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敌手的敌手，楚留香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首先是侠义和公正。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楚留香是武林正义和人性良知的检察官。在《血海飘香》中就非常明显：南宫灵是他的多年好友，妙僧无花也是交谊颇深，楚留香并未将个人私交置于武林正义之上，而是严正要求南宫灵去职反省、还要交出背后的元凶；进而要把无花送交司法机关处置。楚留香形象最大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作者为他设立了一系列前所未有的「游戏规则」：第一是决不杀人；第二是尊重法律：「他们所代表的法律和规矩，却是无论什么人都须尊敬的」33；第三是尊重他人隐私权：「每个人都有权保留他私人秘密，只要他没有伤害到[他人]，别人就没有权去追问」34；第四是对他人──包括敌手、罪犯──人格的尊重，南宫灵、无花自杀了，他就决不许他人对其人格有任何不敬；第五是不愿随意作有罪推定：「宁可自己上一万次当，也不愿冤枉一个清白的人」35……如此等等，使得他的思想和行为，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侠义，而带有明显现代性质。

其次是智慧和灵性。楚留香形象的另一创意，是作者引入了侦探小说的写法，让他扮演了武林侦探的角色，并相应刻画了他的无与伦比的智慧风貌。在这一意义上，无论什么人，要成为楚留香的敌人，都是件不幸的事情。因为不论多么神秘的线索，楚留香都能找到；不论多么巧妙的陷阱，楚留香都能避开；不论多么艰险的困难，楚留香都能克服；不论多么高强的武功，楚留香都能战而胜之。值得说明的是，楚留香战无不胜，并不是因为他的武功当真天下无敌，而是因为他生死搏杀中总是能够将自己的智慧和灵性作最恰当的发挥，从而总是能够找到克敌制胜的有效方法。

再次是坚韧与自信。楚留香看起来是一个典型的花花公子，是一个喜欢享受生活也善于享受生活的人，然而他也能适应最艰苦的环境，而且还能够在最绝望的时刻想出避难脱险的方略。他是一个具有坚忍不拔的意志和超凡出众的毅力的人。当鼻子患病而无法通气的时候，他居然想办法训练出用毛孔呼吸的绝技；那么在海船遇难的时候他能够利用棺材泅渡大海，不用动手而仅以自己的机智和耐心让东瀛第一忍者一败涂地，就丝毫也不稀奇。欲问楚留香克敌制胜的最大要领，他可能会说不是武功，甚至也不是机智，而是坚不可摧的信心：对正义的自信，对自己能力和智慧的自信，甚至是对自信的自信。越是在艰险为难乃至绝望无救的境地，楚留香和他的朋友们就越喜欢相互说笑打趣，既为了放松心神，也为了增强自信。楚留香的这种充满自信的欢乐英雄形象，不仅实力无尽，且魅力无穷。

又次是善良与悲悯。楚留香不仅是一个机智的武侠，更是一个赤诚的圣徒，心地善良而又纯净，对人世悲欢和人性弱点满怀慈悲心肠。在这一意义上，成为楚留香的敌手，实在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首先是因为不论有怎样的深仇大恨，也不论对手是怎样的罪大恶极，楚留香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杀人；其次是无论怎样的苦衷或隐疾，总能指望得到楚留香的理解、谅解和同情；最后是无论是怎样的敌手，其人格和生命总能获得楚留香的由衷尊重；而且在任何时候，楚留香都会为他们隐恶扬善。完全可以说，楚留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现代人道主义者。面对由于人性的种种疾病变态，即使深受其害，楚留香的回应或「报复」常常是以德报怨──例如《画眉鸟》中对待柳无眉、李玉函夫妇；最长剑的表情动作，不过是摸着自己的鼻子，然后苦笑。

最后是好奇和冒险。楚留香形象之所以可敬又可爱且可信，最重要的原因，是作者揭示了他作为好奇客和冒险家的性格特征。用他的红颜知己李红袖的话说，楚留香是一个「专门喜欢多管闲事的人」36。所以，仅仅是想到要去冒险面对不可战胜的史天王，「兴奋与刺激使得楚留香胸中就有一股熟悉的热意升起，至于成功胜负生死，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冒险并不是他的喜好，而是他的天性，就好像是他血管里流着的血一样。」37也就是说，楚留香行侠江湖的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受到好奇心的驱使，要去追求并享受冒险刺激的尖端体验。与此同时，武林中一些熟悉楚留香的人如《桃花传奇》中张洁洁的母亲等等，也常常会利用楚留香非常好奇且喜欢冒险的特点，制造凶险神秘的诱饵，引他入瓮。如此，就为整部《楚留香传奇》提供了扎实且深刻的人性依据。

