受到阶级、辈分、名声、本领等社会差异的影响，则最为奇特，也最为感人。小秃子要请楚留香喝豆腐脑、吃烧饼油条，留香照样欣然前往，如对山珍海味。这不但表明楚留香平易近人，当真将一个无名的少年乞丐当成了朋友；更表明他善于体察人情，尊重他人的面子和尊严。有趣的是，后来小秃子为了楚留香而到薛衣人家放火，楚留香非但没有感激，反而差一点要与他绝交，原因是「我虽然什么样的朋友都有，但杀人放火的朋友倒是没有」；直到小秃子发誓遵守「大丈夫有所不为」的训戒，楚留香才说「只要你记着今天的这句话，你不但是我的好朋友，还是我的好兄弟！」8在这一情节段落中，不仅充分表现了楚留香的侠义情怀，而且充分显露了他的平等作风。

对南宫灵和妙僧无花：这是楚留香的一对特殊的朋友，因为他们后来成了楚留香的敌手和仇人。楚留香与他们交往的故事，至少有三点值得总结。第一，是人间的朋友关系隐含了很大的变数，而楚留香也会交错朋友；第二，楚留香之所以交错朋友，客观原因是对方善于隐瞒自己的真实面目，主观原因则是楚留香从来善意待人，对朋友从不愿意恶意猜度；第三，一旦发现朋友成了道德败类和法律意义上的罪人，他也会对他们划出不可逾越的公共道德和社会法律的交友底线，绝不会因为是朋友就默认甚至帮助对方掩盖犯罪的事实。这一道德与法律原则，可以说是楚留香交友之道最大的与众不同之处。

对天下人：作者说楚留香：「他的朋友中有少林方丈大师，也有满街去化缘的穷和尚；有冷酷无情的刺客，也有瞪眼便杀人的莽汉；有才高八斗的才子，也有一字不识的村夫；有家财万贯的大富豪，也有满头癞痢小乞丐……这些人多多少少都受过他一点恩惠，得过他一点好处。」9这足可以说明，楚留香的朋友遍天下，而且绝对施多受少；进而，楚留香行侠人间，从没有以他人的救星自居，而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即始终对人平等对待；最后，楚留香友情和善意之花香满人间，接近佛教的慈悲，更接近基督教的博爱。

总之，楚留香堪称大众之友，不管是不是武林中人，都可能自豪而快慰地说「我的朋友楚留香……」。

只是，另一方面，正如作者所说，虽然「有很多读者都认为楚留香这个人是一个可以令大家快乐的人，可是在我看来他这个人自己是非常不快乐的。」10他的不快乐，或许是因为性格，一个喜欢喝酒而从来不会喝醉的人，不免要让自己的快乐受到局限。或许是因为智慧，正如他的好友胡铁花所说：「他的确生了双利眼，可是我并不羡慕他，因为这样他反而会少了许多乐趣，永远都不会像我这么开心。」11或许，正因为他总是「朋友永远第一，朋友的事永远最要紧。有些人甚至认为，楚留香也是为别人活着的」12，正如一支蜡烛要燃烧自己照亮他人，那么他自己的内心孤独和寂寞又有谁来照耀呢？

三、情人

　　「在淑女面前他是君子，在荡妇面前，他就是流氓。」13

楚留香的朋友多，情人也不少。《新月传奇》中的白云生一下子就找来了七八个楚留香的情人：有在苏州认得的盼盼，在杭州认得的阿娇，在大同认得的金娘，在洛阳认得的楚青，在秦淮河认得的小玉，在莫愁湖认得的大乔，还有刚刚认识的情情。这些，显然还只是楚留香情人名录的一部分。这些足够说明，楚留香每到一处，都会有一段露水姻缘。不难想像，「香帅女郎」的数目，一定不会少于「邦德女郎」。

在《楚留香传奇》中，我们还会认识新的「香帅女郎」，如《大沙漠》中的琵琶公主、《鬼恋传奇》中的石绣云、《蝙蝠传奇》中的东三娘、《桃花传奇》中的张洁洁、《新月传奇》中的玉剑公主等。这些姑娘的身份各不相同，琵琶公主是龟兹国的公主、石绣云是村姑、东三娘是蝙蝠岛上的妓女、张洁洁是麻衣教中的圣女、玉剑公主是有公主身份和武林侠女。

无论身份如何，这都是些美丽的姑娘──即使东三娘的眼睛瞎了，也改变不了她那美丽动人的风姿。此外，我们还能看到这些人有如下共同特征。

首先，她们全都对楚留香一见钟情，且一往情深，如作者所说：「见到楚留香的时候，她们的心，就会变得像初夏暖风中的春雪一样溶化了。」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