五、这个人

　　「谁规定武侠小说一定要怎么样，才能算『正宗』！」38

现在，我们可以说说楚留香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了。

首先，毫无疑问，楚留香形象是一个理想化的形象。

他是作者幻想的产物，同时也带有明显的理想化色彩。这一点，只要看看古龙对他所作的过多次描述或解说，就能明白。一次说：「他纵然是流氓，也是流氓中的君子，纵然是强盗，也是强盗中的大元帅。」39

另一次说：「他喜欢享受，也懂得享受。他喜欢酒，却很少喝醉；他喜欢美丽的女人，所以一向很尊敬她们。他嫉恶如仇，却从不杀人。他痛恨为富不仁的人，所以长长将他们的钱财转送出去，受过他恩惠的人，多得数也数不清。他有很多仇人，但朋友永远比仇人多，只不过谁也不知道他的武功深浅，只知道他这一生与人交手从未败过。他喜欢冒险，所以他虽然聪明绝顶，却常常要做傻事。他并不是君子，却也绝不是小人。江湖中的人，大多数尊称他为『楚香帅』，但他的老朋友胡铁花却喜欢叫他「老臭虫」。楚留香就是这么样一个人！」40

又一次说他「名动天下，家传户诵，每一个少女的梦中情人，每一个少年崇拜的偶像，每一个及笄少女未嫁的母亲心目中最想要的女婿，每一个江湖好汉心目中最愿意结交的朋友，每一个销魂销金场所的老板娘最愿意拉拢的主顾，每一个穷光蛋最喜欢见到的人，每一个好朋友都喜欢跟他喝酒的好朋友。除此之外，他当然也是世上所有名厨心目中最懂吃的吃客，世上所有最好的裁缝心目中最懂穿的玩家，世上所有赌场主人心目中出手最大的豪客，甚至在巨豪密集的扬州，『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扬州，别人的风头和锋头就全都没有了。」41

不用仔细分析也能发现，作者对楚留香的三次描述，其间差别就是对楚留香这个人物，越来越理想化。在最后的描述中，楚留香几乎成了神话人物了──现实中不存在那样的完美人物。这很正常。因为几乎所有武侠小说的主人公都是接近神话的理想英雄。

其次，楚留香形象是一个现代化形象。

真正令人惊诧的是，楚留香不像是一个古代人，也不像是一个中国人。因为，一个古代人，尤其是一个古代中国人，绝对不可能有楚留香那样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这一点，也正是古龙小说不被一部分武侠小说读者所理解和看好、甚至遭人诟病的一个重要原因。那些不喜欢古龙小说的人，习惯了这样一种思维逻辑：既然武侠小说是讲述中国古代故事，就要尽量模仿古代中国人；要讲述人间故事，就要尽量模仿人间现实的生活习俗。而古龙的小说偏偏要明目张胆地打破这一理所当然的思维逻辑和阅读习惯，偏偏要创造出楚留香这一非古非今、非中非西、非假非真的艺术形象，挑战武侠小说的「正宗」。

创作楚留香形象的思维逻辑是：既然所有的武侠故事都是作者的想像和虚拟，既然不必仿真，为何一定要去仿古，而不能更加自由大胆地书写和创造？

如此，楚留香形象就成了古龙突破武侠「正宗」约定即仿古要求的一个重要的标本。在这一形象中，作者彻底打破了历史时空的局限，即并不按照中国古代某一历史阶段的时代特征去刻画这个人物，而是直接赋予人物以带有明显理想色彩和现代特征的道德品质及其人格内涵，使得这一人物成为真正的现代小说中的人，你也可以说是一种虚拟的游戏形象。楚留香的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中，充满了明显的现代特征，诸如遵守法律、从不杀人、尊重他人人格、尊重个人隐私、提倡人人平等、实践性爱自由等等，无不超越了传统的古代武侠世界。楚留香的思想行为，甚至也超越了现代，更像是具有未来色彩的「新新人类」。

再次，楚留香形象是一个人性化形象。

楚留香形象的创作起点、逻辑依据和关键特征，是人性化。构成楚留香形象的关键要素，不在于历史或地域的真实，而在于人性──「只有『人性』才是小说中不可缺少的」42。楚留香形象的理想化特征，是基于人性的理想；而作者之所以要让楚留香形象超越或摆脱历史的羁绊而呈现出现代化特征，也正是因为中国历史及其传统道德理念常常是对人性的蒙昧、压抑和桎梏。我们所看到的带有明显现代特征和理想色彩的楚留香传奇，实际上是人性舒展和解放的欢歌：「人生并不仅是愤怒、仇恨、悲哀、恐惧，其中也包括了爱与友情、慷慨与侠义、幽默与同情。我们为什么要特别着重其中丑恶的一面？」43同沈浪、叶开、王动、卜鹰、小方、陆小凤、丁宁等古龙笔下无数的「欢乐英雄」一样，楚留香也是古龙心目中健康人性及其道德理想的化身。

又次，楚留香形象是一种个人化的典型。

作为健康人性和道德理想的化身，楚留香也像沈浪、叶开等人一样，是一个十足的个人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按照中国的说法，即一个纯粹的浪子，亦即林语堂笔下的喜欢一切自由且寄托着造物主希望的「放浪者」44──为此，作者不仅斩断了楚留香的一切家族宗法社会关系，而且干脆让他长期生活在一条随时准备漂泊异乡的船上！楚留香在朋友、性爱、对手等方面所表现出来的一切价值观念和行为规范，无不建立在自由的个人身份及其「个人自由」的原则基础之上。实际上，没有个人自由，也就没有真正的人性解放。而没有真正的人性解放，则楚留香的形象也就不可思议，甚至无从产生。

最后，楚留香形象是一个「古龙化」的形象。

如果不作为结论，而仅仅是一种「猜想」，我想说，楚留香形象不仅是古龙的心血结晶，也是古龙的心理克隆或精神拓片，即是古龙生命情感的自叙传，是古龙人生在台和理想的特殊造影。在《血海飘香》中，楚留香因为烈酒、豪赌、女人三项嗜好，就毫不犹豫地决定扮演子虚乌有的张啸林这个人物；这三项，其实也是古龙本人的嗜好，他当然也会兴高采烈地将自己扮演成虚拟幻想的楚留香。进而，楚留香的形象，自然也融入了古龙本人的人生态度、生活方式和生命体验：例如朋友永远第一，这正是古龙本人的人生信念；楚留香的道德操守，是古龙价值观的体现；楚留香的智慧风貌，是古龙聪明才智的结晶；楚留香的生活方式，是古龙生活的精确投影；楚留香的人生际遇，是古龙理想梦幻的直接显现──正因为生活中的古龙没有那样英俊、那样完美、那样好运，所以楚留香才会如此风流潇洒，如此快意人生。只有出于移情的动机，古龙才会创造出楚留香的形象。否则，何以解释楚留香的故事和形象，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进而在古龙其他多部小说中，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与楚留香类似的形象？

是耶非耶？盼望高人指正。

1　古龙：《楚留香和他的朋友们》，《楚留香传奇》第1卷第7页，珠海出版社《古龙作品集》第45卷，1995年3月第一版。本文中所有来自《楚留香传奇》的引文，都选用同一版本。《楚留香传奇》第1、2、3、4卷即《古龙作品集》的第45、46、47、48卷，以下不再一一说明。

2　古龙：《午夜兰花》第四部第二章，《楚留香传奇》第4卷，第2068页。这里的「我」指的是古龙自己，作者在一部小说中跳出来表明自己的观点，在古龙的作品中也非常少见。可见这里所要表达的观点，是何等重要。当然，《午夜兰花》的叙述方式非常独特，时空形式不断改变，值得专门研究。

3　古龙：《楚留香和他的朋友们》，《楚留香传奇》第1卷，第10页。

4　上面的两段引文均来自古龙的文章《楚留香的朋友们》，《楚留香传奇》第1卷，第9页。

5　古龙：《大沙漠》，《楚留香传奇》第1卷，第485页。

6　古龙：《新月传奇》，《楚留香传奇》第4卷，第1830页。

7　古龙：《大沙漠》第三十章《出此下策》，《楚留香传奇》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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